《仰月(1V1 H)》 公主 冬日越发鲜明了。 东风冷冽,自塞外无垠的荒漠席卷而来,一路刮过干枯的枝丫,凌厉地像要往人骨子里逼。 一个宫人清瘦的身影由远及近,一路垂着头行入寝宫,窸窸窣窣入了殿。 僵硬不堪的腿脚乍一触到暖意,麻涩顿时蔓延。 来人略一咬唇,悄无声息地将手中的檀盒放至桌边,随即默默垂首退下。 郑婉原是斜靠在榻上处理伤口,听到声响,便抬眸看了一眼。 见是送香的人来了,她将腕上纱布又裹了几圈,尾端打结系牢,随后披起件厚厚的外氅,起身行至桌前,将纹理精致的檀盒拿了起来。 窗子原是半开着,眼下风急,不待她说什么,一旁随侍的宫女也算有眼色,先默默过去将顶着窗的支架卸了下来。 半开的窗景被牢牢遮下前,郑婉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 总听人说是北境多雪。 不过她来了这阵子,满目却还是一片枯凉,看多了只觉得萧条。 窗子落下的声音沉甸甸的,挡住了丝丝缕缕钻进来的风,只剩窗纸照映出有些昏暗的光线。 左右是没了什么好瞧的,她索性收了心思垂眸,打开檀盒,将里头的香料又多拨了些到三足香炉中。 细细袅袅的烟雾不一会儿自棱格中溢出,如同一股尾端逐渐消弭的细线。 幽香沁心,郑婉收回手,把衣服随手搭回一旁,又回了榻上。 历来送至前凉的香料数不胜数,通常还是西域那边进来的品质更上乘些。 她这几日正还在可汗的兴头上,故而这些上头赏来的也不曾短缺。 各式各样,能让人挑的眼花缭乱。 不过她更常用的还是南宋的这味香。 清淡又舒缓,是这边不常闻到的梨花香。 她还算是喜欢。 贴身侍奉的宫女静静在一旁候着,见她倚回了榻上,便心领神会地行至梳妆台前,自下头的妆奁里取出一个绿色小罐,走回她身旁低声道:“奴婢帮您。” 郑婉点头轻轻应了一声,褪下里衣,将后背亮了出来。 想也是闲着,她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一本汉书,靠在榻边低头翻看起来。 少女的背细腻光滑,肩头瘦削雪白,骨骼与皮肉的贴合近乎玉器般精致。 往下看去,却有细细密密的淤伤与牙印杂乱无章地分布在肌肤上,被旁处清玉般的肤色一衬,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侍女视如未见,自然地拧开了药罐,指腹沾起些膏状的固体,轻轻地自上而下开始涂抹起来。 纵是再轻缓的动作,待碰到伤处揉动起来,也必免不了疼。 侍女也是凝眉屏息,尽量将动作一再放慢。 手头上的力道不知是否合适,她不由自主地抬眸观察郑婉的脸色。 少女似无所感,清艳的眉目淡淡垂着,注意力尽数放在了手中的书本上。 浅浅的一层光影里,她捻动指腹,随手又翻过了一页。 一旁扫洒的宫女不动声色地瞥了几眼,各自对了个眼神,讳莫如深地埋下了头。 这位南宋的公主自入前凉,算起来也有个小一月了。 原以为这女子匆匆来去,到底也不过是和从前那些个娇滴滴的公主一样,让可汗哭着嚎着玩上几回,过了兴,便随便赏给下人折磨死了。 此次却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除开一张脸格外的清妍动人,新来这位的性子,与从前那些也着实是大相径庭了。 南宋这些年来,虽说国势日渐衰微,那宫城里头出来的人却认不清形势,一个两个,仍是天天做着能有朝一日重振雄威的美梦,以至于那些个公主自来了,要么便是冷着一张脸拒死不从,要么便是还当自己如人上人一般颐指气使。 性格百千,她们也算见得多了。 到了可汗手里,都是过不了几日便折了半条命的主。 来时还千娇百媚的嗓子,每每到了夜里便扯得活像是木匠拉锯,吵得整个宫里都不得安生。 宫里的人都清楚,对南宋送来的这些女人,可汗从来都只有折磨的兴致。 算上从前那些拉去乱葬岗里的,眼下这位,已经是这十年间南宋送来的第七位公主了。 郑婉刚来的那日,满宫里都心照不宣地捂好了耳朵,不想直到后半夜,也没听到跟从前那般凄厉的动静。 众人等了许久,纷纷开始疑心是可汗这回是下了重手,第一日便给人折腾死了。 有实在好奇的,大着胆子去窗缝下头蹲了蹲,只听到里头男人的粗喘间,隐约荡漾着几阵女子的低吟。 一声一声,活像是要往人心尖儿钻的软媚。 她这模样着实新鲜,于是那日众人都以为是可汗转了性子,没再用从前的路数。 人嘛,想换个口味也是有的。 谁知待一通事完,可汗人也走了,再去看泡在浴池里的少女时,几人都是僵在原地。 秀致无比的身子,满目的鞭痕齿印。 莫说是眼前这位千尊万贵的公主,那一身伤便是搁在粗使宫女身上,也该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众人呆呆愣愣僵在原地,那公主却像个没事儿人一般,自顾自清洗完身上的血,自浴池里披衣起身,自己坐到了梳妆镜旁,取出一罐药膏。 见她像是要自己上药,一旁的侍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踌躇着走上前去,示意要接过来。 对于她的帮助,郑婉倒不曾有过什么抵触的情绪,只是动作一顿,摊开手,将药罐让了出来。 那日侍女小心翼翼地接过时,少女对镜抬眸,淡淡看了一眼身体上遍布的痕迹,随后便面不改色地垂下眼,轻轻用不大习惯的胡语道了一声,“多谢。” 简直像是个无知无觉的假人。 说来也是月前的事了,这一个月间,郑婉身上的伤还不曾断过。 一日接着一日,宫人也大都从最开始的疑惑逐渐麻木成了见怪不怪。 眼下可汗泄完了性刚走,满目尚是一地狼藉,服侍的人默默收拾好后便退了出去,只留下榻上安静的一对主仆。 清瘦的背上,伤口深深浅浅。 有近乎愈合的,也有尚且狰狞的,上起药来总要花一番心思。 郑婉视线专注地放在眼前的书上,仍能隐约感觉到身后的人动作多有迟疑。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只有小半边的伤口被轻之又轻地上了药。 感觉到她的拘谨,郑婉垂了垂眸,着意将呼吸放平了些,又自顾自将心思都放回了书里。 她从来是对疼痛不太敏感的,可汗近来许是发现了这点,下手越发变本加厉了。 便是她自己不怎么上心,也能猜到背后的伤是一回比一回地不堪入目起来。 郑婉自己是谈不上什么喜恶,只是苦了给她上药的侍女,日日完事后额上都是一层冷汗,活像是踩着刀尖儿走了一圈。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被拉得很长。 殿内惯常点的梨香与药香相互缠绕,萦绕在鼻端,倒也不显得怪异,只是添了几分清苦的味道。 侍女仍是慢吞吞擦着药。 “这是医书。” 少女冷不丁开口时,目光仍专注地凝在书页上。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侍女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了她的话,倏而眼神一颤,连忙低头跪下,“奴婢该死。” 汉文 近来给郑婉上药的人一直是她。 她倒能感觉出郑婉是有意暗示她自己并不很难受,虽心有安慰,她却仍是不曾松懈,尽量将动作尽可能拉慢。 不为别的,郑婉身上的伤本就狰狞,有时碰一下便会使刚刚止了血的伤口再度加重。 伤者虽说没有反应,她眼睁睁瞧着,却不得不内疚。 她从前是做惯了粗活的,手劲乍收不回来,动作也算不得精细。 不是没试过去求旁的侍女帮忙,无奈又不得回应,她也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想着别因自己一时莽撞的动作再将伤口加深。 伤口一次次下来只增不减,上药的时间也不可避免地总是很长。 她的注意力有时并不全部都在眼前的伤口上。 偶尔的,她会去瞧郑婉手中总拿着的书。 放眼望去,书上皆是密密麻麻的汉文,每页瞧着都是一模一样的枯燥。 她虽懂一些汉文,却总跟不上郑婉翻页的速度,只是注意到书上有时会有些奇奇怪怪的图画,也瞧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不大明白郑婉为何看得那么认真,尤其对那些图画,更是专注。 今日她瞧见郑婉手里的书又换了一本新的。 名字虽不同,里头的内容却仍是一样的看一眼就叫人却步。 恰巧郑婉翻的这页上头也画了画。 今日的画她倒是能看懂了。 是一个简笔的小人,只是被画成了浑身扎满针的模样。 她方才不经意间扫了一眼,不由看得浑身难受,忙收回了目光,耐着性子上了会儿药,逐渐又压不住心底的好奇,正逢郑婉还看得入神,故而又不知不觉地往前凑了凑,想仔细瞅瞅是什么东西,不想却被郑婉逮了个正着。 郑婉垂眸,抬指揉了揉有些发紧的眉心,索性把手里的书合上:“无碍,起来吧。” 丛雨定了一瞬,踌躇着抬头,“公主...如何知道我会汉话?” 从方才的那一句开始,郑婉同她说的便一直是汉话了。 丛雨生母出身南宋,只是战败后被划成了前凉的地盘,日常还是会说汉话的。 她被发卖前,虽说生母也不大爱搭理她,却也算是从小耳濡目染,多少会说会写。 自被调到郑婉身边,丛雨与她仅有的交流,只仅限于她不大熟悉的胡语,往往是她磕磕绊绊吩咐两句便不再开口。 倒也并非丛雨存心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郑婉从来话少,每日只安安静静地专注在自己的事上,故而她也一直没有机会同郑婉说什么,不想此番竟是因为偷看被抓了包。 郑婉估摸着方才药也上了个七七八八,便随手将中衣披上,坐起身,将盘在脑后的簪子松下来,有一缕没一缕地将头发归顺到一侧胸前。 少女半垂着眼,黑发如墨,脸庞在乖润的灯火下衬映地越发清冷。 她没有回答方才的话,只是淡淡道:“膝前既还有伤,你这样跪着,地砖上头递进了凉,想是十天半个月也好不全了。” 这话说起来有几分关心的意味,但她语调却是很平淡的,没什么起伏,于是落入耳中,倒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亲近味儿,只像是寻常的陈述。 丛雨听她话中的意思,默默地按着膝站了起来,垂首立得不近不远,等候郑婉下一步发落。 她膝上的确有伤。 前些日子回奴房的时候晚了些,灯已熄尽了。她怕扰了旁人,不敢执灯,因着自己的床铺在最边上,便想着摸黑一步步探过去。 谁知过了门槛,刚走没几步,便被不知什么东西绊倒,双腿一跪,恰好落在了一堆碎瓷片上。 寂静无声的夜里,疼痛骤然而至,她的呼吸僵了一瞬,也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不远处榻上窃窃的笑声。 也不算意外。 她因着汉人血统,本就受人白眼,近来又总在郑婉身侧侍奉,旁人看不顺眼也属情理之中。 她这些年被明里暗里欺负地不算少,更没有什么心思去探究是谁先出了头。 所幸那夜她本就步伐谨慎,碎片虽不可避免地割伤了膝盖,倒没更一步伤到筋骨。 这段日子她自己试着上了些药,过了一夜,伤口凝住了,便尚且能忍受,平日里做事也不大会妨碍到。 丛雨自觉是没在人前露出过什么端倪的,却不知郑婉是如何瞧出来的。 郑婉将发丝慢慢理顺,手落下前顺便将有些松垮的衣裳紧了紧。 屋里的炭烧得很暖和,时不时有细碎的炭融声传来。 她目光落在丛雨低眉垂眼的面容上片刻,便结束了短暂的凝视,“妆奁盒子下,有暗梅格的那层抽屉里的药,你拿去用吧。” 丛雨一愣,不知所措道:“奴婢怎配...” 那里头的药并非什么寻常的东西,而是郑婉每日用来敷伤的药。 帮郑婉上了这阵子药,丛雨虽不大清楚其中深浅,却也知道那药是实实在在的上乘货。 每日上过药后,短短一夜便能见其成效显着,即便是可汗这边下手实在狠辣,有那药敷着缓解,郑婉的伤始终也未曾恶化到太过极端的地步。 这样的东西,用在她一个宫女身上,实在暴殄天物。 郑婉没再容她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只是简短打断道:“炭盆上得太过了,撤走一半吧。” 丛雨进退不安地停了片刻,终是拘谨地点了点头,小心拉开妆奁盒子,将药罐攥在手心,随后拿了个空炭盆捡出几块炭。 地砖上被拉长的浅影停顿一瞬,随即转过身,往前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低低道:“奴婢先行退下了。” 郑婉避开伤口,懒懒倚在床头,闻言转过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丛雨。” 郑婉点头,“记得了。” 轻轻的脚步声随着房门关闭的声响消弭。 郑婉倚在原处,把方才看了一半的书又随手捡了回来,一页一页仔细地看到最后,才将手中的书一合。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烛光也暗了许多。 殿外空荡荡的风声衬得四周一片寂静。 她起身将书摆回书架,随后慢慢走到窗前。 夜间总是风大,下头的人走前总会着意将窗户牢牢合严,眼下也是如此。 眼前只有一片空白的窗纸。 郑婉静静仰头,也没心思自己费心将窗户打开,只是盯着高高的窗扇,视线凝注在一处定住,没再动。 昏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到窗纸上映着一圈模糊的光影轮廓。 窗户若是开着,大约她是能在这里瞧见一轮月的。 南宋与前凉远隔千里,所见之景大相径庭,找不到一点昔日的影子。 唯一一成不变的,便是夜间的一轮凉月。 它总稳稳挂在天边,散出一地清冷的光。 郑婉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直至窗沿的烛光像被惊扰了一般抖了一抖,她才垂眸,将有些发凉 的外衣一解,随手搭在了一旁,懒懒上了榻。 她是个有骨气的 一夜风声越来越大,几次将人从梦中吵醒,再昏昏沉沉继续睡,也不踏实,故而一直到了天亮,郑婉起身时,只觉得有些疲乏。 枕边的小桌上已备好了衣服,郑婉瞧着与往日的着装有些不同,于是问了一句,“今日要着前凉服饰?” 自来了前凉后,从来无人提过要更改着装之事。 所以这一个月间,郑婉是一直穿着汉服的。 平日里丛雨打理她的发髻,梳起来与在南宋时也并无什么出入。 眼下冷不丁送来了一套新衣,郑婉还有些不清楚穿戴形制。 丛雨见她起了身,便过来道:“今日是前凉一年一度的冬狩,可汗大约是要带着公主一起去,于是一早差人送来了这套骑装。” 郑婉点头,“知道了。” 丛雨拿起衣服,刚要服侍她穿上,门边忽然传来了行礼声,“拜见可汗。” 双鬓微微发白的男人在门口一个跨步,走进了来。 虽仍能称得上一句精神矍铄,脸上逐步形成的纹路却已毫不留情地显露出岁月的痕迹。 宫人行了礼后都知趣地垂首退了下去,只余榻边跪着等候的郑婉。 可汗一时未曾出声,只能听到隐约的动静传来。 郑婉略一抬眸,看向他站在桌前的身影。 方才他身后跟了个宫人,那人将手中端着的檀木盘在桌边撂下后便退出去了。 眼下可汗垂眸仔细挑选的物件,便是他呈上来的东西。 郑婉静静蹲候在原处,看着男人粗粝的手指在檀木盘上一路轻飘飘地抚摸过去,随即在一处停住,将其中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握了起来。 是一柄粗细适中,玉制的圆柱。 郑婉温顺的目光中,可汗回眸,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了一番,逐渐勾起来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今日玩些不一样的。” ··· 距日出也有段时间了,太阳已挪到了人脑袋顶上,却时不时有阴云遮着。 瞧着虽不是要下雨的模样,天却也是半阴不晴的,看着不大爽利。 可汗的内侍垂首在殿外候着,时不时看一眼紧闭的门窗,希望能从里头听得些端倪,尝试了半晌,却仍不得其法。 已到了出发去围场的时辰,各亲王重臣也都整装待发,一早在宫墙外头候着了,里头的人却迟迟没有出来的动静。 可汗素来行事不论章法,当下宫人互相使了几个眼色,终是无人敢上前去询问。 旁人等一会儿事小,若是一个不长眼扰了那位的兴致,便是掉脑袋的罪过了。 一番纠结下,眼见着找不出个胆大的,众人只好安分下来,默默垂首在殿前候着。 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门才咣当一声被人踹开。 可汗先大步走了出来,随后跟着神色如常的郑婉。 丛雨挤在人堆后,跟着抬首望去。 待看清可汗身后的郑婉后,她袖下的手一滞,接着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几分。 方才那宫人手上端着的东西她也瞥见了一眼。 虽说乍一看只觉得模样怪异,但方才听了旁人一番窃窃私语,她也大约明了了那东西的用处。 这段时日以来,丛雨算是郑婉最常近身服侍的人。 虽说郑婉每每上药时皆是面不改色,但她能感觉到,每当她触碰到郑婉身上的伤口时,郑婉是能真切地感觉到痛意的。 她上药时平淡的反应,与其说是感觉不到疼痛,其实更像是她对痛感已经十分习惯。 方才郑婉出来时虽瞧不出什么端倪,但丛雨能感觉到她的异常,其实比从前上药时要更加明显一些。 郑婉的唇色变浅了很多。 这个无意间观察到的细节让人有种不太舒服的预感。 随着人群逐渐散去,丛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垂首,进了内殿。 床榻上被褥很乱,也算是这段日子的常事,她照旧安静地收拾起来。 桌椅被人撞歪了些,丛雨将床铺好后,迟疑了一瞬,慢慢走过去,一眼便看见了仍摆在桌上的展案。 上面摆放的物件不算齐整。 形状大差不差,尺寸略有不同,莫名让人有些不适的形状让她匆匆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 椅子上尚未干涸的血迹落入眼底,丛雨沉默了片刻,随后弯腰,一点点擦拭起来。 那上面的东西,少了一个。 ··· 前凉人历来不甚在意男女大防,于性别从来也无过多桎梏,故而子民无论男女,大多都精于骑射之能。 素来冬狩,女眷也能一同加入。 一路行至宫门,下人早提前备下了两匹良驹,见状也牵了过来。 可汗先利落上了自己的烈马,随即却将正要上马的郑婉拦腰一扯,隔着空往身前一拽,一并锢在了自己马背上。 郑婉冷不丁被他一拽,身子不稳,猛地撞坐在马背上。 体内的硬物受到碰击,又深入了几分。 剧痛遍身,喉间呼吸也连带着停滞了一瞬,才将将恢复如常。 郑婉低眸,缓缓松开了袖下攥紧的手,抬指安静地拭去了额上冒出的一层汗。 可汗一时没有旁的动作,只一直冷眼瞧着她的脸色。 虽说转瞬即逝,但他仍瞥见了郑婉不受控制轻拧起来的眉心。 见此情景,他心下莫名起了一阵畅快,忍不住勾唇一笑,随即扬鞭一挥,驾得身下坐骑极速狂奔起来。 一骑开,万蹄奔。 尘土自一片纷杂声中腾起,逐渐遍布入猎场中。 正是深冬,猎林里一片冷冽,枯木间蛰伏的野兽听得喧嚣的动静,纷纷藏匿起身形。 紧密的队伍也逐渐分散开,各自奔向锁定的猎物。 可汗凭着性子跑了会儿马,直到四周人声渐消,才松了松缰绳。 待马身慢下来,他略收回神,懒洋洋地复去瞧坐在他马背前的郑婉。 猎场里的路未经人修葺过,一路都是颠簸着过来的,女子身娇体软的,本来在马上东颠西崴着就算不得好受,再加上身子里塞着那东西,想来是铁人也要磨掉三分脾性了。 思及此,他索性直接掰过郑婉的脸。 目光落下,他神色不由得一顿。 原想着郑婉倒的确是个有骨气的,一路行来竟是撑着半声也没吭,他便并未上心,只觉得折腾的力道还不够狠。 不想眼下这一会儿的功夫,再瞧见郑婉的脸色时,着实让他暗暗一惊。 唇际血色尽失,呼吸几近于无,已俨然是一幅生气被抽光了的模样。 也不知是她是从哪里借来的力气,此刻竟还能稳稳坐在马上。 可汗锁眉,紧盯着掌心的一张脸。 少女的神情仍是如平日里一般温和,长长的睫毛略一抬,默不作声地朝他看来。 明明是比兔子还温顺的神情,却使得他心下莫名烦躁起来。 该说是蠢,还是在她这掐一把就碎的身子里,当真生了一根叫人碾不碎,打不弯的硬骨。 他很清楚,即便是此刻只堪堪剩了这一口气,方才他若是不停,郑婉怕也绝不会主动向他低头求饶。 他冷冷盯着郑婉,缰绳扯在手里,又是狠狠一拽。 马嘶鸣一声,匆匆受痛停了蹄。 他冷着脸将郑婉往马下一扔,也不再管她死活,直接挥鞭而去。 跟了一路的护卫队迟疑片刻,随即也加快马身,跟在前方逐渐变小的身影后面,一路很快不见了踪影。 郑婉踉跄几步,稳住脚步,在一片扬起的尘雾中弯下身子,兀自安静修整了片刻。 待痛感恢复到能重新承受的范围,她才缓缓站直了身子。 天仍有些阴,空中只有稀稀落落几阵鹰过的痕迹,辨认方向略花了她一会儿功夫。 跑马声大都在很远的地方回荡,一会儿在耳边隐约放大,一会儿又渐渐消失。 个大的野物一早便被人竞相选中,躲都来不及,此刻是没什么能威胁到她的东西。 她垂眸看了看衣裙,有体内的东西阻着,身下的血流的很缓慢,离浸湿衣服还有段时间。 情况还算不错。 郑婉转身,双手合拢在身前,浅浅踩着落叶走了起来。 三少主,有埋伏 天黑的很快,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半边天便已浸上了墨色。 郑婉走的越来越慢,最后心知自己所余力气不多,便索性弃了继续向前走的心思,扶着块枯木坐了下来。 时间顺着风声在指间掠过。 郑婉抬手理了理微乱的发,随后双手置于膝上,慢慢地,轻轻绻了起来。 林间落叶声起了又平,吹拂着在脚边滚过。 郑婉垂下眸,在风声隐约的侵袭下,渐渐察觉到一股诡异的宁静。 风声,松叶声,与缓缓盈舒在她体内的呼吸声。 偏偏少了一种声音。 因为那一种声音的缺少,周围显得异常安静。 几乎是死寂。 她似乎很久没有听到鸟兽挪动的掠声了。 心室内低频的震动逐渐清晰起来,郑婉脚下几不可察地一动,缓缓一退。 她忽地抬眸,直直望向眼前幽深的密林。 脚尖磋地,松针受力的沙沙声乘着风递出几步。 交换着信号一般,她听到暗处传来与她几不可察的呼吸声截然相左的深喘。 如同离她越来越近一般,一下一下,变得清晰。 ———— 两点绿眸在暗色中如同须臾鬼火,自虚无中燃起,同她的视线猝然一撞。 跑。 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郑婉攥紧手,随即转身,用尽全身力气飞奔起来。 随着她的奔逃,藏匿在暗色的野兽也四爪刨地,一瞬间跟着在林中破出身形。 腿脚尚是软的,郑婉跌跌撞撞地往前奔,也余不得功夫去瞧身后究竟是何物,只在匆匆中回眸一瞥,瞧见在暗色中奔扬起的一身雪色毛皮。 身后传来的蹬地声低而沉,在她耳边不可遏制地增大。 双腿终究难敌袭速,堪堪几步的功夫,她便被身后的猛兽一掌掀翻,猛地跌撞在地。 爪上的利刃将她皮肉划开,伴着血四绽在身上。 郑婉忍痛咬牙翻了个身,这才看清了袭击她的野兽。 通身雪白,唯额前三道墨痕,此刻正双目紧盯着她的,正是只极为罕见的白虎。 前凉人皆生来身形高大粗壮,眼前这白虎却比之身形还壮了两倍不止。 血腥入鼻,它双耳一动,眸色更显嗜狂。 许是存了些逗弄猎物的心思,见郑婉仍存着挣扎的力气,它并不急于吞食,而是又一掌袭来,将她刮蹭着拍出一丈远去。 后背被树干猛击,硬如铁板,郑婉胸中一痛,呕出几口血。 白虎伏耳等待了片刻,少女被树干一拦,撞回地面,便再无动向,只剩胸前微弱的起伏能证明她还存了些生息。 白虎弓着腰,嗤出一口气,了无新趣地往前踱。 郑婉静静地趴伏在地上。 方才的攻击下,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被撞碎了。 呼吸间,空气入体,也同刀割。 松针与虎掌的摩擦声朝她走近。 兽息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自无至有,不紧不慢地抚弄在郑婉脸前。 感受到狩猎者的逼近,她微微睁开了眼。 白虎的尖牙近在咫尺,她仍是一动不动,气息也几乎于无。 片刻的停顿后,白虎忽然猛地张开了嘴。 眼前的视线因眩晕有些模糊,那一刻入目的景象却又分外清晰。 利齿排排密布,血红的喉咙里似乎有个深渊,要将人魂魄也拖进去烬灭。 郑婉捏紧了手,微微垂眼。 赫———— 一柄羽箭凌空而来,在白虎全无防备的档口,一击便猛透了喉。 箭刃定在她眼前半寸之遥,带出咸腥粘腻的血,溅湿她半面。 郑婉盯着近在咫尺的箭头。 锋利的刃在夕阳下阴色一闪,少女向来透不出半分波澜的眼底终于微微一动。 她不动声色地松了松手心,在虎身坠过来前,撑着一口气躲了开。 巨物轰然扬尘。 响动几乎撞着她耳膜一震。 郑婉垂眸,掩盖住眸底一闪而过的了然。 她等到了。 尚温热的血缓缓自尸体的伤口涌出,如同潮涨一般侵到脚边。 借着最后湮没在地平线前的一抹天光,郑婉略一眯起眼,看清了来人的脸。 前凉与南宋相隔千里,国土有异,子民模样也大相径庭。 南宋文弱,前凉粗悍,素来一眼便能辨出分别。 但眼前这张脸并非如此泾渭分明。 他有前凉人的高大锐利,眉眼却偏偏掺了一抹独似汉室的风姿。 形状温润的眼尾剥离了前凉人常见的莽色,他眼底濛着的,只有淡漠。 马上的人垂眸,朝她落下一眼,短短一瞬,他便不为所动地挪开了目光。 来人引绳锁住死物的颈部,略微一拽,将猎物拖至了身前。 那庞然巨物被他俯身毫不费力地提起,向马后扔去。 他身后并没有像旁的亲王贵族一般的护卫队,只一个孤零零的侍卫,眉眼虽不及前人惊艳,却也有几分如出一辙的冷漠。 那人稳稳接住了尸体,像是半点没瞧见郑婉一般,先一步驱马奔出了视线。 见青年将弓往身后一放,似也要走,郑婉挣扎着站起身,擦掉唇角的血迹,朝他低低一鞠。 少女虚弱而低的声线如同一抹即消的雾气,堪堪萦过耳侧,又被风声吞并。 “三少主。” 马上的青年眉目轻轻一扬,神色却并不意外,并未停下欲走的念头。 他微抚坐骑鬓毛,轻轻一喝。 一步一步腾起的马蹄声中,少女平静的声音仍在继续。 接下来的话,却不是道谢。 “东南方的路上有埋伏。” “二十一人。” 马上青年的身形瞧不出丝毫停滞。 他那匹马瞧着比不上旁人的品种精良,但速度却丝毫不见逊色,只一瞬便消失在尽黯的夜色里。 郑婉直起身子,几番尝试平稳呼吸,终是又被方才勉力说出的一番话逼咳出几口血。 耐着行出几步,她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眼前一黑,倒在了溅满血迹的枯木边。 ··· 已是逐渐逼近午夜,宫墙内远处一角不起眼的宫殿仍是灯火通明。 窗纸上透着人匆匆来回的身形,在静谧的夜里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引得路过的宫人时不时抬首驻足。 冬猎后按照习俗,是该邀着众人开宴庆祝,给狩猎所得最多之人也封个头彩。 今日可汗原也是打算照常参宴,只是坐到了主席上,看着眼前一照如旧的烈酒佳肴,他倒不知怎的没了兴致,吃喝入嘴也无滋味,反倒是只觉得耳边吵闹。 耐着性子又待了一会儿,仍是没个乐子,他索性散了宴,拾了壶酒,自己回了寝殿,斜倚在檀椅上坐着。 左右无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起汉室送来的珠串。 外殿萦了烛,火光映在珠身,透出温色浅浅的光。 一珠一珠往下按,手串时不时在掌中发出清粼粼的声响。 浅浅淡淡,挂在耳中,声调逐渐轻缓的变幻,余韵悠长绵软。 周围很静,他莫名想起郑婉每每在他身下痛不可遏时的喘息。 可有受伤? 如指尖连弦珠音一般,碰撞在汗液里,叫人欲罢不能。 不知是从哪里修炼出来的一身勾人的功夫,明明那些个手段,搁在谁身上也该是痛的,她却是瞧不出一点不适的模样,嘴里冒出来的声音也像是浸满了快活。 软又媚,好听得很。 坐在这样的位子上,女人难免见多了。各式各样鱼目混杂,样貌其实是很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些年来,便是万里挑一的绝色,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最普通的基准。 就像贵族吃起饭来,菜色看得多了,总觉得大都不过如此。 说是山珍海味,入了口只觉得腻歪。 郑婉的出现,恰似一桌酒肉,边沿处摆着的一碟清口小菜。 看似与旁人并无两样,真尝到了嘴里,却是能叫人解腻的。 娇妇软骨,温香软玉吃的多了,偶尔现出一点带着凉意的违逆,不光无伤大雅,反倒是让人觉得不上不下,被那一点儿莫名的悖纲勾着兴致,从而延伸出淡淡的痒。 乖顺皈依也好,投怀送抱也罢,这些手段从来如此。再机灵些的,知道用些新奇的手段来钓一钓,他高兴了愿意陪着玩上两回,烦了也是照杀不误。 郑婉,其实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只是她的眼神,他看得分明。 里头是什么情绪他不大在意,让他提起些兴致的,是她从来没有怕过他。 初见也好,后来的种种折辱也罢,她的眼神称得上平静。 他兴起时,各式各样的器具在她眼里倒映的格外清晰,她就规规矩矩地候在一边,从未像旁人一般有过半点战栗或惊恐。 她眼里有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虽说不清是什么,但决计是与从前的那些汉室女不同的。 说起来有些荒唐,但战场厮杀多年,天然的直觉告诉他。 眼前的郑婉,甚至是有些危险的。 说是危险,不过是个女人,总归是掀不起什么风浪。 落在他手里,好比是平日里的物件,忽然多了个机巧的零件,就显得比旁的珍贵了不少。 这样的女人,其实他很久前也见过一次。 同样是汉室女,从前南宋一名大将的女儿。 说来也是个几十年难遇一次的反骨,天生一副粗犷性子,做了许多他们前凉女人也不能做的事。生一副女儿身,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反倒跟着她爹那个老狐狸一起舞枪弄棍,甚至还在战场上狠狠给他挖过几回坑。 直到南宋那个草包皇帝怕了她们家的盛名,暗中将那一老一小算计入无援之境,他才算是借着那股子东风,趁势凭敌之手彻底解决了这桩心头大患,将那女人也顺道虏了回来。 说是报仇,其实他自己心里最清楚,第一次将那个女人压在身下时,她眼里的不屈与恨意,如熊熊烈火般灼着人,简直将他烧的像要死了一样畅快,一连折腾了多次才肯暂且罢休。 从前在战场上时不时也能和他过上两招的人,即便是被人废了武功,也仍是拼着一口气负隅顽抗。 那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咬的浑身是伤,但脑海中荡开来的兴奋愈演愈烈,身体零星的痛感如同变了质,莫名让人上瘾于那种麻涩。 恨不得把他折骨断筋的人,最后还不是要在他身下急喘着支离破碎。 眼下便是多年后,他仍是常常回味那一晚。 天知道他有多想再尝一回同样的快活。 可惜时间长了,他尤觉不够,一时玩过了头,逼着那女人给他留了个种。 原想着能有个新的由头,更能戏耍她一番,却不想那孽障落了地,那女人一听见那哭声,便像是被捅到了心窝子,躺在床上双目失焦,仿佛被捶成了个只会喘气的活死人。 从那天起,那女人便再没了趣儿,一日日越发变得麻木迷茫,好像连恨都没了力气。 或许那次他真的征服了她。 但真真算不得什么舒服事。 毕竟他再也找不回从前那种快感了。 因着那女人的例子,他也曾寄希望于南宋后来送来的那些女人。 可惜恨他的人不少,但都怕极了他。 怕死,怕疼,总归都是一击即碎的瓷瓶,玩两次便没了精气,活像叫人抽空了魂,再摆弄起来也是嫌烦。 原以为这世上再难有能勾起他兴致的人,直到郑婉的出现,他一望即明,骄奢无趣的生活才好似是终于激起了点浪花。 他很期待,这朵看起来经不起半点风霜的花,究竟能支撑多久。 今日下得手狠了,差点将人折磨死,他其实也有些后怕,却不想承认。 毕竟这么个有意思的玩物,那是花了什么大价钱也轻易换不来的。 无论如何,也先将她扔下马,不叫人折在马背上再说。 为着面子,他便耐着性又调远转了几遭。 他自也知道,眼下这个档口,他下头那些个儿子都铆足了劲儿地要争第一,但凡是个会喘气的东西,怕也逃不过那群疯崽子的眼睛。 管她郑婉是往哪走,总归不会有什么大事。 可在周遭跑了一会儿马,偏偏他心中不起丝毫快意,总想着扯着缰往回走。 等想着时间是差不多了,他才调头回去。 不想再看见郑婉时,已是浑身浸在了血里。 从吩咐随行的人送医时,到如今寒月高挂,已过了两个时辰的功夫。 若是就这样死了,倒叫他说不上来该作何反应。 正想着,殿门缓缓开启,大夫衣衫似乎是换过了,但周身熟悉的血腥味很浓。 他脚步有些迟疑,站定在他面前。 “可汗,现下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人要醒过来,还该再将养些功夫。” 话毕,身后的人呈上一根粗长的玉器。 大夫迎上他的视线,忐忑直言,“这物件...不慎将人伤了内里,如若这几日再强行房事,大约...会有性命之忧。” “知道了。” 人声归于沉寂,可汗仰首灌下一盅酒,随手将手里的珠串往一旁一扔。 串身不慎勾到桌角,当下四分五散,滚了一地的珠。 他看了一眼,由着宫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自己慢悠悠起身,一脚踹开门回了内室。 好歹是捡回了一条命。 ··· 略微一动身子,浑身连着筋骨都像是被石头碾过一遭。 郑婉蜷卧回原处,出神地望着眼前高高的窗扇,待消解了一会儿痛感,才缓缓起身,倚坐在床头。 夜静如水,她从床侧的矮桌上握起杯凉茶。 今夜窗户仍是合严的,看不见月色,只在枕边奉了一盏烛。 不知燃了多久,烛泪积成一滩,烛线只剩短短一截。 火光将歇未歇,时不时被窗缝中挤进来的风拥着轻轻抖动。 昏黄色铺开在视线中,有些像意识逐渐消弭前的落霞。 她大约是昏迷了好些日子。 温和而静谧的烛光流淌在来人脸上,给他面目添了几分莫名的温绻。 他脸上汉室的血统在这一刻展现的很分明,很是青山隽水的一张脸。 郑婉看他一眼,没多停留,复收回了视线。 话音起,烛火簇簇,也被轻声搅动着一般,推波出一片片潮。 润过嗓,她话开口,问得很自然,“三少主,可有受伤?” 野种 青年也靠在一旁的椅背上,模样是同她一样的懒散,淡着眉眼瞧了她一会儿。 烛光很温和,他人生得漂亮,相应相合的,有种水墨画的意境。 这人一开口,却像是凉过冰,半点起伏也无。 “那日来袭,只有二十人。” 郑婉又酌了口茶,莫名一笑。 原瞧着他的脸就像,果真是通汉文的。 “听人说起来的确是有二十人,但我想那些人既下了刺杀的心思,保不准还有旁的准备。” “多说一人,三少主回程的路上大约不会掉以轻心。若逢变故,也好应对。我意本为少主考虑,情倒没领着。” 近来可汗时时留她在身边陪着,平日在她面前说话也并无忌讳。 前凉人大约是未曾想到,更准确来说,他们其实也根本不屑于去在意。 她并非表面上看上去这样无害。 手下败将当久了,总会有些隐秘的心思。 南宋这些年来被压得严严实实,反心渐起也并非一日两日。 无论是什么机会,总得攥在手里尽力一试。 她来前凉之前,学的有意思的东西,并不在少数,胡语便是其中之一。 无论是奴仆的拌嘴窃语,还是各式各样的皇室秘辛,她权当是听个乐子,也算是解解乏。 在这其中,稍微勾起她兴趣来的,还要属这场只针对一人的设局。 那些人打算如何手段虽也听得一清二楚,但郑婉觉得,只同他提点一番人数便够了。 毕竟她也清楚,这位三少主,大约并不需要她的帮忙点拨。 虽说如此,此事终归是个难得的机会。 握在她手里的这根引渡绳,不管这人究竟需不需要,她也算是递出去了。 少女话说得温绻,话里话外也透着一股子尽力替人着想的意味。 青年却坐得稳稳当当,如同一尊玉面佛般,只枕臂懒懒盯着她瞧。 他琥珀色的双眸落在一片阴影中,不失幽深,如同冬日里漫不经心反闪锋芒的一柄冷刃,“费尽了心思要见我,公主的本事,想来不只是来空口说这些话的。” 郑婉轻轻摩挲了一圈手中的茶杯,随手将杯底剩余的一点茶水浇在了香炉上。 低低的嘶嘶声一过,伴随着余烬熄灭,悠润的香气被凌冽的清苦味盖了下来。 她笑了笑,自顾自轻语:“三少主眼下既来会我,想来也是将我的心思猜中了个七七八八,”她略一抬眸,光影在她长而卷的睫羽间轻动,如同蝶翼微扬,“那么三少主,意下如何?” 有些话,自不必说得那么明白。 虽说眼前的这位三少主一早就看透了她是有意接近,她却自一开始也并未想过要瞒他。 若是连这些伎俩都看不透的人,自也不会是她所中意的目标。 和这位三少主的巧遇,其实没花她什么心思。 早知道可汗是那副脾气,性中暴躁又目中无人,生起气来,是一点亏也吃不得,总想着给旁人些教训,将她随手扔下马,也是意料之中。 皇位坐牢了太久,无论是谁,总免不得自诩天命之人,万事万物都难构威胁。 那份飘飘忽忽的自大,总会给微不足道的小事留有空隙。 比如,借以教训之名,给她这样的人以独行之机。 这一场针对三少主的行刺计划,起始说来,是引人发笑的儿戏。 早几日便听着下头的禁卫军给可汗汇报冬猎清场事宜,一丝不苟的搜查中,有些别有用心的布置便被禁卫军拎出了马脚。 原以为是什么刺客欲图不轨,顺着蛛丝马迹往上查,没抓到什么新鲜人,倒连到了那个一身少年戾气的五皇子身上。 郑婉当时听着,心下想着是什么父子反目的密事,还觉得有些意思。 不想待把人押到了殿前,那五皇子倒是一脸茫然,活脱脱是被冤枉的模样。 两头仔细一对,那冒着蠢气的少年才松了口气,挺直了腰板,半点不掩饰地说这些都是给他那个杂种三哥准备的。 他说了这些,尤嫌不够,直接讨赏般将自己的整个计划都绘声绘色和盘托出,只听得人打瞌睡。 郑婉当时难免失望,也没了什么听下去的好奇。 少年叽里呱啦地絮叨中,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简简单单听出了事情的起因。 ——无他,只是看他不顺眼。 皇室里历来蠢人不少,但像五少主这样亮眼的别出一格的,也算是人才。 想着接下来大约该是圈禁削爵一类的常事,她身下的男人却一边不动声色地捏着她的大腿把玩,一边也觉得没意思般摆摆手,随口说:“总归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想教训也随你。只是我留着他还有用,注意分寸,莫要弄死了。” 那时父子的对话很是平常,连宫人都安安分分地在一旁扫洒,仿佛谈论的话题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郑婉对这位三少主的好奇,也是从那时起了一点儿的苗头。 向来在宫人的口中听不到名字的这位三少主,打听起来倒是格外的容易。 她没费什么口舌,便自丛雨的口中准确地得知了关键信息。 原来这位三少主,并非什么名不见经传之人。 事实上,她这段日子曾无数次自宫人的口中听到过他的名字。 只是因为她们的称呼与她所预想的有所出入,所以才一直并未留心。 她的确未曾想到,这位三少主在宫人口中频频被光顾的另外一个名字,叫野种。 他是同她一样的人 他的人生轨迹,听来是能一笔带过的简单。 自能挥动刀剑起便一直被扔在军营里的人,随着年岁渐长,从杂兵一步步爬到了任谁也得艳羡的位置,该得的尊重倒是一点也没跟着往上提。 往好了说,也不过是从当面的谩骂逐步转变成了背后的私语罢了。 对这位未曾谋面的三少主,郑婉一时没什么鲜明的好恶。 他那位早逝的母亲,郑婉却是有几分模糊的印象。 出身身居武将世家的沉家,名讳不详,但的的确确伴于自家父亲身侧,打过几场漂亮的胜仗,在沉家军中也很有威信。 后来只听说是在边关一战中与父亲一同中计,折于战场,尸骨无存。 南宋的武将世家数不胜数,但女子上战场的例子,到沉家女这还是百年来的头一遭,故而郑婉也曾兀自在心底记下过此人。 只是未想到兜兜转转,那位曾在众人口中褒贬不一的女将军最终是这样的结局。 心思繁琐之余,她思考了一段时日。 可汗的一时兴起,算是顺水推舟。 还算顺利地被可汗扔下后,除开身子的确有些不适,一切都还在她的预料之中。 凭着脑海中对这场行刺计划的大体了解,郑婉走向了脉络里面最关键的一环。 ——— 五少主特意劳心费力给三少主准备的一只白虎。 她赌的不是什么青年一时陷于英雄角色的心软,而是能一眼看穿她意图的敏锐直觉。 在这位的种种事迹中,她印象中最出彩的,让他一步步争出了个名堂的一个特点,便是一丝不落地学会了他汉人母亲那些阴险狡诈的兵术。 欲擒故纵这样浅显的手段,她想,他能看得出来。 羽箭破空而至的那个瞬间,郑婉便知道,自己是赌对了。 原想着他总归还得考虑些时候,却不想这位三少主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胆大包天之人,竟在她将将转醒的一日,这众人眼齐齐盯着的档口,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候在了她床边。 不同于她的温顺,青年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他眸色称得上冷淡,却有种能将人抽丝剥茧,一眼清明的穿透力。 不知是如何习学的汉话,他咬字的方式有些特殊,字字句句自他的口中讲出,是恰好贴合他外表的清漠,“无论公主所图为何,眼下你手里已经紧紧拴住的人,想来比我合适得多。” 这些日子以来传闻不少,他虽未见其人,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印象的。 坊间传闻,左不过是说此次送来的女人资貌出众,一时风头正盛,日头长了还该走着瞧。 他倒并未同旁人一般轻看这位不同寻常的例外。 在那个位置上坐得太久的男人,眼界亦或是兴致,何止是异于常人。 要笼住他的心思,不是旁人口中简简单单一句狐媚便能做到的。 勾引人的手段谁都能说上两句,但真正能拿捏得得心应手的,至少在他所记事的这些年来,南宋送来的那些备选,还没人成功过。 猎场上看见郑婉的时候,他便直觉并非是什么误打误撞的碰面。 他的那个五弟弟向来是要借机给他几个下马威的,周围异常的安静中,捕捉到丝丝缕缕并不起眼的肃杀时,他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这一次,似从前千万次的稀松平常,却迎来了不大一样的转折。 偏偏是近来备受宠爱的人被负气丢下,偏偏她是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包围场,偏偏还在他眼前奄奄一息。 巧合得过了头,整件事情倒变得明显地不能再明显。 他从不相信什么瞎猫撞上死耗子一类的鬼话。 护卫军大张旗鼓地护送郑婉回宫后,他似有所感地重回故地。 本就近乎笃定的念头,在捡到曾紧紧攥在她手中的那支金簪时得到了印证。 大约是经了能工巧匠之手的一支簪子,机关的开启处很隐秘,里面的液体单单撒在地上,便肉眼可见地吞黑了一片。 他算不上意外。 郑婉有这样深的心思,便也不是会随意将自己的命送到别人手上的人。 只是无论如何,她也着实是有几分疯狂的。 猛兽袭来的档口,甚至难以衡量的悬殊,不论她手中是何等奇毒,能拼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也算是走运。 勾起他兴趣的地方在于,既然郑婉手中的牌已被她打出了个名堂,何必忽然抛手,转而压上他这个颓势尽显的桩。 郑婉抬眸细致地看了他一会儿,“少主眼下要杀我的心思,可否会因为我口中答案有所动摇?” 对她算得上直白的提问,青年回答得也言简意赅,“大约不会。” 对这个看似横冲直撞实际颇有筹谋的人,他的确也不可避免地有几分好奇。 只是他行事惯有章法,能允许自己涉猎的范畴,也就仅仅止步于好奇。 剩下的,会凭着细枝末节蔓延的祸水,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碾于掌中,不会任其寻得生乱之机。 眼前的郑婉,不论是诚心还是试探,于他而言,都没必要给自己惹上一身腥。 郑婉神色瞧不出意外,垂眸片刻,轻轻笑了,她复抬眼道:“相见是缘,有份礼物,还望少主收下,再做定夺。” 青年面色无波,静静注视着她,眸底平静地可怕。 他半晌没有动作,也瞧不出丝毫端倪,只有忽明忽灭的烛光在他脸侧徘徊。 温绻的光影落在他眸光中,将瞳孔衬成浅浅的清棕色。 他那一张脸虽生得出色,却莫名有几分斟酌着人命脉的冷淡意味。 郑婉安静回望,眼神平淡地与他的交汇。 她并非看不出,青年眼底的杀意在一分分明显起来,她也并不怀疑他一旦定下了杀心,便会干净利落,不留余路。 但她不畏一赌。 时间并不算长,但在几乎静速的流逝下,给人的感觉像是巨石迎头,每分每秒都十分鲜明。 残烛抖得越发剧烈,终于在一线乌烟溢出时,陡然被黑暗吞没成细细的光斑。 四周的墨色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洪水般袭来。 郑婉心底隐约波澜一闪。 眼前要被吞没的一瞬间,再清楚不过的预感,她其实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她既将自己全然交付于命运的铡刀之下,也理应接纳所有不那么尽人意的结局。 下一刻刀锋自脸侧扫过,细碎的发根被带动着扫在脖颈处,酥酥麻麻的痒蔓延,只一瞬的烬暗重新被明耀的烛光压下。 青年的匕首懒懒地借过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火星,引至一支新烛上。 那支匕首在修长的手指间利落转了个方向,又被收回了腰侧。 “理由。” 郑婉声音落得很轻,但底色却有种与柔软截然相悖的强硬,“少主与我是同类。” 她定定一笑,“你我,都是拼命抓住一线机会,往上爬的人。” 眼前这位三少主,他的经历,他的传闻,以及亲眼见到后,他那张懒散下掩盖锐利的脸,都让郑婉有种熟悉到颤栗的异样感觉。 她像是嗅到同类的孤兽,天然地清楚他们相同的磁场。 他是同她一样的人。 三日之期,她很期待 “完颜氏三少主,完颜束里,”她清晰又平淡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若是用汉人更明白的方式唤你,你的真正名字,叫完颜异。” “眼下,我即是你的机会。” 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的时候,虽谈不上震惊,郑婉也是愣了一瞬的。 他的名字,在胡语中的意思,简直是言简意赅到引人发笑。 他被赋予的名字,竟然叫异类。 郑婉的话直白到不带一丝遮掩,完颜异却没有丝毫被冒犯到的神情。 他早已过了会被几句简单的话波动到的年纪。 若说有什么,便是眼前的少女与年龄外表丝毫扯不上关系的谈判神色,莫名让他觉得有些奇特。 清晰明了,笃定稳重,简直像是在预先演练过了无数遍,以至于本该像是空口白牙的人,隐约有种在生死场上徘徊过多回的厚重感。 与他印象中早些年送至前凉的那些女子很不一样。 真正对话下来,他虽觉不同,却并未很惊讶。 在林中初见,他便已敏锐地感觉到了郑婉的不同。 她的眼神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相似感。 “机会?”完颜异盯着墙边瘦削的浅影。 少女长睫的倒影展合的速度很慢,像平静的湖水时不时泛起的涟漪,透着秀谧。 他收回目光,语调轻飘飘的,谈不上认真,“公主是否太抬举自己了。” “我只需三日,”郑婉不争辩,“三日后,小年宴过,少主自可定夺。” “区区三日间,少主应该明白,可汗一个久经沙场之人,许多事情有自己既定的考量,即便我心存什么心思挑拨,也无法轻易动摇少主的位置,”郑婉淡淡道:“同样,旁人翻掌之间,牵系的少主的命运,也并非一朝一夕可改。” 她抬眸,轻缓地道:“这三日,不知少主可愿借我。” 完颜异瞧她。 郑婉的脸毋庸置疑地很漂亮,此刻烛光温婉,亦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但眼前的人更像碧透的玉石。 瞧着玲珑剔透,当真凑近,才发觉是冷到了骨子里。 话说的慢条斯理,仿佛三言两语间博弈的,不过是个不相干人的生死。 但她又是自信的。 几乎是洞悉了他的心思,知道他是不介意铤而走险之人,所以眼神中瞧不出一丝一毫的退让。 他略一扬眉,似是染上几分清懒的不羁,衬得整张脸越发英俊,但细细看去,青年眼神分明冷漠如常。 “三日之期,公主好运。” ··· 夜色无垠,眼前的灯火似乎又暗了些。 郑婉盯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座椅片刻,捏着被褥的手这才迟迟松了开。 瞧着面无端倪的人,无形中的压迫感却是实打实的。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绷紧的心弦,眼下才缓缓松解开。 状似平和的一晚,她却再清楚不过。 完颜异想杀她的心思,根本不止一次。 若易地而处,她是完颜异,怕也是要将杀她的心思占了上乘。 毕竟变数尚且未可知,但她昭示的危险却是实打实的存在。 他瞧着不声不响,背地里蛰伏的功夫,旁人或许视其为无物,但郑婉却看得清明。 一丝一毫垒起来的,是他不比任何一人小的野心。 他们这类下位里匍匐的人,总不被旁人放在眼里,但只有同类才知,那种野心会引领人做到何等极端的地步。 一时折辱,一时颓败,声名自尊,是最不足挂齿的东西。 为了活下去,她能做的,他能做的,是身居高位之人无法想象之极端。 而且他们要的,也不止活下去。 太过鲜明的信号,给了她不明朗的第二条路,却也让这条路险如登天。 她太清楚完颜异的想法,照今晚而言,完颜异也是同样。 郑婉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 想活下去,眼下做的,还远远不够。 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近到了眼前,才打断了郑婉的思绪。 “公主,”丛雨小心翼翼走近,“您醒了,可感觉还好?” 她原是一直在门边守着,想着郑婉一醒便能知晓,谁知竟莫名其妙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郑婉却是已经坐了起来,倚在床榻边,一言不发地不知在想什么。 郑婉抬眸看过去,“你一直在外面候着?” 丛雨点头,“想着公主身子不便,若是醒了,有什么需要,奴婢好及时来侍奉。” 这几日冷得越发鲜明了,内寝时时暖着炭倒也不觉什么,外殿夜间却是不供炭的,需得守夜的侍女自己备好被褥,在一旁燃个小火盆取暖。 丛雨眼下进来,袖子下头漏出来的一截指尖却是已有些发青了。 郑婉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进来守着。” 丛雨抬眸看过去时,郑婉已经挪开了视线。 这些时日来,她也算是熟悉了郑婉的脾气,于是未多推脱,默默点了点头,将被褥收拾到了里间,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归置好。 身上的疼痛比前些日子的皮肉伤更重些,郑婉指尖迭到一侧腕上,略微一探,收回了手,缓缓躺回了原位。 内屋今夜格外发暖,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耳边便传来了细微平稳的呼吸声。 郑婉静静盯着眼前发了会儿呆,安静合上了眼。 三日之期,她已经开始期待了。 ··· 翌日清晨,鸟鸣声仿佛凑得很近,叽叽喳喳,一点一点在耳侧清晰起来。 丛雨揉着眼睛坐起身,下意识去看榻上的人,却见郑婉已经醒了,正倚在榻边专注地看书。 榻边的窗户半开着,宫墙边际处的朝阳自窗隙间平阔铺开来。 柔软金亮的光落在少女起伏有致的侧脸上,将轮廓勾勒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色。 有丝丝缕缕的冷风迎面来,但室内火炭烧得很足,不添寒意,只让人觉得神智清明了几分。 丛雨这几日守在郑婉床边很久,虽一直撑着,身子却已是极度疲乏的状态。 昨日后半夜搬进来后,舒适的环境让人睡得很安稳,不知不觉便过了头。 她忙起身,几步走过去道:“这窗户大约是昨日未栓好,叫夜风盗开了,公主可觉得冷?” 郑婉闻言,目光自书页上抬起,顺着往窗边看去:“是我开的。” 丛雨一愣,又听她简答道:“沾沾外头的日气,身子舒服些。” 观琴人 他们这处宫殿的位置着实算不得好。 偏远不说,还刚巧挨着一处花园的东南角,平日里只要一开窗,来来回回的各宫宫人没个停歇,声响即便不大,也扰人得很,故而历来此处都是安排给南宋来人居住的。 若说夏日里还算好些,可惜眼下正值冬时,开了窗虽说的确是有阳光,但转眼望过去,便是一片光秃秃的萧条之景。 丛雨瞧郑婉静静看着外头,不免心头又有些苦涩。 她进宫的时日算不得久,也是第一次伺候南宋来的女子。 同有汉人血统,她与郑婉也算得上是同根之人。 看着她,丛雨总觉不忍。 虽得旁人张口闭口称一声公主,但真正的境遇,简直与前凉境内其他地位卑贱的南宋人并无两样,甚至更甚。 她日日见郑婉受那些折磨已是心酸,眼下她虽好不容易从虎口中捡回来一条命,却并非就能从此安定。 郑婉这段日子还算得宠,但她们殿中的人也只是面上恭敬,背地里的活计,简直敷衍得不像老实做事的下人。 她们大都是宫里的老人,明白南宋来的这些公主,即便是开始再如何,也逃不过尸骨无存的命运。 若说从前还能装装样子,猎场之事后便更是过分。 可汗的兴趣有限,时日一久便会逐渐冲淡,后头等着的,只怕也不必明说。 更何况,若他当真对郑婉有半分上心,也不会临时将人扔在万般凶险的冬猎场,更不会将人丢下后只差了个宫医来诊治,丝毫不关心郑婉的生死。 叶落知秋,平日里勉强称得上妥帖齐整的宫人,眼下早成了鸟兽散,各自东奔西跑,合计着之后的出路,只剩丛雨一人还在郑婉身边贴身侍奉。 郑婉从来是个聪慧的人,此刻她的眼神平静而无波,大约是也隐隐预知到了后路。 丛雨静了半晌,清了清有些酸涩的喉头,自一旁拿过来件绒氅给郑婉披在肩头,勉强开口安慰道:“眼下虽算不得好看,不过再等上一阵子开了春,时气暖和起来,咱们这儿的景便是旁处不能比的了。” 她虽如此说,却也心知无用。 话从口出,不过虚言,郑婉又是通透之人,自也不会被这简单的三言两语缓和心思。 说这一通,聊胜于无罢了。 她心下这样想着,少女却是转过头来,眉眼微弯,轻轻笑了起来,“说的也是,眼下虽是没什么好瞧的,待春夏间,想来要好看得多。” “坐了一早上也是无趣,”郑婉的声音隐约透着一股轻快,笑意虽浅,却衬得整张脸有种沁人心脾的清丽,“劳烦你,帮我把案桌架过来吧,那把琴,自从带过来,一次还未得闲碰过。” 丛雨不由得一愣。 自她近身侍奉的这些时日来,郑婉的脾气始终如雾一般,清淡地将人拒在不远不近的边界线。 说起来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子,平日里也不曾有什么颐指气使的举动,但总给人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仿佛两人相处间,总柔和却不容拒绝地竖着一层隔阂。 眼下她这样笑起来,却像是春暖溪融。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起来,呈现出一种与从前的清冷背道而驰,却丝毫不落下风的吸引力。 虽有些奇异,丛雨手上的动作却没有耽误,依她一言,丛雨自侧阁一角找到了那张已落了浅浅一层灰的琴。 细细擦拭了一番后,抱了出来。 这类式的乐器她未见过,只觉得有些沉。 方才动作间无意抚过绷紧的琴弦,发出来的声音也听不出个名堂。 她一路小心翼翼地合抱着,直到郑婉跟前,才舒了口气,平平递了过去。 “外头冷,”丛雨垂首,默默将空间留给郑婉,正要退出去时,少女的指腹轻轻自琴弦上拂过,淌出流畅舒缓的一串音节,她声音是一贯的轻,眼眸不抬,清明的一双眼半隐在长睫下,似垂柳下的六月波纹,“眼下也无旁人监管,你自安生待着就是。” 丛雨愣了愣,有些局促地点头,随后在角落站好。 郑婉未再劝她松泛,只是自顾自几次拨弄,逐渐熟悉起指尖的力道,随后便流畅地谈弄起不知名的曲谱。 丛雨站在不远处,在逐渐清晰起来的琴音中,发呆地看着少女映在窗边的侧脸。 不同于她听过的乐器,琴的音调很清澈。 回荡在殿内,有种高山流水间的氤寂。 北风将毛领上缀着的绒羽吹得呼呼扬扬。 郑婉的皮肤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皙白,在光下如同雪间独立的仙鹤化形,呼吸间淡淡的白雾氤氲开。 少女肩侧柔顺的长发披散开,被日光照得熠熠清辉,有种能将人视线牢牢勾住的魔力。 几曲罢,郑婉纤细的手指微抬,再一并落下,压灭了震颤间回韵的尾音。 日头已挪到了正上方,她侧身看了暖洋洋的日光一瞬。 清亮的眸光凝视一瞬,随即垂了垂,她紧接着抬手,毫无留恋地将窗户合严了。 隔绝了外景,郑婉随手自榻旁拿过暖手壶。 冰凉的手指一时感觉不到暖意,只是有细微的痒。 丛雨后知后觉回神,“公主不弹了吗?” 郑婉的表情无波无澜,又回到了平日里的平淡,仿佛早些时候的轻快不过是旁人一时间的错觉。 她待手指略微回暖,复将晨时看了一半的医书拿起来,“弹得不好,只记得这几首了。” 丛雨摇头,诚恳道:“公主弹得很好。” 郑婉不再回应。 目光落到下一行,她淡淡一笑。 她并非自谦,琴她虽学过,却远远算不上上乘。 抚琴需心静,她心中谋算过多,再如何习学,也不过有形无魂。 只是乐理不精之人,往往会将眼睛看到的与耳朵听到的混为一谈。 眼前看到的若足够撩人心弦,便会不知不觉地将这份感觉加注到琴音上,在之后的不经意回想中,一次次增砖添瓦,将所有最初捕捉到的心头起伏放到最大。 方才另外一位观琴之人,希望也是同样。 才不枉她一早在这扇窗旁候了这样久。 指腹轻柔地在医书上摩挲,生出唦唦的声音。 郑婉唇角的笑意逐渐变淡,眼底转而浮起几分墨一般蔓延开的深色。 这扇窗前人影总是纷纷,或也有人好奇停驻,不过片刻也就回了神。 而长长驻足的人,在其中便有些显眼了。 究其原因,大约是一个人在觊觎一个位置时,同样也在觊觎一切在那个位置上的专属物。 尤其人在少年时,总是学不会隐藏这样的情绪,毕竟这世上像完颜异一样少年老成的人还是少数。 少主可要试试? 说归这样说,像五少主一样这样丝毫不懂得掩饰的,倒也是罕见。 蠢到了一定境界,也是种本事。 他那副眼神太直勾勾,甚至于在回答可汗的话时,仍是偷偷摸摸地往郑婉身上落。 郑婉其实不大懂,究竟汉室在前凉人眼中是卑贱到了何等地步,才让这样的蠢货凌驾于完颜异之上。 可汗虽看得清明,倒也觉得为了她一个汉室女不值当,只不痛不痒地斥了几句,没多追究。 至于他心下的不痛快,便在当日的稍晚些时候发泄在她身上了。 五少主也算是上道,没再明目张胆地做什么。 他不再有事没事往可汗宫殿里头跑,改为了时不时到小花园里的遛弯。 郑婉所在的宫殿地处偏僻,有名有份的人素来不大往这边走。路过的奴仆虽多少能察觉,毕竟身份微贱,碰上这样的事躲还来不及,更遑论多事。 这窗户虽不是日日开,但透气间,不远处直勾勾的目光,郑婉多少也是能感觉到的。 平心而论,郑婉倒是不怎么介意,毕竟她也不觉得五少主有胆量真的做些什么。 眼下的档口,事情却是不一样了。 照着可汗的性子,大约也不屑对她显露出什么关心的意图。 归根结底,她不过是攥在他手里的一个物件,是去是留,全由他心情决定。 身子修养间,床笫之事也得告一段落,他便更没有来的必要。 郑婉虽清楚自己在可汗跟前并非穷途末路,一时的冷落却确实不可避免。 这份冷落,落到她眼中,便是恰好祝她乘上东风的契机。 宫里人的想法从来大同小异,那位五少主心性简单,也不会旁出其类。 于是隐秘的,一直被人压着的小心思,在事情转圜的档口,蒸煮沸腾,或许会演变成更进一步的越界。 她很乐意添上一把柴,借势将这个饵送到完颜异跟前。 ··· 过了冬猎,年关便也不远了,往年里也是冬猎后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小年宴。 宫里人手紧了些,踏足小花园的人也就日渐稀少,有时大半日也瞧不见什么人影。 太医倒是每日来郑婉这头瞧,大约诊一番身子的恢复情况便走了。 宫殿里这两日只有丛雨伺候着,郑婉自己也乐得自在,按着南宋时嬷嬷教的那些东西,用贴着戒尺细致练过的小女儿姿态,时不时品茶作画,倚窗南望。 习学医术时,有句话叫对症下药,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 这些卖乖扮弱的手段在可汗身上没什么用处,在完颜异那更是形同虚设,但对那位五少主来说,便是蛇打七寸。 在父辈的权势倾轧下,女人的乖顺姿态会让对权势极度渴望的人获得一时占据高位的满足感。 尤其是当这种错觉的来源,刚好是属于父辈的东西时。 眼下的时机浑若天成,郑婉只需不经意间挥挥衣袖,给细小的火苗扇扇风,转眼就能烧成一片让人难以自持的越轨之心。 思绪间,视线落在南方。 郑婉静望远处连绵如山脉的城墙,抬指送下第三杯酒。 余光中的身影终于在状似无意的徘徊中越走越近,她适时缓缓低头,轻叹一口气。 少女唇角的笑意清浅,却隐约带着股苦涩的意味。 傍晚风阵阵而起,她垂下的眼尾迟迟未动,隐约染上了一抹失意的红。 丛雨守在一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恹恹的郑婉,刚想说些什么,却察觉到窗外一道人影越发近了来。 她下意识抬头,看清来人的脸,她先是愣了一瞬,接着赶忙垂首行礼,不知所措道:“给五少主请安..,不知...五..五少主有何吩咐。” 郑婉闻言揉了揉眼睛,反应有些迟钝地看向丛雨,“你说什么?” 丛雨悄悄抬眼,却见这人站定在窗前不走了。 他也没个说话的意思,只是将视线牢牢地定在郑婉身上。 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心下越发惊慌,眼下的档口,却也只能小声用汉话同郑婉先提点道:“公主,五少主来了。” 郑婉闻言皱眉,缓缓抬眸,正正瞧见比她长不了几岁的一张年轻面孔。 入目的脸同可汗给人的感觉很像,五官粗狂,虽算是有些少年气,眉眼间却隐约有股子戾气,此刻盯着她的眼神有种太过明显的侵略性。 郑婉手略微一抖,下意识起身。 半满的酒晃晃荡荡,洒了不少在衣襟上,浓烈的酒香氤氲开。 眼下虽有些狼狈,郑婉却也顾不得什么,只拘谨低眸,有些磕磕绊绊地用很生疏的语调开口:“见过五少主...” 少女的身形微垂,是很尊敬的姿态。 她虽来了前凉这些时日,日常却是习惯着汉服的。 南宋的衣服向来很严实,身形总是被包的很模糊,但偏偏完颜晟的位置有些讨巧,垂眸瞥下去,隐约能透过有些松的领口瞧见被勾勒出轮廓的起伏线条。 尤其是方才洒了些酒上去,随着郑婉有些紧张的呼吸,雪白的肌肤透出些粉色,被湿透的衣料姣好地包拢住了剩下的风光。 只是这样看着,便能隐约感觉到柔软的隆起荡漾在眼前,震颤如苞。 完颜晟一时盯着入了神,半晌不说话。 丛雨心觉不对,抬眸悄悄一瞥,正好瞧见这大逆不道的一幕。 咬牙片刻,她闪身挤到了郑婉跟前,又重复道:“不知五少主有何吩咐?” 完颜晟视线突然被打断,不由不悦。 他盯着丛雨,目光染上几分阴鸷,阴森森道:“本王面前,有你这个贱奴说话的份?” 丛雨额上不由一层冷汗。 他们宫里近来门庭冷落,越发无人在意。眼下周围的侍卫也都被安排去小年宴附近驻守了,偌大的宫里,竟只剩她与郑婉两人。 若是这位五少主此刻起什么邪心,即便是她拼上一条命,郑婉也是跑不掉的。 丛雨还在拼命想出路时,郑婉忽然起了身,一把将她扯开,冷冷斥道:“放肆,惯了你这几日,怎么越发没了规矩,本宫也是你能随意拉扯的?” 说罢,郑婉有些迷茫地抬眸,又看向完颜晟,努力组织语言,尽量问道:“可是...可汗有....事?” 完颜晟见郑婉又近了来,神色稍缓。 听她冷不丁提起可汗,他方才还壮起来的胆子此刻倒有些后劲不足。 无论怎样,她也还是可汗的女人,即便再不得宠,若是叫人发现,也的确是麻烦。 算算眼下又是快到开宴的时间,完颜晟愈发没了心思,刚想搪塞几句走开,不想匆匆一看,目光却是一顿。 大约是饮过酒的缘故,少女呼吸其实并不算通畅,胸口的起伏带动着方才洇湿的布料在肌肤上积成一片浅浅的褶,隐约能透出下方通体粉白的颜色。 郑婉此刻面颊娇红,安静等他回话,衬着一双活脱脱像是泛着水光的眸,看得人越发口干舌燥。 他不由又有些心猿意马,随口道:“无事,不过是看公主一人饮酒,神色落寞,想过来问问,可有什么伤心事?” 郑婉眉头轻蹙,下意识看向一旁指甲紧紧嵌进掌心的丛雨。 丛雨声音有些发抖,却也一时想不出个法子,只能尽力翻译了出来。 郑婉闻言,似有片刻失神,目光停滞着点了点头,随后又回神般,苦笑着摇头,“没有。” 完颜晟瞧着她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心下也了然,随即叹了口气,看向她放在窗边的酒樽,“酒烈伤身,公主伤还未好,定要注意身体。” 听完丛雨的转述后,郑婉认真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家乡带来的石榴酒,酿造时加了不少补品,平日里喝上些对身子无害的,”大约也是醉意上头,少女像是忘了什么礼节桎梏,直接将那酒壶拿起来往完颜晟面前一递,“少主可要试试?” 死局无二 丛雨闻言急白了脸,也不愿再将她说的话转述给完颜晟听,只是颤巍巍要伸手把她往回拽。 可动作到了这份上,完颜晟略微一猜便知道了郑婉的意思。 他盯着眼前的酒,目光又直直地落在郑婉身上,刚要动作,却见郑婉又摸了摸头,仿佛想起什么一样,摇头喃喃了一句,“这样喝也不太方便...”她索性直接将酒倒在了手中的酒杯里,添了满满一盅。 大约是晕晕乎乎间把控不好力道,郑婉还倒出来不少。 淋挂在纤细的指节上,一滴一滴,接连往下蜿蜒。 眼见着实在是太满,她下意识喝下去了些,才往完颜晟那边递。 随着她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晃动的清亮酒液仍是不住地漫出来,顺着她的手腕,一直流入了袖下更隐秘的肌肤下。 完颜晟盯着她手中的酒,喉结上下重重滚动了一下,一掌拂开了想拦着的丛雨,借着她方才落唇的地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眼见着完颜晟盯着郑婉的眼神越发浓烈,已是要直接攀着窗户翻进来,丛雨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下意识惊声喊道:“五少主!已经到小年宴的时辰了,您若是不能及时赶到,可汗怕是会担心您!” 完颜晟被她破音的一句话唤回了神,有些不耐烦地转眸看了看意识着实不清醒的郑婉,又看了看逐渐弥漫开的月色,思忖片刻,忽然勾唇一笑。 他阴恻恻地看向不住发抖的丛雨,“我很快就会回来,看好了你们主子,若是敢往别处去通风报信,便等着本王扒了你的皮。” 每年的小年宴也不过是那些流程,略微吃些东西便推说有事即可脱身。 这几日郑婉这边门庭冷落,等他回来了,要干什么还不是他说了算,何必急在这一时。 见丛雨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完颜晟才满意一笑。 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他也不顾什么规矩,掐着浑浑噩噩的郑婉,给她又灌下去了好些酒,才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唇,拉长着声调,在她耳边吹了口气:“等我回来,公主那些思乡之情,大可同我说个遍。” 完颜晟离开的步伐很急,一瞬间便模糊了身影。 直到目光中再捕捉不到他的身影,丛雨才抚着像是要被撞裂开的胸口迟迟回过神来。 方才那五少主一番行径,根本就是对郑婉起了腌臜心思,誓要做那等大逆不道的事了。 她一届小小宫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简直是如五雷轰顶,久久拽不回心神来。 时态紧迫,她逼自己定下心来思考一瞬,竟是全然没个退路。 事到如今,早已是骑虎难下,便是拿她这一条命去抵,恐怕也挽回不了什么。 这个节骨眼上,即便是要逃,这宫墙之下,她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丛雨顿觉天塌了一般,哆哆嗦嗦地流了满脸的泪,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心脏在胸膛七上八下地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口中直接呕出来。 她干呕了几下,再看向一旁被灌得不住咳嗽的郑婉,更是万念俱灰,只能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道:“都是....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任由公主饮酒,才招来这样的祸端。” 近来郑婉神色总是落寞,她看在眼里,也是担忧。 想着无人在意她们两人,让郑婉借酒消愁,能发泄一场也是好的,方才才没有阻止。 只是若非完颜晟忽然接近,又怎会...怎会生出这样的事端... 横竖都被逼到了绝路,仿佛这颗脑袋落地已是只在须臾之间。 心思烦乱不堪,挤窜在脑海,像是要炸出来,丛雨不由得重重锤了锤自己的头,又强逼着自己安静下来。 一声声沉闷的声响中,郑婉掏出个帕子擦净了脸,缓缓直起了腰。 逐渐升起的月色下,她脸颊虽还有些红,神色却是已经逐渐清明起来。 她看向脚边咕噜噜定住的酒壶,眸光不起一丝波澜。 “丛雨,”她转过头,静静盯着满身狼狈的丛雨好一阵功夫,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仿佛是在审视她整个人的去留。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神似乎黯了一黯,几不可察道:“对不住,”说完这句话,不待丛雨摸清头脑,她便忽然走近,随后不带任何让人反应的功夫,动作很快地在她后颈处落下重重一击。 眼前的世界落入黑暗前,丛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添了一分不知所措的惊愕。 郑婉垂眸,将她扶到墙角的床褥边安顿好,随后弯腰捡起了那壶酒摆正,坐回离窗边不远不近的单椅上,静静看向圆月。 冬日里天色一眨眼便暗透了,郑婉也不曾点灯,衬得远处的宫殿跃起的一角灯火通明,隐约有笙歌乐舞声传来。 郑婉抬指揉了揉太阳穴,指腹力道施得偏重,身体上的感觉却是有些朦胧。 她酒量还算过得去,却实在讨厌酒带给人的那种身体游离在掌控之外的晕眩感。 这种感觉下,往往会驱使着人不自觉地掉以轻心,是她最该避免的一种状态。 眩晕阵阵涌如潮涨,让人只想静静待在原处一动不动。 郑婉短暂地阖了阖眸,还是耐着性子起身,借着有些模糊的视线,从妆匣里找出了枚药丸服下。 眼下颇为混沌的头脑,实在不适合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另一个生死关。 想到这里,郑婉不由得自嘲一笑。 她选的这条路,放眼望去,也不过是死局无二。 只看她能撑到哪一步罢了。 你的目的,原来是南宋 郑婉等待的时间并不算久。 完颜异赴约前,先在皇城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是蓦然响起的恐慌声。 那声音说来并不算大,但人类大约天生就对其中所带的异常情绪很敏感,朦朦胧胧的,却能在一瞬间敏锐地抓住人的注意力。 不明所以的杂仆闻声匆匆往声音的来源处靠拢,郑婉淡淡瞧着,抬手试了试逐渐变回正常体温的脸,确认酒劲已全然退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隔得很远的那一阵声音似乎缓和了些,却依旧未曾平息下来。 青年自窗头稳稳落定时,动作十分敏捷,顺着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便现身在眼前。 眼下算得上是有些危险的场合,但他通身并无急躁慌张之感。 夜风吹动他衣摆的纹样,月色在他身侧镶嵌一层水似的银光。 来人面如冠玉,与矜贵二字贴合地有些过了度。 郑婉坐在原处,看向来人,莞尔笑道:“我的礼物,少主看来是收到了。” 她倒真是有几分对不住。 毕竟原本还在心下预想着软玉温香的人,短短片刻的功夫就在众人面前没了气。 完颜晟大约是没有瞑目的。 完颜异没有靠近,只是倚在窗边,低眸打量了她一圈。 月色透过纱窗,光有些暗,却很柔和。 面前的少女面容恬静美丽,手段却是一等一的果决。 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险的人,要起旁人的性命来,更是没有丝毫犹豫。 他转头看向远处混乱发生的起点,语气覆上一层淡淡的了然。 “你的目的,原来是南宋。” 他对郑婉的目的,也曾略微思索过一番。 突如其来的贸然接近,不带任何铺垫,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听起来的确有些鲁莽,但就他的观察来看,郑婉一步一步却是走得很精打细算。 她所筹划的,应当不是什么能简单实现的东西。 想活下去也好,要挑拨前凉各方势力也罢,总该是些循规蹈矩的剧本。 如今看来,他着实是轻看了她。 其实他也曾短暂地想到过眼下的缘由,只是终究没有敲定下心思。 毕竟任谁也要迟疑一番。 南宋来的这位公主,最终目的,竟是要灭国。 她想将南宋置于死地。 郑婉一顿。 她虽不意外完颜异最终会看穿她的心思,不过转瞬间这样干脆利落地捕捉到她的最终目的。 他的确是个很棘手的对象。 完颜晟的死不过是个幌子。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 花园日日人来人往,皆是见证。完颜晟亦有近身侍奉的仆从,照他那样鲁莽无知的性子来看,他们大约对他这份隐秘的心思也略有所知。 眼下事发突然,或许这些人还会因为担心被牵扯进皇室秘辛而不愿坦白,但时日一长,总会有人憋不住。漏出几丝线索后,便能知晓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但无碍,这本就是她的目的。 可汗固然会为完颜晟的死发怒,但人生在世,万事不会只看表面。 不需要太长时间,可汗便会意识到此事真正的深浅之处。 任谁来想,她郑婉一个女人,说什么做什么,也必定并非全凭自己心思。 说到底,背后的南宋才是主谋。 眼下死的不过一个完颜晟,但南宋的目标对象反倒不免引人深思。 事态混乱,可汗真正该考虑的,是完颜晟是否只是当了谁的替死鬼。 毕竟于情于理,该让人费尽心思仔细筹谋的对象,理应是他这个正牌可汗。 眼下只是第一回,假以时日,谁又能保证他是否还能像今日一般毫发无伤。 这些年来之所以两方平定,无非是因为南宋行事规规矩矩,不曾被人发现过什么心思暗诡,加之可汗年事已高,年轻时的雄图壮志早被酒色填满,自然是懒得再多折腾,只待后辈即位,再将精力放回开疆拓土上。 可惜眼下恶变陡发,他便能发现,原以为的十分安逸的日子,或许只是表面平静罢了。 郑婉要的,就是让可汗看清这一点。 她偏要将南宋的心思昭告天下。 战事起,将这盘沉寂了许久的水搅浑,才是她的目的。 原本可汗对于南宋的考量便在留与不留之间,眼下既捉到了他们不安分的心思,抽出些时间来将蹦跶的小鬼压下去,于他来说,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郑婉不躲不避地抬眸,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仿佛自己做的并非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她的笑很浅,目光却有种笃定的直白,“我此举,难道不是正合了少主的意思?” 说到底,无论她与完颜异所图是否相同,所要达成的手段却是一样的。 不管今日是否有她搅局,完颜异势必也会设法促成这样的契机。 原因无他,完颜异眼下的确是没有时间了。 可汗年事已高,平日里作风又是张狂淫奢,丝毫不知节制。 郑婉看得出,他目前勉强的春秋鼎盛不过假象,实际上不过就是这几年的功夫。 而两国井水不犯河水间传交天子之位,一定并非完颜异希望看到的结局。 他这个身份,以及眼下太过尴尬的位置,若想以后安稳度日,必得去争,去抢。 人人默认他不会有夺储的资格,也正是因为如此,可汗为防其他皇子过早介入到权势斗争之中,才将许多带兵出征的事交给他去做。 至于完颜异带兵是否出色,可汗终究只将他看做一把趁手的刀,自然是越快越好。 但这把刀的厉害,落到旁人眼里,便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他打的仗越多,在军中的根基便越深,待到新帝即位,便需越快铲除。 这些背后的暗流涌动,可汗并非全然不知,但他要的就是如此。 既然终究要有人成为众矢之的,由完颜异来当这个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 此等形势下,郑婉不相信完颜异当真会全无筹划,只待有朝一日引颈就戮。 他的出路,也必是要将死水一般的局面激起来,才能趁乱在真正的大仗中掌握实权。 这个顺水人情,郑婉送的正中下怀。 完颜异眉目淡淡,听得不算认真,只垂眸轻轻转动着指间的透玉扳指。 他思考的时间很短,片刻便冷不丁一笑,语气有些玩味,“既然眼下公主自知已达成了我想要的局面,便知往后种种,我自有心算应对,何须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添一个累赘。” 他不读圣贤书,也非仁义之人,从未遵从过什么投桃报李之道。 他所看重的,只不过是掌中能握住的切实利益。 郑婉的心思城府非常人可比,行事作风更是肆意妄为,与其犹豫之间任其发展成难以控制的祸端,还不如及时铲除。 郑婉眼中了然,心平气和道:“少主既看穿了我的心思,便也知筹划谋算并非一朝一夕而立,我手中的筹码,并不只有少主而今双眼所见。日后变数重重,南宋这些年来亦做了许多未雨绸缪之功,即便再谨慎之人,也难保关关平渡。少主倘若与我结盟,我定举全力相助。少主虽忌惮我心计颇重,却也应当明白,持我做手中刀,利定大于弊。” 他也别想轻易脱身 见完颜异只懒懒听着,连眼也不曾抬一分。 郑婉索性起了身,一步一步率先走近窗边的青年。 她双手交迭在小腹前的姿态是南宋女子一贯的柔和,但眼底却有种近乎决绝的冷硬。 “若方才的话仍不能改变少主的想法,那么我这条命,也实非旁人可以轻易拿去的。少主若要下手,最好是有万全之法,否则若有丝毫疏漏,便请少主,做好同我共赴黄泉的准备。” 完颜异倚在原处,垂眸瞧着比他矮了不少的少女步伐平缓的靠近,索性略一挑眉,自窗边直身。 青年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让人无法窥得丝毫端倪。 他出色的身高将月色牢牢挡在后方,眼前浸入一片浓重的阴影。 氛围较之前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也并非有唐突的逾矩之举,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的压迫感让人莫名想后退。 郑婉明白,他到达了认真思考后的临界点。 青年如玉的一张脸浸在黑暗里,像阎王遣来的冷面鬼差。 耳侧的声音仍是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恐吓的意味,只是直白地在陈述事实。 他道:“此情此景下,公主自信有筹码与我抗衡吗?” 郑婉仰头盯着他,不退反近,在阴影中更陷一步,“将我逼到绝境后会发生什么,少主敢赌吗?” 她不当任人宰割的鱼肉。 鱼死网破也好,蜉蝣撼树也罢,她不认命,不归顺,必要在赴死前竭尽所能抢占点代价。 就好比南宋心安理得地将她扔到前凉就死,她便偏要千百倍地报复回去。 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家国情义,于她,尚且不如多抢的一口气来得实在。 郑婉从来都很清楚自己的取舍。 她要当睚眦必报的恶鬼,不稀罕舍身奉献的虚名。 即便是她设法接近完颜异,也不代表她要卑微地将选择权递交到他的手中,为他能接纳自己而摆尾乞怜。 是她选中了完颜异。 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尝了甜头,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有时候一无所有也有些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好处。 她既已到了如此地步,便没什么好惧怕的。 她要的,不过是不论如何苟延残喘,都要尽力为自己多争一线活下去的可能罢了。 若是连这些都容不下,他完颜异也别想轻易脱身。 夜深如墨,皇宫里刚出了个紧急的案子,如今万事尚且没有头绪,平日里颇有些懒散的侍卫眼下也不敢松懈,巡逻的人手只增不减。 时不时有侍卫过路时的宫灯自窗边照进来,只需稍加转眸,便能发现夜色中不寻常的景象,相对而立的身影却无人惊慌。 灯影自角落一寸寸拉长,有些昏暗的光在脸边柔和地延展开,又被紧接而来的黑暗顷刻间覆盖。 光影交错间,郑婉眼底的光忽明忽暗,给她清艳的脸添上了几分近乎可怖的邪气。 她轻声而温和地笑道:“少主有胆量,大可一试。” 语气虽柔和,话中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威胁。 完颜异此刻的心情倒并不很差劲。 与危险的人相处固然并非易事,他其实觉得还算有趣。 平心而论,郑婉所提供的利益能与她身上让人谨慎的变数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值得他在考虑的天平上去加注上旁的东西。 这样破釜沉舟的话其实谁都能说出来,但眼底的情绪是很难以伪装的。 像幼狼天然就比体型大过其数倍的猎物有威慑力,眼前的郑婉固然身型娇小,却能比许多五大三粗的汉子更能引起他的警觉。 他虽会对这样的人竖起戒备,却也的确欣赏尊重她所呈现出来的秉性。 一手烂牌攥在手里,还能让她打出几分名堂,也是种本事。 至少他能看到的郑婉的筹码,是角落里那个已经醒了有一会儿的丫鬟。 她虽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妄图逃过他的眼睛,但习武之人对旁人气息的感知要比寻常人敏感些。 这种情况下,人的天性是最微妙的东西。 那个丫鬟虽已对郑婉没什么信任可言,但若郑婉当真出了什么事,唇亡齿寒,下一个便是轮到她。为了保下自己的一条命,此刻完颜异若真的动手,她势必会用尽一切可能引起巡逻之人的注意。 平日里倒没什么,偏偏今夜完颜晟死得蹊跷,禁卫军尚在排查,宫中人人自危,对周围的一切动静必将十分警觉,稍有不慎,他的确会沾上些腥。 一切的安排都踩好了最精准的点。 他不怀疑,自猎场前,或许更早,在将心思打到他身上的那一刻起,郑婉便已计算好了每一步的考量。 虽这盘棋说来其实不足为惧,到底是添了一分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完颜异很清楚激起困兽之斗的危险性。 他分毫不差地记得自己在从前的日子里为了活下去都做过些什么样的事,而此时此刻郑婉给他的信号,比他当时,也并不软弱几分。 在这个空气近乎凝滞的档口上,完颜异忽然有些不恰当地想起了冬猎场上的初见。 那日的林间夕阳尽是稀薄的,铺天而来的黑暗在大地间蔓延。 他隔得很远,但所幸眼力不错。 能清楚地看到她泛着骨色地紧紧攥着簪子的手,以及眼底那抹死生边缘线上静候时机的孤注一掷。 像是已被扔到了阎罗殿口,还死撑着一股气不肯认输。 说来好笑,自那时开始,这个看起来与他截然不同的人,便数次给他以太过相似的错觉。 以至于他很清楚她眼底的情绪代表着什么。 片刻的停滞过后,完颜异收回目光。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青年似乎一瞬间收敛了周身的凌厉,懒懒靠回窗边,视线瞧着外头,随口道:“收拾一下必要的东西。” 不过虚张声势 郑婉清楚这句话代表的信号。 从一开始她便知道,无论今夜事成与否,她都不可能再如从前一样住在这座宫殿中了。 青年的姿态有种恰到好处的闲散,虽生于前凉,但举手投足间,总给人一种近似于汉室世家公子的清贵感。 不远处巡逻的队伍一列列交汇又错开,完颜异略斟酌了一瞬时间,又见郑婉还没有动作,便凉声提醒了一句,“抓紧。” 他有些分神的档口,少女有些凉的手忽然冷不丁抓住他的手腕。 力道很轻,像是小猫收着爪子的一按。 青年垂眸看过去,郑婉松开手,语调平和道:“我需要一个侍女。” 完颜异若有所思地看向不远处仍然蜷缩在原地,幅度低低抖动着的影子。 他淡淡挑眉,“利用时毫不手软,眼下倒是起了恻隐之心。” 他话听起来有几分讽刺的意味,郑婉的脸仍瞧不出什么情绪,只平静解释道:“手中沾血,是我别无他法,但若非绝路,我不愿伤人性命。” 完颜异收回视线来瞧她。 自打两人有了交集开始,郑婉便总是这副模样。 谈不上有压迫力,但始终让人感觉她并非是旁人随意可以拿捏的人,仿佛即便她手中只有一颗子,也有能把棋盘整个掀了的很微妙的疯狂。 即便是现在,决定权并不在她手中,也仍是看不出半点的妥协意味。 见惯了她波澜不惊的模样,完颜异此刻倒起了一分恶劣的心思。 他略一弯腰,视线与她平齐,道:“我若不同意,公主又当如何?” 对于青年突如其来的接近,郑婉静静站在原地,并不躲避他的视线。 “那只怪她运气不够。” 她并没有左右完颜异心思的能力。 他想留下丛雨,不会是因为她的一句话,他不想留下,说再多也不过是无用功。 郑婉反应这样冷淡,完颜异倒也没觉得意外,只是直起身子,颇为无趣道:“总归也是要拨个人的。” “凌竹,”青年有些冷的声线一唤,一道身影便自房梁看不见的一角轻捷落下,一身黑衣将身形全数包拢,若不仔细看,即便他就光明正大地站在眼前,也很难辨认此人的存在,“你带着她。” 黑衣男子轻简点头一应后便又消失,似乎是预先去做旁的准备。 郑婉袖下收紧的手几不可察地松开,对着战战兢兢坐起身,仍旧缩在角落的丛雨吩咐了一句,“书架左角的那几本书拿上即可。” 丛雨愣了一瞬,好一会儿才颤声应下,忙不迭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虚浮着脚步快步过去将那几本书抓进了怀里,而后便亦步亦趋地找了个离两人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 事情的发展早已超出了丛雨所能理解的范畴,她甚至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位传闻中的三少主。但她清楚,眼下是时时刻刻都会令她命丧黄泉的局面。 “可还要旁的?”完颜异目光落在郑婉身后的梳妆台上。 他猜到钗玉首饰并非郑婉会在意的东西,只是据凌竹所说,那妆奁最下层似乎有不少效果很不错的药,他原以为郑婉会记挂着那些东西。 郑婉双手交迭在身前,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摇了摇头,“再制并非难事。” 启程前她便知道皇宫中处处受限,故而着意带了许多,往后在完颜异那里,至少药材这类,若有需要,应当是不会太过困难的。 眼下做多错多,还是不要为不值当的东西留下把柄。 还算平静的气氛持续了不算长的一段时间,随即不知是又出了什么变故,只见巡逻队相互传递着消息,齐齐往一个方向奔去。 郑婉下意识看向完颜异,青年漫不经心地掐准了一个档口,没有询问,冷不丁将她绕膝打横抱起,尚反应不及的手被归拢到他颈后合拢,下一刻便见眼前景色迅速变换起来。 今夜是风很急的一页。 油细心润过的房梁滴答答落着微不足道的动静,被人着意丢下的微小火苗在耐心地攻防掠地,待到足够引人注意的程度后,又在北风不经意地助长下迅速辟开黑夜,以越来越难以抵挡的攻势燃烧肆虐,仿佛鬼火生魂,短短一瞬便燎红了大片的天。 宫人惊愕的叫喊声由一声打头,随后被接二连三地应合起来。 脚步纷乱间,无人得见两道身影披风而匿,再不察所踪。 燃烧带来的独特味道还残存在鼻端,咫尺间青年棱角分明的侧脸却是与火截然相悖的极端,如雪山峰峦,冰冷却挺秀生辉。 冬夜的风贴在耳边肆意嚎啕,太过敏捷的速度将脸上刮得有些疼。 郑婉下意识收紧双手,身体向着青年的胸膛贴拢。 充斥鼻腔的冷意中,陌生却并不让人抵触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将人占领。 他身上的味道有与风一样的凉,隐约掺了些雪松凛冽的香气,是与他很契合的一种感觉。 即便距离再近,也仿佛是远隔千里的疏离。 离开整晚未得安生的皇城,街上的静谧被反衬地很鲜明,能让人将自己逐渐放平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 即便是在方才的守卫重重下,完颜异两人的状态却很轻松,感觉不到丝毫露怯,仿佛这样的疾风夜行不过平常事。 郑婉默不作声地垂眸。 这般游刃有余之人,又怎会简单被她与丛雨困住手脚,进退两难。 即便当真到了她口中鱼死网破的地步,她究竟能讨到几分好处,她其实是没有丝毫把握的。 完颜异大约一早便洞悉了她的周旋不过虚张声势。 至于究竟为何放过她,其中考量,她已没必要细究。 郑婉盯着自己的手,只是静静地想,完颜异总归是比她温良些的。 若是她,只要嗅到一分危险的苗头,便绝不会给人留以半点能翻盘的余地。 究其根本,不过是手中有力量的人,万事总有转圜的余力,有能承担错误选择的底气,这是她所没有的。 她眼下不过是个自保都需耗尽心力的人。 ··· 夜幕清寂,脚下最终落定的庭院并不似宫中,一草一木皆是浮华,而是她不常见过的清简样式,细看之下边边角角仍然典雅考究,倒有一种平淡的美感。 完颜异简单道:“府内不大,况且我对公主尚且底细不察,没有旁的选择。” 完颜异从来对她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却又不带前凉人面对她时的高傲感,仿佛天性如此,并非如旁人一般,是因对南宋的轻蔑使然。 郑婉点头,“知道了。” 青年颔首,“西侧厢房是空着的,若有需要,找府中下人即可。” 话毕,完颜异也没再瞧郑婉什么反应,自己先回了东侧的厢房,“公主自便。” 但我不会停 方才一直跟在后面的凌竹早在放下丛雨后便没了影子,此刻完颜异一走,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郑婉和她身后仍有些失魂落魄的丛雨。 眼见着人没了影,丛雨脚底彻底一软,脱力跌在地上。 看似已到了一个安全的处境,郑婉却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淡淡低眸,将微深的目光掩在长睫下,随口说了一句,“地上凉,去屋里歇着吧,”便独自先一步往西侧的厢房去了。 事情进展的还算顺利,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完颜异对她没有任何掺杂着生理欲望的情绪。 而这样的状态,并非是她想止步的节点。 如今她与完颜异的力量悬殊过了头,等她当真没有了利用价值,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毫无还手之力。 她需要掌控更多。 见郑婉离开,丛雨也只好咬牙撑着腿,复又站了起来,低头默默跟在她后面进了屋。 厢房内的陈设也是一样的简单,并无太过精致的装潢,但日常用物一应俱全。 郑婉粗略地看了一圈,除开事先提过的药材,其实并没有什么旁的需要。 除开普通的布局,西南角里贴窗的位置还单独用屏风隔出了个书阁,地方不算大,是一眼即明的清楚,大约是平日里临时处理事务的地方。 书架上除了几个摆件,并没有什么东西,桌子下方的抽屉里倒是备着些笔墨纸砚。 郑婉转头瞧见丛雨还是紧紧地抱着那一摞书,便示意她直接将怀里的东西撂下在了书架上。 眼下四周已无旁人,但丛雨面对她时的态度仍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别扭,郑婉倒也没有在意,直接转身回了寝屋。 意料之中的结果,她自觉没必要费心。 完颜异虽说是个性子冷淡的人,倒也没有真的将她们扔在这后便不管不问了。 郑婉这头还没想着去找府里的人要些什么,一个小厮打扮的侍从便不请自来,送了些日常换洗衣物之类的必需品。 郑婉随便拿了一件衣服,样式称不上有什么特殊,但布料摸着很舒服,尺码裁剪的也并无太大出入,而且也并非前凉服饰,反倒是很规整的汉服。 郑婉对眼下皇城里的情况多少也知道些。 自南宋不少城池被前凉收复以来,前凉皇宫的位置也一路南迁,到了气候更温适的地界,加之此处本就建有城池,住过来也很是方便。 从前住在这些城池里的子民无路可逃,也只能在这里将就着活下来。 一开始的日子的确是苦,死了的人数不胜数,只是时日久了,手上沾多了血,杀人就变成了无趣大过消遣的一件事,加之许多前凉人懒得做的事总得有人来干,倒不如留着这些贱命。 天长日久下来,虽平日里免不了被欺压,皇城周边的这些地方也总算是给从前的南宋子民留了一席之地。 近些年前凉逐渐壮大,皇城脚下人来人往,天南海北做生意的人络绎不绝,也涌现出了不少南宋的经商之人,又逢南宋那边原本奢侈的衣料价格被一再压低,许多前凉人为图个新鲜,也有不少愿意采买汉服之人。 其实这些衣服并非万金难求,只不过要花些心思去寻罢了。 丛雨抿唇,主动将衣服接过来寻了个地方放置。 送东西的小厮大约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即便衣着姿态同旁的下人一般无二,身形却很舒展,举手投足间有种习武之人的干练。 这人送东西来时便未抬头,东西被接过去后也只简单行了个礼,垂首退出去了。 一日颠簸,郑婉索性也就靠窗坐了下来,给自己沏了壶茶。 室内很安静,丛雨将东西放置好后便贴墙站在了一边,垂眸愣愣地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婉双手握住茶杯,方才路上被风浸冷的手指开始逐步回暖。 她轻轻垂眸,盯着杯中细小的茶叶由一汪水中缓慢下坠,在一圈圈波纹中汇集成一片小小的阴影。 静得连根针落地都清晰可闻的空气中,她忽然道:“我从前最厌恶轻易拿捏他人性命之人。”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其中情绪又是在郑婉身上鲜少得见的浓烈。 丛雨一愣,下意识抬眸看她。 郑婉却只是自顾自,接着道:“股掌之间,一条条命不过蝼蚁,好一些的,能在史书工笔间留得几笔姓名,再卑贱些的,一句话的功夫就被碾碎了,连点血花都瞧不见。从前我勉强算是棋盘上的子,眼下即便成了半个执棋人,我也一样厌恶这种感觉。” 那位五少主作恶多端也好,死得其所也罢,但与她并无冤仇。 说到底,他不过是她手下的第一个倒霉冤魂。 至于丛雨,即便她现下保住了一条命,但终究是被她毫不留情地拉进局中,死生不由己。 她活下来全凭完颜异的意思,而非郑婉能够自如扭转的变局。 停顿片刻,郑婉松开茶杯,静静端详自己掌心不算清晰的纹路,清清楚楚道。 “但我不会停。” “往后的千千万万次,我都要当下棋之人。” “今晚的那句对不起,是我真正开始下手后难以避免的情绪,或许出于愧疚,但绝非后悔。”少女忽然抬眸,漂亮的眉眼一半陷在黑暗里,仿佛染上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幽深,“所以,无论你从前预想中的我是什么模样,眼下便好好看个清楚,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面对丛雨因畏惧而起的颤栗,郑婉的神色很坦然,“憎恶也好,惧怕也罢,整理好你的情绪,至少往后可以预见到的日子,你只能被困在这里了。” “今日之后,你我都不过寄人篱下之人,也不必再分什么主次,”郑婉并不期望她有什么回答,只是简明扼要道:“另一间房是你的,挑一半你喜欢的补给,回去休息吧。” 丛雨怔愣在原地半晌,见郑婉不再向她余留目光,咬唇思忖一瞬,还是依言收拾出了一部分东西,默默合门走了。 郑婉盯着桌边不断跳动的火花半晌,身上似乎还能隐约闻到宫殿燃烧起来时的味道,她索性把身侧的窗户推开透气。 正中间的庭落布景对称,月下有种温雅的美。 只是视线正中心有更引人注意的存在。 晚间冷得起了霜,青年却衣着清简,持剑自弈。 长剑徐徐而生风,衬着月色,倒映出他一双胜于山水俊俏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