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困》 第一章 罪的开端 这是罪的开端,两个世界的分水岭。 看命运笑得多么猖狂,为它将要毁掉被精心守护的天使——那个被认为无忧无虑的、纯白的天使。 —————————— “他轻声唱,轻声吟唱,应和着风声,雨声,和‘噗通噗通’的落水声......” 耳边环绕令人怀念的歌谣。是谁在唱?又或者,是谁在播放?已许久许久不曾听人唱起这首歌了,在遥远得如同渐渐消散的波纹一般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无数次用它哄她入睡。 歌声没有停,迭加了另一层声音。转过头去,电视里正播放新闻,飞机失事,航班号,掉落的遥控器,以及母亲崩溃的哭嚎。 她默然地看着这一切,内心未有一丝波动,像看到所有与己无关的新闻那样。她觉得自己应该安慰母亲,应该抱住她一起哭泣,因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这么做。于是她伸出手,投入母亲的怀里,然后哭了。 歌声依旧,她听见“噗通噗通”的落水声。周围一片漆黑,但她看见粼粼涟漪,一圈一圈漾开,她在涟漪中心上方,如无根之花浮荡。视线起起伏伏,撞上一道目光。目光的主人暗影浮动,无法辨识,唯有那道目光,紧紧相随,像寻得猎物的狮子,一刻也不放松。 她即刻奔跑,如同受惊的蹬羚。尽管不曾在野外求生,她的本能依然跳起来狠敲一记头,告诫着如果不逃离这道目光,将面临难以预料的危险。 她跑啊跑啊,不知疲倦,无暇他顾。 跑啊跑啊,一直跑一直跑,永不回头。 —————————— 梦境如回忆走马灯,现实则仿若梦境。 沧沐瞪着完全陌生的环境,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浅灰和浅绿为主色调的墙面,配上花瓣状的白色吊灯;浅绿色基底的床单和被褥,点缀了星星点点的淡黄色小花;白漆的衣柜和梳妆台,还有白漆的窗框。 不是家里的风格。 小心翼翼地左右瞄一眼,没发现其他人,她才慢慢坐起来。她动作极轻,生怕惊动了想象中的某个人,因为指不定紧闭的门外就站着谁,正全神贯注留意屋内的动静。 环顾房间一周,沧沐的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恐慌。 别说家了,这里甚至不是燕代国的风格。没有哪个燕代国的家庭会把铃兰摆在床头柜上,因为这是献给逝者的花。 以铃兰为尊贵吉祥之花的国家,印象中只有桑切兰。但是怎么可能呢,她根本没有把国际通行卡带在身上,就算遭绑架,也不可能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去另一个国家。 惊惶之下,沧沐开始搜寻记忆。 毕业典礼上她发现毕业证书写错了名字,去学校办公室修改,因此花了些时间,只得孤身一人赶往聚餐的饭馆。出了校门,见门口正好停着一辆出租车,便上了这辆车。后来她感到累,不知不觉在车上睡着了,再醒来就躺在了这里。 眼下情况,除了绑架,她想不出其他解释,只不过,她不明白绑架的原因。 沧沐的父亲沧晏,曾是燕代国最“臭名昭着”的黑手党——谷沣家族的首领,但为了保护家人,他从未将家庭成员暴露于公众视线。 四年前沧晏因飞机失事意外身故,新上任的家族首领崔伦狄与各家族建立起更为良好的关系,就连产生过严重过节的卡蒂奇家族也与之相处甚欢,两家一笑泯恩仇。 如果是敌对家族发起针对前首领的复仇行动,不仅时机上显得怪异,也捞不着什么好处。 既然不大可能是寻仇,那么是为财?沧沐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尽管尚未接触到任何人,但是单从房中的布置不难看出这家主人绝非等闲之辈。 拿沧沐家来说,父亲留下的遗产再如何能保障她和母亲的优渥生活,也没法像在这间房里一样大量摆放来自伊塔国的名贵家具,使用来自维窝国的手工窗帘和地毯以及来自萨尔拉国的精致灯具。 如此优越的人家,有什么理由觊觎她家的钱财呢? 那......是为色? 沧沐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要真为色,就地解决扔大街上不就行了,犯得着这么麻烦? 想不通。 带着满腹疑问,沧沐轻手轻脚地下床,踮着脚悄悄去到窗边,探出一点点往外看。 窗外一片萧瑟,盖满皑皑白雪。视线往回收一点,是大理石作柱黑漆杆为栏的围墙,围墙范围内应是这家人的院子。院中清扫出几条小道,道边每隔一段距离交错站着人,他们头戴小巧的黑色圆帽,身着藏青色正装,脚穿深棕色皮靴,手背在后,腰身挺得笔直,腰间配了匕首和—— 手枪! 沧沐倏地蹲下,第一个被她排除的选项又冒了出来。 这家的主人不是普通的富人,是黑手党!还是势力过大连官方都无可奈何的黑手党,只有他们才可能如此堂而皇之地配备持枪警卫。 所以,真是来寻仇的?那母亲,母亲呢?难道也被他们带过来了? 沧沐心中发怵,她爬离窗边,来到房门前,刚要开门又犹豫了。 门外一定有人蹲守,如果被家主知道她已经醒来,就没有逃跑的机会了。可是一直装睡,同样逃不出去。 沧沐退回床上重新躺下。 先捱到晚上,再想办法。 几乎在她闭眼的同时,门开了。沧沐来不及以舒展的姿势装睡,只得绷着身体,希望不要被看穿。 来人径直朝她而来,步履稳重,踏在地毯上又显得轻盈。气息越来越近,沧沐闻到了淡雅的香水味。 这个气味,她有印象,但不那么熟悉。谷沣家族内部没有人惯用这种香水,或许只是在街上和陌生人擦肩而过时闻到过。 多亏香水,她已确定来者是个男人。 听动静,那人没有后续动作,只是站在停留的地方。沧沐希望他快些离开,好让她放松身体,睡得舒服一些。可他跟较劲似地一动不动,无形的眼光仿佛剜开她的胸膛,直达那颗紧张跳动的心。 终于,他说话了。 “别装了,我看你醒了特地过来的。” 这道声音如冰封的湖面一般毫无起伏,清冷肃杀。然而,沧沐的关注点在他那口口音难掩的亚特兰语上。 亚特兰语,是使用范围最广的语言,几乎每个生活在一国首都和开放程度较高的城市的人都会说一些亚特兰语。自然,不可避免地带有各具特色的口音。 因此。 沧沐顺从地睁开眼,认命地坐了起来。 她真的被带到了桑切兰,世界上最北的国家。眼前这个人,极有可能来自曾于父亲在位时与谷沣家族反目成仇的桑切兰最有影响力的黑手党家族。 卡蒂奇家族。 第二章 胃的冻结 谷沣家族与卡蒂奇家族曾经十分友好,双方都为对方掌控的商品在己国入关和售卖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直到十三年前。 那一年,卡蒂奇家族首领一家在南国度假时遇袭,其夫人被射伤,从此落下病根。家族成员抓住了袭击者,把他关在卡蒂奇家的地牢里严刑拷打了近一个月,得知他来自谷沣家族,受首领之托来取卡蒂奇家族首领的性命。 纵然卡蒂奇家族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谷沣家族不至于傻到派人暗杀友好家族的首领,这件事还是成了一根钉子,在两个家族之间开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事件发生时沧沐11岁,自那以后好几年父亲都很不好过,长期奔波在外,没在家露过几次脸。后来无意中听说,那几年父亲委派了家族成员暗中保护她和母亲,而在此之前,他从未让家族成员介入到家庭成员的生活中过。 可如今,父亲已死,卡蒂奇家族的前首领也已去世,目前两家关系不错,为何还要绑架她呢? 眼前的男人高俊挺拔,一头棕发如小鸟胸前的绒毛般柔软,灰蓝色的眼睛仿佛树影下的雪,有点阴郁,又隐隐泛着清透的蓝光。他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抿成冷硬的线条,全身上下呈现出生活在极寒地之人的典型冷感。 沧沐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放低了视线,一枚胸针映入眼帘。铃兰花后一个“c”型字母,是卡蒂奇家族的标志。 最后一缕侥幸之火被这枚精美的胸针掐灭了。 沧沐无力又愤怒,瞪视着眼前的人,用流利的亚特兰语问:“我的母亲在哪里?” 男人一愣,扭头问门边一个刀疤脸男人:“你们还带来了她的母亲?” 站得笔直的刀疤脸男人摇头,男人重新面向沧沐:“我们没有你的母亲。” “不可能,你们——”沧沐顿了顿,语调与之前不一样了,“你们是想利用我威胁母亲交赎金吗?” 男人察觉了这怪异的转变,盯了沧沐一会儿,才说:“不,我们想请你在此做客,只不过,要做得久一点。” “做客?什么?我不明白。” “只要你不惹麻烦,我们就不会伤害你,所以请安心呆在这里。”男人走近了沧沐,微微欠身,道:“虽然已错过最佳时机,但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德尔森·卡蒂奇,如你所见,是卡蒂奇家族的首领,非常荣幸见到你,沧沐小姐。” 沧沐心中警铃大作。 德尔森·卡蒂奇,卡蒂奇家族前首领麦肯·卡蒂奇的独子。两年前麦肯·卡蒂奇遭暗杀,德尔森·卡蒂奇继承了父亲的事业,成为桑切兰史上最年轻的家族首领。 只有世袭的家族才会出现如此年轻的首领。谷沣家族的首领是推选上位,上位者往往资历深、名望高,现任首领崔伦狄只比沧沐的母亲小两岁。而德尔森,据说今年才满二十岁,比沧沐还小了四岁。 太年轻不是好事,不够稳重,容易犯混,往往冲动行事,不顾后果和大局,更不易捉摸。沧沐只能祈祷做客期间不会触及逆鳞,惹他发怒。 既然德尔森知道她,就不用重复介绍了。这么想着,沧沐直奔主题:“做完客我就可以回去了?” 德尔森直起身子,冰雕一样的面容看上去不近人情:“当然。” “那我需要做什么吗?总不至于无所事事吃白饭吧?” 德尔森凝视着她,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无意义地看。 “今天你先休息,明天我再来,在那之前,请不要擅自行动。”说完他离开了,厚重的大门再度合上,宛如隔绝了一个世界。 沧沐往后一仰倒去床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根据德尔森的说法,这屋子里肯定装有监控器,对此他未曾尝试隐瞒,应是料想她拿他们没办法。沧沐也不装模作样,干脆地找了起来。她拨拨这里,翻翻那里,搬凳子踮脚瞧瞧衣柜上头,仰头伸长了脖子找墙面上的不同,终于在天花板的四个角上发现了小孔。 知道了摄像头的位置,沧沐安分地待到傍晚。 六点左右,一名女佣人前来送餐,看着她吃完才端起空盘离开。深夜十一点多,沧沐从窗边往下看,发现警卫一个没少,仍端正笔挺地站在原处。 也算意料之中吧。 沧沐从衣柜拿了套睡衣,沐浴洗漱后,倒床就睡,睡到大天亮。 德尔森从监控室看到她睡下,紧绷的面部似乎缓和了些。刀疤男看出他的心思,说:“还好这位小姐比较冷静,要是她大喊大叫,没法保证不伤到她。” “她不会的。”德尔森的目光穿过显示屏上的人,投射到遥远的过去,“她是沧晏的女儿,可不是一般人。” “可是老大,沧晏先生不是对家人隐瞒了身份吗?这位小姐应该不知道自己是黑手党首领的女儿吧?” 仿佛听闻了一件可笑的事,德尔森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或许她是不知道。”然后从显示屏旁退开,拍拍下属的肩膀,离开了监控室。 明明比老大年长十岁,刀疤男却有种被俯视的感觉。不过比起自己,他更好奇被绑来的女孩会被怎样对待。希望德尔森的指示不要太过分,毕竟对比自己弱小的人出手,总归是不那么痛快的。 沧沐睡了一个好觉,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另一个令人意外的事实是,在起床之前,无人前来催促。而当她洗漱完毕,换上衣柜中存放的衣服后,佣人也送来了早餐。 来的是另一位女佣人,大概是为了避免因变得熟识而懈怠监视。 有必要这么防备吗?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懂黑手党世界的规则,不会用枪,还有一个天然壁垒——她不懂桑切兰语,一点儿都不懂。而众所周知,除非必要,多数桑切兰人不会额外下功夫学亚特兰语,燕代语就更别提了。 沧沐满腹疑问,然而在看到桌上的餐盘后,疑窦暂时消散了片刻。 早餐是鱼糕冻和鱼籽薯球,配以薄荷奶茶,桑切兰料理的经典搭配,也是她喜欢的料理。品尝到地道的桑切兰美食自然开心,可一想到德尔森连她的喜好都打听出来,又不由得不寒而栗。 尽管如此,美食不可辜负。享用完早餐,佣人上前收盘,德尔森也出现在门口,精准如钟表,突兀似钟鸣。他看了眼满足的沧沐,嘴角微扬起淡淡的笑意,可一开口,还是如寒冬的夜晚一般深冷:“跟我来。” 听了这声音,连盛满热食的胃也不免冻结起来。 第三章 碎裂的冰面 卡蒂奇家大得不像话,所幸构造不复杂,没有七弯八拐搅得人晕头转向。屋内的摆设和装饰干净简约,不显华贵,不过稍微懂点行就知道它们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一路上,沧沐带着惊叹和欣赏的眼光四面环顾,简直是逛博物馆的心境。没料想去的地方不远,德尔森停下的时候她差点一头撞上去,好在刀疤男扯了她一把。 右手边一扇门。德尔森投来一个眼神,刀疤男留在门外。沧沐跟进去,好似踏入温暖馥郁的花房。屋中两名女佣行过礼,匆忙出了房间,她们与沧沐擦肩而过,留下一股子药水味。 床上躺了人,一头短发干枯失色,苍白的面上嵌着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睛,眼下刻了铅墨般的眼圈,一只手搭在被褥之上,瘦削干瘪,血管凸起可见。 是位妇人。不认识,但有点眼熟。 妇人转动眼珠看过来,被褥上的手指动了一动。 “我带她来了,母亲。”德尔森上前握住妇人的手,以极轻柔的语气说话,仿佛说重一些,妇人就会如雪晶飞散。 他说的桑切兰语,字音起起伏伏如坚硬晦涩的诗。沧沐看懂了妇人的目光,慈爱又惊喜的目光。 “孩子,你来了。”她的亚特兰语和她的身体状况一样,无力而破碎。 沧沐不明所以,不由探询地看向德尔森。 她是不是认错人了? 德尔森冷了一张脸以轻微的幅度朝妇人的方向摆了下头,沧沐只得硬着头皮靠近些。 “您好。”她说。 至少在妇人这里,她是安全的。 妇人眼中有光,如落入池水的星星。她虚弱地微笑,手移向沧沐,沧沐下意识伸去了手。 “我一直想再见见你,可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 沧沐面上保持微笑,一语不发,生怕不小心泄露了本该保守的秘密。 妇人又说了些许话,后来乏了,手缩回被子里,阖上眼睡了。她睡得心满意足,连皱纹都平抚了许多。 沧沐听从德尔森的指示随他出了房间,对刚才的事情,她困惑不已。 年轻的首领也困惑不已,他在她身上凝了目光,情绪像碎裂的冰面一样动摇。 “你不记得了?” 沧沐不记得,对方的脸色迫使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如实发问:“不记得什么?” 德尔森的眼里慢慢聚起怒意:“你糊弄我母亲?” 原来那妇人真是他母亲。 “我以为你找不到她想见的人,让我来顶替。抱歉,我实在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你们。” 再说,她怎么可能认识桑切兰的人? 德尔森盯住她,像要验证话里有几分真假。突然他愣一下,拿出手机,面上带着被打断的不快。接完电话,他面色凝重地对刀疤男说了句话,应是命令,不容置疑,刀疤男肃然应答。 德尔森风一般地掠过去,目光在沧沐身上划过,如打在冰面上的最后一道残光。没等探究其中的含义,沧沐听刀疤男用圆厚含糊的亚特兰语说:“请回房吧,女士。” 沧沐想起喙间含了鱼的鸬鹚,从喉咙发出不清不楚的叫声。她忍不住笑意,庆幸走在身后的刀疤男只看得见她的后脑勺。 往后做客的日子也想得到是怎样了。 每天定时前往老妇人的房间,听她说话,偶尔搭腔。老妇人说起与麦肯的初遇,他的追求和爱情,父母的反对,他的承诺,儿子德尔森出生,麦肯的严格教育,她被袭击,落病,麦肯被暗杀,以及继位后的德尔森依然抽出时间陪伴她。 嫁给黑手党如同落入狼窝,性命总受到来自不同群体的威胁,德尔森的母亲安洁莉?斯卡尔度过的人生,算得上安稳幸福了。 来这里已过一个星期,斯卡尔夫人始终没有提及与沧沐之间的缘分。或许她们的确存在一段特别的回忆,但从源源不断的话语里,不难知晓斯卡尔夫人的生活重心完全放在其家人身上,沧沐没有找到机会获知她与斯卡尔夫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甚至,很可能记忆中的女孩在她心里只留了一个模糊的名字和印象,她那爱母心切的儿子就揪着仅有的可怜情报,捞鱼一样随手从学校里捞出一条差不多的献给了她。 说归说,这种几率还是挺小的。 沧沐不忍叫垂暮之人失望,又寻不见德尔森,刀疤男一问三不知,其他人根本不和她说话,她只能压下好奇和疑虑,把自己当作机器人,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她不知道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她刚毕业,学习期间已经积累了许多实习经验,未来充满信心,前途一片光明。 如今一个星期过去,她与外界完全失联。所有的东西,背包、钱包、手机、证件,全都不见了,被德尔森收起来了,因此哪怕他们不拦着,她也无处可去。她不知道母亲是否在寻找她,不知道是否有公司向她发出了面试邀请,甚至连这座桑切兰最大的城市——雷约克市内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 她是被圈养的小母鸡,每天从卧室去斯卡尔夫人的房间,享用不重样的美味,数着或是将被放生,或是将被宰杀的日子。 再这样下去,简直要疯了。 沧沐忍无可忍,面带视死如归的壮烈,“哐”地猛推开房门,刀疤男如静默挺拔的青松,忠诚地守在门外。 “怎么了,女士?” 含糊的口音令她失去交谈的欲望。 “请转达卡蒂奇先生,我不想呆在这儿了。” 如果还不放她走,那就地枪决了吧,她真的一刻也不想在这呆了。 刀疤男点点头,说:“您可以出门走走。不过外面零下三十多度,您受不住,建议留在室内。” 这时候沧沐才知道,只要处于监视范围内,她是可以离开房间的。 从笼里的鸡,变成了拥有小院子的鸡,呵,不过给了更自由的错觉罢了。 意外的是,她的行动确乎不受干涉,不管去哪里,百无禁忌。每去一个房间,刀疤男都化身房屋销售中介,尽职尽责地为她介绍。他对德尔森的书房和卧室尤其熟悉,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沧沐都耐心耗尽了还在说。 像对待犯人那样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却在这些方面不对她设限,也太奇怪了吧。 沧沐觉着不对劲,再次去了德尔森的书房,装作随意地翻开柜子拿书看。刀疤男仍是不阻止,她拿一本,他就用不准确的亚特兰语介绍一本,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最后说:“地下一层有图书室,有亚特兰语和少量燕代语的书,您要喜欢可以拿上来。” 尽管各方面透着古怪,好歹找到了打发时间的东西,况且这房子看过几次也不新奇了,容易厌倦。这么想着,沧沐便随他下楼取书去了。 第四章 迫近的葬礼 黑夜一天天长下去,温度一天天降下去,斯卡尔夫人的身体也一天天败下去。 德尔森似乎忙完了,又可能是把工作暂时交给了二老板,终于有时间陪在母亲身边。他一陪,其他人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沧沐想回家了。 她还是不明白斯卡尔夫人念她的原因,也不知道自己对她有什么要紧,她也不在乎了。现在她一心想回家。 德尔森没有应允。 “母亲希望你参加她的葬礼。” 沧沐在心里把他从上到下扫射了无数个弹孔。 她回家不需要得到他的批准,她也不会因为这种理由留下! 可是外头天寒地冻,还有不怕冷不怕死的家族士兵。而她,不懂桑切兰语,随身物无处可寻,身份无从证明,身无分文,孤独一人。 沧沐不得不选择踏上德尔森给的台阶。 斯卡尔夫人时日不多,德尔森几乎时时刻刻陪在她的床边。他不说话,他听她说。他握住她的手,像哨兵凝望母国那样坚定又深情。当她濒临死亡,他即刻让位于医生,目光焦虑也矜持。 只是,即使母亲因病遭受痛苦,他感到于心不忍,也没有下令用药物去减轻她的痛苦。 沧沐捧了书坐在房中一隅,书上写道:桑切兰人从小被教育要学会忍耐和与痛苦共生。德尔森坚持不用药,斯卡尔夫人痛到手指扭曲也没有癫狂大喊,多半受此教育影响。 忍受痛苦本身痛苦且伟大,饶是接受同样教育的侍者和医护,也不禁为斯卡尔夫人动容。沧沐看着眼前的景象,目光像幽深的树林一样沉静。 医生撑开斯卡尔夫人的眼皮,她仍在微弱地呼吸和抵抗疼痛,但医生已轻轻对德尔森摇了摇头。 沧沐低头继续刚才的段落,忽然听见德尔森一道阴仄仄的命令—— “都出去。” 他死死盯住胸口还在起起伏伏的母亲,表情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恨。 众人安静地离开。 沧沐起身时,德尔森突然转了头,半边脸偏向她,一只眼睛看向她。她下意识停了脚步,直到刀疤男扶住她的肩往前推她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德尔森是在对刀疤男下指示。 她被关了起来,真正意义上的禁足。她试图打开房门,只听门锁“卡啦卡啦”,不见开缝,接着传来刀疤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抱歉:“需要点什么吗,女士?” 用屁股思考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沧沐蔫儿蔫儿地说:“拿几本书给我吧,什么都行。” 没多久门开了,一名侍者抱了大大小小的书摆到书桌上,然后急匆匆地出去了,一刻也不停留。 刀疤男解释道:“最近比较忙,您的需求我们会尽量满足,还请老实呆着。” 沧沐想到了逃跑。 眼下他们忙着准备葬礼,无暇顾她,即便逃走,德尔森也极有可能随她去。又或者,懒得念及她对他母亲那点微乎其微的重要性,直接下令枪决。考虑到她把卡蒂奇家逛了个遍,家族成员也看了个遍,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 还能怎么着呢,乖乖呆着吧,等葬礼结束,就可以回家了。她会对他发誓,绝对不向任何人透露卡蒂奇家族的任何情报,他希望她怎么证明她就怎么证明。 问题在于,德尔森能否说到做到。 他真的会放过可能给家族带来隐患的人吗?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沧沐失眠了,仿佛迫近的是她自己的葬礼。 这几天许多人陆陆续续前来拜访卡蒂奇,有些当天就回去了,另一些住下了。 桑切兰人不忌讳死亡,当医生宣布某人可能在一定时间内逝世,家里人就开始准备葬礼。亲戚好友也会去见最后一面,留下一两个人代表全家人参加葬礼。如果将死之人挺了五天,人们就会先回去,葬礼的准备也会中止,直到那人咽气再重新启动。 桑切兰面对死亡的态度与燕代区别巨大,沧沐第一次在书里读到时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亲眼目睹后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不可理解。 人们面露悲伤,但总体平静坦然。他们为将死之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而悲伤,也为那人献上祈祷和祝愿,仿佛死亡不意味着终结,仿佛经历过死亡的人将获得某种新生。 宛如雪山洞窟的卡蒂奇府迎来了短暂的住客,沧沐开始听见人的气息。在窗外、在走廊,隐隐约约,细细碎碎,像风拂过野草荡起绿色的波浪,像堆起的篝火在寂静的夜呼呼作响。 而一旦进入房间,他们就销声匿迹了,耳朵贴墙上也听不见里头的声响。 “这不是迈克吗,在这儿干嘛呢。” 有人在门口说话,是个女人,离沧沐的房间很近。 沧沐本打算上床睡过这个下午,突然房门“哐”地被推了一下,她惊得一抖,差点叫出声来。 “查克斯小姐,请别为难我,这里头没有老大的允许谁也不能进。” 是刀疤男的声音,从他的语气里沧沐听出了一丝局促。 “卡蒂奇家还有我不能进的地方?”说着又推了一下。 “别啊查克斯小姐!” 尽管听不懂外头在争执什么,沧沐直觉来者不善。她匆匆收拾了床,把衣物和鞋子一股脑儿塞进衣柜,跟着自己也钻了进去。 衣柜门刚合上没多久,门口一阵嚓啦嚓啦,像是强制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沧沐在柜子里使劲往后靠,好像这样就能隐形似的。 别找到我,千万别找到我,我可不想回国前惹上麻烦,一点也不! “什么都没有嘛,搞那么神秘。” 女人在屋里四处走动,她靠近了衣柜,又远离了,她去了浴室。 糟糕,那里有洗漱用品,她一定会发现这里住了人。 沧沐以为她会嚷嚷着翻箱倒柜,但是没有。那人安静了好一会儿,再次说话时距离沧沐更远了。 “他有情人了?”压低了音量。 “......是夫人的客人。”不知怎的,刀疤男——也就是迈克——迟疑了些许才回答。 “斯卡尔夫人的客人有什么不能见的?” “不在一条道上,而且她不懂桑切兰语,不见也不损失。” “夫人什么时候交上外国的朋友了?” “这个......具体的只能问老大,我也不清楚。” “行吧先不说这个,问题是,她没在房里啊?你不知道她出门了吗?” 迈克?卡蒂奇瞅一眼天花板角落的针孔摄像头,又瞅一眼空荡荡的房间,如鲠在喉。 他倒宁愿查克斯小姐和沧沐小姐撞个正着,这样至少老大不会坐视不管。家族的事他能办得利利落落,女人之间的事,他可不在行啊。 查克斯小姐见他心不在焉,拿扇子轻敲一把,追问:“不去找她吗迈克?” 不等他回应,边上一个人冷冷问道:“找什么?” 衣柜里昏暗逼仄,又听不清更听不懂外边人说话,渐渐地,沧沐躲得有些倦意。忽然一道声音像冰枪擦过耳畔,刺得她一个激灵。 是他,德尔森?卡蒂奇,他过来了。 他来了,得救了,只要他带走那位小姐,她就能回床上好好睡一觉。 门口几位的交谈声更低了,后来有人远去,听不见女人的声音了。 沧沐放下心来,刚要去推衣柜门,房里又起了动静。有人正往这边来,他的步伐,跟她苏醒那天装睡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沧沐知道来人是谁了,她不应该为此紧张,因为迟早要出去面对他的。可是现在的处境,总免不了生出身临其境的被抓包感。她感到自己像做了坏事的孩子,等待父母伸来的惩罚之手。 灯光从渐渐拉开的缝隙流泻而出,沧沐下意识缩紧身子闭上了眼睛。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一只手握住胳膊带离了衣柜。她毫无准备,伴随着轻呼栽进一面紧实的胸膛。 第五章 笼里的金丝雀 不熟悉的热度和气息近在鼻息,沧沐汗毛倒竖,条件反射地往后撤。对方不动声色地按着她,才使她幸免于撞上衣柜。 “卡蒂奇先生,我这不是想逃跑,是刚才......” 如果被误会,不知得落个什么下场,沧沐边解释边在心里呐喊:我还没活够呢! 德尔森松开手,说:“你不用躲,明天你也要出席。”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现在。” “为什么?他们伤不了你,迈克不会允许的。” “迈克?”这又是谁? 德尔森侧过身,对门口一扬头,只听刀疤男咳一声,说:“是我,沧沐女士,我叫迈克?卡蒂奇。” “哪怕迈克不在,也没人敢动你,除非接到我的指示。” 德尔森静静地陈述,冰面般的语调叫人听不出话里是否另有含义。但在沧沐耳里,颇有点威胁的意味。 没人敢动你,除非接到指示。 意思是,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像猎豹围猎小瞪羚那样,从四面八方,紧追不舍。你最好顺利逃脱,一旦被扑倒,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咬断你的喉咙,折磨你,弄死你,开膛破肚,敲骨吸髓。 不过...... 沧沐看着德尔森那犹如雕塑的面容和身形,又觉得这样揣摩似乎过分了。 她见过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也遇过一脸和气的斯文败类,不管面上如何伪装,内里的残忍、刻薄、冷血总不经意从眼角、唇线和微小的表情里流露。哪怕不曾眼见他们对待敌人的场面,直觉也告诉沧沐:躲远点,别被盯上了。 然而面对德尔森,她却没有类似的感觉。 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跟黑手党扯上关系准没好事,卡蒂奇这样的大家族更是沾上一点都能引爆无数隐雷。必须快点离开这里,尽早回家,最好能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但所有催促她赶紧逃离的因素里,不包括德尔森。 他应该不会伤害她。 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她居然开始相信卡蒂奇家族的首领不会伤害她,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自然,是在她老实顺从、不招惹麻烦的前提下。 乖乖做一只笼里的金丝雀,得到主人的宠爱,每天有吃不完的佳肴,饮不完的佳酿,享受主人的爱抚和宠溺的爱称“我的小宝贝儿”。 夸张吗?沧沐现在就是这种感受。 金丝雀知道主人不会故意害它,甚至喜欢它,但它依然本能地渴望飞出牢笼。这与充满占有欲的爱意无关,只与作为独立个体的意志有关。 不同的是,德尔森并非喜欢她,他只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说不定还是他母亲许许多多愿望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我知道了。”沧沐说。 德尔森进门之后两扇竖门大敞,门口只有刀疤男,纵使他块头大也只能顾一侧——它们短暂地给过沧沐可以成功逃离的错觉。 但错觉只是错觉,所以她没有付诸行动。 德尔森走了,连同错觉一并带走。两扇大门重新紧紧闭合,沧沐躺回床上,像置身于刚封口的棺木。 她还活着,人们以为她死了。 屋里温暖得胜过燕代的初夏。沧沐百无聊赖,起身去到窗边往下望。身罩深色外套的人们从“士兵”中间穿梭往来,像墨色的水流过洁白的地面。 一位头顶墨绿色宽边礼帽的妇人不经意抬眼,正瞧见伫立窗边的沧沐。她礼帽上插的鹅毛也对一名异国人的出现感到惊讶,随她的脑袋晃了一圈。 后来,很多人抬头看过来,又低下去轻声交谈。沧沐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谈论什么,但从现在开始,话题多半变成她了。 一道视线如跃出水面的鱼,在水波间弹起跳动的光。是个发色浅到近乎白的男人,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异国人”的身份引起的反常动静早已随注意力的转移而消散,只有他,一动不动,仍然面向她的方向。 不是目光,而是他的浅发,像黑色水流中一块稳固的白色岩石,任谁都无法忽视。 沧沐与他对上眼神。 远远地,他的嘴唇扬起似有若无的弧线,像被清晨第一缕微光晕染的山的身形。他带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看好戏的神情,似乎友好,又像个擅长迷惑人的魔术师。 沧沐返回床头,这样从窗外就看不见她了。 葬礼当天,女佣早早送来衣服,一袭铃兰般洁白的连衣裙。 桑切兰人认为生死乃异名同物,所以对生者象征吉祥好运的铃兰,对死者亦有平静安详的祝福之意。也可以穿黑色衣裙参加葬礼,只是卡蒂奇家族选择了白色。 换上衣服,简单整理了仪容,沧沐随迈克下楼。 路上遇到其他参加葬礼的人,彼此点头示意,半句不多言。人们坐上德尔森安排的车辆,一路行至墓园。 沧沐和迈克一起,车上没有其他人。德尔森为她开门,扶她下车,将她牵至身侧。众目睽睽之下,沧沐无法反抗,只能冷着一张脸,无声抗拒。 德尔森的一切行为都可疑至极,包括此时此刻,让她暴露在与卡蒂奇家族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各界人士的目光下。 他们不一定知道她是谷沣家族前首领的女儿,因为如果不是无意间听到父亲打电话,她可能也会一生被蒙在鼓里。 但他们必然误解她与德尔森的关系,而语言不通的她既无从知晓这些人的看法,也无法澄清,这对她非常不利。 跃出水面的鱼一般的目光又来了,沧沐微微侧过脸,果然看到了那个浅发男人。 他站在离墓碑不远的地方,正好奇而玩味地注视他们。他的身边站着一位金发女性,也在用叫人无法忽视的目光盯着他们,而且神情既震惊又愤然。 如此张扬的情绪,如此明烈的感情,她应该就是闯进房间的那位小姐了。而且,没猜错的话,她大抵倾心于德尔森,否则不会不管不顾破门而入,更不会在这种场合像一只发怒的白天鹅那样瞪视她。 真的,她连发怒都带了一股优雅,令人禁不住想多看两眼。然而沧沐没有这么做,她不能对这里的任何人产生兴趣,特别是领她踏上风口浪尖的德尔森。 整个葬礼德尔森都牵着沧沐,他没有使劲,像握一瓶水那样随意自然。但只要沧沐试图抽回手,他就会不动声色地捏住。 厚厚的手套隔绝了温度,沧沐感到冷意随风、随牧师冷淡的念诵、随人们不时飘过来的目光侵入骨髓。 她想回家。 她从来不知道回家如此艰难。 手上忽地传来异常的力道,德尔森握紧了她。沧沐抬头望去,他正在流泪。躺着斯卡尔夫人的棺木缓缓放入墓坑,德尔森的泪静静地流,人群之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 沧沐的泪水盈满眼眶。 她不想再待下去了。 她想回家。 第六章 德尔森的女孩 葬礼结束后,前来哀悼的人们又在卡蒂奇家停留了两天,宽慰德尔森悲伤的心。 沧沐再度被禁足,只在用餐时间由迈克领去餐厅。 餐桌是长方形,主位空出,德尔森坐在主位的左侧第一位,沧沐被安排在他的对面,两人的下一个位置同样空出,从再下一位开始宾客才入座。 沧沐不懂这是什么礼仪,更听不懂宾客窸窸窣窣的话语。她知道该看谁。 “白天鹅”小姐落座于德尔森一侧,她和德尔森之间隔了一位夫人和一位先生,还有一个空座位。这位小姐秀眉紧蹙,但不再恼怒,而是与旁人一样费解又困惑。 餐席间,众人极富默契地一言不发。 沧沐不知道桑切兰的用餐礼仪,见其他人规规矩矩,便像一面镜子,全盘复制德尔森。他切肉,她也学样切肉;他喝酒,她也喝一口酒;他拿餐巾擦嘴角,她也拿起餐巾往嘴角一抹,不管自己是否真的需要。 德尔森沉浸于丧母之痛,没注意她的奇怪举动。这一切被迈克看在眼里,整顿午餐迈克憋笑憋得很辛苦。 用过一次餐,沧沐记住了基本礼仪,再也没有学过德尔森。没有了专注的对象,她像在密林里失去方向的梅花鹿,被细小怪声牵扯神经。 沧沐发现,几乎所有人,除了德尔森和迈克,都在时不时斜眼打量她。但每次只要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走近她,迈克就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或者撇下正在说话的对象,赶过来将对方挡在沧沐的视线外。 “白天鹅”小姐也想跟沧沐说话。她远远喊话,视线落在沧沐身上,但是沧沐听不懂,没有回答。后来迈克接了话,与她交谈一阵,她怪异地瞥沧沐一眼,看上去愈发疑惑不解。 又有人加入进来,迈克明显更防备了,沧沐甚至觉得他有点欲哭无泪。 是那名发色浅到近乎白的男子,他一直在听迈克和“白天鹅”小姐的谈话,听到感兴趣的内容便简短地插了几句。 迈克不知说了什么,浅发男子露出得逞的笑容,不顾阻拦,转头对沧沐说:“你好,德尔森的女孩。” 一口流利又清晰的亚特兰语,听得清楚明白,沧沐不觉瞪大了双眼。别说在桑切兰,就连在亚特兰语普及度算高的燕代也很难听见口音如此浅的亚特兰语。 但她依然没有回应,她不该回应。 可惜下意识的惊讶已经暴露她听懂了的事实,浅发男子继续说:“我是莱克斯?卢内奥,德尔森的朋友。” “白天鹅”小姐也反应过来,用亚特兰语说:“我是嘉内莉?查克斯,也是德尔森的朋友。”她的声音动听如夜莺,仿佛被剔透的晨露浸润过。 卢内奥,沧沐知道,是桑切兰另一大黑手党家族。桑切兰最大城市雷约克的东面属于卡蒂奇,西面则属于卢内奥。两家是世交,出席斯卡尔夫人的葬礼再正常不过。 沧沐感到自己陷入沼泽,再不快些返回燕代,只怕来不及抽身了。 “我们聊聊。”嘉内莉看出眼前这个比他们瘦小一圈的南国人想尽快回房,好将麻烦事挡在门外。但她不想,她有一肚子的疑问亟待解答。 不等沧沐拒绝,迈克兢兢业业地向他们诉苦:“真的很抱歉,查克斯小姐,卢内奥先生,你们这样我很难办,老大特意交代不许任何人跟她说话。” 莱克斯和嘉内莉互望一眼,莱克斯无奈地耸耸肩,嘉内莉与他说了几句话,看上去也放弃了。两人再度朝向沧沐,像面对一朵珍奇的花芽,想看看她开花以后的模样。 沧沐不想也不能与他们多说,但有件事必须澄清,否则遗患无穷。她从迈克身后走出,看着嘉内莉,说:“我不是卡蒂奇先生的女孩。” 说话间,她的目光从嘉内莉缓缓移向莱克斯,莱克斯像被什么刺了一下,飞速地眨了眼。等他回过神,沧沐已和迈克走远了。 莱克斯护送嘉内莉回家,他们已尽最大的努力安慰德尔森,接下来只能靠他自己抚平伤痛。 车外是永恒不变的茫茫雪原,夕阳铺在又平又白的雪地上,为冰雪注入余温。 嘉内莉反复回想,喃喃自语:“她叫他卡蒂奇先生,太客气太疏离了,简直像在说她与德尔森毫无瓜葛!” “难道不是吗?她说了她不是德尔森的女孩。”坐在前座的莱克斯也在出神地想事情,无意中听见嘉内莉的低语,便回了话。 “可你不觉得德尔森的行为跟她说的相反吗?”嘉内莉反问。 莱克斯沉默了。 没错,德尔森对她太不一般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与德尔森相识已久,他一定会认为是德尔森在一厢情愿地追求沧沐。 不,就算熟悉德尔森的性子,也很难不这么认为。 德尔森把沧沐与外人隔绝,一如猎豹把猎物叼上树避开其他捕食者,一副独占和独享的姿态。莱克斯第一次在对人毫无执着心的德尔森身上目睹到此种姿态。 太奇怪了,身为朋友,他们居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女孩的存在。 他们是什么时候、如何认识的?她又做了什么,叫德尔森挖空心思让她在母亲的葬礼上抛头露面?又是出于何种原因,使得德尔森禁止哪怕是朋友的他们与她接触? 或许,要等德尔森处理好他与那女孩之间的关系,才能知晓。 莱克斯沉默以后,嘉内莉也不再说话。她与他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一路回到各自的家。 宾客一个个离去,卡蒂奇宅邸迎来可怕的死寂。 佣人们埋头干自己的活,出于担惊受怕,也出于职业道德,不敢多加妄言。院中站岗的“士兵”一如既往,连劲松都比不过他们的傲然挺立。 大厅熄了灯,廊间留下微弱的照明。 如今的卡蒂奇家族,失去了带给卡蒂奇辉煌的麦肯?卡蒂奇和他的夫人安洁莉?斯卡尔,留下尚且年轻的唯一的继承人。 佣人们躲进房间,干部们也识趣地外出活动,德尔森在昏暗的空间游荡。月光染了雪的颜色,笼住这位年轻首领俊朗的面庞。 他来到沧沐的房间门前,迈克瞅见他的模样,不由得往门中央挪了挪。 “......让开。”德尔森命令道。 “老大,您别。”迈克手心直冒冷汗,两种本能疯狂搏击,对沧沐的担忧暂时占上风。 德尔森抬眼,顿时,迈克感到厚重的压力当头砸下来。 “活腻了?” “您说过不可以伤害沧沐小姐。”一滴汗顺着迈克的鬓角流下,“我猜,其中也包括您本人。” 长长的走廊吞没了长久而深沉的沉默,德尔森蜷了手指,像在极力压制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 他盯住迈克。 狼王正在考虑如何处置不听话的下属。 视线转向阻隔他与沧沐的门,那眼中藏了太多情绪,迈克不得不妥协。就在迈克挪开身体为其放行时,德尔森身子一转,游魂似地走了。 生死一线,迈克全身舒了一口气。然而没等这口气舒完,就传来德尔森淡然的指令。 “明天,一千个俯卧撑,作为违逆我的惩罚。” 迈克面色一僵,脑子已经开始哭了。 “做完以后放一天假,这是保护她的奖赏。”德尔森立在光的阴影里,远远看去,似乎在微笑,“这些天辛苦了,陪陪贝璐和希尔娜吧。” 她们是迈克许久未见的妻子和女儿。 “谢谢老大!” 这简直要蹦起来的雀跃,换来德尔森一声嗤笑。 第七章 蔓延的寒意 早上女佣来送餐,沧沐没见迈克。收餐盘的时候她又特意看一眼,还是不见他。她老实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悄悄给门开条缝。 没有一个人。 沧沐的心剧烈地膨胀。 监控在上,她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妄想逃走。但是万一呢?万一临时出了大事,德尔森不得不抽调人手,导致监视出现空白呢? 她打开门,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迈克说过她可以自由行动,不建议外出的理由也仅是屋外严寒难耐。 她打算试探自由的底线。 一路畅通无阻。 佣人们遇见她低头行礼,既不询问去向,也不阻拦去路。卡蒂奇家族的干部们见了她摘帽示意,也不多言,但干部的频繁出现意味出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他们绝对会向德尔森通风报信。 沧沐来到正门口,两名持枪警卫面容严肃如千年老松的树皮。她走近门,伸出手,他们一动不动;她推开门,刺骨的冷风呼呼钻进来,直往脸上身上扑。她被风逼得闭了眼。 “套件大衣,我带你出去。” 两侧的警卫站得更直了,沧沐合了门,回身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德尔森。 他的眼睛生了血丝,目光有些涣散,本就与冰雪融为一体的面色更加苍白。参差不齐的胡渣折损了他一张年轻英俊的脸,略显颓丧的状态削减了他不凡的气度。 果然逃不过监视。 “太冷了,不去了吧。”凉意还留在鼻息间,沧沐吸一口屋内温暖的空气,吸入一点勇气。“卡蒂奇先生,我想跟您谈谈。” 德尔森抿了唇,道:“跟我来。” 只能跟着他。 他们来到一间沧沐从来没去过的房间,它躲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房门毫不起眼,一盏蜡烛灯静静地提醒来人此处即阴暗和孤寂的化身。 德尔森掏出钥匙,“咔啦咔啦”逆时针转了两下,门开了,里头黑黢黢的,他抬手开了灯。 沧沐一眼看到自己的行李。 原来都被收在这里! 心里欢呼一声,沧沐登时小跑了过去。但是当一转眼,看见墙上、柜子上、灯罩上密密麻麻贴的照片时,她抱紧背包,惊恐地瞪着德尔森。 德尔森泰然自若,把钥匙往床上一扔,几乎可以说是挑衅地回望沧沐。 为什么......这么多她的照片......她不喜欢拍照,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无数质疑涌上心头,她不敢问,一问,就再无回头路。 德尔森坐在床边,拍拍身边的位置,说:“坐。” 门关了,不知道上没上锁。想起这宅邸里的房间隔音效果极好,就算发生了什么,只怕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她。 沧沐终于正式考虑起德尔森伤害她的可能性。她被他的疏离有礼骗了,以为办完葬礼他就会如约把她送回去。她像一头无知的幼鹿,一跃跳入他布下的陷阱。 “卡蒂奇先生。”沧沐口中干涩,或许声音还在发抖。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从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到生命和安全受到威胁。 “您说过,葬礼结束就送我回去。” 德尔森歪了头看她,疲惫的眼角流露出玩弄猎物的戏谑:“我说的是,做完客就送你回去。” “参加完您母亲的葬礼,难道不是做完客了吗,我不是因为您母亲才被带来的吗!” “呵。”德尔森翻身从床头扯下一张照片,放在唇边,反问,“你说呢?” 沧沐感到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在发抖。 她愤怒、屈辱、恐惧、眩晕。她紧紧抱住背包,依然无法消解毒素般蔓延的寒意。 她听见结冰的声音,听见风呼呼吹进山洞的怪叫,听见蝙蝠扑飞,叽叽啾啾像邪恶的法师在怪笑。 她想起父亲的去世,电视上播放的飞机残片,母亲尖锐的令人心颤的大哭。 她想呐喊,发疯,想跟眼前这个可恨的人同归于尽。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请让我回去。”心中波涛汹涌,面上仍尽可能保持镇静。 “我说了,过来坐。” 沧沐不假思索摇头,她害怕,又觉得事到如今没什么可怕的。 她不来,德尔森就过去。 见他朝自己靠近,沧沐跑到床的另一侧。德尔森觉得好笑似地看了她一会儿,掏枪朝她和床之间按下扳机。 沧沐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墙边扑倒,行李掉了一地。她又惊又惧,无助地等待下一发子弹。但是没有,德尔森收起枪,继续朝她走来。 他不过想让她无处可逃,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沧沐为冒出这个词的自己感到悲哀。 德尔森捡起行李还给沧沐,见她不接,便搁在一旁,然后在她面前蹲下,拿手中的照片给她看。 沧沐用余光寻找他的枪。它挂在他的腰后,无法轻易夺取,再说她也不知道他身上是否还藏了别的暗器。 沧沐不了解卡蒂奇家族的风格,但她知道谷沣家族的成员不会只配一把枪。 沧沐咽了咽口水,勉强去看照片。 照片里的女孩扎着干练素爽的马尾,背着个旅行包,正向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男人费劲地解释什么。男人身后一排木椅,木椅后是一圈一米五左右的围墙,围墙外是葱郁的山景。 这里是...... 泛黄的记忆逐渐恢复色彩,沧沐的思绪回到六年前。 那年她高中毕业,背上旅行包一个人跑去亚特兰游玩。为省心省力,她加入一个旅行团,团里的游客大部分来自亚特兰周边的国家,少部分来自没听过的国家,三人来自桑切兰,以及她,唯一来自燕代国的人。 是了,之所以记得有三个人来自桑切兰,因为他们是一家三口,而且那位夫人身体不好,遭不住长时间行走,总是走走停停。 到了目的地后,人们围坐在餐桌旁热烈地聊天。来自桑切兰的夫人坐在不远处的树下,想必她喜欢宽敞点的地方。她的儿子被年轻姑娘们围住,一张冷脸完全浇不灭她们的热情。她的丈夫正与其他几位先生欢饮畅谈,同时留意着妻子的状态。 想起来了,当时导游给每个人发了一瓶水,沧沐离夫人比较近,就去送了水。在此契机下,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至少在沧沐的印象中自己的态度不算热情友好,只保持了基本的礼貌。不过那位夫人似乎自觉找到了绝佳的倾听者,还拉着沧沐坐到自己身边,再然后,她就不对劲了。 那是沧沐第一次见人发病。夫人的嘴唇瞬间惨白,像染了一层霜,身体触电一般止不住颤抖。 沧沐六神无主,条件反射地朝众人的方向大喊“先生!”,却被夫人轻轻拉了一下,她于是先扶夫人在座椅上靠稳,再去找她的丈夫说明情况。 不过一件小事,换作任何人都会采取同样处理方式的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换作任何人都会为提供举手之劳而感到欣慰的一件事,换作任何人都会拂一拂衣袖云淡风轻全然不放在心上的一件再微小不过的事。 就是这样一件事,就是送了个水,聊了个天,多替人考虑了一下,就把她送进了卡蒂奇的牢笼。 第八章 愤怒的颗粒 “想起来了吗?”德尔森收回照片,“这就是母亲去世前想见你一面的缘由。” 还是想不通。当然想不通。怎么可能想得通。 “这点小事......惦记那么久吗?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做的。” “不是任何人。”德尔森去捉她的胳膊,沧沐本能地把他的手挥开,不想被他一把抓住,拉了起来。 德尔森重复了一遍:“并不是任何人,想想当时其他人都在哪里,干什么。” “因为没人料到斯卡尔夫人会发病。”沧沐试图挣脱他,但失败了。 她被有力的巨钳捕捉,一味挣扎只会令自己受伤。 德尔森带她去了床边,把她按着坐下去,然后低头看她。沧沐动动肩膀,他没有松手的意思。 “是,没人料到,只是恰好你出现在那里,恰好遇上,恰好处理得当罢了。”德尔森放低视线,凝视她倔强的双眼,似笑非笑,“母亲和我都认为,这是上天的安排。” 简直有病。沧沐毫不客气地想,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纠正道:“不,是‘孽缘’。”她不知如何翻译,使用了燕代语的读音。 “孽缘?” “不该有的、只会给双方带来伤害的缘分。” 德尔森若有所思地听着,忽地一笑:“没错,是孽缘,我欣然接受的,孽缘。” 他仍然按着她,俯身贴近来,沧沐立刻意识到他的意图。 “我不愿意。”她说,“噌”地站起,出其不意的举动让她得以摆脱德尔森的压制。 “我不想,我不要!”她朝他大叫,“我不想要这种缘分,一点也不!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奔涌的感情和冲动冲破了由恐惧组成的阀门,一股劲儿如注射器里射出的细流直往脑门上窜。窜到顶了,眼前出现星星点点的光,它们是愤怒的颗粒,是不计后果的因子。 “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我什么都做了!我帮了你母亲,陪了她一程,参加了葬礼,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我只想回家,我保证,绝对不透露卡蒂奇家族的任何信息,求你了卡蒂奇先生,让我回去吧。” “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回去,我真的想回去......我们说好的,你会放我回去......” 怒气渐渐下去了,它带来的泪水留下了,留在鼻头,涌上眼眶。 德尔森平静地注视她,从他的反应里沧沐看不到出路。 她的激动,她的呼喊,她的歇斯底里,她的示弱,都不能触动他分毫。 她委屈,绝望,崩溃,几近疯的边缘。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不就关心了一下你妈吗,为什么要找上她!活这么久没被别人帮过?为什么偏偏要记住她?谁愿意因为一次不足为道的善意就被带到黑手党的家里啊!就让她平平凡凡、安安静静过完一生不行吗!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啊...... 泪眼朦胧中,德尔森的枪隐约在晃动,趁着情绪,沧沐冲过去夺他的枪。 他不打算伤害她,又看到了她疯狂的、失去理智的一面,那么想必在他眼里,此等铤而走险的行为也不过是一个疯女人被逼至绝境的孤注一掷吧。 指尖擦过他的腰际,碰到了枪,然而无济于事,她旋即被抓起来,面朝下压在床上。胸口传来被压迫的闷闷的痛感,她想撑起身子,被强硬地按回去。她没有力气再反抗了。 德尔森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松手。沧沐保持姿势趴在床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就这么想离开吗?”德尔森问。 他还在她身后,语气跟质问死神“为什么要带走我的母亲”时一个样。 沧沐累了,吼累了,哭累了,心累了。她一边脸贴在床面,对面是歪斜的墙壁,和贴得乱七八糟的她的照片。 不论她说什么,德尔森都像故意听不懂、听不进一样,罔顾她的意愿,意图消磨她的耐心和意志。不论她顺从、悲愤还是反抗,他都从容不迫、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她从尚能保持理性到情绪溃堤。 一想到这点,如喷薄的岩浆般的冲动再度支配了沧沐。 她的下场一定悲惨至极,尽管如此她还是要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些天来的憋屈得到宣泄:“谁不想离开?普通人谁乐意跟你们扯上关系?”说完,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准备。 好半天,德尔森没有动静,也许他正考虑如何处置她。过长的等待时间舒缓了紧绷的心,她渐渐放松下来。 突然,强烈的气息覆上来,沧沐大惊失色,慌忙起身。她的背碰上了德尔森的前身,他还在向下施压。他贴着她,她贴着床。 沧沐心底一空,脑海里闪过数种可怕的后续。 她曾数次与交往过的男孩们如此亲密,他们与她的线条紧紧贴合,他们与她之间的气氛无比甜润。他们时而温柔、时而急切,如和煦的风,也如狂暴的雨。他们让她体验到无上的快乐,他们从来没有让她害怕、瑟缩、渴望逃离。 可是此时此刻,哪怕并非第一次贴近男人的沧沐,也实实在在感到了惊惧。 如果真的,如果德尔森真的,想靠掠夺身体、侮辱人格来剥夺她的自尊和反抗心的话,她能坚持多久?他绝对不会像曾经的男朋友们那样耐心细致地走司空见惯的流程,他可能用到骇人听闻的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 温热的液体再次从沧沐的眼角流下来,一串串,接连不断,浸湿了床单。 德尔森两手从沧沐的肩头一路拂去,拂过她的上臂,到下臂,然后是手腕,最后握住她那已紧紧捏成拳的手。他以这种姿势拥住她,头靠过去,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是普通人吗?” 闻言,沧沐不禁睁了睁双眼。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了,知道她的父亲是沧晏?所以还是为了报复?可事到如今,报复她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两家还产生过她不知道的冲突吗? 不知为何,发现有德尔森出于报复绑架她的可能性之后,沧沐反而冷静了一些。 比起莫名而扭曲的爱,纯粹深刻的恨更容易对付。 不过这恨,也来得莫名。 莫非卡蒂奇家族至今怀疑麦肯?卡蒂奇是谷沣家族指使暗杀的?但那时她的父亲沧晏早就不在了,新首领崔伦狄与卡蒂奇家族重新建立了友好关系,暗杀麦肯先生的可能性堪比海底捞珍珠。 如果是因为他母亲受伤落病一事,且不说幕后黑手到底是不是谷沣家族,就算是,她曾救过夫人这事不能多少抵消一下吗?或者至少不要上升到她行吗? 她不懂。想不通。当然想不通。怎么可能想得通。 到底为什么,是她啊? 第九章 牢笼的锁 “你这是什么意思?”沧沐决定暂且装傻,“我不算普通人吗?” 假如德尔森通过某种渠道或机缘巧合得知了她父亲的真实身份,那么他必定也知道沧晏对妻女隐瞒了这个身份。只要她咬定自己不知情,她与他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希望他多少存了一分良心,或者出于对无知的轻蔑、嫉妒和厌恶,把她赶走。 德尔森狼一样的目光始终关注着沧沐的每一个举动和表情。他似啄木鸟,哒哒哒,哒哒哒,凿开树皮,直达肥厚多汁的肉虫。 “或许你以为自己再平凡不过,但别排除这种可能:有人出于保护的目的将你的不平凡隐藏,未曾想过却因此害了你。因为一旦人们知晓了‘意料之外’,会比从一开始就知道‘意料之中’更加蜂拥而至。” 他愈发贴紧了她,嘴唇几乎贴到她的脸上:“你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 德尔森的贴近引得沧沐一阵阵颤栗,不适令她口齿不顺:“我不明白,我没什么不平凡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对你毫无用处......” “我不需要你有用处,只需要待在这里。”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有自己的生活,我还有母亲,她在燕代......” “不用担心,你的母亲会得到非常好的照顾。” “我想回去,不想在这里,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 “你会熟悉这里的,一切由我安排。” 真是对牛弹琴。 沧沐把脸埋下去,避开德尔森的嘴唇。 她想哭,又想笑。 他听懂了,他故意忽视,他以为在解决问题,他是个恶魔。 “不管你有多完美的安排,我都不想待在这里。拜托你,卡蒂奇先生,让我回去吧。” 身下的女孩放松了力气,她的身体不再僵硬得像块石头。她的手也松开了,可以缠住她的手指。她的脸依然埋着,不知是否仍在哭泣。 女孩如厚软的棉被,柔软温暖,令人心安。德尔森拿脸去蹭沧沐的肩头,看到她的皮肤上冒起一粒粒鸡皮疙瘩。 他起身坐到床上,把她也抱起来。女孩像个稻草人,不逃不闹,坐在他的怀里任凭摆布。行为上她没有了挣扎的迹象,言语上却不依不挠。 “让我回去吧,卡蒂奇先生。” 德尔森抱着她,爱不释手地抚摸她,拿脸、拿下巴蹭她。那模样,像小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 他似乎,没打算侵犯她。 沧沐有点从刚才被压制的状态里缓过神了。但不行,远远不够,她要的不止是不被侮辱侵犯,她要离开,她要回家。 “请放我走吧,卡蒂奇先生。” 她又一次重申,德尔森停下了孩子气的亲昵行为,没有吱声。过了约两分钟,他低低答了一声:“我知道了。” 沧沐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雀跃。 迈克?卡蒂奇清闲了一天,回来后发现沧沐的房间房门大开,本该被软禁的女孩正哼着小曲儿收拾行李。他大为震惊,听说德尔森答应送她回国后,更加感到不可思议。 “老大,这......”他错过了什么! 德尔森示意他保持沉默,递过去一张纸,迈克扫一眼,面色微变。 “明天送她去私人机场,就用这份名单上的人,挑三四个,谁都可以。” 迈克动动嘴,想说什么,终究忍住,点头道:“是,老大。” 沧沐仔细盘点了行李里的东西,一样没缺。手机没电了,德尔森给她找了个转换插头,充电,开机,信号满格,国际电信企业名不虚传。她试着给母亲打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可能母亲刚好有事,也可能这些天她日日不眠不休寻找女儿,支撑不住倒下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沧沐愈发归心似箭。 清点完行李,沧沐把目光投向正在给迈克交代工作的德尔森。 他恢复了冷淡如雪的模样,谁也想不到昨天他居然那样依恋地拥抱她。 太可怕了,简直是噩梦,要不是他脑子还算正常,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好在归期已定,迈克也回来了,到了明天,她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过了明天,就没事了。没事了。 没事了。 沧沐一连默念好几遍“没事了没事了”,像虔诚的祈祷,像不愿面对现实的自我催眠,像对命运的哀求。她清楚得很,只要脚还踏在这片土地上,她就受制于德尔森,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毁了她。 当晚德尔森没出现,沧沐一个人自在地吃完晚餐,由迈克护送回房间。迈克守夜,她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 阳光透过窗帘,毫无顾忌地展现它金色的身影。微尘纷纷扰扰,像点缀于纱裙上的亮片,在光线里闪烁飘舞。 沧沐醒了,对着天花板发呆,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美妙的、充满希望的梦。当她瞅见地上摆的行李,才终于确认了这个激动人心的事实。 今天!她!要回家了! 沧沐在床上翻滚,滚回仰面朝上的姿势,扯过被子盖住下半边脸,一双精灵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恐怕给她一双舞鞋就能跳芭蕾。 忽然有人敲门,沧沐吃一惊,立刻收了笑容,坐起来拿被子裹住身体:“谁啊?什么事?” “是我,沧沐小姐。”迈克没有轻易开门,在门外说,“准备好了告诉我一声,随时可以走。” “知道啦!” 沧沐跟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跳起来,转个圈儿到衣橱,拿出自己的衣服穿上。她把与卡蒂奇家族有关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收拾熨帖,然后再次清点了自己的东西。 准备就绪,她带起行李,伸手去抓门把手。 这是牢笼的锁,也是自由的开关。 沧沐向下使劲,锁动了,门开了,金丝雀要离开虚妄的笼,飞向本属于她的广阔世界。 候在外头的除了迈克,还有三名黑衣男子,他们摘帽向沧沐示意。佣人将一个保温杯和刚出炉的面包递过来,沧沐道了谢,跟着迈克和黑衣男子们往后院走去。 没见德尔森。 一辆黑色轿车等在后院出口,迈克招呼沧沐坐到副驾驶的后座。黑衣男子也先后入座,负责开车的那个发动了轿车。 引擎突突突突,迈克也突突突突地对他们说话,神情严肃,语气厚重,沧沐一度以为他在训人。 给黑衣男子交代完后,迈克用含混的亚特兰语对沧沐说:“他们送你,一路平安。” 轿车驶入雪原,在只有白雪与蓝天的世界奔驰。 沧沐记得德尔森的亲友们回家时走的是另一个方向,那条被碾压过的路还没有完全被风雪覆盖,盘曲至一片远远的房屋。 前往卡蒂奇私人机场的路要萧条得多。望不见尽头的雪地上孤零零点缀着几棵树,间或出现几间破败的木屋,雪兔、雪狐、小鸟一类的小动物探头瞄一眼,除此之外杳无生气。 几名黑衣男子只顾开车,或端正坐着,不与沧沐接触。沧沐落得清净,看一眼手机,没有信号,她只得放弃给母亲打电话。 到机场还有点距离,沧沐放松地靠上座椅靠背,歪头面向蓝得纯净剔透的天空,数着少得可怜的几丝云雾。 突然,一声枪响划破了雪原的宁静,紧接着一个猛刹,作用力将毫无准备的沧沐推向前座,她的头重重地磕在前座靠背上。身旁的黑衣男子顾不得她难受,一把将她按下,掏枪朝外射击。 生死一线之际,沧沐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糟透了,又回不去了。 第十章 不愿见到的家伙 沧沐被冻醒了。 她的半边身子贴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另半边紧挨着零下温度的空气。双手双脚冻麻了,连被麻绳捆绑的紧束感都感觉不到。她整个人就是一块石头,僵硬没有知觉,动弹不得。 冷气刺入鼻息,撕扯着气管,令呼吸痛苦不堪。沧沐几乎失去了思考的动力,她呆滞地目视前方。 有人出现在视线内,但没有印入她的眼里;他们咕噜咕噜说着话,但没有进入她的耳中。 一个人走近来,绕到她身后。她的两手一松,手臂从背后垂到身前,滑到地面。后来双脚也解绑了,她的身子朝一边歪去,有人把她扯住拉起。 沧沐动动眼球,看清了周围的人。他们个个身着黑衣,头戴黑色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只嘴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显示身份的标识。 怎么会呢......到底是什么人?卡蒂奇的仇家?但是为什么找上她......为什么又是她? 偶然做一回善人,就一脚踏入命运的泥潭,再难抽身。善得怨报,善始恶终,未免也太好笑、太讽刺了! 身后的人提住她的衣襟举在身前,似乎正等待什么人。 这里看着像一处仓库,空旷无物,窗口高高地开在几乎到顶的地方,看不见外部。从顶部垂下一根线,线的尾端有个灯泡,偌大的空间靠这一个灯泡照明。 这次也许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是不是苟活在德尔森那里更好些? 不,他才是这件事的元凶。要不是他携她高调出席斯卡尔夫人的葬礼,这群人会盯上她吗!不,要不是他把她迷晕绑到桑切兰,她会遇上这种事吗?不会!都是他,都是他德尔森的错! 可她现在命都快没了,互搏对错又有什么意义? 身后的人还举着她,其他几人也都面朝仓库门口。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人。 一个念头如针尖的光亮了一下。 莫非他们等的,是德尔森? 难道他们以为德尔森会为了她身赴摆明了为他布下的陷阱吗? 愚蠢至极。 但若德尔森来了,那将成为她这辈子遇到的最愚蠢最不愿接受的事。 为什么居然有人明知是孽缘还不愿斩断?为什么遭遇那样严辞露骨的拒绝还能罔顾对方的意愿一厢情愿呢? 太蠢了太恶心了,实在是太蠢太恶心了! 恶心之至。 不知是不是上一世造了孽,又或许命运有意恶心她,仓库门开了,那个她宁愿就地逝去也不愿见到的家伙,出现了。 为什么?你来干什么?!为什么你要来啊!我就快回家了,为什么你又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 沧沐把目光移向地面,装作没有看见。她不能给他哪怕一个眼神,否则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在他看来哪怕是怨愤也会被曲解成求救。 德尔森和迈克一同入了来,与黑衣人们对话。一群深湖一样没有波动的人,连涉及无辜女性性命的谈判都能谈成唠家常的风格。沧沐觉得自己真是少见多怪了。 忽地一个气泡从湖底冒上来,双方似乎没有谈妥。举着她的人提高了音量,强大的声压压迫着耳膜,她更难受了,不觉发出短促的低吟。 这一声似乎拨动了德尔森的心弦,本来同样有点激动的他蓦地沉默下来,再开口时回归了冷静。然而黑衣人像点燃的炸药,劈哩叭啦吼了一通,沧沐随他不自觉摆动的手摇来晃去。 德尔森又不淡定了,说了一句狠话。沧沐听不懂,但从他陡然升高的音量听出,他生气了。 黑衣人也生气了,把沧沐往边上一扔,掏枪指向德尔森。他一拿枪,黑衣人的同伙和德尔森埋伏的人也都纷纷举枪上膛。 双方僵持着,期间又说了几句话。只听黑衣人冷笑一声,举枪的手向下滑一个弧度,在德尔森瞬间森冷的目光下,朝沧沐开了一枪。 有东西撞了她的左腿,有点烫,不过很快就凉了。她不舒服,又冷又累,头开始犯晕,腿好像也在疼。 迷迷蒙蒙中,德尔森不顾一切连开数枪。他被什么打中了腰,捂住腰间缩了一下,继续射击。 沧沐没看到最后,她沉入地狱。 地狱里有雪,有火,有滔天的洪流,还有强劲的飓风。她冻得直发抖,也热得快要融化掉。她被洪水抛向天空,又被飓风吹向地面。没有任何东西再把她托起,加速度令她越来越快地下坠。她重重地摔倒,脖子折断了,手脚摔得粉碎。一大片飞虫密密麻麻蜂拥而至,形成黑云压向残破的她。她不能动弹,两只眼珠子绝望地转动,她张大口,仿佛要把内脏呕出来般无声尖叫。 在惊恐与阵痛中,沧沐虚弱地苏醒了,熟悉的天花板让梦境里的绝望延续到了梦境外。 又回来了,卡蒂奇家。 为什么我还在这里。为什么我还没回家。这回又要多久才能再次启程回家?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平静的生活了? 她用仅存的意识胡思乱想,后来累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一觉睡得安稳,没有噩梦。 隐约听见说话声,腿被按了按,有东西从皮肤上撕下来。伤口的闷痛一时缓解,此后好些时候没动静。突然,尖锐的疼痛万箭穿心般扎了过来。 沧沐眼睛都没睁开,大脑还处于混沌中,喉咙就率先惊叫起来。边上站了人,在她受惊吓挣扎之前,那人赶忙按住她的一边胳膊,安抚道:“沧沐小姐,请忍耐一下,医生正在换药。” 是熟悉的含糊的亚特兰语。 沧沐望见迈克一张焦虑的脸,脸上的刀疤跟着他的表情拧出褶皱。不知为何,她竟意外从中获得了抚慰,连腿上的疼痛也能忍耐了。 “没有伤到筋骨,修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迈克继续说,见她开始有意识地自我控制,便松开她。 等医生换完药,其他人都撤走以后,沧沐问迈克:“我昏迷多久了?” “一个多星期了。” “这么久?”只是被击中腿部,不至于吧? “您在低温环境暴露过久,身体各部位有不同程度的冻伤,又中了一枪,带回来的时候您极度虚弱,医生说一个星期醒来已经算理想了。” 听他这么一说,沧沐发现她的手指有点红肿,发硬,还有些痒。脚趾的感觉也是,跟肉里塞了橡胶一样。 不过跟她的遭遇相比,都是小事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她问。 “有人背叛老大,劫走了您。” “你们卡蒂奇家与我无关,为什么要抓我?” “但我们老大确实去救您了。” 沧沐瞪着迈克,不知说什么好。总不能质问为什么要来救她吧?气话在心里想想就算了,真问出口未免有点不识好歹。 迈克没有死磕这个问题,继续说:“背叛者都抓到了,其中一人供出幕后是堪查林家族,老大打算痊愈后算账。” 等等。 “痊愈?卡蒂奇先生也受伤了?” “是的。” 沧沐想起昏迷前看到的德尔森那个不自然的举动,原来不是她的错觉,是真中枪了。 唉,剪不断理还乱,一团糟。 第十一章 守望的目光 换药真是一种折磨。又一次痛苦不堪的换药后,沧沐埋怨自己为何不多昏迷一段时间。 德尔森没有大碍。迈克说防弹背心替他挡了腹部中的枪,但后来他被击中左臂,回程时受到感染,高烧不断,也在床上躺了五天。 听说沧沐醒了,德尔森立刻过来探视她。 他看上去想跟她说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与她相对而望。沧沐看出了他的愧疚和自责,她又是个狼狈的病号,便咽下到嘴边的话。 这回他该明白不该把她留在这里了吧? 因为这次袭击,负责护送沧沐的三名卡蒂奇家族的黑衣男子全部阵亡。沧沐的行李也都在乱枪弹雨中损毁,背包里的手机尽是弹孔,完全报废,电话卡不知所踪,身份证明被多个子弹击穿,必须重新办理。 “扔掉吗?”迈克问。 “不。”沧沐不假思索地说,“麻烦收进衣橱吧。” 迈克照做了,边收东西边询问她的情况。沧沐的腿还是不能移动,稍微动一下伤口处就像扯着全身的神经一般抽痛。 现在的她是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肉,任何人想对她不轨,她都无力反抗,所以她又有些庆幸自己对斯卡尔夫人有过小小的恩情。 卡蒂奇家族是出了名的恩仇必报,哪怕是脑子可能有问题的德尔森,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无视恩人的痛苦。 仅由迈克照顾沧沐多有不便,德尔森额外配了两名女佣人。 她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桑切兰人,不懂亚特兰语,服侍卡蒂奇家族多年,智慧也本分,懂得在保持恰当距离的同时又不怠慢对方。 多亏她们,沧沐终于在卡蒂奇府邸内感到了一丝自在和舒适。 但是这一丁点自在和舒适被德尔森亲手破坏了。 探视过沧沐、确认她在持续恢复以后,德尔森开始到她的房间一起换药。为两人疗伤的是卡蒂奇家族的专属家庭医生罗伯森?艾略特,也是德尔森的得力助手之一。 罗伯森倒是不介意他们一块儿,但是为沧沐换药时,她发出的任何细小声响都会给他引来德尔森不满的目光。目光轻飘飘的没有形态,却如水蛇缠住罗伯森的手,令他犹豫、迟疑,不知如何才能摆脱它。 “你太紧张了德尔森,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能忍住不吭声,更何况她还不是桑切兰人。幸好燕代人也普遍沉稳,要是个亚特兰女友,你岂不得崩了我?”罗伯森忍不住说。 沧沐听不懂,从他的神态看出是在对德尔森说话,便自然而然地看向德尔森。德尔森瞅瞅她,短促地对罗伯森说了话,罗伯森皱皱眉眨眨眼,似乎心存疑惑。 “不是女朋友这么紧张干嘛?” “她救过我母亲一命。” “还有人能在你和麦肯的眼皮子底下救人?还是个外国人?还是个年轻女孩儿?” “母亲发病,她刚好帮上忙。” “那你对这位恩人可不太重视啊,你以为她是因为什么才受伤的?” 德尔森被问得噎住了,迈克不自然地咳了咳。见状罗伯森耸了个肩,不再说话。 沧沐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感觉医生下手更轻也更耐心和细致了。 也许是德尔森给的指示,但那又怎么样呢?如果不是他,她连换药的痛苦都不必经受,更不必体会医生下手的轻重变化了。 沧沐之后轮到德尔森。 与安静地给她换药不同,罗伯森从离开座位时起就滔滔不绝。移到德尔森身边后,他更是每进行一道程序都笑着嘀咕几句。德尔森没有表现出厌烦,偶尔接话还把罗伯森逗得咯咯直笑。 得,算看出来了,这俩根本熟得不得了。 沧沐的心沉到了海底。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德尔森的人,哪怕是医生,都不会出现“外来人员”。 也就是说,倘若德尔森仍然心存禁锢她的念头,这里将没有一个人能站在相对客观的立场上同情和协助她。 并不是她认为自己有多重要。她倒宁愿德尔森纯粹为了让母亲不抱憾而终才不得已把她找来,完事后恨不得立刻打发她走。可惜他的种种行为暗示了与之相反的走向。 出于好奇,沧沐探头往德尔森那边看。 她看到了还未愈合的伤口。 罗伯森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想查看治愈情况,在伤口附近轻压了几下,便见从口子里渗出血和黄色的粘稠液体。 沧沐眼睛看着,心里想象着,是不是自己腿上的伤口也是这番骇人的模样。 罗伯森跟德尔森快速地说了几句话,突突突突,跟迈克一样,像轿车的引擎,随后开始上药。 沧沐仍旧好奇地围观。 德尔森任由罗伯森涂抹,一声不吭,根本不当回事儿,直到他留意到沧沐的目光。 沧沐看了一会儿,很快失去兴趣,转眼间与德尔森四目交汇。 他定定地注视她,像望月的狼,坚韧的树,向阳的葵,那绝对是会令不少女孩儿为之心动的、近乎虔诚的、守望的眼光。 然而被黑手党家族的首领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绝非好事,更别提在她面前换药的居心了。 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是为她受的伤,他们共享一份经历,遭受同一种痛苦。以及,在桑切兰,在所有听闻过卡蒂奇名讳的人的心里,在卡蒂奇的盟友和仇敌的眼里,他们已经密不可分。 这绝不是沧沐期望的结果。 在德尔森不知第几次逗笑罗伯森后,沧沐终于说话了:“卡蒂奇先生,我想给家人打个电话。” 罗伯森正托住德尔森的胳膊给他上药,听见沧沐说话,不禁抬眼瞄了瞄德尔森。 德尔森显得十分平静,那样子,倒像是早准备好了似的。他朝迈克点了下头,迈克出去拿了个手机回来。 “用这个。”德尔森说。 沧沐心里大呼遗憾。她本打算用德尔森或者迈克的手机,那么即便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可以期待母亲发现不对劲,然后想办法找过来。 但愿德尔森不是因为看穿了她的意图才这么做的。 沧沐接过手机,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无比复杂。 她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联系过母亲了,接下来可能还要再过一个月才能痊愈回家。突然失联,过了半个月才联系,还可能继续在外头呆至少一个月,这种事闻所未闻,放哪家都得怀疑有问题吧?更何况…… 她偷偷去看始作俑者德尔森。 ……更何况还是在德尔森的面前。他似乎懂一点燕代语,她和母亲的电话内容他应该能听懂五六分,因此这通电话,她不仅要让母亲察觉端倪,也要让德尔森满意。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总之先报个平安,至少让母亲知道她还活着。 按住纷纷扰扰的思绪,沧沐拨通了电话。 “哪位?” 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沧沐无比熟悉这个声音,熟悉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叔叔?” 第十二章 沉沉的暗影 “沧沐?是沧沐!?” 这声音,真的是崔伦狄,谷沣家族的首领,沧沐的父亲沧晏在世时的得力助手,沧晏去世后毫不吝啬给予母女俩关照的崔叔叔! 可是他怎么会接起打给母亲的电话呢? 没等沧沐问出口,对面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跑哪去了?大半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你知道敬璃都急出病了吗?!这么大个人了。” 沧沐被教训得缩了缩脖子,声音也有点委屈兮兮的:“对不起叔叔……” “警察也找了,我也想办法了,你手机一开始没人接,后来又打不通。她整天哭,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现在还躺医院呢。孩子,有什么事好商量,叔叔也会帮你们,别玩消失啊是不是。” 他说的想过办法,应该是指发动过家族成员了。就找人方面,警察往往不如黑手党面广、执行力强。但再怎么厉害的关系网,也想不到一个大活人被绑去了他国吧。 崔伦狄应该不知道沧沐早就发现她父亲的另一种事业,因此她必须降低对某些语句的敏感度,于是她故意忽略他说的“我也想办法了”,用十分诚恳地语气说:“谢谢叔叔照顾妈妈,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别说这些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在哪里,还不回来?” “我……”沧沐的思路像断了线的风筝,呲溜呲溜地坠下来。 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德尔森从她说第一句话起就关注着这边,虽然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和肢体动作,但他目不转睛的,看得沧沐浑身难受。 既让崔伦狄心生疑窦派人来救,又不激怒德尔森的语言密码,非常可惜,她没有掌握。 不过她想借此机会摸清德尔森到底懂燕代语到什么程度。 接下来她将如高空走钢丝,命悬一线。 赌自己那点不知存在与否的特殊性是极其危险的,可又有什么好办法呢?若继续被囚困,亦与死去无异。 “我参加完毕业典礼,正要去饭店。” 德尔森毫无动静。 “路上……出了事,我晕了过去,不知道在哪儿。” 德尔森歪了下脖子,没有吱声。 “和我一起的还有好几个年轻男孩女孩,我们全身都被绑得严严实实的。” 德尔森继续盯着她。 “我不知道在哪儿,听不懂人说话……对,其他被绑的人说话也听不懂。” 罗伯森上完药,准备收拾药箱,被德尔森拦下,并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们戴面具挡了脸,全身黑衣。后来有人逃出去,叫来了警察。” 德尔森嘴角抽了一下,不知是想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我受伤了,我们不听话他们就无差别鞭打……在医院,但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也听不懂亚特兰语。” 后面那句话叫德尔森皱了眉。 听不懂亚特兰语的地方着实不多,再加上前面描述的绑架案情,人口贩卖加上闭塞,很容易锁定几个典型的地方。 不过再怎么样也轮不到雷约克。 桑切兰人不屑学亚特兰语不假,但不代表在医院找不到懂亚特兰语的人。况且雷约克在黑手党的管理下几乎没有“散户”人贩,敢做贩人生意的都有背景,哪里轮得到警察来端锅,还那么不谨慎让抓来的人跑了? “别,千万别跟母亲说,我怕她受刺激,您就说我贪玩,或者随便编个理由,我伤养好了一定想办法早点回去。不用,不麻烦崔叔叔,我想请您有空去看看我母亲,多安抚下她......是的,拜托您了。” 讲完电话,刚掐断,手机就被迈克拿了去,他和罗伯森一起离开了房间。 德尔森站起来,像埋伏的猎豹一点点接近猎物那样一步步靠近沧沐。沧沐毕竟心虚,只敢抬头目视他的下巴。 “诚实未必是美德,很高兴你没有愚蠢到完全放弃谎言。”德尔森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继续说,“好好接受治疗,别再试图耍小聪明,于你于我都好,明白吗女士?” “绑匪头子”面前,由不得说不。 养伤的这些天,德尔森日日与沧沐在一起,包括用餐和工作,只有沐浴和睡觉时间不在。 因她不懂桑切兰语,德尔森无所顾忌。前来向他汇报的人们第一次都压低声音,眼神不时往她身上飘忽。后来把她当空气,有时持不同意见的人还会当面争执起来。这个时候只能说德尔森不愧是大家族首领,往往他寥寥几句就说得双方不再多言。 没有外国人能读懂桑切兰人的微表情,他们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冷感民族。 沧沐每天不是看书,就是望着窗外发呆。德尔森空闲的时候,她能感到他不加掩饰的目光,但她不说话,他就不主动搭话。 他们之间实在没话可聊。假如她继承谷沣家族,还可以谈合作、谈联姻,起码有个话题。但她真的只是普通人,她父亲也希望她普通地生活下去。 在被德尔森绑架之前她与他没有任何足以形成亲密关系的交集,守着一个语言不通没有共同话题的人,到底图什么? 肉眼可见地,桑切兰步入了暴风雪的时节。沧沐已经可以移动左腿,但是不能长久站立。 每年深冬,是桑切兰的黑手党活动最低频的时期,也是他们的事业在国外最活跃的时期。处理海外事务需要耗费极大心力,德尔森不再整天呆在沧沐的房间。 窗外风声呼呼,冰雪像瀑布一般坠下,砸在玻璃上啪嗒作响。正值傍晚,还不到五点,外头已盖上近黑的灰色幕布,如海面上的巨轮,将海面以下的生物笼罩在沉沉的暗影里。 沧沐想起那些站岗的“士兵”。 “他们还在外头吗?”她问迈克。 迈克想了一会儿她指的是谁,到窗边看了看才答:“当然不在,宅邸内也有蹲守点。” “这里遭遇过袭击吗?” “我到这里以来,还没发生过,也有二十多年了。我们全天都有人监视和监控,宅邸附近也很安全。傻子才会把这里当做目标。” 沧沐摇摇手,指指自己的腿,迈克即刻犯了窘:“这、这个是意外……” “还有其他叛徒对吗?” “我不会允许他们伤害你的,女士。” 沧沐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会允许,难不成你要当我的大英雄吗?你当得成吗?不说别人,你,阻止得了德尔森——你的老大——伤害我吗?当他命令你离开,把门关上,不准任何人靠近,你会拒绝这道命令吗? 别逗了。 见她笑了,迈克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没说什么好笑的事啊。正想问问缘由,一道光闪过窗沿。 “有人来了。”他说。 沧沐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这种天气?” “是,看起来是查克斯小姐的车。” 沧沐在记忆里搜索了一圈,终于想起是谁。 大风大雪的特意跑来看望德尔森,果真爱得深沉。 第十三章 被夺魂的人 不等通报,嘉内莉?查尔斯就在门外喊:“德尔森我们过来了!” 不一会儿,门开了,德尔森坐在办公桌后,看不出高兴或生气。 “迈克呢?”嘉内莉踩着皮靴入了来,问。 “在那边。”德尔森低低答道。 侍者搬来两张座椅,嘉内莉和莱克斯在德尔森对面坐下。 屋子里开足了暖气,两人一齐把厚厚的大衣脱下。嘉内莉拿手在脖颈处扇了几扇,接过侍者递来的茶喝下一半。 德尔森对她的行为已无比习惯,慢条斯理地收拾桌面。莱克斯则近乎看戏又关切地注视嘉内莉,像个无时无刻不在关照妹妹的哥哥。 嘉内莉喝过茶,也不客套,单刀直入:“为什么叫我们来?” “我已经说过了,想请你们来这边小住。” 嘉内莉歪头去看莱克斯,刚好对方也望了过来。简短地对视后,她回过头,问出了两人的疑问:“怎么想到我们?” “听说你们对她很感兴趣,想给你们一个深入了解她的机会。” “我感兴趣的不是她,而是——” 窗外忽然“嚓啦嚓啦”作响,打断了嘉内莉的话。一名侍者前去查看,发现是一根粗树枝被冰雪压折后又被大风刮到玻璃上的撞击声。等嘉内莉想接着说话时,被莱克斯截了话头。 “她到底是什么人?” “一会儿你问她吧,我的说法她不一定认。” 莱克斯抬了抬眼帘:“你是什么说法?” 德尔森没有回答他,随手拿起一支钢笔把玩,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嘉内莉举手。 “说。”德尔森停下手上的把戏。 “我们当然可以住在这里,但是有什么好处呢?要知道,从这里到我手下的产业起码远了一个小时路程,万一出了紧急事件,谁耽搁得起这个时间?” “雷鸣湖边那块地。” 嘉内莉沉默一会儿,说:“那儿可不是你的地盘。” “我们退出竞标,资料给你们,程序我们打通,剩下的看你们自己。” 这个让步令人费解,因为卡蒂奇家族和查克斯家族就雷鸣湖的地盘交涉过好几轮,每次都没能形成两家都满意的方案。 嘉内莉的父亲老查克斯不服年纪轻轻就当家的德尔森,每次态度都特别强硬。德尔森也不退让,拿着他的父亲麦肯?卡蒂奇留下的交涉文件和记录,一项项与老查克斯谈。双方寸土不让。 那时毫厘必争的德尔森,如今却轻易相让,就为了……就为了说服嘉内莉陪伴那个从燕代国带来的女孩儿? 不可能。 莱克斯和嘉内莉同时得出结论。 “至于你,”德尔森看着莱克斯,“永恒购物我让10%。” 莱克斯倒吸一口气。 这回他跟嘉内莉一样,内心狠狠地动摇了。 永恒购物位于卡蒂奇家族和卢内奥家族势力范围的交界,当时两家都想入股。但麦肯?卡蒂奇跟卢内奥家族的首领——也就是莱克斯的父亲——坎顿?卢内奥谈过之后,坎顿放弃了入股。后来麦肯以永恒购物为中心,建立起雷约克最大的商圈,每年利润十分可观。莱克斯眼见父亲心存惋惜,但为时已晚。 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麦肯不惜亲自去劝坎顿,想必是带了条件的。只不过他开出的条件与永恒购物带来的利润相比,不足为道罢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德尔森,麦肯引以为傲的独子,居然愿意出让10%的股份给卢内奥家族,就为了一个女人?假如人类存在灵魂,只怕麦肯要跳起来打爆德尔森的头。 “你被夺魂了吗?”莱克斯强作镇定。 “同意莱克斯。”嘉内莉再次举手。 被两位好友戏称被夺魂的人不气不恼,只吩咐侍者:“把默姆先生喊来。”然后对莱克斯和嘉内莉说:“你们先去她那儿,知道在哪吧?” 想到葬礼结束那天他们俩追着那女孩儿质问,嘉内莉心虚地缩了脖子,莱克斯则愉快地答:“当然,只要没换房间。” “没换。” 沧沐的房间不难找,侍者出入频繁的那间就是了。 路上嘉内莉问莱克斯:“你信德尔森吗?” 莱克斯耸肩:“我希望是个玩笑,又希望不是。” “我也是。德尔森一点也不像会为爱失智的人。” “也许只是没遇到。” 他们来到沧沐房间的门口,莱克斯打开门,向嘉内莉摆了个“请”的姿势。 看见来人,沧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求助于迈克,因为上回也是他把他们挡开的。可这次不一样。迈克看到他们进来以后,居然离开了,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这下沧沐不仅不相信眼睛,还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脑子了。 说笑的。 他们过来,迈克不阻止,肯定是收到了德尔森的指示。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为什么?为什么他突然允许卡蒂奇以外的人接触自己了?完全不应该啊。 不管怎样,先装傻。 “你们……找卡蒂奇先生吗?” 嘉内莉停下脚步,环了双手歪头看她,说:“他让我们来这儿。” 沧沐无辜眨眼:“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也想知道。”嘉内莉被她的腿吸引了注意,绕过去盯着白色的绷带看。“可以摸一下吗?” 莱克斯狐疑地望过去,但嘉内莉看上去只是感到好奇而已。 “可以。” 嘉内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绷带边缘,见沧沐没有反应,便一路往膝盖方向点过去,还是没有反应。 莱克斯站在原处,既不阻止,也不劝告。 “已经好了吗?”嘉内莉问,手指依然点在沧沐的腿上。 “可以站一下。” “出什么事了,怎么你也受牵连了?” 嘉内莉拉过边上一把座椅,坐下来闲聊,莱克斯也自行坐下了。 两面夹击的感觉很不自在,沧沐真想大喊迈克把他们请出去。 “说说看?”嘉内莉追问。 莱克斯瞥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沧沐不懂嘉内莉的意思。 她想知道什么,又想问出什么,问到她想知道的事情后又要做些什么……一个个疑问像沸腾的水泡冒出来,叫沧沐不能轻易回答。 “你问卡蒂奇先生吧,我不清楚。”这也是实话。 嘉内莉拉着座椅坐近了些,茉莉花的清香包围了沧沐。 这个味道很对劲,她的柔软的金发、湛蓝的眼睛和水润的粉唇就该是这种清香的味道。 可惜嘉内莉的话语却如带刺的玫瑰:“亲爱的,我问的是你经历了什么?这总该记得吧?” ……所以他们到底来干嘛的?审犯人? 另一边传来几声干咳,莱克斯倒了杯水喝一口,问:“两位女士需要水吗?” 沧沐摇头,嘉内莉说:“不用,谢谢。” 莱克斯见沧沐合起手里的书,笑问:“什么书?” “《桑切兰神话》。” “你懂桑切兰语?” “亚特兰语的。” “想学桑切兰语吗?” 沧沐没有立刻回答。 不能说她不想学,语言多学一门准没坏处,只是若在他们面前说想学,传到德尔森耳里怕会是另一番意思。 “书够看了,也有燕代语的。”说完低头盯着书的封面。 莱克斯意会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不再追问。 嘉内莉盯了一会儿沧沐的书,突然说:“我知道了。” “什么?”莱克斯诧异地问。 沧沐也抬了头,好奇地等待下文。 “就说这里少了点东西。他怎么不给你装台电视?有亚特兰语频道啊。” ……恭喜你发现了重点。 第十四章 杂乱的线团 自从被绑过来,沧沐逛遍了这幢气派的府邸,发现只有她住的房间——以及那间隐蔽的贴满她的照片的房间——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广播,没有任何获取外界信息、取得外界联系的媒介。这意味着,德尔森最开始,就是抱着囚禁她的目的来的。 什么做客,什么念记,什么恩情,说得好听! “太奇怪了!”嘉内莉还在犯嘀咕。 沧沐从鼻息蹦出轻轻一声冷哼,几乎同时,她感受到来自莱克斯的视线,探究地,又带点严峻的。 兴许他察觉到了。 沧沐没有闪躲,也不再假笑装无知,而是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不久,莱克斯起身,说:“我找下德尔森。” “哦,你去吧。”说着嘉内莉朝他挥挥手,“好好说说。” 莱克斯走后,嘉内莉的气场与刚才迥然不同。她一只手撑着下巴,手肘搁在座椅靠背上,目光中含了严厉的审视:“说吧,你跟德尔森怎么认识的?” 此前的嘉内莉,在沧沐印象中是个想法写在脸上的人,至少即刻的心情是不带掩饰的。而现在,她知道了,能与德尔森长久打交道的人,都不简单。 “我不认识他。” 嘉内莉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还在坚持这点啊?不认识他干嘛动你?” “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沧沐有点急了,下意识加快了语速。 “所以是他单方面招惹你的?” 是。 沧沐几乎冲口而出,但是不行,他们是德尔森的人。 “他说是为了斯卡尔夫人,说我帮过她,她想见我。” “就把你带来了?” “他是这么说的。” 嘉内莉突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神情变得跟莱克斯一样严峻。她猛地起身,在床边踱来踱去,几次想对沧沐说话,却又咽下去。她走到窗边,两手抱在胸前,手指在胳膊上快速地敲。 风雪还在吹打大地,莱克斯也没回来,房间里过分温暖,玻璃上倒映出紧闭的门。 终于,嘉内莉转身看向沧沐。 “他强迫你的?” 这一刻,沧沐像在绝望的废墟下被人发现那般,几乎想将一切对嘉内莉和盘托出。 但出于同一种理由,她忍住了。 嘉内莉,还有莱克斯,他们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与德尔森交情甚深的人,是不可能帮自己的。 沧沐不说话,但嘉内莉没有错过她震惊得一亮的眼睛和神情。 人的条件反射不会骗人,更谈不上隐瞒。 “啧,跨国犯罪,真有他的。跟谷沣恢复关系就为了搞这出?” 嘉内莉似乎对德尔森的此番行为很是不满。但这几句抱怨用的是桑切兰语,沧沐听不懂,因此她不知道嘉内莉是因为德尔森绑架而不高兴,还是因为德尔森不惜绑架也要把别的女人带进卡蒂奇家而不高兴。 嘉内莉的目光在沧沐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没办法似地说:“你休息,我走了。”一阵风似地离开了。 房间里一下子没有了生气,沧沐两眼发直,静呆呆地坐着,眼中映出直到刚才还在读的《桑切兰神话》。她打开它,刚翻了一页,旋即用力一合,甩到被子上。 离德尔森的会客室还有一段距离,嘉内莉远远看见正缓缓而来的莱克斯。他皱着眉,神色有些恍惚。她停下来等他。待他走近了,出于确认的目的,她问:“怎么样?” 莱克斯继续往前走:“什么怎么样。” “你以为我第一天认识你吗?” “那还问什么。”说完莱克斯意识到自己迁怒于嘉内莉,低低地补了一句:“抱歉。” “没事,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 莱克斯莫名被戳了笑点,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眉头也舒展开。 他们经过沧沐的房间,谁也没有往那边多看一眼。快到德尔森安排的客房时,莱克斯说:“他疯了。” 嘉内莉嘴巴张成一个“o”型:“看来是非常严重了。”顿了顿,又说:“不过,反正你俩家也没少干这事儿……?” “卡蒂奇没碰过,我家从我祖父那代才慢慢抽身。” “哦——” “所以我更为他感到遗憾。” “得了吧,你这明明叫‘气得不得了’。” 莱克斯吐出一口气,仿佛在说“你看我把它们全吐出来了”,然后说:“毕竟她是外国的合法公民。” 嘉内莉挑起一条眉毛:“非法的就行?”灵活的面部肌肉生动地诠释鄙夷和唾弃。 “至少没那么多麻烦。” “是是,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们了。” 莱克斯先送嘉内莉回房,进门前嘉内莉问:“明天怎么办?” 这也是莱克斯一路思考的问题。 不过平心而论,德尔森开出的条件足够丰厚,几乎没有思考和迟疑的理由。 “你打不打算接受他的条件?”莱克斯转而一问。 嘉内莉挣扎了会儿,老实地点头:“当然。” “那就照他说的做。” 当晚,嘉内莉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睡,闭上眼睛脑子也在不停地想东想西。她的思绪像杂乱的线团,一条扯向沧沐明亮的眼睛,一条扯向莱克斯的话,一条扯向雪景下冷峻孤傲的德尔森,一条扯向父亲梦寐以求的宝地。 线团交错缠绕,没有完美解开的办法,她只能一把抓起往前走。 卡蒂奇家清清冷冷的,连同样住大宅邸的莱克斯和嘉内莉也不禁这样觉得。 除了桑切兰人特有的冷性,丧母丧父也令德尔森成为一个越发孤寂的人,而某个或许可以缓解这种孤寂的女孩,对他避之不及。 莱克斯和嘉内莉在室外就清晰地感受到沧沐对德尔森的抗拒。那抗拒太过强烈,一向反应冷淡的德尔森居然都抿紧嘴唇,蹙起眉尖,仿佛在神经崩断的边缘。 迈克紧张地站在沧沐边上,德尔森叫他走开,他动了一下,就被沧沐急切地拽住衣角。德尔森瞪他一眼,他只得抽出衣角退到远一点的地方。 没有迈克这道障碍,德尔森轻易地靠近沧沐。沧沐头一歪,不想理人,冷不丁撞见正进门的两人,阴沉的表情倏地一下生动了。 只是片刻也好,打扰到德尔森的,都是她的救兵。 看着德尔森瞬间冷凝的脸,嘉内莉得意地想:这下你不得后悔死把我们叫来住? 带着报复的心情,嘉内莉勾起嘴角,脸上的笑容张扬又恣意。她把金发往肩后一甩,犹如阳光打了个弯,汇入金色的波浪里。她的脸上扑了亮晶晶的粉,既提面色,又显神采,一双大眼睛清澈又诱惑。沧沐都不由得看入迷了。 嘉内莉朝沧沐和德尔森走去,在她的耀眼光芒下,本应更引人注目的莱克斯的白发也黯然失色。 她来到沧沐的面前,无视德尔森的臭脸,很看不懂气氛地问:“一大早的就吵架了?” 哦天呐,是救世主的声音。 第十五章 色彩缤纷的点心 沧沐还沉浸在感动中,就听德尔森低声说了句话。桑切兰语,她听不懂。 嘉内莉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是:“出去。” 心里冲出一句咒骂,嘉内莉保持微笑,用亚特兰语回道:“亲爱的德尔森,不是你请我们来的吗,干嘛赶人走?” 沧沐懂了,忙说:“不要走,陪我说说话。” 说的说到人心坎里,接的时机如钟表精准,一唱一和的,德尔森几乎以为她们早打好了商量。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嘉内莉只不过“十分不小心地”弄丢了绳子,而沧沐“恰巧”捡起了它,并用它逃离。 德尔森只得把位置让出来,也没有继续留下的意思。他以目光简单地招呼了下莱克斯,便掠过他而去,离去的背影像孤立于广袤雪原的一棵苍松,固执又倔强。 “明明用说的就行,怎么老跟刁难人似的。”嘉内莉嘟囔道,是桑切兰语。 莱克斯耸肩,也用桑切兰语回她:“据我所知,除了公事,跟他说话最多的就是你、我、迈克。” “相信我,绝对还有她。”嘉内莉朝沧沐努努嘴,沧沐明白他们谈到了自己。 “只不过……”某个念头不客气地冒了出来,嘉内莉不怀好意地笑了,“说不定沟通失败了,他怕了,不想说了。” “他……怕?”莱克斯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然丢给我们干嘛?” 嘉内莉坐下来,从床头柜取了块小点心,问沧沐:“吃吗?卡蒂奇的特产。” “你吃吧,我吃过了……卡蒂奇的?” 一本正经的回答逗笑了嘉内莉:“用不着客气,你是德尔森的人,我们对你客气还差不多。” 过了会儿,嘉内莉捏着小点心举到沧沐面前说:“这个,在卡蒂奇家才吃得到,斯卡尔夫人的自创点心。” “怪不得。”口感硬,味道淡,更多依赖于食材本身。 嘉内莉一颗颗细数过去:“绿色的是蜂蜜海苔,粉色的是西红柿汁,蓝色的是蓝莓,紫色的是葡萄酒……” “喜欢可以多吃点。”沧沐说。自打试过一颗,她就再也没有碰过这些色彩缤纷的点心。 嘉内莉把点心盘放回原处,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沧沐:“好了,聊点什么?” 跟前一天一样,嘉内莉坐在床边,莱克斯坐在另一边距床两三步远的地方。 沧沐猜不透他们,德尔森派他们来肯定不是为了追求现在这种效果。可也不能轻信他们,因为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为了陌生人轻易背叛朋友,特别是与自己利益攸关的朋友。 如果以沉默应对,久而久之德尔森会让他们回去,但并非没有再派另外的人前来的可能性,更不排除他将变得更强硬甚至更暴力的可能。 与其演变到那一步,不如先与这两位还有点良心的人周旋周旋,拖拖时间,把伤养好,再想办法自救。 沧沐看着嘉内莉,做出迟疑的样子,问:“这里,冬天都是这种暴风雪吗?” “对呀,持续到四月,运气好,三月。” “风雪这么大还过来,你们关系真好。”沧沐发誓她是由衷地说出这番话的。 然而嘉内莉歪头看她:“你担心吗?” 沧沐满腹疑惑:“担心什么?” “担心——”嘉内莉故意拖长了语调,继续说,“他选择我。” 怎么可能!求之不得! 沧沐在心里呐喊。 她被嘉内莉激怒了。 你明明知道我是被德尔森强迫的,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碍于莱克斯在场,沧沐不便发作。她还不能对这两人放松警惕,更不能直言她的心声。 “我真的不认识卡蒂奇先生。”沧沐又一次强调。 “可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带一个女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宾客面前,而且为了保证你的出现还不惜……”嘉内莉天真无邪地说,但并非天真无邪地省略后言。 不惜跨国犯罪。 是个人都能猜出她要说什么。 沧沐烦得直想挠头皮,终究憋不住,开始口不择言了:“也许你错了,也许他就是个疯子呢?” 嘉内莉和莱克斯皆是一愣。 始终像个透明人在边上看戏的莱克斯这下也憋不住笑了:“是个明眼人。” 沧沐茫然地左看一眼莱克斯右看一眼嘉内莉,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疯了。 莱克斯笑够了,说:“你说得对,我们也觉得他疯了。疯得很彻底。” “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哪个手段高明的人拿下了德尔森那颗仿佛林海雪原的心,后来发现你可能是被他骗过来的,我们可惊奇了。老卡蒂奇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碰无辜之人,德尔森居然亲自破禁。”话一说开,嘉内莉就跟打开了阀门一样,还有点兴奋。 莱克斯不动声色地插进来:“我也跟德尔森提过,但他特别坚持,叫我们只管替他办事,不要插手。”似乎有点抱歉的样子。 “所以我们帮不了你。”嘉内莉坦言,“你只能自己想办法。还有,个人建议不要过于对抗德尔森。你在他的心里是有特殊地位,但他毕竟是卡蒂奇的首领,从小到大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反对他。对你,他可以忍一时,但总有限度。如果想以最小的代价得到回国的机会,最好适时地顺从。” “感谢你的建议。”沧沐说。 她从没妄想通过他们逃离卡蒂奇家,他们只需要呆在这里,避免她和德尔森长时间独处就行了。迈克和医生不可能像嘉内莉刚才那样顶撞德尔森,也不可能和莱克斯一样,发现不对劲直接就找德尔森说叨去了。 他俩跟德尔森是平级的。 因此沧沐也不担心监控对他们不利,德尔森可能生气,可能发出警告,但不会因此伤害他们。在几个家族的关系发生实质性变化之前,她可以相信这层友好关系。 既然如此,她必须让他们乐意过来找她,必须想办法留住他们,必须尽可能多的从他们身上套取信息。 太多思绪,她几乎要昏厥了。 沧沐暗暗稳了稳心神,问:“你们来这里,家里的事不要紧吗?” “没事,线上线下都有办法,再说这个季节我们经常去南国过冬,反正都不在家,没什么区别。” “南国?哪里?” “圣威廉岛啊多米尼卡岛、别城、森玛尔这些。” “那些地方有机场吗?”沧沐不敢相信,因为她听说圣威廉岛和别城很小。 “有,不大,而且不对外开放。”嘉内莉理理头发,神秘地说,“都是私人机场。” “你家的?” “好几家的。” “也有卢内奥先生的?” 莱克斯摇头:“我们家的在别的岛上。德尔森也没跟我们一起。” 说起这个嘉内莉突然来气:“德尔森可无趣了,每次喊他都不来!要么早跑了,鬼知道去了哪!” 沧沐笑道:“毕竟卡蒂奇的私人机场在反方向,他什么时候走的你们也不容易知道。” “什么反方向?你去过了?”嘉内莉有点诧异。 “就是城区的反方向。卡蒂奇先生派人送我回国,半路被人劫了受了伤,他就把我又救回来了。” “反方向……”嘉内莉不知为何老琢磨这个词。她想象出了卡蒂奇府邸后,一条路横亘在面前,一边通往充满人气的城区,另一边通往茫茫无际的雪原。 通往雪原的那边,城区的反方向。 她的眼睛慢慢张大了。 第十六章 柔软的雪 狂风大雪持续袭击这片大地,紧密的雪粒形成令人望而却步的帘幕,将室内室外分隔成两个世界。 嘉内莉的车停在院子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趁风雪小一些的时候,德尔森命人铲开雪,好歹将车停进了地下室。 莱克斯说这是二十年难得一遇的大暴雪,他也是第一次经历,不过听母亲说他出生那年也遇到了十分恶劣的天气。 “所以他们给我起名‘莱克斯’,意思是‘瑞雪’。” 沧沐边听边点头,问:“那不好的雪……就是你名字的反义词是什么呢?” “是‘利克斯’,灾雪。” “嘉内莉呢?”沧沐转过头,问。 嘉内莉正在挑选点心,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是神话里雪神的名字。” “雪神?”沧沐读完了《桑切兰神话》,但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不是桑切兰神话,是一个少数民族的神话,我母亲来自那里。”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的气质跟其他人不一样。”沧沐恍然大悟。 刚吞下一块点心的嘉内莉不由呛了几口。她接过沧沐递来的水,缓过气以后,盯了沧沐好久,终究什么也没说。 三人不约而同地没有提及另一个人,一个明明不在现场却如幽灵般如影随形的人。 卡蒂奇的主人。 今天的午餐是熏肉煎饼、肉肠和葡萄酒。最近腌肉类和果干类的餐食出现得越来越多,新鲜的蔬果和肉渐渐少了。看来卡蒂奇家中囤积的新鲜食材已近油尽灯枯之态,他们不得不省着吃。 压抑的天气和多日来的单调饮食令沧沐心情有些低落,提不起劲。她兴致不高,嘉内莉也有心事,老看着沧沐出神。莱克斯在图书室翻出几本桑切兰的奇闻轶事,念给她们听。他本想拿报纸给沧沐看看新闻,但被德尔森回绝了。 这天换药以后,沧沐实在闷得慌。她十分怀念水果的清香,不禁问迈克要苹果。储藏室里只有苹果罐头,用来做苹果派囤的,太甜,沧沐勉强吃完了。 嘉内莉出去接电话,打着打着不见影了,想是回了房间。莱克斯不便与沧沐独处,也告辞回房。 沧沐躺在床上,听着啪啪的雪声和肆虐的风语,感到自己就躺在风雪中央,躺在刀割般的冷意和彻骨的孤寂之中。 门开了,听脚步声,是那个多日不见的人。 迈克不在,想起嘉内莉的话“不要过于反抗他”,沧沐决定坐起来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见,卡蒂奇先生。” 面对情绪如此稳定、表情如此温和的她,德尔森不由顿了顿脚步。他恍惚,也自警,仿佛下一秒她就会笑着射出子弹。 “卡蒂奇先生?” 见了他的反应,沧沐也一时不解,怀疑是不是又出问题了。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而视,彼此怀着小芽儿探出土壤的小心思。后来德尔森大概是觉得这样实在太蠢了,自嘲地哼一声,过去拉张椅子坐下了。 “伤怎么样?”他问。 “医生说下个星期可以尝试下床行走。” 德尔森听后缓缓吐了口气,表情放松了些,应是悬着的心落了地。 “听迈克说,你想吃苹果。” “……是的,已经好多天了没有新鲜水果了。”沧沐如实相告。 “再等几天,雪小一点就去买。” “嗯……” 德尔森把她从头到脚瞧了一遍。伤病加上近期食物不合口味,她肉眼可见地瘦了;长久的卧床不动和封闭无聊,也使她精神萎靡,意志消散,再也不见初遇时的意气风发。 他知道她是小鸟,属于天空。可是,他好希望她不论飞向哪片天穹,最后都会回来落到他的肩头。 “你们,”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都聊些什么?” 沧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监控出故障了还是怎么?我们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您难道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吗? 尽管没有说出口,德尔森从她往上瞄的动作看穿了她此刻的想法。 “监控关了声音,只是用来保护你的。” 沧沐不相信,不过她愿意与他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嘉内莉说得对,越抵抗也越会激起对方的反击心。她必须适当地安抚他,让他顺心,这样他才更愿意听她说话。 但聊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来,于是沧沐把印象最深的告诉了他。 “聊过名字的意思。”她挠挠小腿,伤口周围有些痒,“‘莱克斯’是‘瑞雪’,‘嘉内莉’是雪神的名字。” “还有呢?” 德尔森起身走到另一侧,握住了她来回挠痒的那只手,很快被她抽出来。 反应有点大。 沧沐作势扯了下被角,说:“我不会挠了。” “嗯。”德尔森又坐下了,认真听她讲话。 “卢内奥先生还念过小故事,查克斯小姐……”想起嘉内莉总有意无意试探自己对德尔森的看法,沧沐下意识掩饰过去,“什么都说,挺有趣的。” “是吗,你更喜欢嘉内莉?”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不喜欢莱克斯就会把他送走吗?那嘉内莉不得气疯了,她愿意应付她除了德尔森的原因,多半还因为有个同命相怜的莱克斯在,他要是不在了嘉内莉的态度得垮成什么样啊。 德尔森还在等回答,也许他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他们都很好,查克斯小姐更健谈,卢内奥先生很温和。” 德尔森点点头,之后一段时间,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被褥上。难捱的沉默里,沧沐竟有点希望谁来不识趣地打扰他们。 终于德尔森说话了:“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沧沐茫然地摇头,此时他没有看向她。 “是……‘柔软的雪’。”慢慢地,他把脸转向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渴望像明灭的烟头,在沧沐的心尖烫了一下。 “母亲说,希望我像雪,既保持桑切兰的特点,又不至于和冰一样坚硬到不近人情。她也是一直这么教育我的。可是不行,完全不行,我必须通过其他人来保有这份柔软。” 所以,你想说什么。 他没有靠过来,沧沐却直觉地想要后退。物理上她退无可退,因此她在心里激烈地往后缩去。 “以前是母亲,只要她还在,就会唤醒无数次被鲜血和罪恶掩埋的‘柔软’。只要有她在,我就不会在欺骗与背叛的世界迷失。可是现在,她去世了。” 沧沐突然产生了可怕的预感。 不,住口,别说了,简直疯了,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不要、绝对不要—— “我只有你了,只有你能成为那个人。请你留在我身边,成为那片柔软的雪,好吗?” 我绝对不要莫名地卷入另一个人的人生里。 第十七章 阴暗的空间 莱克斯说:要诚恳相待,不要把话憋在心里。 嘉内莉说:要温柔,懂得示弱。 母亲说:如果遇到心仪的人,要尊重她的意愿。 可是如果事情不能往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诚恳、温柔和尊重又有什么意义呢?美好的品质不就是为了达到目的才展现的吗? 现在,他向她示弱,征询她的意见,表达他的恳求,她的回答却是—— “您准备好接受拒绝了吗?” 德尔森听到了,他懂每一个词的意思,这些词像蚊子一样嘤嘤哼哼,令人生厌。他不想懂这句话的意思。 “看起来是没有。”沧沐已经不打算掩盖自己的嘲讽了,“如果您没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我就不回答了。” 不管强硬还是温柔,她都刀枪不入。 为什么? 到底什么才能打动她? 眼前的情景唤起了德尔森的记忆,在莱克斯意识到沧沐是被强行绑过来的那天,他来找过他。 “她想要的和你所求的是对立的,你明白的吧德尔森。”莱克斯对他的行为十分不满,“为了满足一方另一方必然做出退让。你们之间没有双赢,除非她迷恋你并且愿意为你抛下一切。” “那就这么做。” “但是德尔森,为什么是她呢?你以为她就不会这样想吗?为什么非得是她抛弃一切追随你而不是反过来呢?” “她又不会继承谷沣,不需要放弃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她是这么想的就不会让你如此伤脑筋了。” “我记得你跟一般人交往过。” “愿意跟我们这类人交往的可没有一般人。图钱图新鲜图一个可以炫耀的男朋友,还有几个做着成为卢克奥夫人的美梦。真正的一般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跟我们扯上关系,就像你的小姐一样。” 德尔森不说话了,莱克斯知道他没有在反省,而是郁闷于无人为其出谋划策。 “你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德尔森?” “我要她呆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为什么?因为她救了你母亲?” “因为——” 德尔森思考起这个问题,抛开敷衍外界的可笑借口,认认真真地剥开自己的心,揪出那块阴暗的空间。 她救了母亲,婉拒了父亲的答谢,于是父亲暗中差人调查她的人际关系,希望在其他方面为她提供一些便利,以此作为报答。 哪知查出她是谷沣家族首领唯一的女儿。 父亲当即决定不与她过多牵扯。在燕代,谷沣家族足够实力强大,根本不需要来自海外家族的帮助。更何况,不对她进行报复就是卡蒂奇家族最大的报答了。 可是德尔森没有。 他原本对沧沐毫无兴趣,不管是旅游期间她对他爱搭不理,还是她慌忙告诉父亲他夫人的情况,他都没有向这个异国女孩投过哪怕一抹多余的目光。 直到他无意间听到迈克向父亲汇报沧沐与谷沣家族之间的关系。 她是黑手党首领的女儿,却对父亲从事的事业毫不知情;她诞生于黑白交界,却被保护在“白”的世界里;她本该和他一样早早接触商界和官场,却像个普通人一样无忧无虑。 她应该像他,不动声色、情绪稳定、不露悲喜;白天坚忍稳重,夜晚独舔伤口。 可她不是,她没有。她明媚地行走在阳光下,笑若璀璨星光,点缀浓重的暗夜。 她的明亮,是那样炫目,那样张扬,叫人忍不住被吸引了目光,叫人忍不住想把她拉进黑暗的深渊,永远失占有那光芒。 德尔森从沉思中回神,沧沐已经偏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侧影。她表示抗拒、不想理人的时候都会这样。十分消极且无力的反抗,德尔森不曾为此生气,只是被拒绝得频繁了,不免感到烦躁。 他束手无策,他不愿进一步勉强她,但有时形势所迫,别无他法。 又过了半个月,德尔森的手完全治愈了。沧沐试过走动,可一使劲就钻心地痛。罗伯森解释说是他乐观估计了恢复速度,劝她不要急于求成,安心卧床休息。 德尔森不介意,沧沐着急了。她计划花半个月的时间恢复到能正常行走,以便如期回家,如今全泡汤了。 一日回不去,就多一日的多梦长夜,多一日的忧心忡忡。她担心停留的时间越长,德尔森的心思越多,毕竟在他们的世界里,并不缺乏出尔反尔的戏码。 她感到自己像被丢弃在角落的苹果,逐渐发霉腐烂。 近几日天气转好,德尔森送来一架轮椅,允许沧沐在迈克和嘉内莉、莱克斯的陪同下外出透气,他自己则忙着张罗在枪战中去世的兄弟的追悼会。 迈克说所有叛徒都找到了,也查到了幕后的家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家族,估计也是一颗棋子。德尔森认为差不多可以告慰亡灵,决定办追悼会。 “对于在德尔森身边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家人,这类集会是必要的,也是获得忠诚的手段之一。”嘉内莉解释道,百无禁忌的样子实在叫人忧心。 迈克倒没表现出不自然,莱克斯也在一旁附和。四人在空旷的后院漫步,守卫者守在宅邸和外围四周,相距甚远根本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再说,就算谁听见了嘉内莉的话,也只会激动地反驳,而不是质疑他们的首领吧。 久违的冰冷的空气,久违的新雪的味道,久违的活着的实感。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光彩照人。 沧沐仰起头,像一块正在充电的太阳能电池,贪婪地沐浴阳光。她感到自己吸取了新的力量,感到在光和热的笼罩下,腿上的伤口正快速愈合。 迈克接了个电话,招呼也不打,匆匆忙忙地走了。 嘉内莉问沧沐是否继续散步,沧沐坦言还想在外面待一会儿。 她已经恢复了点儿精神,但面色仍然呈一种厌世的漠然的惨白,是病人脸上常有的气色。而在室外,呼吸着清爽而新鲜的空气,沧沐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她觉得自己需要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嘉内莉点开手机,放音乐给她听,又抓了一捧雪给她玩。 柔软的雪。 不知为何,沧沐想起德尔森说的话。她摘下手套,把玩手中的雪,果然轻软如羽毛,带着丝丝温柔的凉意,最后像所有的雪那样,在无法承受的体温中融化。 “嘉内莉。”莱克斯唤道,使了个眼色,蹲下去开始堆雪。 嘉内莉明白了,把沧沐固定在一个位置,然后在她面前堆起了雪人。他们堆了一只熊,熊边上趴了只兔子,像模像样的。 堆的时候他们发生了分歧,伴有争执,等堆完了,竟演变成打雪仗。嘉内莉先动的手,莱克斯平时斯斯文文的,此刻也放纵开来,一点儿不客气。 两个大家族的继承人,像孩子一样在另一个大家族的院子里,玩起了孩童时期的幼稚游戏。他们像逗猫棒,沧沐是那只猫,被跑来跑去的两个人逗得晕头转向,却也乐在其中。终于他们玩累了,躺倒在雪地里。 嘉内莉和莱克斯相对而望,童年的一幕幕迭在对方身上回闪,然后消失在呼出的白气里。 第十八章 月光下的铃兰 接下来一个多星期,沧沐积极配合治疗和准备复健。莱克斯和嘉内莉不打扰她,操着桑切兰语聊东聊西,无所顾忌地谈起生意。 嘉内莉的父亲老查克斯是桑切兰有名的地产商,最近他在新城区拍下一块好地,打算建个商业中心。中心外围建些住宅,配置幼儿园和小学,以打造“小城市”。 莱克斯有意买下幼儿园和小学,作为生日礼物献给母亲。 “‘小城市’的幼儿园和小学?”嘉内莉夸张地重复了他的话,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不过很遗憾,已经有一位女士与我父亲谈妥了两所学校的购买事宜。” “是吗,哪位?” 嘉内莉猜到了他的想法,摆摆手,说:“别挣扎了,你搞不定她的。”她玩味地看一眼莱克斯,目光像狡猾的狸猫教人心里发毛,“是你最应付不来的那个女人。” 果不其然,莱克斯斜来一记白眼,不吱声了。他开始苦恼地考虑其他合适的礼物。 “哎莱克斯,不能借卡门青夫人的生日把我们都弄出去吗?每天呆在这,整天就是你、她、迈克、德尔森、卡蒂奇的佣人,这也去不了那也去不了,我快要憋疯了!这是犯罪!非法监禁!” 嘉内莉说得不错,德尔森以一种狡猾的方式限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只不过…… “你确定要谈法律?”看上去正派的莱克斯在提及“法律”一词时,也不禁流露出戏谑。 “好吧好吧,我在搞笑。” 窗外,雪静静地下,像晶莹的鳕鱼片。沧沐有些饿了,便插话道:“两位想吃点东西吗?” 在桑切兰语的语境下,听见突兀的亚特兰语,嘉内莉和莱克斯反应了一会儿,才先后回道:“当然,迈克怎么还没来。”“是到晚饭时间了,但没人领我们去餐厅,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段时间,不仅德尔森没有过来,迈克也极少出现。 那天迈克匆匆离开后,三人在雪地里待到傍晚,天边被浓云遮蔽,阴风呼呼四起。 回房的时候他们路过德尔森的书房,门外守了两名护卫。莱克斯走上前似乎有话想问,被生硬地拒绝了。 “老板说过不许任何人进去。” 他拒绝向他们解释,只固执地重复德尔森下过的命令。一名女佣前来引三人去餐厅,对与德尔森有关的事情闭口不言。 餐厅里气氛沉重,莱克斯吃到中途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吃饭。嘉内莉瞅一眼他,向女佣额外点了一份水果沙拉——就算对德尔森再不满,也不能亏待了自己。沧沐心无杂念,餐食于她而言已不再是生活的享受,而是调养身体的工具。 她必须按时吃饭,保证充足睡眠,才能更快地康复。因为只有身体强健起来,才能夺回一点与德尔森交涉的资本。 然而德尔森没有给她累积资本的时间。 一天夜晚,沧沐被迈克带去德尔森的卧房。 房间没有开灯,柔纱般的银色月光是昏暗空间的唯一光源。光源下最醒目的,是窗台上一串洁白的铃兰,它被人剪下插进透明的水瓶中。瓶中盛了水,窗外月色很美,而它总是冷冷地垂着头,不愿为外界抬首投去哪怕一抹目光。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迈克出去了,沧沐不得不独自面对德尔森。 “……过来吧。”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沧沐甚至听出了一丝哀求的意味。她希望这是幻觉,希望他永远不要示弱,永远不要试图从她这里获取什么关怀。 不要打这手牌。 德尔森倚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沧沐。虽然光线不佳,他的眼神也十分平静,平静得就像月光下冷然自若的铃兰,但是她无法忽视他的注视。 沧沐撑着支架挪过去,德尔森的头随她的靠近往上抬起。 俯视的角度下,他的模样令她想起朋友家的一只狗。那只狗信任人类,仰视人们的时候两只小眼睛总是无辜又快乐。 但德尔森不一样,他不快乐,更不无辜。 “可以行走了吗?”他的眼角微微动了一下,她知道,因为打在那上面的月光如水流轻轻晃了一晃。 在只有两人的静谧夜晚,面对他,沧沐的感官无限放大。他的气息轻如细雪,听上去仿佛身体达千斤重,压得他无法畅快呼吸。 那么他不能像上次那样压迫自己,对吧? “勉强可以。”沧沐摇了摇支架,给他看证据。 但德尔森毫无兴趣,他把头往床头上一搭,累极了似的闭上眼睛。 沧沐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迈克就在门外,她是否需要唤他进来服侍德尔森入睡? 她的目光移向窗台上的铃兰,这种花纯洁、灵动、惹人怜爱,却具有毒性,如果被它可爱的外表所迷惑,人们将为此付出代价。 它不该在这里,不该出现在一个病人的房间里,因为很可能正是它,吸取了德尔森的生命力。他不该对它大意,不该在自己最软弱的时候将它置于身侧。他会被它吸食殆尽。 开玩笑的。 当沧沐回了神,才发现正如她出神地注视铃兰那样,德尔森也不知何时睁了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她。 本能地,沧沐感到了心虚:“什么事,先生?” 德尔森轻微地摇了头,说:“再靠过来点。” 沧沐没有动。她不想动,也不敢动。 等了一会儿,德尔森放弃了,他转头面向天花板,开始自说自话:“我很痛。非常痛。痛了一个星期。我以为我快要死了。” 什么?痛?什么痛?哪里痛?中枪的地方吗?他早就痊愈了,还有什么可痛的?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真实,不加修饰,是一名女性眼见囚禁自己的男性遭受痛苦时最本源的想法。此时此刻,她的感受完全属于她自己。不是母亲,不是女儿,不是姐妹,不是朋友,不是恋人,仅仅是一个人。 一个想要摆脱困境的人。 她是受害者,她不是个好人。 “可是先生,你不是已经痊愈了吗?” 她想伤害他。 “罗伯森说我好得可以一秒干掉三个叛徒。”德尔森从喉头飘出一声自嘲的冷笑,“但是你看,我成了这样。” “如果你不绑我过来,就不必费心送我回去,更不会遭遇这种事了。”沧沐尖锐地说。 德尔森安静下来,领悟到了她的意图。 她在讥讽他,在试图用言语伤害他,在发泄她的愤恨和不满。即便如此,他依然觉得要比听到拒绝的话语、只能看到她的侧脸或后脑勺更令人舒心。 她的任何因他而生的情绪——哪怕是愤怒——都让他心旷神怡。 每一个被强硬从光明扯向黑暗的人一开始都会害怕、无措。 然后是愤怒,无边的、如溃堤的河水般的、吞噬一切包括他们自己的愤怒。 再然后封闭自我,拒绝与外界交互。 最后认命和麻木。 德尔森懂她,偶尔也会动摇,觉得是不是应该放手。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埋藏着异常的扭曲的喜悦。 欢迎光临,这黑暗的世界。 第十九章 行尸走肉的深渊 惯例就这样形成了。 尽管十分不情愿,沧沐每个夜晚都不得不去德尔森的房间,陪他聊一会儿。有时她不想说话,两人之间只有尴尬的空气,德尔森生硬地找话题,最后放她回房去。 罗伯森最初的诊断没有出问题,只是德尔森近期频频外出,不知道在哪里又受到感染。这次他没有发烧,但是疼痛难耐,持续了一个多星期。 “也许是在市场买苹果的时候,人很多,很挤,我从没去过那么挤的地方。冬天缺食物,人们挤来挤去,撞来撞去…… “我没买到苹果。那么小的苹果,还不新鲜,我一家都没看上,只好买了苹果酱。有人不小心撞了我,我的手恰好磕到卖苹果的车架上,很重,隔着衣服都痛。我知道它又伤到了,但没放心上,不过是晚些痊愈罢了。 “……越来越痛,痛得鼻尖沁出汗珠,我得使劲咬牙才能坚持住…… “罗伯森查不出哪里出了毛病,只好开镇痛药,但是不顶用,得一直吃……除了他和迈克,我不能见任何人,包括你,但我想见你。我想见你,只有你。” 德尔森梦呓一般,找许多话跟沧沐说。沧沐像个接收桶,不管他说什么,照单全收,不在意,不回应。或许正因为她不把他当回事,他才如此放松,想什么说什么。 必须承认,他是故意说起买苹果这件事的。听他说起在市场买苹果,沧沐快速眨了三下眼睛。 德尔森很满意她的反应,因为他知道,她感到惊讶和意外的时候就会这样。 她从没想过他会亲自去市场买东西。 她会从这些小细节慢慢对他改观的。 他会让她改观的。 卢内奥家族首领坎顿?卢内奥的夫人,莱克斯的母亲,温斯特?卡门青女士的生日快到了,莱克斯越来越焦虑。他快要招架不住父亲和母亲的逼问了。 “你到底在哪儿呢我亲爱的孩子?”温斯特夫人的声音明动轻快,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限制在卡蒂奇家里,还以为他在国外处理事务,因为他就是这么告诉他们的。 “我会回来的,一定。”莱克斯在心里咒了德尔森千万遍,但这不妨碍他面对母亲时亲切顺从,还有点把对方当小孩子哄的感觉。 温斯特夫人咯咯直笑,然后声音远离了话筒。她在对身旁的人说话:“听见了吗米兰达,他说会回来的。” “哦这消息再好不过了,我真为你高兴。猜猜这次他会送什么礼物给你?” 听见母亲提到的名字,又听另外那个人说起礼物,莱克斯心中一紧,声音陡然冷下来:“您又和克里切女士在一块儿吗?” “当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莱克。” 心底的怒气一点一点积聚,莱克斯几乎咬牙切齿地重复道:“最、好、的、朋、友?” “是啊,只要有时间她就来看我,比你来得都勤快呢。”调侃完自己的儿子,温斯特夫人和她的朋友米兰达发出一连串轻快的笑声。 莱克斯的心情一点儿也不轻快,但他无计可施。母亲喜欢米兰达,哪怕她是个狡猾又富有心计的女人。 生日会在五天后,耽搁不起了,莱克斯只能拜托沧沐带他一起去德尔森的房间。沧沐同意了,但是迈克把莱克斯拦下,他不敢违抗老大的命令。 沧沐说:“我去问问卡蒂奇先生吧。”接着她进了屋,不久后出来,对莱克斯说:“他说那天和你一起去,还有嘉内莉小姐。” 莱克斯对此毫不意外,因为他们三人总是会参加彼此父母的生日宴会。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他回身打算离开,却被人拉住衣角。 “啊等等!呃……先生。”沧沐用了亚特兰语里一种非常疏离的称呼方式,莱克斯立刻明白过来——她忘记了他的姓名。 “莱克斯?卢内奥。”莱克斯转回身去,微笑道。 “哦对,卢内奥先生。”沧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刚刚跟卡蒂奇先生说不喜欢老有人在边上转来转去,我喜欢安静,所以……就是说,参加完您母亲的生日晚宴,您和嘉内莉小姐就可以回家了,麻烦您向她转达这个消息。” 莱克斯一时没有答话,沧沐误解了他的静默,连忙解释起来:“不是讨厌你们的意思,因为我知道你们想回家才这么说的。” 哦? 一道意识像个气泡,从思想的沼泽底冒了出来。 她已经敢对德尔森提要求了? 莱克斯的心中蓦地浮现起某个女人的形象。 在他的记忆里,有个女人,最开始总是与他的父亲作对,不待见他又厌恶他的样子,结果在母亲病倒后她爬上了父亲的床。 她靠做情人时累积的资本和人脉在房地产领域混得风生水起,还买走了他想作为礼物送给母亲的小学和幼儿园。 更恬不知耻的是,她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母亲和父亲的面前,殷切地陪在身体抱恙的母亲身边,玩什么“好朋友游戏”。 米兰达?克里切,他永远不能原谅的女人。 眼前这个女孩,这个身形比桑切兰人小一圈的瘦小女孩,他还记得她的不情愿和抗拒,她那尖锐的仿佛能射出刀子的眼神。 如今哪里还有当初的锋芒?她会像米兰达一样,是欲擒故纵吗? 沧沐被德尔森叫进屋了,莱克斯和迈克打过招呼后回了房间。他想到米兰达,又觉得不对劲,她和沧沐的面影总是嵌不到一块儿去。 也许他误会了什么,忽视了什么,武断地判断了什么。 沧沐的神情和行为,并非扯下伪装的幕布露出真实面貌,而是真实面貌,被一层迷蒙的薄膜笼罩。 是什么呢?抗议却无意义,反抗却无异于以卵击石,示弱只会加剧对方的掌控,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牢笼。 是认命和麻木。 当得知父亲有过情人时,母亲愤怒、疯狂、歇斯底里。但是当她得知他有过无数情人时,她不再愤怒。 沧沐和他的母亲一样,步入行尸走肉的深渊。 德尔森的房间依旧没有开灯,清冷的月光一如既往地将纯洁有毒的铃兰包裹。 德尔森说:“过来一点,让我靠着你。” 沧沐面带忧虑,缓慢地爬上床,由他把头靠上自己的肩膀。 “陪陪我吧,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不想一个人。” “您可以娶一位夫人。” “我不想要别人。” “我想回家。” “陪着我吧。” 德尔森微微侧头,温热的吐息在沧沐的锁骨处吹拂,柔软的头发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扫过。 “好不好?” 不要,不要打这手牌。 沧沐无助地想。 否则,我可能会招架不住。 第二十章 织网的恶魔 不久前刚参加完一位夫人的葬礼,如今沧沐又乘坐轿车奔赴另一位夫人的生日宴会。 莱克斯的母亲温斯特?卡门青夫人据说身体健康堪忧——也许跟这项事业性质有关,黑手党首领的夫人不是伤残就是抱病。沧沐的母亲也不例外。 想到母亲,沧沐不禁悲从中来。她相信崔伦狄会尽力安抚母亲的情绪,但总有一天,她会起疑心,会追究女儿的下落。 前天夜里,德尔森枕在沧沐的腿上,迷迷糊糊地说话。沧沐试着问是否可以和家人联系,德尔森迷离的眼睛顿时清明。 他不答应,便是拒绝。 轿车驶入闹市区,天灰蒙蒙的,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好些路人不撑伞,又长又厚的大衣从鼻头裹到脚踝。 街边商店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有水灵新鲜的花束,香甜可口的点心,晶莹精致的玻璃制品,和古朴厚重的旧书屋。街道交汇于中心广场,广场附近大商场林立。 跟燕代的繁华区相比,规划上大同小异,设计上各具特色,但人气方面差了一大截。 桑切兰太靠北了,除了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很少有其他国家的人们移居到这里。燕代则不同,中偏南的位置,夏季不超过三十二度,冬季温和,最冷也不过十度,十分宜居,人口多,密度大,流动人口也不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沧沐不清楚桑切兰人怎么看燕代,但是一个在燕代长大的人,必然难以适应桑切兰的冷、湿和寂寥。因此就算不是因为绑架,而是她爱上了一个桑切兰人,也未必愿意长住于此。 德尔森吩咐停车,打电话给莱克斯让他们先走,然后进了街边一家花店。店老板似乎与他关系匪浅,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领他去了店里头。 正前方,一辆巡逻警车缓缓驶来,沧沐无神的双眼突然一亮。 警车上有两名警察,他们似乎对辖区内良好的治安感到满意,一边左右查看,一边快活地聊天,对有个被禁锢的女孩正渴盼正义降临这件事一无所知。 警车越来越近,沧沐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能用殷切的目光盯着那两名警察。驾车的警察往这边看了一眼,没注意到她,而是哈哈大笑扭过头去接同伴的话。沧沐气得没忍住拍了下车门。 迈克听到声响,从反光镜看见沧沐在气呼呼地瞪巡警,大概猜到她想干什么,便按下车窗,招呼道:“嘿两位伙计,最近怎么样?” 他说的是桑切兰语,沧沐听不懂,但是那熟稔的语气足以说明他们与当地警察关系匪浅。 沧沐不傻,自然明白迈克的用意。 还能怎么办呢?警车已经驶去后方,她的希望也早就破灭了。 德尔森回到车上,把一束粉黄的康乃馨递给沧沐。她无力思考,乖顺地抱在怀里。 “见温斯特夫人时,送给她。” “……我来吗?” “嗯,你来。” 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或许她懂,只是不想接受,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想进入他的世界。 绕过一个街角,世界突然沉静下来,仿佛有道天然的屏障无声地将两个世界隔开。这种感觉非常熟悉,也非常强烈,从卡蒂奇府进入其他有人烟的地方时,也是如此,一模一样。 渐渐地,视野里出现许多小轿车,整整齐齐停靠在一面围墙边。 迈克径直往前开,路宽得还能再停一排车。门卫望见来车,连忙朝另一个门卫挥手示意,两人合力打开大门。迈克轻车熟路,来到正厅入口,入口处的侍者恭恭敬敬打开车门,请客人入厅。 沧沐自行开门从另一侧下了车,另类的举止和少见的容貌让侍者禁不住多瞄了一眼。 “管好你的眼睛,先生。”德尔森面带微笑提醒。 侍者小小地打了个寒噤,宅外的冰天雪地都冷不过来自卡蒂奇首领的这个微笑。 屋内金碧辉煌,从天顶到墙壁到摆饰,闪闪发亮。里头每个人都装扮精致,举手投足尽显高贵优雅。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沧沐想。 除了她,还有一个人与屋里那群人格格不入。 沧沐的目光和德尔森的目光交汇了。 他也没有精心打扮,她知道。在他厚厚的大衣下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针织毛衣和一条牛仔裤,只有那双名贵的黑皮鞋稍微能表现出他对此事的重视。 德尔森看着沧沐,她一手撑拐杖,一手捧花,有些费劲,但他不能轻易碰她。她不应允,他就不能碰。 而眼下的场合,由不得沧沐抗拒。 她只好抬起撑着支架的那只手的下臂,伸到德尔森的面前,说:“拜托了,卡蒂奇先生。” 德尔森欣然为其效劳。 他们的入场吸引了多种目光。晶莹的灯光下,受伤的女孩手捧鲜花,拄着拐杖,由卡蒂奇家族的年轻首领牵引入席,此等场面委实令人惊讶。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温斯特夫人闻声而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哦天呐,这是谁来啦?” 她惊喜地迎上前,莱克斯和伴在她身侧的一位女士赶忙扶住她的胳膊,被奋力甩开了。 “今天谁都不准碰我,我好得很!”她像个孩子一样赌气道。 莱克斯举起双臂表示投降,身侧的女士则向温斯特夫人报以宽容的一笑。 本来只有部分宾客关注他们,这下可好,温斯特夫人一来,就跟打了聚光灯似的,全场人员,近的远的,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宾客也好侍者也罢,全都看向了这边。 众目睽睽之下,沧沐下意识往德尔森身上靠去。他是个织网的恶魔,是必须逃离的人,但是现在,她只熟悉他,只接触过他的内心,只有他可以暂时依靠。 德尔森握住她的肩,把她往自己身上揽得更稳了,让她可以双手捧花献给卢内奥的女主人。 “你又来这套德尔!”温斯特夫人故作嗔怒,熟练地从花束里取出一个信封,开信封时,她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到沧沐身上。 女孩并不快活,她想消失,消失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温斯特夫人决定先不与她搭话,翻开信封,里头有一纸文书,抽出文书,她问:“这是什么呀德尔?” “是母亲生前设计的一个小型游乐园,明年完工,我征询过她的意见,说若她不幸病故,就赠予您。” 提起安洁莉,温斯特夫人的眼眸染上一层悲伤。 “很抱歉没能参加她的葬礼。” “不,夫人。” 德尔森请一旁的侍者帮忙扶住沧沐,然后握起温斯特夫人的手献上一个浅浅的吻。 “您与母亲的友谊有目共睹,母亲也不会同意她亲密的友人拖着病体来送最后一程。请您千万不要自责,务必保重贵体。” “感谢公子的宽宏大量,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温斯特夫人再度将目光扫向沧沐,“不知可否请你将我引见给这位可爱的小姐呢?” 第二十一章 奔向对方的两人 米兰达?克里切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这一幕。 从未传过花边新闻的年轻首领德尔森?卡蒂奇领了一位异国小姐参加朋友母亲的生日晚会,异国小姐不情不愿但因为受了伤行动不便又处在陌生的世界不得不依靠德尔森,温斯特一心想认识这位异国小姐,莱克斯则带着一种十分少见的神情看向德尔森和异国小姐那边,至于嘉内莉嘛…… 米兰达从侍者手中的托盘上拿了一杯香槟,送到一旁吃甜点的嘉内莉面前。 “请吧,查克斯小姐。” “谢谢您,克里切夫人。” 嘉内莉面无表情地吃甜点,视线粘在德尔森和异国小姐身上。 凭借敏锐的观察力,米兰达迅速地看出莱克斯和嘉内莉早已知晓异国小姐。不止如此,他们定然还知道她和德尔森的关系。 “那女孩从哪儿蹦出来的?”米兰达看似漫不经心地打趣。 嘉内莉顿了一顿,答:“‘石油管道’。” 米兰达吃惊不小,好一会儿没接话。 石油管道。暗道。非正常渠道。她是被掳来的,怪不得。 米兰达发现自己对沧沐抱了点同情。 被黑手党家族首领看上,往往不幸多过于幸,不是身不由己被卷入黑白两道错综复杂的漩涡,就是得忍受他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身边就有血淋淋的例子。 经营黑手党家族的,哪有正常人。 不过这些都和她米兰达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嘉内莉,这个一心想和德尔森结婚的女人。 “我以为卡蒂奇家族会选择和查克斯家族联姻,毕竟双方知根知底。”米兰达给自己拿了一杯香槟,她爱死了卡门青珍藏的酒。 “我也以为。”嘉内莉坦言。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挣扎一下。” “挣扎什么,没看见吗,沧沐不喜欢那小子。” “沧沐?听起来像个燕代的名字。” “她是燕代人。” 米兰达挑起一条眉毛:“他什么时候搭上的燕代小姑娘?” “论年纪,她是德尔森的姐姐。” 等等,这语气? “你也跟那姑娘认识?”米兰达说出心中的疑惑。 嘉内莉点点头,仍然盯着成为众人焦点的两人。 “她第一次出现,是在斯卡尔夫人的葬礼上,以病故夫人客人的名义。” “我哪知道,那时我在温斯特身边。”米兰达漫不经心道。 嘉内莉斜了她一眼:“温斯特夫人?怕不是陪在她丈夫身边吧。” 对于这段不光彩的过去,米兰达全然不避讳:“你可以向温斯特求证,而且坎顿不是也在葬礼上吗?如果你,还有他心爱的儿子没有看见他,只能说他又不安分了,只不过对象不是我。” 会场的音乐变了,由欢迎宾客的欢快交响变为适合演讲的舒缓小调。在莱克斯和德尔森的陪同下,温斯特向米兰达走来。 “听我说米兰达!那女孩曾经救过安洁莉一命,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看来德尔森得体地将女孩的来历应付过去了。 “克里切夫人。” 德尔森轻声唤道,米兰达扭头一看,他正托了温斯特的胳膊看着她。 大厅另一头,沧沐找到一个靠墙的座位,在侍者的搀扶下坐下了。周围全是陌生人,她像掉进狼崽子堆的小白兔,无所适从。 德尔森急着回到那样的她身边。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面。 可越是可爱的孩子,米兰达就越想坏心眼地欺负一下。 “难得过来一趟,多陪温斯特说说话呀。”米兰达装作没有看出他的焦心,下巴朝温斯特那儿一努,作出一副长辈嗔训晚辈的姿态。 德尔森不慌不忙道:“我去把沧沐接过来,母亲生前交代我招待好她。” 狡猾的男人。米兰切面带笑意,心里骂道。 对面有人跟沧沐搭话,她不想聊天,连连摆手。那人不放弃,开始比手划脚,看起来在用不熟悉的语言费劲地说话。 哦,她不懂桑切兰语。米兰达想。 “好了,宴会就要开始了,我要准备上楼了。”温斯特把手搭到莱克斯和米兰达的手上,自然无比,理所应当,他们也乐于为她服务。 二楼有一段朝大厅中央伸出的截面,通常用作宣讲台。此时坎顿?卢内奥已在台上等待妻子。 所有人都知道坎顿的风流韵事,包括和此时正伴在他妻子身侧的米兰达的。但所有人也都知道,坎顿对温斯特好到令人发指。 他包容她的一切,愿意满足她的任何要求,不论是出于他真的爱她,还是为他的不安分赎罪,他永远都把妻子的需要摆在第一位。这点至今无人能撼动。 人们开始往大厅中央聚集,德尔森在人群中穿梭。沧沐看见朝自己走来的德尔森,支起拐杖也往他那边走,德尔森见状加快了脚步。 “女士们,先生们。”坎顿?卢内奥拥着妻子,开始致欢迎辞。 底下的人们闪闪发亮,米兰达和莱克斯的目光却牢牢地被急切地奔向对方的两人吸引。 快要够着沧沐了,德尔森等不及地伸手一抓,她重心不稳,跌进他的怀里。拐杖没拿住,砸到了地毯上,沧沐弯身去捡。德尔森将她扶正,让她站稳,然后捡起拐杖递给她。 周围突然爆发出掌声和起哄声,沧沐和德尔森不明所以地张望,抬头一看,坎顿正和温斯特拥吻。 莱斯特一脸凝重地鼓掌,视线略过父母,落到米兰达身上,却见对方并不在意这边,仍兴致勃勃地往下望。 楼下,人群的边缘,沧沐困惑、冷静而疏离,但看到他人处于幸福之中,又有点受到感染,感到一些安慰。她暂时忘记了自己还在最想逃离的恶人的怀里,也没有看到德尔森全然不受外界影响,眼中只有她一人。 然后,她跟米兰达对上了目光。 她不认识那位夫人,但直觉她在看自己。那位夫人对她感兴趣,也对她跟德尔森感兴趣,像找到了有趣的玩具。 沧沐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德尔森循了她的目光也看向二楼,那里站着卢内奥夫妇、克里切夫人和……莱克斯。 毫无疑问,莱克斯看的不是其他宾客,而是他们。 德尔森搭在沧沐肩上的手微微收力,问:“你在看谁?” 沧沐以为他在提醒这样不礼貌,当即收回视线,说:“没,那位夫人,好像在看我们。” 那位夫人? 德尔森重新看一遍楼上,轻易知晓了她说的夫人是谁。 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懂收敛,也难怪莱克斯不爽她。对她来说,他跟沧沐不过是新奇的消遣,因为没见过这种组合,又说不定,她已经看出他们之间不对劲的关系。 不过—— 那又怎样? 不管多少双眼睛注视,多少人看出端倪,他都不会放手。 更不想放手。 第二十二章 狭隘的世界 晚会进行得十分顺利,宾客对餐食赞不绝口,对主人的品味也大加赞赏,令坎顿?卢内奥很是受用。 德尔森非常享受这段时光,因为不管去哪里,沧沐都会紧紧跟随他,或者用她的目光紧紧跟随他。 家族的世界,很狭隘。在这个狭隘的小世界里,更小的是沧沐的世界。她的世界,只有他。 德尔森希望一直这样下去,但夜已深,再加上无聊,沧沐又累又困,在饭桌上打起了盹儿。德尔森结束跟朋友的谈话,把她摇醒,两人向温斯特夫人告辞后,便打道回府了。 他们离去后,温斯特夫人一把抓过莱克斯,问:“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您不是问过了吗?”关于这个问题,莱克斯不打算正面回答。 “他只说是安洁莉的救命恩人,但没说是他的什么人啊。” 莱克斯没有说话。 温斯特恨铁不成钢地睨了儿子一眼,接着说:“你看他对那个女孩儿的态度,只是母亲的救命恩人吗?用你招引女孩儿的柔情双眼仔细看看,德尔森那是看恩人该有的眼神吗?” 冷不丁遭波及,莱克斯一下子抓错了重点:“我哪有招引女孩儿?” “没有吗?不是老带不同的女孩子来家里吃晚饭?” 莱克斯一时语塞,艰难地憋出一句:“别操心这个了,没准那女孩儿没这心思呢。” “确实没有,还很想跑的样子。”温斯特不动声色地道出惊人的事实。 倒是莱克斯有些惊讶:“您看出来了?” “傻瓜才看不出来。” “那……”您不打算做些什么吗?莱克斯没有问出口,这事他们插不了手。 只要在桑切兰,谁都插不了手。 似乎与儿子心有灵犀,温斯特话锋一转,说起了生日礼物:“不过今年都是怎么啦,不是送学校就是送游乐园。”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和炫耀。 “怎么,父亲也送了你学校?”莱克斯问。他自己送了一间小型芭蕾舞学校,如果父亲能送个小学或者幼儿园,就再完美不过了。 “他可从不在意我喜欢什么。是米兰达,她送了我一个小学和幼儿园,就在嘉内莉父亲盘的那块地里。” 莱克斯更加惊得合不拢嘴。 那个女人,买了他看中的学校,送给了母亲? 狐疑的目光抛向正和嘉内莉交谈的米兰达。 她到底想干什么?是为了表达歉意吗?还是另有目的? 更让他抓狂的是,母亲越来越相信她,喜爱她,哪怕知道她曾和自己的丈夫有过一腿。 难道这样才是正常的吗? 是我疯了? 莱克斯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他想回到自己的房间放松一下劳累的躯体和心灵。 从坐上返程的车的那一刻起,沧沐对德尔森的依赖立刻消失不见。她跟才发觉身边这个人烫手似地,缩到后座一隅,并尽可能地远离他。 以为养熟了的猫其实一点也不想亲近自己,只在需要时撒娇。德尔森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沧沐很聪明,但不够狡猾。她完全可以假意迎合他,装作卸下心防,等他对她完全放心后断然离开。但她没有,她的反应本能且直白——令德尔森羡慕又嫉恨的直白。 真好啊,在精心保护下长大的孩子,到了这种时候都舍不得放下身段逢场作戏,舍不得利用人心为己所用。 真好,不用斗智斗勇,轻易就能把她拴在身边。麻木也好,躯壳也罢,只要这个混沌的世界里,有一个被我亲手染黑的你在,就心满意足了。 德尔森的世界,也是很狭隘的。 莱克斯和嘉内莉不在了,沧沐的房间回归了安静。 想想真是荒唐,德尔森凭什么认为塞给她两个完全聊不到一块儿的人就能让她心情愉悦?显然那两个人也认为荒唐到没边了。更荒唐的是,他们居然还煞有介事地陪了她几个星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卡蒂奇家族真就这么只手遮天? 沧沐不信,但她暂时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罗伯森强烈建议德尔森不要随意外出,尤其不要去那种平时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集市。 “那里是疾病和细菌的散播地!”他不痛快,每次德尔森出什么问题,他都得顶风冒雪地赶过来。 这点小心思被德尔森一眼看穿:“我建议过你住在这。” “我有我的生活,我的家庭。” “一起接过来。” “我不想。” 我不想家人跟黑手党扯上关系。 德尔森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罗伯森至今还保持与卡蒂奇的联系,除了他真心欣赏德尔森外,还有前首领麦肯?卡蒂奇的一分薄面在。 因为目睹过种种险恶,罗伯森在保持对卡蒂奇的友谊和忠诚的同时,也从心底里拒绝更进一步深入,他甚至向妻女隐瞒了他的大雇主的真实身份。 “话说回来。”罗伯森感到气氛有点沉重,转移了话题,“那位小姐怎么样了?” “挺好。” “挺好是多好?” 想起沧沐每天赌气般奋力练习行走,德尔森有点忍俊不禁:“挺好。” 罗伯森突然不想搭理他了。 沧沐的房间回归了安静,但是她的内心却不平静,因为德尔森每天都来陪她。 他不打扰她,只沉静地看她的一举一动。有人打来电话就出门接,佣人唤他也静悄悄地离开。然而每当沧沐不小心快跌倒时,他就会飞快地冲上前,让她免于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每次被德尔森接住,沧沐都条件反射地身体一僵,但终究安然地靠着他站起,站稳后才又保持距离。 这是个很好的变化,因此尽管沧沐是为了摆脱他而努力康复,他的心情也没有受到影响。 她努力的样子光彩夺目。 她努力后仍摆脱不开,进而失望乃至绝望的模样,将更叫人欲罢不能。 天气放晴了,德尔森允许沧沐出门散心,但至少得由三名保镖陪同。卡蒂奇宅邸的西北方有一片树林,林中嵌着一片湖,湖底地热资源丰富,湖面终年不结冰,是散心的好去处。他想陪她去,可是迈克带来一个令人担心的消息。 “伯顿烟草公司选择了利博伦家族?”德尔森放下报告,鹰一般的目光紧紧攫住迈克。 “是的,老大。” “什么来头?” “三年前成立的小家族,主要跟烟草公司做交易,替他们摆平走私的麻烦,进出口都有。” “往哪里?” “本地烟出口主要销往燕代、康洛、亚什等东方、南方国家,进口烟是些零散的小业务,在首都山弗罗、雷约克、赴城等地均有销售。” “业务量不大却搞定了伯顿?” “没错,伯顿的第二大股东,还有去年上任的总经理,都来自利博伦。” “原来如此。”德尔森仔细翻看了报告,说,“不打紧,只把赴城的业务给了利博伦,估计是卖人情。” “我也这么认为,但他们没有事先跟我们打招呼。” 德尔森认同道:“没错,这正是问题所在。明天我们去会会伯顿那群老家伙们。” “明白。沧沐小姐怎么安排?” 德尔森仍低头面朝报告,他的目光没有聚焦,他的神思已然飞去了别处。 “随她吧,派人看着就行。” “是。” 第二十三章 道别的拥抱 厨房买到了新鲜的苹果,厨娘很兴奋,赶紧做了苹果派和苹果沙拉,吩咐人送给沧沐。 “快,给那位小姐送去!”她红光满面,兴奋得眼睛亮晶晶的。 要说多喜欢沧沐,倒也没有,她几乎没怎么见过这位小姐,只在斯卡尔夫人的葬礼上看过匆匆一眼。只一眼,她便看出沧沐的特殊性。 德尔森少爷——厨娘刚来卡蒂奇家时麦肯还在世——喜欢这个女孩,好吧她不确定是不是喜欢,总之他想要这个女孩。 他紧紧钳制住她的手,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和她。他想和她捆绑在一块儿。 厨娘没觉得这是一种浪漫,反而清醒地认为很恐怖。换作是她,她绝对不要被这样的人盯上。不过被盯上的人不是她,卡蒂奇又是她的雇主,还是待人不薄的雇主,她没有理由不招待好客人。 出于私心,她也希望自己的料理能够带给女孩一点宽慰。她知道她多么害怕,多么孤独,多么无能为力,而作为厨娘,她能做的也仅仅是为她做出美味的料理,让她不至于连吃饭时间都毫无期待。 女佣去送餐,但是没人在房间。 好不容易德尔森出门,天气晴朗,可以外出,沧沐来到湖边透气。 空气冰冷,给落下的阳光染了凉意。四面无风,意外给人春冬交接时亦寒亦暖的舒爽感。 保镖得到指令,要对她保持距离,因此沧沐心态放松,一点儿也不拘束。她沿湖慢慢地走,拐杖插入雪地,软乎乎扑簌簌的声音,她的心情也像软蓬蓬的棉花糖,有点轻飘飘的。 远离尘世的树林,坚朗挺拔,浓郁的墨绿成为镶嵌在雪白长裙上的一块绿宝石,冰蓝如镜的林中湖,则是绿宝石上一抹亮眼的点缀。 沧沐被美丽的大自然治愈了,内心无限涌动的消极、悲观、激烈和狂暴,都在此处得到安抚和净化。 她找了一块岩石坐下,湖水的边沿距她几步远,要不是行动不便,她真想上前捧一掬水,感受水的温度。 湖的深邃映着天空的深远,二者彼此交融,沧沐盯着湖面时,她的眼眸同时印下湖水和天空的倒影。 好想跳下去,成为这片蔚蓝的一部分。 这念头转瞬即逝,却在沧沐心里换起了另一种思绪。 她起身,继续沿湖边慢慢地走。她慢慢地走,还是先前那副享受美景的神色,还是试图不靠拐杖行走的努力姿态。 她慢慢地走,慢慢地越来越靠近湖的边沿。 一名保镖察觉不对劲,疾步向沧沐走去,只见女孩甩开拐杖,纵身一跃,跳入蓝水晶一般的湖水之中。 保镖们坚石般的面庞出现了裂纹。 接到电话时,德尔森刚结束跟伯顿烟草公司的会谈。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伯顿公司邀请一起享用午餐,他克制地回绝了。 “不好意思,家里突发急事,需要尽快赶回。” “那太遗憾了,下次请务必给我们这个机会。” 会谈还算顺利,伯顿公司高层没有透露更多,不过表达的意思跟先前推测的大致相同,分割一部分业务给利博伦家族是为了卖人情,为此德尔森心情颇佳。他打算带沧沐出门吃饭,下午去雷约克南面的森林公园游玩,以拉进他们的关系。 “怎么会出这种事?” 电话那头的保镖仿佛看见头顶悬着的闸刀。 “非常抱歉老板!” 诚恳的道歉没法减轻德尔森的气愤半分。 怪不了别人,怪不了任何人,是他自己大意,他低估了沧沐的决心,是他一厢情愿,是他自以为是。而这个事实,恰恰最令他恼火。 就那么想回去吗?就那么想离开他吗?早知如此,不如把她的脚筋挑断,让她永远只靠自己而活。 不,不行,不能这样。 因愤怒而纷乱的思绪中,德尔森居然柳暗花明地理清了一份强烈的感情。 ——他不想继续被沧沐讨厌了。 他想缓和与她的关系,希望她主动靠近他,希望她心甘情愿地留下,永远永远,和他浸染在混沌和黑暗里。 可是,她不想。 她宁愿奔向死神,也不愿留在他的身边。 在从未体验过的痛感的侵袭下,德尔森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在三名女佣的监视下,沧沐洗了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坐在床上等待德尔森。 她不敢想象即将迎来怎样的对待。 跳湖时,她浑身充满了决裂的勇气,不成功便成仁。但是现在,她有点怕了,脑子里全是血腥猎奇的胡思乱想,哪一个都是她无法承受的。德尔森因此良心发现,放手送她回国的可能性,极低极低。 她承认她有赌的成分,但把赌注压在极其微小的可能性上确实冲动了。她必须经受即将到来的风暴。 哪知,偏偏,德尔森向她献上了这极低的可能。 见他大步前来,沧沐心一横,大胆地直视他,颇有一股视死如归的架势。德尔森不看她的眼睛,他看她的手。她摆在身侧的手,微微地颤抖。 沧沐逞强的样子逗得德尔森心里一乐,然而一想到即将说出口的话,他的心情重新变得沉重。 在她面前,他总是无法维持一贯的自我。 思绪跌宕,善变,想破坏,也想守护,有时觉得意愿不重要,绑住她就行,有时又害怕来自她的憎恨和厌恶,她麻木的顺从令他欣慰又悲哀,她决绝的一跳让他心痛不已。 要怎么样,才能得到完整的她?要怎么样,才能拥有她的全部? 他想起母亲的话,想起嘉内莉还有莱克斯的话,思来想去,最终得出了那个不得不接受的结论。 “后天,送你回去。”德尔森说。 沧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太出人意料了!她的脑子预演着完全相反的话语,她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德尔森对她的惊讶视若无睹,继续像传达指令的机器一样,音调平平、毫无感情地说:“你的身份证明不能用了,我会给你一个假身份入境燕代,也会准备手机和钱。” 沧沐还是听得愣神。 眼前的德尔森很陌生,他的态度陌生,说出的话陌生,神情也很陌生,陌生到她以为此前的遭遇都是臆想,是噩梦,是她的被害妄想。 就这样,放过她了? 她,赌对了? “这两天你好好休养,别再做那种事了。”德尔森目光沉沉,嗓音里透着妥协和示弱。 沧沐不由自主地点了头。此刻的他们宛如相识尚浅的朋友,他为她着想,她接受建议,两人经过愉快的交谈达成共识,接下来就要分道扬镳。 德尔森沉着一张脸看她,看了好久好久。后来,他上前拥住了她。拥抱她时,他什么也没说。 被抱住的那一刻,沧沐僵硬了。当她意识到这是道别的拥抱,才试着放下了戒备。 德尔森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这是他离沧沐最近的一次。 第二十四章 去机场的路 第二天,德尔森承诺的手机和钱到位了。沧沐拿起手机拨通母亲的电话,接线时不确定地瞄一眼德尔森,见他神情淡然,并不阻止,便放心大胆地等母亲接电话。 久久无人接听。 沧沐心生疑虑,转而拨通了崔伦狄的电话。 “哪位?”不耐烦的语气,但在沧沐听来宛如救世主般的神音。 “崔叔叔!”她抑制不住激动。 对面顿了两秒,也难掩激动:“沧沐?!沧沐吗?你在干嘛,怎么现在才来电话!” “是我崔叔叔!”沧沐鼻子发酸,泪水控制不住溢满了眼眶,多日来的委屈一下子全爆发了。 “沧沐你……你还好吗?你到底在哪里啊,怎么还不回来?” “我没事,明天我就回去了,下午五点多到燕代城。”为了不让崔伦狄担心,她忍住大哭的冲动,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说。 “这样啊……行,等你回来,可得好好给我们交代交代。你知道敬璃有多担心吗?上次错过了你的电话,她就一直盼着你再打来呢。” 听他一番既担心又责备的话,沧沐不禁失笑。 “好好,一定。”她想起了母亲,“对了崔叔叔,我妈呢?给她打电话不接。” “自从你离家,她的身体就不好,断断续续地住院,现在还在医院,应该是忘拿手机了。” 沧沐禁不住流下眼泪。 “不过你也别担心,应是忧心成疾,兴许看你回来她一高兴,病也好了。” “我会尽快赶回去的,麻烦崔叔叔帮忙照顾妈妈了。” “哪儿的话,敬璃跟我从小一块儿长大,互帮互助也是应该的。早点回来啊,回来崔叔叔给你做鳕鱼饼。” “好的,谢谢崔叔叔!” 讲完电话沧沐再偷偷看德尔森的反应,没来得及,他刚好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这时迈克说话了:“沧沐小姐,老大说可以准备一些回程的行李,以免令堂起疑。” 沧沐赞同地点头。母亲全盘被蒙在鼓里,她至少得讲圆一个故事。 “我需要取证通知书或者传唤证明,取证记录,医疗证明。”沧沐边想边说。 迈克不解:“为什么需要这些?” “这是应付崔叔叔的,我不是跟他说被绑架了吗?对,最好别是桑切兰语的单子。只要证明我被警察救出来,在医院疗养过一阵就行了。” “明白,还有其他需要吗?” “我还需要不同国家的特产,不用太多,四五个地方的就行,假装我是跑出去玩了。”这是应付母亲用的,国内不是没有,但骗不过母亲,她去过的国家比沧沐去过的城市还多。 “好,还有吗?” “暂时没有了。” “那我先去准备这些东西,需要补充的你告诉我。” 沧沐觉得母亲那边应该不成问题,这么想虽然很抱歉,但是母亲卧病,只要回去她就开心,应该不会过问太多。 问题是崔伦狄,他听到的版本是她遭遇绑架然后被救出来了。沧沐担心回去以后他会盘问细节,因为要找出胆敢绑架她的人,然后实施报复。 伤害家族任何一员及其家属的人,都会遭到家族成员的疯狂报复,哪怕人在监狱。 沧沐有点后悔,她当时编了个相近的情形,多少天真地觉得崔伦狄会察觉不对劲来救她,哪知他轻易地相信了她的说辞。 不仅如此,她还不能劝崔伦狄不要报复。通过某些机缘巧合,她知晓了父亲生前是谷沣家族的首领,但崔伦狄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而她不能暴露这一点。 沧沐相信崔伦狄,前提是他也相信她是个无知的姑娘。 要是崔伦狄知道她发现了她与谷沣家族的关系,他会怎么样?而她,又会怎么样?他待她和母亲很好,但终究没有亲缘关系,隔着一层皮囊,哪里知道对方心里如何作想? 所以这谎,还得自己圆。 唉,头疼。见招拆招吧。 沧沐走去窗边,炫亮的日光迎面而来,她不禁抬手遮挡。这几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阳光可以毫无遮拦地散发光热,尤其在下午,经雪的表面反射后,长驱直入沧沐的房间。 雪原被染成金色,树林和零星的残垣也铺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眼前这片广阔的雪景显得那么寂寥,那么安宁,那么与世无争、亘古永恒。 但愿这是她最后一次为这片雪景动情。 晚餐十分丰盛,厨娘和照顾过沧沐的女佣、保镖也上桌用餐了。也许是第一次和主人一起吃饭,他们有点束手束脚,颇不自在,只有厨娘低声问沧沐:“小姐,这顿饭还成吧?” 沧沐自然喜欢这顿饭,高规格的待遇说明德尔森没有糊弄她,这是实实在在的饯行。出于对他言而有信的回应,沧沐向德尔森投去友好的一瞥。 然而他眉头紧锁,难得露出明显的忧心忡忡的神色。 沧沐立马收回视线。 这种时候,不能理他,不能给他半个眼神,免得他产生误解,受到鼓舞,又要来寻求安慰。 最后关头了,必须极力避免意外发生。 夜晚德尔森没有缠着沧沐,她睡了一个踏实觉,醒来以后神清气爽。 车辆准备就绪,一切都打点妥当,只等沧沐。德尔森也在车上,仍是略带愁云的面容,不过见到沧沐时他似乎振作了精神。 “我送你。”他说。 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沧沐无奈地想。 迈克发动轿车,前往卡蒂奇的私人机场,出门右转,往城区方向。 驶出一段距离后,沧沐感到了怪异。 不对,不应该是反方向吗? 沧沐疑惑地往后看,雪原越来越远,不是上次去机场的路,然而车里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 不会吧。 沧沐渐渐陷入惊疑和恐慌。 他要带我去哪儿?真的是去机场吗? 德尔森一言不发,迈克专注开车,副驾驶的家族成员眼观四路,只有她一无所知。 不会吧,如果不是真放她走,昨天干嘛费心做那么多戏?有必要吗?像以前一样把我关起来不就好了,是想给颗甜枣再打一巴掌吗?什么意思啊! 沧沐忍不住胡思乱想。德尔森关得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要还在桑切兰的土地上,她的精神就永远处于紧张状态,她的心就永远不可能获得宁静。 但是把话憋在心里也没用,要放就放,不放就关她到死啊,别干了坏事还想当好人。 沧沐稳了稳情绪,装作无意地嘀咕:“上次好像不是这么走的。”然后转向德尔森,摆出一副天真的样子,问:“你家有两个机场吗,卡蒂奇先生?” 闻言,德尔森搁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了,尽管他完美地维持着表情。 眼见这细微的变化,沧沐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第二十五章 斗争的勇气 透过沧沐逐渐阴沉的表情,德尔森大致猜到了她的想法。她在等一个解释。 “上次……”他有些艰难地说,“接到消息,可能有人埋伏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就让他们绕了路。” “哦?”沧沐秀眉一挑,问,“那今天不会遇袭?” “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开始能对答如流了。 沧沐仍然不相信,拿出手机搜寻机场,当然查不到卡蒂奇的私人机场。 德尔森拿过她的手机,输入一处地名。 “在这里。”递给她看。 沧沐一瞧,在一个物流园的边上,是个小型机场,地图上介绍为货运机场,而他们,正行驶在通往物流园的主路上。 他尽力想让她安心。 沧沐收起手机,她还是不完全相信他,但也不再计较。 反正今天一过,他走他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就此两别,再无瓜葛。 又行驶了一段时间,他们转上高速公路,一些货车与他们并行,成为“此乃去往物流园之路”的印证。 沧沐的心中重新拾起美好的愿景。 很快她就要离开这里,回到熟悉的家,见到亲爱的母亲和稳重的崔叔叔。她将进入理想的企业,拼搏奋斗,靠自己的实力赢得财富、实现梦想。 她热切地计划和幻想,眼前浮现出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未来。 直到一辆银色轿车从侧面疯了一般撞上来。 迈克发现了异常,极限减速,避免了车身的直接碰撞。但银色轿车的车尾撞到了他们的车头,结果整辆车一边打转一边乱窜,最后摔到护栏上。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沧沐却仿佛经历了漫长无比的劫难。 她头晕目眩,分不清天南地北,根本来不及惊叫。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甩来甩去,她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自己,却是徒劳。彻底昏迷之前,她感到有人奋力护住了自己。 卡蒂奇府上空愁云惨淡,阴风阵阵。 外围的家族成员聚集到大门口和围墙边,里里外外,不许任何外人进入。屋内也随处可见黑衣守卫,一个个面庞比冰山还要坚硬,墨镜挡住了他们的双眼,但抵挡不住锐利的眼光。 佣人们匆匆忙忙,无暇他顾,彼此不着一言,只有执事和女仆长偶尔发出简洁的指令。 首领在高速公路上遇袭,此等事件以前闻所未闻。 肇事的银色轿车坠落在一百米远的一座跨河桥下,损毁严重。经查,车主是一名商人,卖橡胶制品,半年前生意受到冲击,亏损严重,欠了高利贷,存在为还债铤而走险的可能。 获得这条信息后,警方立即去抓人,却发现他已遭射杀,现场没有留下有效信息,除了后来从死者身上取出的一颗子弹。 众人皆知事件远没有想象中简单,可首领昏迷不醒,其心腹迈克和坐在副驾驶的家族成员也身受重伤,意识涣散,唯一意识清醒的女孩又不了解个中缘由,大家只能先按捺住满腔怒火和复仇的渴望,耐心等待德尔森苏醒。 人们憋着一股气,全力协助医师进行救治,只有一个人头脑放空,心如死灰。 剧烈的冲击下,沧沐当场昏迷,醒来以后发现她回到了熟悉的房间。 那个从她首次踏进房门时起就想摆脱的、可恨的房间。 她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但无法接受。她仿佛受到命运的愚弄,越挣扎越深陷其中,她感到深深的无力,这令她身心俱疲。 卡蒂奇家族的人紧张、忙碌,低声诅咒伤害首领的人,有序的表面隐藏着猛烈的火焰。唯独沧沐,用置身事外的一双眼,用淡漠的神情,注视这一切。 警察来取证,问了她好些问题。比如德尔森是否和人起过冲突,是否收到过威胁,是否与其他家族有过摩擦,以及有没有看清当时开银色轿车的人的长相。 “不知道,我不了解这个家族,我被关在这里,不允许出门,不知道外面发生过什么。没有注意那辆车,撞过来之前谁都没放在心上。” 对于沧沐的回答中使用的几个字眼,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员面色微动。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前辈,却发现负责问询的警员依然不动声色,好似不曾被它们触发职业敏感点。 年轻的警员捏了捏笔,埋头继续做记录。听取沧沐的证言时,他也在暗暗地观察她。他发现,她的思路虽然清晰,但精神十分萎靡,仿佛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对未来失去了向往。 “关”“不允许”“不了解”。 每一个字都在年轻警员的心头敲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就问到这里吧,这位女士提供不了任何帮助。”资历深的警员起身,用桑切兰语对年轻警员说,然后切换成亚特兰语向沧沐致意后离开。 年轻警员跟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跑回来递给沧沐一张纸。 “这是取证通知单,忘给你了。”他把警帽往上一推,笑道:“我叫安德鲁?奎,隶属东区警署,上面有警署的电话,要是想起任何线索,可以打过来。” 他的笑容开朗又纯净,他的亚特兰语用词简单、语法稀烂但发音清晰。然而沧沐看都没看一眼,漠然地抬手去接通知单,接到通知单时,她感到自己的手被轻轻握了一下。 这时,她才把目光移向他的面庞,细细地看他的模样。 这名主动靠近她的警员,目光清亮,笑容明净,充满朝气和活力,和未被消磨的与黑暗斗争的勇气。 沧沐揣摩起他的话,欣喜地发现,这正是他对她的用词有所反应的表现。极度的兴奋瞬间滋润了她干涸的灵魂,她不由朝他露出心照不宣而感激的一笑。 “好的,谢谢你,警察先生。”这是她回到卡蒂奇府以来,说过的最带感情的一句话。 安德鲁摘下警帽扬了扬,说:“好好休息,女士。”便走出了房间。 另一名警员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了,提醒道:“别跟证人说太多,特别是这种,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是,下次不会了。”嘴上应着,心里挥之不去的,是沧沐最后展露的笑颜。 随着办案人员的撤离,屋里的佣人也都退下了,他们要赶去照料的首领和两名受伤的家族成员。 沧沐终于可以松口气,拿起取证通知单细看。 单子是桑切兰语的,完全看不懂。不过最底下有两串数字,一串短的一串长的,中间以短横线相连,应该是刚刚那个警员说的电话号码了。 可惜这串数字现在对她来说毫无用处。 德尔森给的手机在事故中报废,她没有可以打电话的工具。除此之外,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 虽然年轻的警员回应了她,但另一名警员对此未置一词。如果警署跟卡蒂奇家族一丘之貉,那么当年轻警员因为这件事被警署的前辈“教育”一番后,他就会为自己的不谙世事和冲动而后悔。 那样的话,联系他将会变得危险。 眼下的最佳选择,是安心养伤,祈祷并等待德尔森平安醒来并重新予以安排。 他已经将她送上了回家的路,没有理由因为一场车祸改变主意。 对,没有理由。 第二十六章 发霉的土豆 德尔森昏迷期间,时间走得比以往还要缓慢。 因为太无聊了。 以前,除非德尔森明令禁止她外出,一般情况下沧沐可以自由地在卡蒂奇府穿行,包括前院和后院。在特定人数的家族成员的陪伴下,还可以去附近的雪原和树林。 本质还是囚禁,但她至少有所消遣。 然而现在,佣人不敢放她出房门,更不想因此惹出麻烦,只能力所能及地满足她的需求。比如提供书籍和餐食,召唤医生前来换药和检查,以及补充用完的生活用品。 他们对她有求必应,也算礼貌客气,前提是她乖乖地呆在房间里。一旦沧沐有出门的迹象,哪怕只是拉了拉门,门外都会立刻响起声音:“请回去呆着吧女士,需要什么请使用内部电话。” 因此,沧沐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无法忍受留在卡蒂奇府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设想过强行离开卡蒂奇府,可这样的机会实在渺茫。所有人会一拥而上钳制住她,并且把她绑起来。 他们不敢伤害她,但更不敢想象首领醒来后找不到她的后果。 所有人都处于首领的“恐怖控制”之中,一些雷厉风行的规则,在首领缺位时,成为卡蒂奇家族的支柱。 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 燕代城的机场,也许崔叔叔正一遍又一遍焦急地拨打她的电话,也许他已经告诉了母亲她要回去的消息,而她躺在医院的母亲,也许还在高兴地期待女儿归来。 但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想象中欢聚的场景,即将开启的崭新生活,自由而不受约束的空气,全都没有了。离开桑切兰之事又一次变得悬而未决。 都是德尔森的错,都是他! 如果不是被他绑到这里来,她怎么会遭遇这种事?因为救过他的母亲,就对她发生兴趣,是缺爱吗?缺真挚的友谊吗?还是缺一个无知的、可利用的普通人? 沧沐越想越气,原本她希望他快点醒过来,好赶紧把她送回去。现在她觉得,如果他能就此丧命,事情反而简单得多。 倘若他不在了,卡蒂奇家族就没有任何人有理由将她强留了,更不存在变数了。因为从始至终,想要她的人就只有德尔森而已。只要没有了他,由此衍生出来的任何事,都不存在了。 想是这么想,但每当沧沐祈祷的时候,最先冒出来的念头,还是希望他快快苏醒,然后才补一句:或者快点挂掉! 整个卡蒂奇府密不透风,除了持有执照的医生和随行护士,其他人一概不允许入内,连嘉内莉和莱克斯也不能。沧沐好几次从窗口看见他们前来探问情况,被门口的家族成员制止并劝返。 警察对沧沐的取证工作结束以后也被禁止进入,据说要等德尔森恢复意识才能进行下一步取证。 在这样严密的保护下,除了沧沐因报复心理生出的恶意诅咒,估计没有什么其他东西能够伤害德尔森。 好吧,恶意诅咒也未必能。 好多天过去了,多到沧沐几乎忘却时间的概念。她不再祈祷,也不再诅咒,她懒散困顿,思维因缺乏思考变得迟钝,反应因四体不勤变得迟缓。 她快要成为一颗发霉的土豆,快要成为一个废物了。 风呼呼地吹,一阵又一阵,沧沐以为要下雪了,慢腾腾地走到窗边打算关紧窗子。楼下,卡蒂奇宅邸的大门外,一名身穿警服的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尽管距离不近,沧沐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是几天前做取证记录的年轻警员,她甚至记得他的名字。 安德鲁?奎站在道路旁的一棵树下,正拿了一个小本认真地写东西。可能是打好了商量,卡蒂奇的家族成员对他的存在见怪不怪,没有驱赶他。 他套着厚厚的大衣,戴着又厚又大的手套,写起字来缓慢笨拙。即便如此,这身装备也难以抵抗一波又一波侵袭而来的寒意。他停下笔,冷得直晃身体。 沧沐关起一扇窗,因为这个举动,安德鲁发现了她,遥遥地朝她挥手。 沧沐知道自己不应该对此产生一丝一毫的反应,但她也确实没想到对方会打招呼,所以关窗的动作还是停顿了。安德鲁知道她看见了自己,手挥得更用力了。 门口的家族成员狐疑地回头,想知道是谁让一个小警员笑得跟花儿一样。沧沐生怕惹出麻烦,赶紧关好窗,拉上窗帘,远离了窗台。 傍晚五点半,沧沐忍不住悄悄拉开窗帘一条缝。天已经黑了,卡蒂奇宅邸的围墙柱上装有小灯,淡黄的灯光映照出安德鲁的半个身子。 他还在那里,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时而晃晃身子,时而跺着脚原地转个圈。 又半个小时过去,他抬头看了一眼沧沐的房间,步履沉沉地走到围墙边。有辆车贴墙停着,安德鲁上了那辆车,打开车灯,一分钟后发车离去。 银白的车灯驶离卡蒂奇宅邸,驶向漆黑的道路,渐渐由平行的两道光线变成不规则的光斑,最后成为黑夜里的一个光点。 沧沐心里一阵轻松,又有一些道不明的失落。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还会再来的。 迈克已经恢复到能够思考和说话了,佣人带沧沐来到他的医疗室。 卡蒂奇家族建了专属的医疗用房,可供四人使用,配置以医院重症室为基准,必要时可以创造手术环境。 迈克还需要观察,因此没有被移出医疗室。 沧沐再一次被卡蒂奇家族的豪气惊呆了。谷沣家族虽然有医院,但从来没想过直接把医疗室搬进宅邸。难道是燕代的生活环境不如桑切兰恶劣,所以谷沣家族过得太安逸了吗? 医疗室设在第三层。 卡蒂奇宅的一层和二层由又宽又气派的大楼梯相连,从一层大厅能看到二层的横廊,整体布局与莱克斯家的差不多。 第三层则不同。它连在宅邸内部都是隐形的,只能从位于二层两端的窄小的楼梯上去。横廊尽头距最末端的房间有十米远,且由于平时不开灯,黑黢黢的,没有人愿意前去一探究竟,佣人也从不将客人引去三楼。 沧沐在佣人的引路下来到第三层,意外发现这层并不如想象中昏沉阴暗。它的顶端和靠宅邸正面的一侧凿出了长长的窗位,窗外的自然光柔和地打在室内,通透而静谧。 他们没走多远便到了迈克的房间。 佣人拉开门,请沧沐进入。一股混杂了各种味道的说不清的气味扑鼻而来,沧沐不适地皱起了眉。 房间不大,但设施齐全。病床靠房间内部,斜上方一扇标准规格的窗,刚好为病人提供美景。医生和护士见她来了,从床边走到器皿放置处,开始收拾桌面和重新配药。 病床上,迈克原本硬朗的脑袋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看不清面容。 “沧沐小姐,你来了。” 白色的绷带下,只露出眼睛和嘴,它们尽其所能传达主人的感情。 近似于高兴和欣慰的感情。 第二十七章 坚硬的心 “我以为,”见沧沐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迈克有些不自在地眨眨眼,说,“你已经没在这里了。”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沧沐的注意力被他脸上的惨状吸引,此话一出,她的专注和好奇即刻被讥讽取代:“放心,没人敢放我走。” 迈克似乎微笑了一下:“看来是的。”他顿了顿,双眼依旧盛满感情地看着她:“不过我很高兴你还在,老大醒来还能看到你。” “是,我知道。”沧沐干巴巴道。 卡蒂奇家的所有人都只会“老大”“首领”“老大”“首领”,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没有人在意她是不是愿意等到德尔森转醒。 迈克接着问:“这些天发生过什么事吗?” 沧沐条件反射地摇头,但她想起了警员安德鲁,便说:“警察来取过证。” “哦,取证。取什么证?”迈克不是一个好演员,他显然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关于那辆银色轿车的。”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迈克很满意似地抿抿嘴,柔声道:“然后呢?” “后来没让他们进来了,你们都没醒。” 她没提有一名警员至今仍天天在门口蹲点这事,没必要,也不符合她一贯漠不关心的做法。 之后迈克跟她闲聊了十多分钟,放她回去了。沧沐推测他应该只是想了解警察取证的情况,因为担心她会借机求助。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过迈克和巡警多么熟络,她说不准还真这么干了,当然后果也是可以预见的。 从迈克那儿出来,沧沐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心血来潮地想看看德尔森。 “我可以去看一下卡蒂奇先生吗?”沧沐不抱希望地问。 女佣的表情纹丝不动,既不惊讶,也不怀疑,仿佛沧沐提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要求。她左臂一摆,说:“请这边。”然后领她往三层靠中央的区域去了。 她们经过一个房间,沧沐探头探脑,女佣清冷的声音随即传来:“这是撒伦先生的病房。” 一时间,沧沐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后来一想,应该是当时坐在副驾驶的家族成员,他也伤得不轻。 过了这间,下一间就是德尔森的病房了。房里除了德尔森,还有他的私人医生,罗伯森?艾略特。听见有人进门,他冷淡地一瞥,看清来人后惊得合不拢嘴。 “竟然……咳,女士你来了。” 无效变脸指的就是这种,他这演技,一看就会因为不及格而被排除在卡蒂奇家族之外。 沧沐觉得需要做些解释以缓和他的惊讶之情:“迈克叫我上来了,顺便来看看。” “也很难得了。”他倒是把她和德尔森之间看得透透的,而且他的旁观者的态度也叫沧沐面对他时很自在。 床榻上,德尔森沉沉地睡着,口鼻处盖了呼吸器,听得见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他像一只躺在雪地里的生灵,冷硬,与世隔绝,又安详闲静。他的头部伤势不严重,但脖子上安了稳固器,经不住动静,必须小心看顾。 “怎么样?”她发誓,她真的是随口一问。 罗伯森显然也这么认为——要是迈克,这会儿得感动得几欲流泪了。 “没有生命危险,就是说不准什么时候醒。” 沧沐对这些陈词滥调没有兴趣,她的眼里只有呼吸机:“得靠这个吗?”用手指指呼吸机,她不知道呼吸机用亚特兰语怎么表达。 “用这个比较保险。”罗伯森说着看了眼手表,开始对照仪器上显示的各项数据例行记录,这头记录完了,移到另一头。 沧沐上前填补了他移出后的空位,距德尔森的枕边不远。 “女士,请保持距离。”身后传来女佣坚硬的声音。 沧沐没有搭理她,她正专注地思考,思考扯掉呼吸器后德尔森会不会命丧黄泉,或者至少让他伤情恶化,苟延残喘后丧命。 多亏一时兴起过来探望,她再次看清了自己的心。 原以为受到德尔森的拼死保护,此刻看到因重伤而虚弱的他她会迷茫、心软、愧疚和感动。 但是没有。 真的,完全没有。 她甚至有意扪心自问,试图牵扯出头发丝一般的感动,但是,没有。 她努过力了,可是这颗心,比她以为的还要坚硬,硬到就连现在,眼见曾经保护自己免受伤害的人躺在病床上、挣扎在生死之间,她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却是:摘掉呼吸器,让他死,又或是,让他,生不如死。 听从心的指示,沧沐微微俯了身,忽地听到身后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说了请保持距离,女士!” 女佣举起了枪,多年来的训练正为这种时刻。正对面的罗伯森也停下笔头,严肃的神情中带着劝诫,一扫往日的生动。 此情此景,沧沐只觉得滑稽。 哈,这不是还防着我吗?不是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对绑架犯心软吗?不是知道当一个人被逼疯可能会做出什么吗?在事情演变成这样之前,为什么不去劝劝你们亲爱的首领?提建议啊!骂醒他啊!为什么不趁早劝他放手,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种地步啊! 罗伯森清楚地看见,沧沐的表情由自嘲转向愤怒,进而变得心痛和委屈。她的模样,令他有点于心不忍。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什么也做不了,更不能做。 “沧沐小姐。”罗伯森惋惜地看着她,说,“我说这话可能不合时宜,但是,卡蒂奇家族前去救援的时候,发现是德尔森保护了你。能否看在这个份上,为他的生命和健康祈福呢?” 闻言,沧沐的心态轻微地扭曲了。 果然,使出了这一招。 还需要更多人提醒她是多么孤立无援吗? 当然只能放弃了,混蛋们。 在放弃的同时,沧沐灵光乍现,抓到了罗伯森刚才那番话的一处关键,一处也许能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关键。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是德尔森救了她,所以才想加害于他。 他们以为她知道真相后会自然而然放弃害他,或许还妄想她会就此生出某种情愫,某种德尔森一直期许的情愫。 多么傲慢啊。但他们的傲慢,却是最方便利用的东西。 沧沐愣愣地看着罗伯森。 ——没错,听说仇恨的对象其实会不顾生命危险保护自己的时候,人会先发愣,一时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然后,她慢慢挺直身体,呆呆地看向德尔森。 ——下一个反应,是确认一般去看曾经的仇人,既是缓神,也是重新认识对方。 “是……这样吗?”沧沐仍旧怔怔地凝视德尔森,喃喃道。 ——此时完全进入内心挣扎,感知不到外界,只有自己跟自己的对话。 “是……这样啊……” ——最后完成对真相的消化,重塑对“仇人”的认知,开始思考今后如何面对他。 表演完毕。 沧沐不知道罗伯森信了几分,但他明显表情放松了下来,并示意女佣收回手枪。 危机暂时解除,德尔森的,还有,她的。 第二十八章 短暂的乐趣 安德鲁?奎还在蹲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蹲的。 可能只是想获取德尔森苏醒的第一手信息吧。沧沐想。 自从上次他隔了老远还跟见了主人的小狗一样欢快地跟她打招呼以后,沧沐就不再出现在窗前了,顶多躲在墙边偷看。 不是没想过把他请来屋子里,她急于向他确认他是否能够成为她可信赖的朋友。可是连嘉内莉和莱克斯都被客气地拒之门外,区区一个沧沐,区区一个小警员,怎么可能得到特殊对待? 除此之外,她还没法与他顺畅交谈。 回想起取证那天的简短对话,沧沐初步了解了安德鲁的亚特兰语水平。他虽然能说一些简单的亚特兰语,口音也不重,但语法糟糕,用词也不准确,她担心当表达更复杂的内容时他无法快速理解她的意思。 因为他们不会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漫长而深入的交流,所以必须高效,但是受语言制约,无法做到。 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名男佣进来送餐。沧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得冷峻的男佣眼神闪躲。 以前,德尔森可从来不会安排年轻的男佣进她的房间。 任何系统都可能出现疏漏,尤其在关键部位无法正常发挥作用的时候。 在男佣摆完餐盘准备离开前,沧沐问:“先生,一会儿可以帮我选几本学习桑切兰语的工具书吗?我太无聊了。” 男佣点点头,迅速出门了。待沧沐用餐完毕,过来收拾的人换成了女佣,随她进来的还有一名执事,他的手上捧了几本书。 “亲爱的小姐,刚才我们的工作出了点疏忽,指派了一名不适宜的佣人进入了您的房间,对此我感到十分抱歉。这是您需要的书。” 执事恭恭敬敬地致歉,然后在她面前蹲下身,把书捧给她。 不小心让男佣送了个餐而已,这么严重吗?还是……不适宜的并非男佣,而是与他互动的自己? 算了,无关紧要,她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这就够了。 等等,如果除了书,还能配一个老师就更好了。 执事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趁这份恭敬和致歉的氛围消失之前,沧沐煞有介事地说:“感谢您的细致和体贴,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 “请别这么说,首领曾吩咐要满足您的一切合理要求。” 好一个“合理”。 沧沐心中冷笑,却面不改色道:“我想请一位语言老师,您看成吗?” 执事果然没有立刻答应:“请原谅我尊贵的女士,眼下特殊时期,不宜让外人进出,待首领清醒后得到他的同意,就可以为您配备老师了。” “您来担任这样一位老师也行啊。”沧沐可不是非得要持证教师,她只想有个桑切兰人在边上答疑解惑。 话说到这份上,执事总算明白了她的真实需求,便说:“我一把年纪,恐难胜任,不如交由诺玛吧,她是土生土长的桑切兰人,在教会学校当过老师,有些经验。” “劳烦您安排了。” 为了高效率地交流,语言必须成为桥梁,而非阻碍。 安德鲁是一名低等级的警员,否则不会被安排大冷天跑到黑手党家族门口蹲点,指望他腾出时间精进亚特兰语是不现实的。 而她,沧沐,一个卡蒂奇的“囚徒”,除了自由,什么都有。时间、金钱、书籍,甚至陪学的女佣。 他迈出了第一步,给了她一颗火种,现在该由她走向他,回馈给他一支火炬了。 开始学习语言后,沧沐的日子充实了起来。 诺玛是一位耐心的老师,她的理论不扎实,但解释出来通俗易懂,还会引申至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沧沐很快学会了日常寒暄,掌握了卧房里一些物品的说法。 佣人来送餐,她主动说:“早上好,谢谢你。” 大部分佣人在第一次听到她打招呼时,都会像发呆的行人突然被叫住一样,脑袋一颤,脚步一滞,然后在回过神之前呆滞地应声。那模样实在傻乎乎,算是无趣生活中短暂的一点乐趣了。 当佣人们习惯了她的寒暄,他们就不再作出有趣的反应,而是报以客气和礼貌的回礼:“早上好,女士。”“不客气,祝您愉快。” 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其他交流。一方面受制于沧沐有限的语言能力,另一方面也有来自执事和女仆长的指令。 诺玛作为陪学老师,自然与沧沐有更多话聊,但能被老狐狸执事选中可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教学经验,更因为她口风紧,还聪明。 卡蒂奇府中不乏这样的聪明人,如果不具备这项品德,起码也得老实听话,不会动歪心思,比如那个如实跟执事汇报的男佣。 佣人之间的信息应该是互通的,那么在他们的眼里,沧沐现在是“刚得知自己被德尔森所救因此对他有所改观”的状态。 她必须保持这种状态。 新的一章介绍桑切兰语中的礼貌语、亲近语和尊敬语,沧沐顺势问诺玛:“称呼卡蒂奇先生的尊敬语怎么说?” “‘卡蒂奇阁下’。”诺玛说。 “礼貌语呢?” “‘卡蒂奇先生’。” 到了亲近语,沧沐故作忸怩:“那……亲近语呢?” 诺玛瞧了她一眼,说:“‘卡蒂奇’。”随即补充道:“如果更亲近一些,可以叫‘卡蒂’,或者直呼名字,名字同样可以简称。” 规律跟亚特兰语差不多。沧沐想。 不知道德尔森醒来听见她说桑切兰语,第一反应是觉得她想和他更近一步呢,还是觉得她更方便逃走了呢? 最好是不管她靠近还是远离,他都自觉地把她送回燕代国。 当迈克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德尔森醒来了,此时距车祸过去了半个月。 才半个月啊。沧沐翻看罗伯森的治疗日志时不禁发出感慨,此时她站在德尔森的病床边,维持着“对德尔森改观”的状态。 德尔森意识朦胧,眼神涣散,没有认出周围任何一个人。他的眼周埋下深深的黑眼圈,呼吸时而轻缓如飞羽,时而急促得仿佛即将背过气去。 罗伯森说醒过来算是度过危险期了,但还需要时间恢复。 “他需要静养,不宜频繁探望。”最后他强调。 于是除了医护人员,其他所有人都被请出了病房。 此时是中午十二点二十分,迈克邀请沧沐一起享用午餐。沧沐的内心充满抗拒,但为了不让他起疑,她答应了。 迈克想找个机会跟沧沐问清楚,因为他对她主动看望德尔森的行为感到奇怪。 他当然希望看到这样的发展,但纵观沧沐此前的态度,短短几天就发生如此转变,确实过于可疑。 沧沐知道他在怀疑什么,便搬出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词:“罗伯森先生告诉我,因为卡蒂奇先生保护了我,我才只受了轻伤。” 迈克静静地听,没有接话,一双眼睛紧紧攫住她,看样子没有完全被说服。 “所以我……想至少等他平安醒来后,跟他好好聊聊。” 沧沐不慌不忙地补充,这次迈克点点头,为她斟了一杯葡萄酒。 第二十九章 理智的按键 沧沐每天跟迈克一起去看望德尔森。 自作孽,不可活。自己作的戏,跪着也要演完。 虽然客观来说,并不难熬。 德尔森动弹不得,说不出话,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沧沐不需要装作担心和焦急,火力全开地飙演技,她只要站在那里,目光集中在德尔森身上,哪怕表情纹丝不动,也能获得德尔森的喜悦和感激。 为什么知道是喜悦和感激,因为德尔森在完全清醒后,看到沧沐出现的那一刻,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偶遇偶像的小孩子。沧沐靠近他时,他的目光紧紧相随,直到她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还贪恋地粘在她身上。 德尔森以为这是场梦境,用尽力气颤动手指,试图将它抬起来。迈克发现了,提醒了沧沐,沧沐沉默良久,终是伸手覆到德尔森的手上。 双手相触的瞬间,沧沐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同时她也知道,只要下定决心,这条路就不会有多艰辛。 而在同一个瞬间,德尔森的眼中雾气氤氲,如同浸在清水里的玉石。他以为他终于在她的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重伤之下给予安慰的效果是惊人的。自那以后,德尔森的眼前仿佛蒙上一层滤镜,不管后来沧沐如何回复到冷淡的态度,他的湿润的眼神始终不曾改变。 渐渐地,沧沐有点怕了。她的预想是,她假装对德尔森改观后示好,让他对她感动和心软,当她提出回国时,出于重新建立的友好关系,他不再强制她留下。 她是如此强烈地幻想着这个发展,如此飘飘然于德尔森早期流露出的预想中的反应,以致忽视了某些男性的“爱”非但不体现于尊重和关爱,反而满是占有和强迫。 德尔森会是哪一种?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倘若德尔森强行挽留,她要以什么理由拒绝他?不是对他改观了吗?不是主动握手了吗?不是天天担心得来看他了吗?为什么还抗拒?为什么不允许触碰?为什么不顺水推舟? 这条路不会艰辛,前提是,她下定决心。 她下定不了这个决心。 凭什么,凭什么她本来占理的事情,还得勉强自己去迎合?迎合了还未必得到想要的结果?凭什么犯罪的是德尔森,却是她如履薄冰、耍弄心计、以求安宁? 她想不通,理解不了,无论自我劝解多少次,终是陷入死胡同。 德尔森摘下呼吸器后,迈克向他报告了在他昏迷期间发生的重要事件,特别指出了警察取证和警员蹲点一事。 可是德尔森的心思却不在这两件事上。 “沧沐为什么会那样?”他问迈克。 迈克一愣,随后洋溢起快乐的微笑:“啊,那个啊,一定是听说老大救了她,在感谢你呢。” 是这样吗? 脆弱的时期一过去,德尔森的多疑和理性又占了上风。 不可能的。 他几乎下意识得出了结论。 他记得沧沐手心的温度,记得她温和的面庞,也记得她第一次用桑切兰语对他说话。 “谢谢你救了我。”她说。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语可以这么动听,可以这么自如地传达出暖人心脾的话语。 它们的确令人向往,令他短暂地沉醉其中。他一度眼里心里全都是她,只要她出现在视线里,他就能忘却一切身体的痛苦和不适,只专注于她。 这份令人害怕的专注,让德尔森得以记得沧沐的每一种神情,和神情的每一个变化。 是幸好呢,还是不幸呢?在理智的按键下,滤镜消失了。 未经美化的原始记忆里,经迈克提醒后的沧沐快速皱了下眉,她的手虽然贴在他的手背上,但她提了劲,并非完全放松地置于他的手上;她每天都来,但一天比一天敷衍,一天比一天懒得敷衍;再后来,她的脸上流露出担忧——他太熟悉了,每当她感到归家无望时,都会产生同样的担忧。 这才是他所熟知的沧沐。 这才是让他魂牵梦萦的沧沐。 迈克居然觉得她的态度有所转变,连罗伯森也在感慨他终于收获幸福。 只有他发现了,看到了真正的她。 只有他,在认真地关注她。 只有他。 她的关心和好意,像做梦一样。而梦,终究是要醒的。 沧沐又来探望,只一眼,她就明白了。 德尔森是演不出深情的,面无表情和淡定不是演技,而是与生俱来,所以一旦他给人以冷淡和疏离的印象,那么并非他刻意树立这种形象,而是,他真的在保持距离。 他已经理清了思绪,想明白了她种种的异常行为,他没有被骗过去,他还可能正在生气。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不带感情的目光交汇。 “请坐。”德尔森用桑切兰语说。 沧沐没有动,他改口用亚特兰语又说了一遍,她迟疑了一秒,拉开病床边的椅子,坐下了。 德尔森颇有深意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捉住她搁在腿上的一只手。沧沐惊得轻轻一弹,差点儿直接甩开,但边上有迈克、罗伯森和陪同的佣人,她不能。 从家族成员的反应来看,德尔森没有揭穿她。这当然不是替她着想,而是因为他恶劣地打算利用她主动搭建的舞台,牵制她的行动。 就像,现在这样。 德尔森的脸上浮现起轻轻的笑意,在旁人的眼里,是心情好的表现,而在沧沐的眼中,他的笑意是得逞的、挑衅的、魔鬼般的。 但沧沐不会轻易认输。 不要忘记最终的目的,只要上了飞机,飞离桑切兰,就大功告成了。 感受着德尔森的手的温度,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恢复得还行吗,卡蒂奇先生?” “你可以叫我德尔,沧沐。”德尔森把身子往她那边倾过去,深深地凝视她说。 沧沐许久没有回应。 迈克等人都站在沧沐身后的位置,看不见她的表情,还以为她因为害羞而为难和尴尬,于是七嘴八舌地找台阶下,然后推推搡搡地离开了。 只有一名女佣留了下来。 德尔森收回手,仍保持了笑意,但是双眼冷若冰潭:“我以为我们又进了一步,怎么,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他的面前,沧沐的笑容尽数褪尽,她没有甩手走人,也不作任何回应,就只是僵直地坐在那里。 他醒过来了,但他还很虚弱,沧沐相信靠她的双手足以掐死他。 如果没有那名女佣的话。 认命般叹一口气,沧沐面朝德尔森说:“卡蒂奇先生,我认为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可以。” 听上去有沟通的可能,她暂时放了心。 “不过,回国的事,免谈。” 此言一出,沧沐感到自己又被推回冰窖般的深渊。 第三十章 熟悉的面孔 如坠冰窟的,除了沧沐,还有她和德尔森表面上得到缓和的关系。 沧沐不再探望德尔森,德尔森也不再热切地等待女孩的出现。迈克不明所以,又不敢问。罗伯森回想了他知道的每一个环节,突然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德尔森。 德尔森回给他一个“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的眼神。 怎么说呢。罗伯森无奈地想。真是被这两朵奇葩折服了。 某种意义上,他俩挺配的。 但仅仅相配是不够的。 罗伯森年轻的时候追求过一个女孩,很多人说他们相配,很多人羡慕她被他喜欢,他们热心地为他制造机会和氛围,旁敲侧击打探女孩的想法。 可结果如何呢?多少人的鼓励和起哄都比不过女孩坚定的一句——“我不愿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 “可是我们会成为令人羡慕的恋人。” “谁说的?” “所有人。” “所有人?”女孩嗤笑道,“原来‘所有人’里不包括我。” 难过吗?很难过。罗伯森难过了一个星期。支持他的人纷纷安慰他,有几个曾经把女孩夸上天的人改口称她没有那么好,不值得喜欢。 女孩不为所动,他人的言论影响不了她分毫。同样,女孩的拒绝也没有影响到她在罗伯森心里的形象,她依旧骄傲自信,神采飞扬,令人心动。 从满心欢喜的暗恋,到黯然神伤的失恋,他和女孩都没有改变。心意相通成为恋人,关键不在于爱和爱的多少,而在于意愿,这是女孩告诉他的。 德尔森也将从沧沐的身上学到这一课。 医护团队判断德尔森可以有限制地接见来访人员,德尔森决定先和警方谈谈。 “什么!我跟莱克斯居然不是你第一批见的客人?!” 女佣音调平平地传达了又一次被拒之门外的嘉内莉的讯息,德尔森听后表示:“把他们排到最后。” 大门外,嘉内莉双手抓着黑漆漆的大门栏杆,气呼呼地瞪着里面那幢雄伟的宅邸,像头等待开笼的母狮。莱克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一筹莫展。 不久,进去通报的女佣出来了,随她一起来的还有迈克。 “老板说——”女佣刚开口就被迈克打断了。 “两位请进,先到会客室喝杯茶吧。” 以一己之力化解了老大的友情危机。 远远地,沧沐望见安德鲁和一位老警员在男佣的带领下进入卡蒂奇的领地。走进宅邸前,安德鲁抬头看了一眼沧沐的房间。 沧沐不假思索地躲到一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嘉内莉和莱克斯终于被引进来时,沧沐没有躲避,而是撑在窗台上往下看。 “我不去会客室了,我去沧沐那里!”楼底下嘉内莉惊喜地喊。 莱克斯轻声对迈克说了什么,迈克点头同意了,然后女佣领他俩来到沧沐的房间。 一打开门,嘉内莉就忙不迭打招呼:“最近还好吗,亲爱的朋友?” 沧沐倚在窗边没有移动,眼前两张熟悉的面孔似乎给她带来了安慰,又莫名让她感到疲惫。 “你好,查克斯小姐,卢内奥先生。”她微微一笑,是连她自己都嫌弃的虚浮。 嘉内莉和莱克斯吃了一惊,还是嘉内莉最先反应过来:“哦天呐,你学了桑切兰语!” 她像寻得宝藏一样噔噔噔噔大步走到沧沐身边,把她当作一件“稀奇玩意儿”:“再来一句?” 在嘉内莉的衬托下,莱克斯就算略有失态也显得稳重端庄了。他闭上微微张开的嘴,按捺住好奇心也凑了过去。 “两位最近还好吗?”沧沐接着说,“不去探望卡蒂奇先生吗?” 一提德尔森,嘉内莉就来气:“他?谁管他啊!宁愿见那个老警察也不先见见我们,不知道先给他的好朋友报个平安。”说完瞥见沧沐茫然的眼神,知道她没听懂,便换成亚特兰语又说了一遍。 沧沐笑了笑:“得先抓住犯人才能防止好朋友被袭击呀。” 此言一出,威力可比说桑切兰语大多了。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嘉内莉一时想不到该怎么表达她的想法,“嗯……就是,怎么突然替他说话啦?” “啊?”这下轮到沧沐傻眼了。 她……没替德尔森说话啊,她只是应和了嘉内莉的幽默而已,如果那可以叫做幽默的话。 不过嘉内莉看起来很兴奋,拉着沧沐坐到摆满点心的小桌子旁。 “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听说你们在高速上遇袭,德尔森还昏迷不醒,这是怎么回事?” 就知道。 等莱克斯坐下后,沧沐才说起这段经历。她隐去了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仅陈述发生的事实。 嘉内莉和莱克斯听到中途,不约而同用手托起下巴沉思。 “奇怪,太奇怪了。”嘉内莉连连摇头。 莱克斯也点头道:“确实很奇怪。” 只有沧沐摸不着头脑:你俩搁这唱双簧呢! 嘉内莉注意到了沧沐疑惑的样子,解释道:“你知道卡蒂奇和卢内奥在桑切兰赫赫有名吧?” “嗯,多少听说了。”沧沐谨慎地回答。 “那你知道桑切兰的‘黑手党食物链’吗?” 沧沐摇头:“不知道。” “卡蒂奇和卢克奥是这条‘食物链’的顶端之二,占据了雷约克的‘业务’,此外还有桑切兰首都和其他几个大城市的家族,这些顶端家族的地位基本稳固,且互不干扰。” 沧沐还是没听明白,或者说,她不知道嘉内莉对“食物链”的说明跟她刚刚说的“奇怪”有什么关联。 “也就是说,顶端家族默契地遵守领地规则,不会贸然地冒犯对方的领地。而食物链下层的家族,基本上也是不会主动去挑衅顶端家族的,跨区域也不会,因为大家默认每个区域的顶端家族有义务管理好下层的家族。” 听到这里,沧沐心里有谱了。 虽然桑切兰分布了大大小小的家族,但经过多年的发展,势力范围基本固定,互不抢夺互不侵犯,领地下的小家族也因为大家族的影响力相对本分,极少有出格行为。 因此德尔森遇袭,算得上一件严重的大事了。 “……胆敢谋害一个大家族的首领,可不寻常,这说明——!” 莱克斯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嘉内莉一脚,说话声戛然而止。 是她多言了。 莱克斯为两位女士盛了小点心,接着嘉内莉的话说:“这说明,有冒失鬼要遭殃啦。”他甚至模仿了嘉内莉的语调。 “对,德尔森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嘉内莉捏起一块点心送入口中。 沧沐无言地看着他们。 真当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兔吗?不知道狡兔三窟吗? 即使他们不说,她也知道这次事件意味着什么。 窗外刮起大风,窗子被吹得咋咋直响,天空乌压压一片,灰色的云翻滚着涌向远方。 要变天了。 第三十一章 长长的叹息 寂静晦暗的病房给人以灰败的印象。 安德鲁以为卡蒂奇家族自建的病房会不一样,结果发现,这种房间全世界共用一套规格。 尽管他还没有看完全世界。 病房被一块厚厚的蓝色帘幕隔开,引路的女佣请安德鲁和老警官在帘幕外等候,然后掀开帘幕一角,对里面的人低声说话。 一道光迫不及待地流泻而出,点亮了昏暗的空间,也点亮了房间里崭新的陈设和干净的环境。 安德鲁惊叹于病房在光的魔法下产生的变化,不禁好奇地左顾右盼。突然光线更亮眼,原来是女佣把半边帘幕搭了起来,大半个房间沐浴在上午的阳光里。 只有遮挡病床一侧的帘幕仍旧横亘在他们和病人之间。 “请杰诺警官过来。”里面传出一道男声,低沉、冰冷而有磁性。 老警官吩咐安德鲁留在原处,并特意强调不要记录,然后走到帘幕另一侧。 “恢复得不错嘛卡蒂奇先生,果然年轻人都是上帝的宠儿。”杰诺警官朝对方眨眨眼,顺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了。 大概被他积极的态度所感染,德尔森的声音听上去温暖了一些:“那也得感谢你没来找我麻烦。” “我哪有时间找你的麻烦?光是调查肇事的商人就忙得够呛。” 德尔森好半天没接话,杰诺的神情也跟着变严肃了。 “结果怎么样?”德尔森压低了声音问。 杰诺耸耸肩:“我只能说,不怎么样,真的。车是他的,但他死了,被枪打死的。这种情况,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子弹呢?” “在这里。” 杰诺翻出照片,拿给德尔森看。 从死者胸腔取出的子弹,弹头尖细,逆时针螺纹。德尔森不禁蹙了眉尖。 “怎么样,有数了吗?” 杰诺也在观察德尔森的反应,黑手党家族的地下情报网往往能更迅速地提供有效信息。 “不,没有。”德尔森说,气息逐渐虚弱,“还有其他发现吗?” “事件发生的四天前,有人目击到两名穿灰色衣服戴白色棒球帽的人出入过山米——就是那个商人——的家,但此前他们没见山米和那种打扮的人打过交道。” 等了一会儿,德尔森没说话,杰诺接着说:“我们调取了山米的邻居家的监控,显示确有两名不明人士找过山米,由于角度问题,拍不到他们的脸,只知道两人一高一矮。” “从他们的衣着查不查得到线索?” “我们查过了,不是什么稀奇货,都是平价品牌,很多人购买,看不出特征。” “有没有可能排查那几天从其他城市来雷约克的人?” “可以,但我们得累死。你知道每天多少人进出雷约克吗?” “就排查黑手党家族成员。” “听我一句,这不现实。除了高层干部,中下层的小喽啰根本不可能得到家族徽章,这点你比我清楚。还是你觉得干部们会亲自跑到别人的地盘对别人的首领实施谋杀?” 德尔森沉默了。杰诺说的是对的。 “从下往上很难查出东西,除非你心里有个待选项。”杰诺开始放下钓钩。只要德尔森有任何怀疑的对象,都可能成为破案的切入点。 然而年轻的卡蒂奇首领却说:“没有。” 杰诺怔了一怔,对他的回答感到惊讶:“哦,是吗?那挺令人意外。” 意外到毫不意外是个谎言。 之后两人把正事抛到一边,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当德尔森显露疲惫之色时,杰诺适时地起身告辞,带安德鲁离开了卡蒂奇宅邸。 安德鲁很失望,他没有见到传闻中的卡蒂奇首领,没有见到那个把沧沐关在房间里的男人。 返回警所的路上,杰诺吹起了口哨,是段悠扬的小调,安德鲁有点幽怨地看了看他,问:“您怎么这么开心啊,我们不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吗?” “别急,孩子,德尔森还是透露了点信息的,尽管他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 “真的吗?”安德鲁瞪大了眼睛,迫不及待向杰诺讨教高超的套话技巧。 杰诺摆摆手:“我没套他话,有些东西是不言自明的。你不仅要学会说话,还要懂得观察。” “可是卡蒂奇的情绪始终很稳定吧?”他虽然看不到,但听得出。 “这正是问题所在。而且我问他有没有怀疑的家族时,他居然想不到。你想想,这么大一个家族,怎么可能没有仇敌,怎么可能没有跟其他家族结过梁子?” 安德鲁有点明白了:“嗯……说的也是。”但他还是挺费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您呢?说不定能破案啊。” 杰诺摇头晃脑的,心里头还哼着歌。他绕过一处雪水坑,说:“想想如果是你,在什么情况下你知道凶手是谁,却不愿意跟人说。” “比如……”安德鲁认真地想,“凶手可能是我的父母、好友,或者尊敬的人之类的?” 杰诺打了个响指:“很聪明嘛小伙子!” “您的意思是,凶手可能是卡蒂奇家族内部的人?所以德尔森要保他们?” “当然不。”杰诺示意安德鲁给他拿烟,在卡蒂奇府可把他憋坏了。 不一会儿,轻渺的烟雾从车窗的细缝溜出去,飞入凛冽的雪原,还有一些钻进安德鲁的鼻腔里。 而杰诺的话,全被安德鲁听进了心里。 “谁保叛徒?他要亲自处理,要让所有人看到,叛徒的下场。” 很长的时间里,车内无人说话。像是为了打破沉寂,杰诺又开怀地哼起小调。 轻快的小调,悠悠荡荡地飘了一路。 两位警员走后,迈克进入了德尔森的病房。 年轻的首领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的脸上全是汗,嘴唇发白,呼吸发颤,双眼紧闭,眉头纠成深壑。伤痛让他根本无法安然休息。 目睹他这副难受的模样,迈克决定先行退下。 但是德尔森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人过来,已经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他问。 拖着病体也要关心家族事务,迈克愈发对他肃然起敬。 不过他带来的不是什么大事。 “查克斯小姐和卢内奥先生在沧沐小姐的房间陪她,只是想让您知悉这个情况。” 德尔森已经痛到快双目失焦了,但他硬撑着对迈克说:“好,顾好他们。”然后才晕了过去。 “天——”刚叫出一个字,迈克立刻闭嘴,生怕再出声会惊扰了德尔森。 帘幕外侧的罗伯森闻声赶来,也吓了一跳。他当机立断,对迈克说:“出去。” 伤患面前,医生最大。迈克暂且压制住满心的焦急,顺从地出了房间,在门口守候。 ——“顾好他们。” 想起首领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迈克也不知生了一股什么情绪,吐出一口长长的、长长的叹息。 第三十二章 蛛丝般的寂寞 听闻德尔森再度陷入昏迷,嘉内莉和莱克斯决定先打道回府,待他好转以后再来探望。 临走前,嘉内莉悄悄对沧沐说:“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沧沐不明所以,因为她想不到需要嘉内莉帮忙的情况。 但是嘉内莉却笃定地强调:“相信我,会有那么一天的。”说完亲热地捏捏沧沐的手。 嘉内莉的举动让沧沐想起了安德鲁,那个同样说可以找他的小警员。 就来历而言,安德鲁暂时比嘉内莉更值得信赖,但他人微言轻,身不由己。如果警署与卡蒂奇家族沆瀣一气,他要么随波逐流,要么自身难保。 嘉内莉来头不小,又是德尔森的好友,如能得其相助自然更放心。但正因为她与卡蒂奇家族关联颇深,沧沐看不到帮助自己对她有什么好处,所以才质疑她的动机。 此外还有一个共通的问题:沧沐根本不可能联系上他们。 这次车祸事件后,德尔森不知发什么疯,又改变了心意,又不允许沧沐回国。鉴于以往沧沐的种种行为,这回他铁定会更过分地限制她的自由。因此就算沧沐有心,也没有联络嘉内莉或安德鲁的途径。 她很想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两根救命稻草,可是她像身处一个封闭的玻璃缸,稻草漂浮在玻璃缸外的水面上,纵使她如何奋力伸手,也碰不着它们。 沧沐从窗边向下望去——不知何时,窗口成为了她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嘉内莉和莱克斯上了车,在轻盈的飘雪中,缓缓地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那一瞬间,沧沐感到了寂寞。 这时,门开了,诺玛走了进来。客人们回家了,她们也要继续桑切兰语的学习。 “我们继续吧,沧沐小姐。” “好的,诺玛。”沧沐以桑切兰语回答,将如蛛丝般闪现的寂寞甩到身后。 接连好几天,安德鲁都没有出现在卡蒂奇宅邸的大门口。 沧沐失望地在心里给他画了个叉。 其实是在意料之中的,小小的基层警员怎么可能拥有对抗卡蒂奇的力量?但她还是失望和沮丧。 一天夜里,沧沐不知为何忽然从梦中惊醒。 屋里黑漆漆的,风吹动窗户,在静悄悄的夜晚吵得人难以入睡。 沧沐扯了几张餐巾纸把它们塞进窗缝,好叫动静小一点,这时她看见,有辆车正开来卡蒂奇宅邸。 出于谨慎,沧沐蹲下了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一想到墙角的监视器,她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即便如此,她仍保持着隐蔽的姿势。 车上下来四个黑衣人,靠卡蒂奇宅邸入口处的黑衣人从车上拽下来一个人。那人被麻布袋或类似的东西套住头,下车的时候一脚踏空,摔在雪地上还打了个滚。 看形态,是个男人。 黑衣人恨恨地往摔倒的男人身上猛踢一脚,一把揪起他往卡蒂奇府里扯。男人双手被绑在身后,似乎受了伤,一瘸一瘸地由黑衣人扯着走。 一干黑衣人也跟着他们。 沧沐又往下蹲了蹲,以为他们会进入宅邸。然而他们沿着前院的小路向右拐去,不一会儿消失在浓浓的黑夜里。 卡蒂奇府又恢复了寂静,刚才的插曲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沧沐惴惴不安地回到床上。 她直觉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果不其然,第二天迈克就找上门来。 “沧沐小姐,最近睡得还好吗?” 他顶着两个大黑眼圈,面容憔悴,颧骨因两颊消瘦显得凸出。看来德尔森这一伤,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我挺好,你呢?”沧沐发誓她绝对不是故意的。 “我也……”迈克刚要给个礼节性的回答,见沧沐挑了挑眉,如实说道:“好几天没睡好觉。” “卡蒂奇先生情况不好吗?”沧沐装作不经意问。 迈克对她问起老大略感意外:“啊,不是,老大情况稳定。是二老板。因为二老板住在首都,有些事处理起来比较麻烦。” “你们二老板不住一块儿啊?”刚问出口沧沐就后悔了。这话听起来,好像她很熟悉某个家族,并且在拿来跟卡蒂奇家族做对比一样。 好在迈克是个愣头青,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没,他家安在首都。”迈克不自在地清清嗓子,接着说,“昨晚……你起来过吗?” 沧沐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下还真给问住了。明明双方心知肚明是德尔森的要求,迈克却为此在沧沐面前显得窘迫。 “行了,我知道有人在监视我。”沧沐没心思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哈哈哈。”迈克尴尬地干笑几声,不过把话说开倒也轻松多了。 “昨晚没吓着你吧?” 沧沐头上冒出无数问号。 就这?铺垫了半天,就为了问一句她有没有受到惊吓? “昨天抓的是可能开车撞我们的人,现在家族成员正在审讯。我们不会无故伤人的。” 沧沐无言以对。她该怎么接话? “所以,请你不要害怕。” 迈克好像把她当成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他是失忆了吗?她不是曾经被二次劫持,还中了一枪吗?都有过这种经历了,亲眼看见黑手党粗暴拉扯嫌疑人怎么了? 就很替他着急。 但沧沐选择做一个天真的女孩。 “抓到嫌犯不是应该交给警方吗?”她问。 “没有这种先例。”迈克不假思索道。 “你们跟警方关系不是挺好吗?” “我们可以为警方提供线索,而且不轻易抓人。一旦老大下令抓人,警方就别想把人从我们这要走。” 还挺骄傲啊这小语气。 沧沐有点啼笑皆非:“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是的。老大说了,要顾好你。”迈克正经道。 沧沐直摇头:“迈克先生,他知道的吧,我真正想要什么。” 迈克不说话了。德尔森知道,他也知道,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 “说完了,就请离开吧。我的情绪很稳定,就算不稳定,也不是因为昨晚那件事。所以,不用担心。你走吧。” 迈克走了。走之前他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歉意,而于沧沐来说,这不过是常见的一种伪善罢了。 她知道迈克好心但无能为力,只能给她一点安慰。她感谢他,但她不需要。 沧沐打开窗子,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想借由寒冬的风冷却一颗悲哀又恼怒的心。 那远处,是谁站在树影下,被严寒冻得蹦蹦跳跳?见她开窗,又一蹦三尺高,试图引起注意? 是一道久违的身影,一道沧沐曾错误地抱以失望的身影。如今,他回来了。 沧沐想到昨天晚上抓到的那个人,猜测应该是警所获知了这一消息,于是再度派人前来蹲守。 看来这里的警察也不是吃素的。 一码归一码,安德鲁受命来的也好,凭自己的意愿来的也罢,沧沐都得想个办法跟他接触。 那日,他对她有意使用的字眼产生了反应,说明他心中怀有正义和良心。她必须利用这一点,在他被同化之前,不断唤起他的初心。 但是怎么才能让他知道她的决定呢? 沧沐回到房间,抽出卷纸,搓成一个大大的桑切兰单词,然后把它按到窗玻璃上。 安德鲁正为沧沐很快从窗边消失而泄气,突然看到窗户上出现了一个词。隔得有点远,不是很清晰,但他看出来了。 她在说—— “嗨。” 第三十三章 现实的缺口 东区警署今天也一派和谐。 警方接到消息说卡蒂奇抓了人,并且已经送进地下暗牢审问。 杰诺在东区警署工作了二十余年,跟卡蒂奇打了二十余年交道,经验告诉他,他们最好做好给那人收尸的准备。 临下班时,杰诺看见安德鲁哼着小曲儿进来了。他哼的是最近在年轻人里流行的一首爱情歌,唱的是一个小伙子对一个可爱的姑娘一见钟情,并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故事。 “哟安德鲁,心情不错啊?”另外几名同事也注意到安德鲁高兴得非比寻常,不禁开起玩笑:“这是遇上哪位好姑娘了呀?” 安德鲁也不遮掩,笑着接下玩笑:“我啊,要成为那姑娘的英雄!” 同事们乐不可支。安德鲁刚从警校毕业,年纪不大,喜欢英雄电影。据他说在七岁那年被一个警察救了,觉得很帅,于是也想当警察,成为别人的英雄。长大后他很少把当英雄挂在嘴边,不过偶尔会像今天这样冒出来。 面对这种性格的后辈,杰诺的心底隐隐有些忧虑。安德鲁满腔热血和干劲固然可贵,然而世事复杂,他的性子,只怕日后路不好走。 可安德鲁那么年轻,那么快乐,杰诺不忍心挫伤他的锐气。也许还因为,他自己也仍对这世界抱存一点幻想。 “今天巡逻怎么样?”各种嬉笑声中,冒出一个无趣的问题。 安德鲁一点没有被扫兴的不快,乐呵呵地说:“没什么特别的,卡蒂奇那边也没动静。” 杰诺收拾了物品正要回家,某个关键词止住了他的脚步。 “你还去了卡蒂奇?”他严厉地盯住安德鲁,仿佛他不该这么做似的。 安德鲁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收了笑容老老实实回答:“是的,因为不是说他们抓到人了吗?” “他们抓人不关我们事,别再去了。” “可那里也是我们的巡逻区域呀。” “我们平常不会去那巡逻,那儿比我们警署都安全。” 其他警员听到这句话纷纷心照不宣地笑了。 “可是——” 安德鲁仍然想争辩,被杰诺打断了:“总之不用去,接到指令再说。” 他的语气不由分说,安德鲁不再回嘴了。就在杰诺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他竟然问:“不以警察的身份去也不行吗?” 更严重了,严重到杰诺不知说什么好。 另外几位在场的警员也惊呆了,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试探地问:“你说的姑娘,不会是卡蒂奇家的哪个女佣吧?” “应该不是。看起来不像。” 一名在角落看报纸的中年警官沉思片刻,问道:“不会是我俩取过证的那位姑娘吧?” 安德鲁没搭腔。他其实没想过说这么明白,奈何自己破绽太多,轻易被他们给套出来了。 中年警官一看他那反应,八九不离十了,便劝道:“你还是放弃吧,那姑娘卡蒂奇家看得紧。听说德尔森?卡蒂奇很喜欢她,跟他抢女人,你抢得过吗?” “我不是要抢她。”我想救她,因为她,一点也不想呆在卡蒂奇家里。 然而不知为何,安德鲁却不像以前那样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他的梦想,被现实凿了一个缺口。 杰诺拍拍他的肩,面色凝重地对他说:“你以个人名义去卡蒂奇我管不着,但赫利说得对,还是放弃为妙。否则迟早有一天,会惹麻烦上身的。” 闻言,安德鲁慢慢地垂下头,耷拉着肩膀,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但他没有放弃。 这点心思,杰诺不可能看不出来。只是良言难劝撞墙的人,但愿安德鲁不要为此丢了性命。 沧沐把卫生纸扔进马桶冲走。 一整天了,都没有人来质问她为什么要跟蹲点的警员打招呼。这是否说明,白天已经不再设人监视她了?还是说,她与警员的互动根本不算个事? 无从得知。但是为了她和安德鲁着想,他们最好收敛一点。 那么这个想法又该如何传达给安德鲁呢? 沧沐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懊恼。这么下去,她不仅无法自救,还会连累安德鲁。 而他,是那么热心地想要帮助她。她不想他和自己一样,好心却招致祸患。 就如心电感应般,第二天的安德鲁非常安静,也没有穿打眼的警服。他见她出现在窗边,不再激动得高高挥手,而是远远地面朝她的方向,出神凝望。 但是这一次,看守卡蒂奇宅邸大门的家族成员没有对他视若不见。他们中的两个人围上前,跟安德鲁交流了几句,然后气氛开始不对,他们把他往右边侧推,似乎在撵他走。 安德鲁有点不服气,拍开他们的手,被人高马大的家族成员轻易推倒。沧沐吓坏了,赶紧叫佣人去找迈克。 好在安德鲁没有继续激怒家族成员,不过他还留在那里,还在跟他们说话,看得沧沐心惊肉跳。 迈克过来了。 “沧沐小姐,什么事?”对于她主动找他这件事,他感到不可思议。 沧沐指着窗外,问:“那是在干什么?” 迈克瞅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说:“没什么,常有的事。以前也有人眼巴巴地想加入卡蒂奇家族,在门口守到进医院。” 他好像以为安德鲁是为了进卡蒂奇家族才这么做的。 还好。 “……为什么不呢,对家族感兴趣不是很好吗?” “以前麦肯老爷收过几个人,结果却并不忠诚。其中两个个是其他家族派过来的间谍,还有几个享受着家族带来的好处,却想逃脱义务,所以无一例外下场极惨。打那以后,主动送上门来的我们都不收了。” “那……把他劝走,或者别管他就行了,为什么动手呢?” “他们动手了?”迈克又往外瞧了一眼。 “对,刚刚看到他们推了那个人,把他推倒了,我以为要打起来,就联系了你。” “明白了沧沐小姐。” 迈克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型对讲机,呼叫门口的成员:“c1,回答。” “是,请讲。” “别污染了门前的雪。” “是,但他是个便衣警察。” “便衣?”迈克疑惑地皱紧眉头,“来这干什么?” “不知道,他不说,要我们别理他,他在执行任务。” “屁话连天。”不小心爆了粗口,迈克小心地瞄沧沐,见她没有反应,心底松口气,继续道,“把他带进来。” 嗯? 前面的虽然一知半解,但这句沧沐听懂了。 她叫迈克过来的本意,是希望安德鲁能安然无恙地回去,怎么变成这样了?难道是刚刚沟通不畅,要对安德鲁做什么吗? 沧沐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迈克先生……”她露出担心的样子,“到底怎么了?” “不必担心,是东区警署的警察。一个新人,不懂规矩,我去提点提点。” 沧沐还是一脸忧郁,见状迈克安抚道:“不会有事的。我会让人联系东区警署的杰诺警官——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上次来过的——请他把这小子带走。我只是在他来之前,心平气和地跟他的新人警员好好聊聊罢了。” 说实话,沧沐很想跟他一起去,但她找不到必要的理由。 她,不关心这里的事,不跟这里的人建立关系,一心只想回国,要是突然表现得对一个小警员过分关注,势必引起怀疑。 迈克对她存一分愧意,所以除非信号特别强烈,通常还是把她往好的方面想。但要是换成德尔森…… 打住,打住! 沧沐不敢再往下想。 第三十四章 深海的火焰 刚从沧沐的房间出来,迈克就急不可待地给杰诺打电话。 他要问问杰诺到底是怎么教育新人的。 “迈克,什么风把你的电话吹来了?” “你们家孩子的风。” “我们家孩子,谁啊?” “我也不知道,不穿警服跑到卡蒂奇府门口,差点被我的人揍。” 对面突然不说话了,迈克不禁放慢脚步:“有头绪了?” 然后就听一声沉重的叹气:“唉,那小子,还是去了。” 迈克失笑:“还有你搞不定的新人?” “没法子,鬼迷心窍了。” “什么意思?” “不,没事,我一会儿去把他接走。” “最好在我们老大醒来前快点,否则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杰诺发出爽朗的笑声:“不至于吧,堂堂卡蒂奇的首领,跟一个新人警员过不去?” “谁知道呢。” 迈克半开玩笑道,挂了电话。他下到一层,敞亮的大厅显得安德鲁非常瘦小。 弱不禁风的样子,还当警察? 见惯了强壮的家族成员,迈克对相对小巧的男孩多少带点轻蔑。 不过这家伙,看着眼熟。 走近了些后,迈克想起来,眼前的人正是上回跟杰诺一起来的年轻警员。虽然只和他们在走廊上碰过一面,但迈克印象挺深,因为那时这名小警员在杰诺身边很乖的样子,他还安心地觉得以后也不会出乱子。 迈克深刻反省,以后千万不能以貌取人。 也许从诺大的卡蒂奇宅里,小警员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自始至终老老实实,一声不吭。 迈克在他面前站定,双手插在裤口袋里,粗犷的声线如钟鸣般在空荡荡的大厅响彻。 “警员先生,不知你来此有何贵干?” 面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男人,说心里不虚是假的,但他不能露怯。安德鲁定了定神,说:“是你把我请进来的。” “不好意思,表达有误。请问你在卡蒂奇家的门口做什么?” “我是为了……执行一个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需要便衣执行呢?” “我、我不能代表警方来执行。” “哦?”迈克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你是以个人的身份执行任务的?” “也不是……总之,我不会介入你们内部的事物,只恳请卡蒂奇先生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方式执行任务。” 越来越可疑了。 迈克当机立断,掏出手机假意要拨电话:“既然如此我找杰诺问问,看他安排的什么好任务。” 安德鲁果然有些慌了,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委屈巴巴地瞅着迈克,但他依然守口如瓶。 见此计不奏效,迈克只得当真拨给杰诺:“到哪了?” “在路上。怎么,那小孩惹事啦?” “快过来吧。” 安德鲁咬紧嘴唇,再怎么莽撞冲动,对前辈的敬畏还是让他脸色煞白。 迈克不想与他浪费时间,便说:“等下杰诺来接你。如果是警署派给你的公务,你穿着警服没人管你,但我奉劝你别把私事跟卡蒂奇扯上关系,否则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你。”说完便上楼了。 他刚转身往上走,大厅边上便冒出两名男性侍者,一人站在安德鲁一侧,把他夹在中间。 安德鲁很难过,他想不出上楼见沧沐的借口,因为他和她的任何接触,都是没有理由可循的。 他们如此接近,却被现实这面透明的屏障,远远隔开。 杰诺头很大。对于身边这位新人,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闷头驾驶。 安德鲁心情低落,一言不发,天生卷曲的浅褐色头发杂乱得像个鸟窝。 “她不喜欢卡蒂奇,不想留在那里。” 在又一次淌过一摊水坑,溅起的水花砸到车窗玻璃上后,安德鲁突然开口了。 “那又怎么样?”杰诺无情地掀开现实的一角,“你以为她逃得出卡蒂奇的手掌心吗?就凭你一腔热血?” 安德鲁安静了几秒,嗫嚅道:“我们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吗?” “最好别,结果都一样。卡蒂奇家族是海洋,你只是一头探头呼吸的幼鲸,不需要海洋做什么,捕食者就会轻易将你捕杀的。” 安德鲁握紧交叉的双手:“可是……我想帮她。” “规矩本分就是最大的帮忙。德尔森迷恋她,不会伤害她的。” “迷恋,不就是最大的问题吗?他难道不会强迫她吗!”安德鲁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大声质问。 这回轮到杰诺好半天没说话。 见老警官无言以对,安德鲁更加激动了:“她不愿意!您知道,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卡蒂奇自己肯定也知道,为什么还要把她强留在那里呢?这是不对的啊!” “无关对错,安德鲁,你知道的。”杰诺深深叹气,无奈地说。 “我知道,可是我放不下!她那么可怜、那么无助,您要我如何对她的遭遇视而不见呢?” 杰诺靠路边停下车,双手架在方向盘上,严肃地说:“听着,安德鲁,你现在的状态非常糟糕,知道吗?你被所谓的同情心蒙蔽了心灵,失去了判断。那女孩是很可怜,但若是你搅和进去,她的处境只会更惨。不仅如此,你也会落得个悲惨的下场。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们如果在密谋什么计划,最好尽早放弃,别出事了才追悔莫及。” “密谋!呵!”安德鲁发出一声冷笑,“能密谋什么,我都见不到她一面!” 杰诺一掌拍在安德鲁肩上:“冷静点年轻人,哪怕为了她着想,你也应该收敛锐气。相信我,那位姑娘一定也在想办法,你不可能是她唯一的选择。我不会允许你继续这样去卡蒂奇,继续鲁莽地试图和她接触。我可以尽量安排你去那附近巡逻,但是有条件。” 安德鲁安静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把确认她的安全作为目的,而不是想方设法和她接触。就这个条件。” “意思是,让我远远看着吗?” “是的。好好看着,当她实施了逃跑行动,又恰巧被你遇上的时候,再去助力一把。你能做的,只是这些而已。” 安德鲁还是没想通的样子,杰诺接着说:“德尔森伤情不稳定,卡蒂奇的警戒等级很高,这种时候挑衅他们是下下策。如果你早早被盯上,出了事,以后谁来帮助那姑娘呢?耐住性子吧,安德鲁。” 他边说边调整反光镜:“别老想着一蹴而就,你得摸清楚情况。德尔森对她究竟如何,有多少人长期监视她,她的可活动范围多广,德尔森是否禁止她和所有卡蒂奇家族以外的人接触,她平时的作息规律是什么,德尔森的作息规律又是什么,德尔森不在的时候是谁陪伴她,是否存在监视漏洞……这些你观察过、思考过吗?记住,不管哪行哪业,信息都是最关键的东西,缺乏充足的可靠的信息,注定失败。” 当轿车再次发动时,安德鲁的眼神里仍然不灭愤怒和悲哀的火焰,但那火焰,被抑制在坚定的意志下,宛如在深海中燃烧一般。 第三十五章 冰凉的吻 自打安德鲁进入卡蒂奇宅邸的门,沧沐就焦急地在房间等待消息。 迈克一向言而有信,但她还是放不下心。后来迈克上来向她说明了情况,沧沐才知会有警署的人把安德鲁接走。 仍然只能从小小的窗口见他。 二十分钟后,警署的人来了,沧沐认出是德尔森苏醒后来过的那位警官。之后不到一分钟,他就领着安德鲁出了门。 安德鲁耷拉着肩,似乎深受打击。他无心回头确认沧沐是否在窗口,而握紧的手,则代为转告了沧沐:他现在只是有点沮丧,他还没有放弃。 可是他那样痛苦,以后估计在警署也不会好过,这让沧沐倍感煎熬和愧疚。 他只是个好心的、富有正义感的、无辜的人,就算是他先主动伸的手,她怎么能真就不顾后果地搭上他呢? 万一他因为协助她而被卡蒂奇抓住,像那天晚上被抓的人一样,被带去见不得光的地方,遭受酷刑,她的心一定也会被撕成千片万片。 沧沐感到无法呼吸,她锁上窗,往床上一倒,面对天花板,一眨不眨。眼球渐渐发干、泛酸,为了保持湿润,泪水自己涌了出来。 泪水接连不断地自己涌出来。 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愈下,德尔森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段艰难时期。期间,大部分家族事务交由二老板和迈克处理,所有关于卡蒂奇的负面消息均得到封锁,外界关注的袭击事件的进展也止步于卡蒂奇抓到了嫌疑人,除此之外一概未知。 德尔森恢复到面色健康、可以下床行走时,已过去两个半月,沧沐也把自己封闭了两个半月。 安德鲁没有就此消失,但他只偶尔开警车在卡蒂奇附近逛一圈,然后离去。那个傻傻站在树下开心挥手的年轻小伙子再也见不到了。 诺玛每天不缺席,但是沧沐的学习缺席了。她只愿意缩在床上无所事事,躺得不舒服了就出门瞎走一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不越过大门,哪怕光脚踩在雪上,也没有人拦她。 除了迈克。 有一次他撞见沧沐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不由大惊失色,即刻把她从雪地抱回房间,然后命令女佣为她沐浴。沧沐从浴室出来后,迈克看清她的脚上生了冻疮和裂口,又赶紧找来罗伯森替她治疗。 此后沧沐再没有机会折磨自己的身体。 两个半月,沧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像冻在胶状物里面的小人,有关生命的一切都停滞了。 讽刺的是,两个半月后,当德尔森出现在面前,沧沐的时间才又开始流动,她的生命才又鲜活起来。 无尽的等待和无望吸食着沧沐的活力,她的心近乎死亡,她的幽魂成了僵尸。就在这时,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出现了。 看见他,沧沐的心因愤怒而跳动,血液因意志而沸腾。他唤起了她的对抗心,也唤醒了她的濒死的魂灵。 他是卡蒂奇的主人。身处卡蒂奇宅邸,只有在面对他时,沧沐才找到生的意义,那就是——反抗他、反抗他、反抗他! 如果没有了德尔森,没有了反抗的对象,沧沐的拳头就会像打在棉花上。因为除了他,其他人,不管是迈克,还是素未谋面的卡蒂奇二老板,或是比他们地位更低下的成员,都左右不了沧沐的命运。 在卡蒂奇的牢笼里,沧沐为自己而活,却因德尔森而生。 所谓孽缘,应是如此了。 对这份孽缘,德尔森的态度从未改变——欣然接受,并乐在其中。因此当看见沧沐因为自己的出现而重新燃起生的斗志以后,他的心中也涌荡起不可名状的高昂的感情。 对,就是这样,哪怕我们相拥会将彼此刺伤,我也要将你拥入怀中。 沧沐瞪着仿若没有注意到她的敌意、散步似地走近她的德尔森,彻底陷入了混乱。 对他好一点,他得寸进尺;对他锋芒毕露,他反得其乐。那还能怎么办?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对她失去兴趣、主动放手?是不是越反抗,反而越激起他的征服欲?但是顺从,却又遂了他的意? 她——该怎么对待他? 趁沧沐愣神的空档,德尔森来到她的床边坐下。他俯下上半身,双手压在她的肩膀两侧的床上,将她圈了进来。 沧沐还处在不知如何应对德尔森的混乱之中。她的目光机械地随德尔森移动,但对方没有映进她的眼中;她的眼睛虽与之对视,但她的心专注于自己的思绪。 因此直到德尔森的脸几乎贴上来时,她才反应过来,猛地把头一扭,对方冰凉的吻落到了她的颈窝。 “你、你干什么!” 沧沐惊恐地推开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的另一边跳了下去。 德尔森略感遗憾地说:“听迈克说,你最近精神颓靡,还有自残倾向,所以我过来看看是否可以为你效劳。” “谢谢您卡蒂奇先生,我不需要。”沧沐冷冷道。 “总之,你先上来,我不会那么做了。你的脚刚涂过药吧?” “只要您离开,我会好得很快。” “上来吧。” 云淡风轻的话语,不容置疑的指令。 沧沐稍微移了视线,瞥见在他的腰间又挂上了枪,还有一把匕首——这足以说明德尔森已经完全恢复了。 心下叹一口气,沧沐坐到床上,等候发落。 德尔森招招手:“过来点。” “卡蒂奇先生,您来到底什么事?” 德尔森不回答,干脆探手把她拉到身侧,然后握住她的一只脚查看。 “喂等下——!” 沧沐想收回来,但对方不松劲,她只能强忍不适,把他当作医生,让自己的好受一点。 看着上面的裂口和冻疮,德尔森用双手包裹住沧沐的脚,说:“以后别这样了。” 借他松劲的当儿,沧沐赶忙收回脚,说:“知道了,不会了。” 所以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德尔森看穿了她急于逐客的想法,也知道历经两个多月了无生趣的日子后,她的精神状态大不如从前,她需要时间找回自我。 可他,也许久未见她,他还不想离开,于是硬找了个话题:“我记得,你说想跟我谈谈。” 不提还好,一提沧沐就来气:“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德尔森知道她想谈什么,也知道她以后将不断提起这个话题,所以他决定先说清楚。 “不让你走是因为——”话说了一半,德尔森的嗓子有点发干和发紧,以至于他不确定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他好像有点害怕,害怕招致沧沐更深的厌恶。 可是话已出口,沧沐正等着下文,他不得不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有人盯上你了。” 意料之中,沧沐嘲讽地发出冷笑:“被人盯上?我?谁会盯上我?” “我们还在调查。” “上次不是抓了个人吗?两个多月过去了,还没问出幕后黑手?” “他只是个小家族的最下层成员,问不出东西。而且我们怀疑,跟上回一样,那个小家族也不过是被利用了。 “上回……”沧沐想起德尔森第一次允许她返程时,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确实偏偏都在她回国的途中遭遇这种事。 知道了这个事实,沧沐愈发气愤:“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盯上我吗?” “还不清楚。”德尔森认真地回答,不知是没听出来她这句的阴阳怪气,还是有意忽略。 “是因为你。你带我出席你母亲的葬礼,参加卢内奥先生母亲的生日宴会,谁都以为我对你很重要,我能不被人盯上吗!” 近三个月,沧沐忍了近三个月,不,更久之前她就对德尔森的做法无语了。要不是他,她轮得上这种破事吗? 然而德尔森的话却进一步把她逼疯:“不是‘以为’,你是对我很重要。” 看吧,跟他根本说不通! 第三十六章 改善的关系 “好,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不能悄悄把我送走呢?就像把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过来一样。这并不难吧?”沧沐质问。 德尔森摇头道:“没那么简单,我们怀疑有内鬼。” “怎么就你这内鬼多?”话音刚落,沧沐就懊恼地撇嘴。 果不其然,德尔森揪了她那句话,问:“你在跟哪个家族对比?” “……卢内奥。”慌忙之中,脱口而出脑海里闪过的第二个名字。 “你怎么知道莱克斯家没有叛徒?”德尔森不屈不挠。 “因为他没提过。”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换做是你,会对认识没多久的人讲这些吗?” “你不就说了吗?对我。” 德尔森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我认识你没多久?从六年前开始,我就在你的身边了。” “你……!” “我看过你的每一种模样,知晓你的每一个喜好,知道你的朋友们,还有,你的男朋友们。” “别说了,住口!” “我知道他们如何向你表白,然后你和他们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接吻,和第一次——” 沧沐拽起枕头向德尔森砸去:“恶心!变态!恶心透顶!” “我知道所有的你,包括你声称‘不知道的你’。既然你在我面前毫无秘密可言,告诉你一些家族的事情又如何?你不是保证过不会对外透露吗?” “既然可以对我做到那种令人作呕的程度,怎么抓个内鬼这么费劲?” “因为你没有防备,而他们有。” 沧沐无言以对。 “听着,沧沐。”德尔森正色道,“在查出真正的幕后人之前,不管你走多少次,都会遭到毒手。只有在卡蒂奇,才是安全的。” 他的说法听着奇怪。 “为什么呢?”沧沐嘟囔了一句。 “什么?” “不觉得不对劲吗?为什么要千方百计阻止我回国呢?我留在这里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德尔森像是被点醒了一般愣了一下:“我也不清楚,可能觉得你在这里能牵制我。” “这说不通,卡蒂奇先生。”沧沐看着德尔森,此刻她的眼中没有抗拒和愤恨,只有思考中的精明而认真的目光。“我的重要性连卡蒂奇家族业务量最低的产业都比不上,不是吗?” “不是。”德尔森当即反驳。 沧沐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我的意思是,就算没有我,也有很多可以牵制你的东西。而且,那些东西不仅可以牵制你,更可以牵制整个卡蒂奇家族,所以为什么非得盯着我呢?我对‘卡蒂奇家族’而言根本不足为道,你的二老板随时可以为了家族丢下我,不是吗?” “但我不会。” “所以我说——” “不一样,沧沐。生意和人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德尔森稍稍倾向了沧沐,也许讨论的氛围让她放松了警惕,她没有躲开。“失去的生意可以夺回来,但是失去了你,就再也没有了。” 此番话叫沧沐禁不住倒吸一小口气。 要是以前,她多少有点认为德尔森装模作样,真不真假不假,惹人心烦。但是刚才的话,他听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是演技吗?还是真心? 别赌,别信,否则会输得很惨。 再说,现在不是梳理这种感情的时候。 “我还是想不通,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沧沐仍然专注地思考问题,德尔森想起她进入大学后,手下传给他的第一张照片,她拿着社团的介绍传单,苦恼着该加入哪个。那时她思考的模样和现在如出一辙,德尔森的心情也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地,想亲近她。 如果能够普通地相遇,他会不会有机会成为她的最后一个男朋友? 呵。不可能的。 他们不可能普通地相遇。 被精心保护得以普通成长的她,和逃不过世袭宿命的他,只有扭曲的碰撞,才可能导致他们的相遇。 而扭曲的苦果,德尔森已经品尝到了。 沧沐想得有点累了,打了个哈欠。见状,德尔森起身,说:“我先走了,你慢慢想,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带保镖到附近散心。” “嗯。” “别再伤害自己了,那只会让你变得脆弱,脆弱到无法反抗我。” 沧沐瞪大了眼睛。 他在说什么?难不成在鼓励我对抗他吗?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儿?怎么奇奇怪怪的。 然而在冒出这些想法以后,沧沐呆住了。 她忽然意识到,她和德尔森的关系,危险而微妙地改善了。 因为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而在讨论的过程中,他们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先解决那个敌人,再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沧沐仰面呈“大”字躺在床上,她的眼前是虚幻,心里是虚空。 陷入昏睡前,一道意识飘过她的脑海。 ——如果能够普通地相遇,他们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但它出现的时机过于凑巧,像蜻蜓点水泛起的微小涟漪,眼一闭再一睁,就消失不见了。 听闻德尔森基本痊愈,来往卡蒂奇宅邸的人多了起来。为避人耳目,沧沐决定暂不外出,但同时她也乐此不疲地从窗口往外看。 不可否认,她的心中仍对安德鲁存着一份期待。 莱克斯和嘉内莉这次率先出击,霸占了德尔森好几个小时。下午两点多,他们就来了,现在到了晚餐时间,还没有回去,估计会留下来吃饭。 正想着,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一名女佣开了门,说:“老板请女士前往餐厅用餐。” 早该料到的。 为表不诚意,沧沐连衣服都没换就下楼了。不是睡衣,所以莱克斯和嘉内莉应该不会感到奇怪,但监视她的德尔森一定能看出来这就是她在房间穿的衣服。 餐厅里一派和睦,三人正在聊天。沧沐刚到门口,只听莱克斯说了句什么,引得嘉内莉哈哈大笑。德尔森也不禁面露笑意,忽然他眼皮一抬,正对上沧沐。 嘉内莉还是那么开心:“沧沐,你来啦!” 莱克斯向她点头示意。 德尔森起身,抽出自己身侧的座椅,说:“来,坐这。” 在嘉内莉和莱克斯富有深意的眼光下,沧沐忍住对德尔森冷言冷语的冲动,顺从地坐下了。 侍者有条不紊地上菜,刚刚热烈聊天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餐桌上只有餐具和杯盘的声响。 “来点酒吗?”一名侍者问。 德尔森点点头,然后问沧沐:“你呢?” “不用,谢谢。” “果汁?” “好。” 德尔森吩咐侍者上一杯苹果汁给沧沐,然后接过另一名侍者正要放下的大虾沙拉,摆到了沧沐的面前。 嘉内莉和莱克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彼此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总觉得,自沧沐来的那天起,这类新鲜的景象,就屡见不鲜。 待侍者倒完酒和饮料退出去后,莱克斯问德尔森:“最近不打算出门散个心吗?” “罗伯森说还要休养一段时间。” “那她呢?”莱克斯看了眼沧沐,“你昏迷的时候,她也憋在家里吧?” 德尔森说:“她可以带保镖在附近散心。” “那不一样,德尔森,这附近也很无聊。对吗,沧沐小姐?”莱克斯朝沧沐眨眨眼。 沧沐不知该不该回应,她直觉这是道送命题。 德尔森显然也对莱克斯的举动感到怪异,投给好友的目光不禁带了点审视。 嘉内莉见气氛不对,连忙救场:“好了好了,交给我吧,我你总放心吧德尔?” 这声“德尔”一出,德尔森就知道,嘉内莉心意已决,若想说服她放弃,得费一番功夫了。 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德尔森和嘉内莉碰了酒杯,说:“你我当然放心,但我不能把你们也置于危险的境地。” 嘉内莉和莱克斯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第三十七章 如愿以偿的微笑 这天的晚餐份量小而菜品丰富,他们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享用完餐食后,侍者撤下餐盘,送上一壶热茶,随后所有的侍者和佣人被德尔森支开。 侍者拿上来的是茉莉花茶,色泽清透,茶香四溢,饱腹的沧沐眼巴巴地盯着那壶茶。 在她的身旁,德尔森不慌不忙地为其他人倒茶,手法娴熟,泰然自若,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身居高位的高傲少爷。对面的嘉内莉和莱克斯则十分习惯地等待他递茶,想来这种事并非第一次,沧沐便也欣然静候了。 德尔森将茶一一摆在三人面前,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才回答晚餐时友人的疑问:“她被人盯上了。” 嘉内莉毫不意外:“这还用说吗,必然啊。” 莱克斯也只是淡然地抿一口茶,问:“嗯,然后呢?” “但我们还没有查出对方是谁,也不明白他的动机,更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会再次行动,所以我不能把你们也牵扯进来。” 嘉内莉“哇哦”一声,一双眼睛不屑地看向德尔森:“看不出你还挺把我们当回事啊德尔。” 莱克斯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说:“不知何时危险降临,这不正是我们的日常吗?我以为你也习以为常了。” “毕竟,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比说“这块蛋糕真好吃”时还要缺乏感情。 “对对对,我们情比金坚。”嘉内莉做了个鬼脸。 “友谊如山高海深。”莱克斯一摊手,仿佛在陈述一件并不期待而颇感无奈的事。 “万古长青。”德尔森举起茶杯,另外二人也举起茶杯。 三只茶杯“叮”地相碰,三人笑着将茶一口喝下。 若是在外头,沧沐肯定会迅速撤场,装作不认识他们。但在卡蒂奇的家里,她被迫看完全程,还不能离席。 由于坐在对面,沧沐无言的神情被嘉内莉和莱克斯尽收眼底。嘉内莉憋着笑,说:“好好想想德尔森,也许她跟着我们更安全。如果连我们都袭击,只能说明那个幕后黑手有更大的阴谋,到时卢内奥家族和查克斯家族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德尔森仍在考虑。 “怎么样?”嘉内莉不屈不挠地问。 德尔森略带玩味的目光瞥向她:“你这么中意她吗?” “她非常有个性,别说你,我都要爱不释手了。”嘉内莉打趣道。 他们在用桑切兰语说话,沧沐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听出嘉内莉和莱克斯正在替她争取外出的机会。 尽管她不理解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德尔森没有接嘉内莉的话,只默默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道:“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在这住下吧。” 这熟悉的发展……嘉内莉一个头两个大,正要拒绝,却又听德尔森说:“再说,酒驾可不好。” 是了,晚餐他们享用了卡蒂奇窖藏的红葡萄酒,该死,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 莱克斯见怪不怪地应承下来,问:“还是上回那间?” “嗯,以后那两间为你们留着,不住其他人了。” “深感荣幸。”嘉内莉故作怪气地捏着嗓子说话。 四人一起往卧房走去。 沧沐全程都很安静,她走在德尔森的身边,尽量不发出可能引起注意的声响。到了她的房间门口,德尔森向嘉内莉和莱克斯道过晚安,然后送沧沐进了屋。 准确地说,是把她推进了屋。当沧沐听说德尔森也要进屋时,她下意识回过头,求救似地看着嘉内莉。她看见,嘉内莉已经动了恻隐之心,正张口要说话,但此时德尔森抬手搭上了沧沐的肩膀,把她用力推过了房门。 “……我都替她捏把汗了。”嘉内莉说不上现在的心情,比起嫉妒和吃醋,她似乎更担心沧德尔森会对沧沐施暴。 “他不会硬上弓吧,莱克斯?” 莱克斯无意识地捏起拳,但他终是呼了一口气,继续往自己的卧房走,说:“如果他要,我们也没办法。” “他不是这样的人,对吧,莱克斯?”嘉内莉跟他一起走。 “至少我认识的他不是。” “我相信他。” “是的,嘉内莉,我也相信。” 但是嘉内莉抓住了莱克斯的手腕:“你也抓着我吧,我怕我会忍不住冲进去。” “别冲动,嘉内莉。”莱克斯握住她的手,“你不是希望她走吗?德尔森对她温柔和尊重反而不利。” “不对,这不对,莱克斯,你不也这么认为吗?” 莱克斯静静地盯着她:“我想我理解德尔森了。” “什么?” “你这么中意她吗?” “我希望她走,所以需要取得她的信任。我要她顺利和情愿地离开,而不是因屈辱和恨意而产生复仇心理,最后为了报复而留下!” “怎么会呢,她不会想留下的。” “会的,她会的。”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呢嘉内莉,我们都不了解她。”莱克斯停住脚步,对于嘉内莉的看法感到诧异。 嘉内莉轻轻地挣开莱克斯的手,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德尔森豁出性命救了她,他救了她,可她不为所动。” “是的,她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孩。” “她知道德尔森的感情,知道他为了她可以献出生命,但她不要,她不会为了那种东西而放弃自由自在。那么当遭遇另一个极端呢?当她被德尔森强迫,被夺走躯壳,她会怎么办?当能屈能伸的意志完全被摧毁,只剩下仇恨填满她那颗破损的心,她会变成什么样,你想象得到吗?” 嘉内莉的双眼晶亮如火焰,这两簇火焰也照亮了莱克斯心底的幽暗角落。 两人站在长长的走廊里,借着一明一灭的灯光,等待沧沐房间的动静。没多久,门开了,德尔森讲着电话出来,一眼看见站在前方往这边探头探脑的两个人。 德尔森挂了电话,十足的困惑:“敢情你们跑我这幽会来了?” “被你发现了,我们刚结束一个热吻。”莱克斯朝嘉内莉眨眨眼。 嘉内莉不接招,回了个白眼。 “那我给你们也叫几个保镖。”说着德尔森作势要打电话,他的举动让嘉内莉和莱克斯都有些惊讶。 他从沧沐的房间出来,但心情很不错,还有心思开玩笑,再想起今天他跟她自然得跟冰遇火融化一般的相处…… 不会吧。 莱克斯收起轻浮的笑意,问:“你跟她……已经没问题了?” “有问题。” “那你开心什么?” “我们有了共同的话题,只要谈论那个话题,她就会卸下防备。” 莱克斯不禁一愣。 数年前,他和德尔森在放学的路上遇到一只雪貂,德尔森想逗它到手边,可惜雪貂十分警惕,绕前绕后,就是不过来。德尔森拿出小饼干,继续逗引它。终于它跑跳着来了,德尔森如愿以偿地摸到了雪貂柔顺的皮毛。 现在的德尔森,也跟那时一样,露出了如愿以偿的微笑。 第三十八章 大胆的触碰 清晨用过早餐后,嘉内莉和莱克斯决定打道回府。 “对了德尔森。”嘉内莉想起一件事,说,“下周我们家举办晚宴,邀请了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怀疑哪些小家族,告诉我,我说服父亲把他们请过来。” “好,一会儿短信给你。” “到时记得把她也带来,正好看看那些人的反应。”嘉内莉侧身看向站在德尔森后方的沧沐,朝她抛了个媚眼。 “那是自然。” 三位好友正在大厅说着道别的话,门口一名侍者领了两个人入了来。 见了来人,复杂的情绪涌上沧沐的心头——既因为过去美好的感情而激动,又因为这份情谊惨遭现实打击而落寞,但不论心里如何翻江倒海,她的神情都只能波澜不惊。 是安德鲁,他跟杰诺一起来见德尔森。 嘉内莉遗憾地说:“真不巧,你有客人了。那让沧沐送我们出门吧。” 德尔森扭过头,似乎在征询沧沐的意见。沧沐看着徐徐而来的安德鲁,说:“好。” 她不想逃避,她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如果她和安德鲁迎面相对,他没有给她半个眼神的话,那么基本可以断定,他已经向现实妥协,而她,也可以不抱希望了。 她会试试嘉内莉这边的,不管什么人,什么方法,她都会尝试的,所以请不要顾虑,让她心死吧。 沧沐走在嘉内莉和莱克斯的身后,视线似有若无地掠过安德鲁的脸。 安德鲁目不斜视,面庞坚毅,目光坚定,完全不在意沧沐似的。 明白了。 沧沐心中悲凉,嘴角扬起一丝苦笑,并且不再去看安德鲁。 两人越走越近,很快就要经过对方了。 再见了,安德鲁。 沧沐不禁在心中道了一声永别。 就在这时,在他们擦肩而过的刹那,沧沐感到自己的手被轻轻碰了一下。不是行走时不小心擦到,而是用了力地、刻意地、近乎敲打地被碰了一下。 这大胆的触碰,宛如一滴从卷叶上落下的露水,滴在沧沐的心头,泛起一圈一圈震荡的波动。 他还没有放弃!他还在想办法接近和帮助她。 他还记着她。 原来在无望的境遇下被人记念和关心,是如此令人欣喜。 欣喜到让沧沐几欲流泪。 杰诺和安德鲁此次来访一是依照惯例,问候痊愈的卡蒂奇首领;二是为了和德尔森交换情报。但关于这两件事,其实德尔森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他手上的线索也不多。 德尔森在会客室接待了杰诺和安德鲁,他把昏迷期间二老板搜得的情报如实地转述给了他们。 “我们找到了那个小家族,几十号人,没什么威胁。但他们处的地界在贺西。” 听说在贺西,杰诺完全理解了:“贺西啊……” 安德鲁也听说过这个地方。 贺西,一个桑切兰的边陲小镇,位于三国交界处,人来人往,贸易繁荣,但也因此各方势力关系错综复杂,官商勾结,腐败严重。过去有不少小家族自贺西发家,逐渐成长为颇具影响力的家族。 因环境恶劣,所有熬出头的家族没有一家返回贺西带头整治的,因此在那儿没有哪个家族一家独大,于是贺西成了孕育一代代罪恶的温床。 卡蒂奇抓到的人,就是其中一个小家族里位于最低微层级的人。 “怀安找过安登尼家族的首领,他们离贺西最近,但他声称对此事毫不知情。后来怀安去了贺西,结果一无所获。要知道,那些小家族可比我们熟悉他们更熟悉我们,那里没人不认识怀安,没人不对卡蒂奇的二老板避之不及。” 德尔森冷静地陈述他所了解的事实,他对这件事无可奈何,也心怀愠怒。怒意令感官变得敏锐,让他捕捉到了一道不善的视线。 视线来自默默坐在杰诺的身旁,看上去正认真聆听的年轻警员。 叫什么来着……安东尼,还是安东路,还是什么的。 算了,他的名字不重要,问题是,他为什么对自己抱有敌意,莫非是伪装成警员的其他家族成员? 那就不得不防了。 杰诺这时正说到警方在贺西的难办之处:“别说镇长和镇上的官员,警方内部问题也不小。以前首都警方想查个逃到贺西的杀人犯,贺西警方答应配合,好不容易查到线索,结果让犯人给跑出去了,可把首都警方气得不轻。” “地偏,人杂,不好管。” “是啊,看来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警官有何高见?” 杰诺笑了:“我能有何高见?对我们来说,可以结案了。” 派不上用场的家伙们。德尔森在心里嗤笑。 杰诺说的结案,指的是卡蒂奇家族把拷问得半死不活的人扔到荒郊,“恰好”被警方发现,最后以此人即造成高速公路车祸的犯人结案。 总之警方闭环了,只有卡蒂奇家族处于迷雾中。 这么一想,德尔森的语气有些不耐烦:“那你们今天来有何指教?” “最近雷约克不太安宁,发生了好几起恶性事件,上级要求我们加强巡逻,正好这次介绍一下负责这片区域的警员。”杰诺把安德鲁拉过来一些,接着说,“安德鲁?奎,新晋警员,上次来过的。” 对,安德鲁,是叫这个名字,迈克说的老在大门口晃悠的那个人。 这么一个人,杰诺居然放心他到这附近巡逻? 见德尔森面露不悦,杰诺说:“这小子阅历浅,不够稳重,犯过混,我已经教育过他了。我可以打包票,他绝对不会再叨扰到你们。” 德尔森冷笑道:“据我所知,这样的人,在入职之前就会被淘汰。” “相信我,他每项考核都达标,就是缺乏经验。”杰诺拍一拍安德鲁,说,“来,给卡蒂奇先生打声招呼。” 安德鲁站得笔直,精神饱满地问了好。忽略那双挑衅意味浓重的眼睛,他整个人被阳光和纯真包围,活泼得不像桑切兰人。 德尔森想起迈克对他说过,这人老站在一棵树下,朝卡蒂奇宅邸内张望。 “门卫说他还有过向府里招手的行为,问起来说是看到了可爱的小鸟,后来不这样了。挺奇怪一人。” 当时迈克只觉得奇怪,但德尔森却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 招手?跟谁招手?卡蒂奇家有谁会跟一个新来的年轻警员建立关系? 一个面影从心头闪过,德尔森的面色更难看了。 不,不可能是她,她没有跟安德鲁接触的机会。 但是又有一个可能性闪过心头。 德尔森冷冷地注视安德鲁,说出的话语却平缓柔和:“既然杰诺警官安排,那就本分地干吧,来过两次,也算常客了。” “三次。”安德鲁说,“今天是第三次了。” 德尔森的脸上慢慢浮现起笑意:“还有哪次?” 杰诺顿觉不妙,想打断安德鲁,可他已经响亮地回答了:“第一次是跟另一位前辈来这边取证,那时您还在昏迷。” “哦,这样啊。”德尔森嘴上带笑,眼中有刀,“那辛苦你了。” 第三十九章 咄咄逼人的问题 德尔森送两位警员至一楼,说:“我还有点事,就不送了。”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候在一旁的女佣迎过来,接下来由她送杰诺和安德鲁至大门口。 沧沐已回到房间,心中想着嘉内莉离去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参加下周的晚宴。 “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嘉内莉神神秘秘地跟她说悄悄话,连莱克斯也不让听。 沧沐心下有些恐慌,她猜想嘉内莉可能自顾自地在做一些安排,而她无从得知这些安排是否真的于她有利。 但假如嘉内莉真的成为她的力量,就可以避免将那个最无辜的年轻警员拉下这趟混浊的水。 他,还是自信开朗地执行公务最合适。 就像现在一样。 安德鲁随杰诺出现在卡蒂奇府前院通往大门的路上,他没有多此一举地回头望沧沐,但他的决定在先前的触碰中完美地传达给了她,所以沧沐目送着他,像送别一位亲切的朋友。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沧沐被这声响吓得一抖,因为她以为这时候不会有人来找她。 是德尔森,见她站在窗边,猜疑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你在看什么?”他沉着声音问。 他在生气。 意识到这点后,沧沐本能地想躲起来,以逃避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寒气。 不是,他生什么气?呆在房间也能让他不爽吗?以前都没有这样过啊! 沧沐担心进一步惹他发怒,便小心翼翼地回答:“没看什么,有点无聊,在发呆。” 德尔森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他走到她旁边,往外一看,安德鲁和杰诺还在路上。 “那个警员,”他远远指着其中一个,“以后负责我们这的巡逻。” 沧沐当即听出他说的是安德鲁,但出于撇清关系的心理,她或许应该装作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沧沐选择了对她来说已炉火纯青的装傻:“那个年轻一点的?想也是,这么偏的地方,通常都分给新人。” 逻辑无可指摘,既没有刻意回避,又以符合通常认知的理由引向正常人能想到的答案。 “你怎么知道他是新人?” ……不小心脱口而出了。 “我猜的,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所以他真是新人?” 德尔森这样逼问,说明他可能从谁那里听来风言风语,起了疑心,她必须保持镇定,不能慌了手脚。而防守的最好方式,就是主动出击,同样,阻止对方追问的最好办法,就是反过来发问。 “你猜对了。”德尔森不知为何露出一丝笑意。 沧沐看不透他的表情,但为了避免咄咄逼人的问题,她问:“他们来做什么?又是为了那起车祸吗?” “是,但他们发挥不了作用。” 两位警员坐上警车,缓缓驶离卡蒂奇家。德尔森又问:“刚才那个年轻警员,有印象吗?” “隔那么远看不清脸。” “我记得你应该只接触过两名警员。” 沧沐故作恍然大悟:“是那个小警员啊?那他确实是新人。不过他以后真在这附近巡逻吗?” “怎么?” “感觉不太可靠。” “为什么?” “找我取证那时候,他只管埋头记笔记,也不知道记了多少,记得准不准。” “无须担心,能力不足的人压根毕不了业。” “那倒是。” 沧沐见德尔森似乎因为她的从容应对而缓和了神色,不禁有些放松。她自认为做得不错,而且就算消除不了他的疑心,也不可能坐实。 然而德尔森接下来的话令她跌落谷底。 “知道吗,沧沐,要是平常,我跟你谈论这种无足轻重的角色,你根本不会理我。但是今天,你却反常地跟我心平气和地聊了这么久,就好像……”他故意停顿了一秒,才接着说,“急于证明什么似地。” 大意了! 仔细想想,确实,要是以前,她根本不在乎德尔森起不起疑心,可如今,她却为了证明自己坦坦荡荡,有意与他一来一回地聊天,反而暴露出异常。 但是那又怎么样?只要打死不承认,他就不能下定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意料之中的回答,德尔森扬了扬眉,不能说失望或者愤怒,他只觉得好笑。 找谁不好,偏找上一个新人警员,可真是一个敢找,一个敢接。 算了,反正掀不起什么风浪。 “也罢。”德尔森说,“明天带你去买东西。” “为什么?” “你知道下周查克斯家的晚宴吧?给你买点衣服首饰。” “不用,衣柜里的够用了。”再说上回去莱克斯家参加他母亲的生日宴会的时候,他们也没穿多华丽。 “莱克斯家不在意这些,但是嘉内莉可能希望她的朋友更光彩夺目一点。” “我们算朋友?” “不是吗?都要好到说悄悄话了。” 沧沐瞪着德尔森,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端倪,然而除了不解以外,没有其他的情绪。 他应该不知道她们悄悄话的内容。 “那是她……自来熟。”沧沐绞尽脑汁想到了这个词。 “很好,我还担心你在这太无聊。以后她会更多关照你,昨晚她不是自告奋勇要带你出门吗?我顾不上你的时候,只要她愿意,就跟她玩去吧。” 这是在干什么? 沧沐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既看不透德尔森,也看不透嘉内莉,在明了他们的目的之前,她必须多观察一段时间。 “好吧,”沧沐妥协道,“明天几点?” 德尔森淡淡一笑:“看你什么时候起。” 既然如此,沧沐就睡到了自然醒,醒来一看,也不过八点多而已。 怪她的生物钟太规律。 晚宴下周六举行,置办礼服这件事,说急也不急,但沧沐也没打算刻意怠慢——既然醒了,就不拖延。 德尔森老早就在餐厅等她,桌上简单地摆了几样早餐,软面包、煎鸡蛋、烤奶油蘑菇、土豆萝卜泥饼、烤肉卷,配咖啡牛奶。 都是她会吃的。 以前还提供过血肠、煮青豆和桑切兰当地一种口味怪异的蔬菜塔,沧沐吃不惯,尝过一次后再也没碰过,之后它们就从餐盘里消失了。 要说没发觉德尔森的此番用心,那是骗人的,而他的用心让沧沐倍感压力和无奈,也是真的。 过去追过她的人不少,但要么在知道她有男朋友后知难而退,要么被拒绝后不再打扰,像德尔森这样难缠的人,她真是第一次见。 慢着,还不知道他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感情呢。是喜欢吗?也不一定吧!沧沐可不相信一个人会因为别人救过自己的母亲就喜欢上那个施救者。就算真的缺爱到那种程度,强硬介入甚至彻底打乱对方的生活的行为,与“喜欢”和“爱”也相去甚远。一定要往那上面扯,也只能说明他爱的是他自己,所以拼了命地满足自己的愿望,而践踏对方的意愿。 所以德尔森的行为的背后,一定藏着不能对她坦白的秘密。 希望在获知他的秘密之前,她能脚踏故国,从此与此地、与德尔森再无瓜葛。 第四十章 动人的词 卡蒂奇有固定合作的品牌,因此置办衣物没有花多少时间。新衣服在设计感和用料上确实优于房间里现成的衣服,不过估计穿过一次后就不会再穿,这样想着,沧沐又感到可惜。 德尔森也订做了一套新衣服,黑色为底,在衣领、口袋和袖口处有暗紫色的纹路,与沧沐深紫色的礼服相衬。 订好衣服后,他们没有立刻回卡蒂奇府。德尔森带沧沐去了森林公园,和她一起在茂密又静谧的林中漫步。最严酷的日子已经过去,春意即将在这片土地降临,而在森林公园里,往往能更早一步发现新一轮生命的痕迹。 一些顽强的草芽儿从薄薄的雪层下钻了出来,沧沐惊讶地跑过去细看。密林中,有只小鹿也许是嗅到了新草的味道,正远远地朝这边张望。当德尔森也走过来时,它忽地蹦跳着消失在影影绰绰的针叶林里。 “在看什么?”德尔森问,一边还在往林中探头,想寻刚才的小鹿。 “看小草。” “小草怎么了?” “没见过这种。” “这种不常见吗?” “就是……长在雪地里的。” 德尔森低头看一眼地上的草,继续问:“我记得燕代也下雪吧,雪里的草应该不少见?” “我们那儿的草可娇贵了,非得雪化完了才长出来。” 看了许久,也看不出这里的草跟燕代的草长得有什么不一样。沧沐蹲得累了,起身拍掉身上的雪渣——它们是散步时从树上落下来的——和德尔森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她听到德尔森迟疑地说:“如果……如果你不讨厌的话,以后都可以——” “卡蒂奇先生。”沧沐生生打断他,说,“请问要等多久才能排除危险?” 德尔森顿了几秒,说:“还不知道。”这是实话,他还没有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那么我由衷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此后两人默默无言,完美融入寂静的雪景。 半小时后,他们走到了公园的一个出口,沧沐问:“回去吗?” 德尔森似乎在走神,听她一句发问,也没仔细想,立即回答:“好。” 回去的路上,恰好碰上结束巡逻开车回警署的安德鲁。安德鲁放慢车速,摘帽向他们示意,沧沐顺势看过去,突然感到她的右手被德尔森捉住了。 安德鲁示意完后没给一个多余的眼神,一脚油门奔驰而过,沧沐也没有留恋,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漫无目的地看车窗外的风景。 但德尔森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最近卡蒂奇家不太平。 除了遭遇过不止一次针对性袭击以外,业务量也有所下滑。德尔森查到是因为个别小家族能提供更低价的货源,导致卡蒂奇家族的大买家把一些订单转向了这些小家族。只是毕竟小家族能承担的量有限,再加上与卡蒂奇家族多年的友好关系,这些买家没有完全取消与卡蒂奇家族的合作。 德尔森派人去查过货源地,没什么问题,是当地的大厂,也向卡蒂奇供货,但按理说关系再好,也不可能谈到比给卡蒂奇的价格更低。德尔森尝试过打探卖方给其他家族的卖价,最终无果。 倒也是,如果他能打探出来,说明别人也能打探出他们给卡蒂奇家族的价格。 此外还有一个疑点。 如果这些个小家族意欲向桑切兰所有的大家族发起冲击,以改变势力格局,所以在短时间内采取压缩利润、以低价抢夺市场的策略的话,被动了蛋糕的大家族们必然会联合起来打压他们。 扎根于桑切兰,摸爬打滚多年,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稳固地位的大家族们决不会坐以待毙,也不会容许其他小家族轻易挑战自己的权威。 问题在于,其他大家族的业务并未受影响,有也是于他们而言无足轻重的生意,或是他们几乎要放弃的生意,因为这些生意原本为卡蒂奇所垄断。因此当德尔森去拜访其他大家族的首领,向他们阐述问题的严重性时,那些首领不以为意,因为根本没有影响到他们。 因此,德尔森有理由怀疑这些小家族在针对卡蒂奇家族。 当他把这个猜想与二老板怀安?卡蒂奇分享的时候,得到了怀安的赞同。 “可能性很大,但我还没查到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况且,针对性如此之强,涉及面如此之广,我也不认为单凭他们自己能做到这种程度。一定有谁在背后推动。”怀安说。 “没错。有可能是桑切兰的大家族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 “只是什么?” “我总觉得事有蹊跷,桑切兰各大家族势力一向均衡,彼此互不干涉,也因此相安无事,大家共同享受成果,突然有人想要打破这种平衡,我认为可能性不大。” “但是他们对卡蒂奇家族当前的遭遇视若无睹。” “当然,因为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地位,整体而言,平衡没有被打破,只是有人想要将卡蒂奇家族的势力消解,或者取而代之。” “那依你看,我们的敌人最有可能是什么人?” “很抱歉,我现在掌握的情报还不多。不过我派了人密切关注小家族的动向,虽说是有个人拿捏主线,但要操控那么多小家族,总会有疏漏。” “好,那边交给你。” 撂了电话,德尔森头疼地仰卧在座椅上。 像有一张大网铺开罩住了卡蒂奇,并且在不断收紧,要命的是,他对此毫无头绪。 这时,有人敲书房的门,德尔森说:“请进。” 一名侍者走进来,恭敬道:“老板,服饰店的人来了。” 一定是他们订的衣服。 德尔森点点头,侍者便出去将来人带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几只皮箱。 来的是其中一名门店经理,一位品味极高、能说会道的中年女性,凭借出色的能力成为卡蒂奇家族的专属顾问经理。 “卡蒂奇先生,您订的东西全都在这了。”经理示意拖箱子的人打开所有皮箱,一一点过去,当她点到最后一只箱子时,补充道,“这只箱子里的东西是我们老板送您的,您一向是我们的大主顾,又在老板艰难的时候倾力相助,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德尔森原本郁结的心情因为她的话语有了好转。 那只箱子里装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领带、围巾、披肩、手套和饰品,刚好与订做的礼服配套。 “有心了,替我向你们老板表达谢意。”德尔森拿起其中一条披肩,心中想象着沧沐披上它的样子。 经理看出他的心飘向了别处,便适时告辞:“不必客气,希望您和夫人喜欢,我先告辞了。” 然后所有人一同离开了德尔森的书房。 安静的房间里,德尔森手握丝滑的披肩,脑子里闪动着沧沐的身影,同时,他的心里也一直回荡刚才门店经理的一句无心之言。 ——希望您和夫人喜欢。 夫人。 单是这一个动人的词,就让他浮想联翩、如梦如醉。 第四十一章 深紫色的忧郁 晚宴正式举行的前两天,嘉内莉去拜访了德尔森。 没错,她就是去见识一下他们到底准备怎么拾掇自己。莱克斯母亲的生日宴会上他俩“惊为天人”的登场还历历在目,她可不希望这种场面在查克斯家再度上演。 到了卡蒂奇府门口,嘉内莉注意到门边停了一辆警车,一名警员在驾驶座正全神贯注地写东西。嘉内莉知道最近警署加强了警备,查克斯家附近也是如此,便没有在意。 当她开车经过警车时,车里的警员突然开门站了出来,直直地望着卡蒂奇宅邸。但只有一会儿,很快他装模作样地又拿笔在小本子上写,并且回到了警车里。 在看什么呢? 嘉内莉纳闷,不过她向来不理解警察的行为,便抛之脑后了。 对于嘉内莉的到来,德尔森只冷冷抛出一句:“多此一举。”然后颇有点洋洋得意地和她一起去了沧沐的房间。 一进房间,嘉内莉就看到了那套深紫色的晚礼服,半截袖,胸前一朵淡紫水晶的五瓣花,群上点缀细小的深紫色亮片,简单又不失体面。 嘉内莉有点对德尔森刮目相看了。 找到这么一件晚礼服,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吧。风格和裁剪都恰到好处,再华丽一点估计沧沐就要拒绝了,同样,再朴素一点,她嘉内莉也不答应。 沧沐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德尔森和嘉内莉。她还是不情愿。 至此,嘉内莉不得不佩服沧沐,让她见识到了德尔森可以为倾心的人一往情深到什么地步。 “你们居然做了这么足的准备,我真是太感动了。”嘉内莉和往常一样夸张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她转了个旋儿到沧沐边上,像颗掉落的大椰子一般猛地坐下了。 床陷下去些许,又弹了几下,把沧沐的忧郁弹掉了一小部分。 “你会来的,对吗?”嘉内莉靠过去贴在沧沐身上,像一只老鹰靠着猫头鹰。 “嗯,会。” “那就好,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 这是一个暗号,沧沐听明白了,默默地点头。嘉内莉捏一把她的胳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去到窗边看风景。 警车还停在那里,车里的人似乎看到了什么,开门站出来朝这边张望,看清楚以后非常明显地愣住了,然后飞快地钻回车内。不多久,他开车走了。 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冒了出来。 嘉内莉什么也没说,装作刚收到一件急事,匆匆忙忙地要回去。德尔森想在晚宴前给沧沐一个安静的环境,方便她调整心情,于是也跟着嘉内莉下楼了。 他把嘉内莉送到车上,嘉内莉按下车窗,说:“有件事我得先提个醒,你之前提的那些小家族,估计来不了几家。影响力特别小的我爸没请,发出邀请的也没几家给准信。” “知道了,预料之中。” “还有,关于沧沐的。” 德尔森眯起了眼:“什么?” “你爱她吗,德尔?” 德尔森怔了怔,说:“我想是的,我很喜欢她。” “她不属于这里,也不想属于这里。” “……我不在乎她属不属于这里。” “但是她不快乐,你知道的。” 德尔森的嘴抿成坚硬的线:“我会让她快乐起来的。” 嘉内莉的表情突然严肃了:“那……我有个问题。” “你说。” “所谓的袭击,真不是你自导自演吗?” 德尔森被她给气笑了:“自导自演?你的意思是,我把自己撞得卧床不起近三个月?” 经他这么一问,嘉内莉也意识到了这个想法的荒谬性,只是她不知为何无法将它轻易放下:“因为每次都是在她回国的途中出事,再加上你又舍不得放手,所以……我以为你玩脱了。” “别多心了。” “所以当你确认安全无虞后,还会把她送回去?” 德尔森许久没有说话,嘉内莉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还是想把她留在身边,对吗?” “当然,我要她和我在一起,所以在那之前,我会打消她回国的念头。” 嘉内莉直摇头:“你疯了,德尔,你真的疯了。” 德尔森扬了扬嘴角:“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但是,德尔。”嘉内莉有些惋惜地看着他,“有些人,你越是试图禁锢,反而会离她越来越远。只有放开她,任她去自由选择,她才可能有朝一日心甘情愿地回到你身边。” 这回德尔森自嘲地笑了:“我疯了,理不清这些话。” 一条路走到黑的傻瓜。 嘉内莉不想劝他了,油门一踩,疾驰而去。 两日后,晚宴如期举行。 举办晚宴的别墅位于风景秀丽的海边,晚餐用的食材,特别是海鲜,全部从海中新鲜打捞,肉质鲜美,风味十足。 前来参加晚宴的宾客有很多熟面孔,是参加过卢内奥家族生日宴会的客人。因此尽管沧沐和德尔森此次打扮与旁人无异,也还是引来一些目光。 莱克斯的母亲温斯特夫人第一个和他们打招呼:“看呐,这不是我们的德尔森和他的小金丝雀吗?” 德尔森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躬身印上一吻:“尊贵的卡门青夫人,近来身体可好?” “还行,所以趁机来享用海鲜大餐。”温斯特夫人俏皮地说。 莱克斯被母亲逗笑了,也问候起德尔森的女伴:“沧沐女士,晚上好。” “你好。” 小段时间的相顾无言后,莱克斯说:“莱克斯?卢内奥。” 沧沐一愣,说:“没,我记得。”然而在看见对方笑意盈盈的神情后,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逗她玩儿。 总觉得,莱克斯在不同场合,展现出的个性有点不太一样。在卡蒂奇家里,他疏离但温和,在有很多人的场合,比如现在,会有点调皮。只有一点似乎没变过,那就是他总是默默地关注周围,并对稀奇事抱有浓厚的兴趣。 边上德尔森和温斯特夫人还在聊天,莱克斯尴尬地咳了一声,说:“你这身很漂亮。” “谢谢,是卡蒂奇先生选的。” “很适合你。” “谢谢。” “……” “……” “你吃过柠檬奶酪鳕鱼吗?” “没有。” “是嘉内莉家主厨自创的特色菜,她的母亲很喜欢吃鳕鱼,她的父亲特地寻遍桑切兰,雇来一位很会做鱼的厨师用各种各样的烹饪方法制作鱼料理,其中柠檬奶酪鳕鱼最受夫人青睐,所以常常用来招待宾客。” “听起来很美味。” “一会儿可以尝尝。” 沧沐觉得是不是她也应该主动找个话题,便问:“我记得上次有一位夫人,是您母亲的好朋友,她今天没一起来吗?” 莱克斯的脸色一僵,简洁地说:“我不清楚。” 一旁的温斯特夫人接话了:“你在问米兰达吗?她来了,正在与查克斯夫妇攀谈。” “但愿她没看上查克斯先生。”莱克斯小声嘟囔。 温斯特夫人拿收起的洋扇敲敲儿子的脸蛋,面带微笑却咬牙切齿地问:“我亲爱的儿子,你刚才说了什么?” 莱克斯连连摇头:“不,没有,什么也没说。” 嗯,在母亲面前又成了个爱闹别扭又怂的小孩子。 要说性格,莱克斯其实更像实际生活中的桑切兰人——非冷如冰雕,也不过分热情,有时还耍点小性子,这些特点在莱克斯的身上取得了近乎完美的平衡,令他散发出非同寻常的魅力。 再加上这样一张脸。 突然一只手揽过沧沐,把她歪向自己的怀里。 不必想,整个会场会对沧沐这样做的唯有一人。 而莱克斯,在对上德尔森的目光时,心里只有莫名其妙和鄙夷。 ——这家伙,连我的醋都吃,有毛病。 第四十二章 友情的调味剂 为了带给客人与众不同的体验,查克斯先生在室内和室外分别配了不同风格的餐食。室内主要配了牛羊肉、烤鸡、糕点类甜点、主食等,室外位于海滩上一块用大理石砖铺成的平台上,配了各类海鲜、冰淇淋、蔬果沙拉等,客人可以边享用美食,边感受海洋的气息。 所有人都对查克斯家族的安排赞不绝口,主厨尤其得到了宾客的最高褒奖。沧沐也向嘉内莉坦言,这是她到桑切兰后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餐。 “真的吗,我太高兴了。对了,试过柠檬奶酪鳕鱼吗?”嘉内莉把沧沐拉到盛放鳕鱼的餐盘边,给她加了一块。 “吃过了,很好吃。”沧沐已经快吃不下了,但她不想拂了嘉内莉的好意,便小口吃起来。 德尔森被生意上的伙伴包围,他见沧沐和嘉内莉在一块儿,便耐着性子应付他们。 查克斯夫妇有点好奇女儿的这位异国朋友的来历,米兰达表示沧沐是德尔森带来的人,出于对卡蒂奇家族的尊敬和对德尔森的情谊,嘉内莉自然不敢怠慢那位女士。 相当聪明的说法,同时打消了查克斯夫妇的疑虑和兴趣。 但是米兰达自己却兴趣浓厚地观察那两位小姐,因为她知道,但凡在两个女人中间夹了一个男人,事情就不会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嘉内莉费尽心机和沧沐拉拢关系,铁定醉翁之意不在酒。 嘉内莉对沧沐说起她的父亲和母亲是如何认识的。 二十五年前,查克斯先生看中了一块位于雷约克西南部一片小森林边上的地,想买下来搞开发。小森林以西以南至雷约克的边界被雷约克政府划为少数部族区域,任何工程、商业等必须经少数部族的同意才能进行。 当时查克斯夫人的父亲,也就是嘉内莉的外公,是少数部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者,他认为地产开发会影响当地环境,还会打破少数部族与城镇人之间的平衡,把城镇人的陋习、罪恶带到少数部族中,因此不同意查克斯先生的提议。 查克斯先生与嘉内莉的外公谈了好几轮,都没能将他说服。后来是嘉内莉的母亲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翻阅了外公随手放在桌上的开发方案,觉得可行,便建议外公让查克斯先生再详细出两份方案,一份少数部族文化保护方案,和一份周边环境保护方案,由部族的人们投票决定接受与否。 “外公接受了母亲的建议,父亲也很珍惜这次机会,前所未有地尽心尽力去考虑如何保护环境和少数部族文化。他的方案让部族大部分人感到满意,最后终于通过了。后来有人无意中提起是母亲说动的外公,父亲因此对母亲心存感激。以开发项目为契机,父亲开始频繁约见外公和母亲。在逐渐深入的接触中,父亲看到了母亲的商业才能,便向母亲求婚了。母亲从部族出来,成了查克斯夫人。” 说起父母的爱情,嘉内莉既不抵触,也没有很开心,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在她的眼里,父母的婚姻虽不糟糕,但也没有幸福到令她憧憬。 “他们之间不是所谓的爱情,更像是极富默契的合作伙伴,所以我对结婚对象也不要求什么爱情,只要利于我的家族,两个人合作愉快就行。” 嘉内莉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沧沐想说话,被她制止了。 “有话我们去二楼阳台说。”嘉内莉轻轻拍了拍沧沐的背,说,“你告诉德尔森,我带你去看星星。” 窗外的天空,黑如沧沐的眼眸,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与沧沐的礼服上闪闪的亮片遥相呼应,仿佛这些亮片正是从天上摘下来的。 沧沐走向德尔森,她不喜欢穿高跟鞋,每一步都走得拘谨且别扭。德尔森结束与客人的闲聊,赶去沧沐身边,看那情态,他关心着她的脚下。 侍者托举着酒盘在宾客之间穿梭,嘉内莉顺手又拿了一杯香槟。喝到第二口的时候,沧沐回来了。 “我们走吧。”沧沐看着她,无畏无惧。 德尔森没有跟过来,他很放心,全然不觉得嘉内莉会伤害沧沐。 当然,她确实不会。 两个因德尔森而发生交集的女孩儿一前一后登上二楼,来到微暗的阳台。二层不会有人,人们都在楼下和室外活动。 沧沐站在阳台正中央,远方是暗潮涌动的海洋,没有一丝光亮,只听得见海浪涛涛,上方是布满星星的天空,冬季星座清晰可见,沧沐禁不住发出惊叹。 “我们那儿星星离得远,星座看着小一点。”她贪婪地注视头顶的星空,对嘉内莉说。 嘉内莉走到阳台的栏杆边,双手搭在上面也遥望星空,开玩笑地说:“既然如此,何不留在这里?天天都有好看的星星。” 沧沐的笑容僵了僵,摇头道:“这是两回事,你喊我来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没错,不过我记得在那之前,你应该有话要说?” 有话……因为在说之前被阻止了,又过了那么久,沧沐不记得她想说的话了。 “是什么来着。”她很苦恼。 嘉内莉提醒说:“我说到婚姻不必有爱情。” 沧沐想起来了:“啊对,我想问的是,你对卡蒂奇先生也是这样吗?是把他当做合作伙伴?” “当然不是,我们是朋友,又因为有业务往来而联系得更紧密。我不认为这是爱情,我对他是一种因为熟知而产生的安心感和可靠感。我知道就算他不爱我,也不会故意损害两家的利益,所以我无所谓他爱不爱。” “所以你希望我离开,只是为了清除我这个阻碍两家联姻的障碍吗?” “差不多。不过如果你意志软弱一点,跟了德尔森,我也没办法,我是因为你本人也想回去才动了跟你合作的念头的。”嘉内莉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有神,“是你自己的坚定和不轻易妥协的韧劲,为你赢得了我。” 嘉内莉骄傲和自夸的语气,让沧沐想起以前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是自信张扬,又为人着想。刹那的回忆,为她们之间的氛围增添了类似“友情”的调味剂。 于是沧沐自然无比地翻了个白眼:“真敢说,‘赢得了你’,我还要为此骄傲咯?” “当然!” 嘉内莉也自然无比地回答,接着两人相视一笑。 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作为信号,她们正式开启了坦诚相对的谈话。 沧沐率先发问:“你打算怎么帮我?” 嘉内莉面露难色:“我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放你‘逃走’,我们跟卡蒂奇家可是世交。但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让你能够离开,还可以为你提供情报,以及……替你做你想做又做不了的事。目前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性价比不高啊,如果要收费的话。” “所以我不收费,搞不好还得倒贴钱把你请走。” “来。”沧沐勾勾手指。 嘉内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额钞票,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到沧沐的面前,直到对方惊讶地收下。 “……你来真的啊?!”沧沐瞪大了眼睛看嘉内莉给的纸币,这可以说是她第一次见到桑切兰的钱币。 “三天之内离开德尔森,能不能做到?” 沧沐当即把钱还给嘉内莉:“我错了,女王陛下,这钱我要不起。” 嘉内莉笑着把钱收了回去。 第四十三章 关键的一环 两人沉默地看了会儿星星,后来嘉内莉开腔了。 “沧沐。” “嗯?” 她们把头转向对方,如纱的月光下,嘉内莉的脸上闪动起凄美和悲悯。 “我说的不在乎德尔森的感情,也包括不在乎你们之间发生实质性的关系。” 沧沐的心里同时涌起怒火和寒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尽力控制了音量,以免引起人的注意。 “我没在开玩笑,以你目前和德尔森的关系,是绝对找不到机会离开的,他会一直提防你。只有让他充分信任你,你才可能取回隐私和自由,才有机会靠你自己为回国做准备。而获取信任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以为已经完全拥有了你,你的心,还有你的身体。” 听了最后几个字,沧沐用力地抓紧了栏杆,她真的很想撬开嘉内莉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什么鬼东西。 但是嘉内莉非常认真:“别不当回事,沧沐。你应该有过男朋友吧?想想他在和你发生关系前后的态度,是不是不一样?是不是在那之后他才真正开始信任你?不再患得患失,不再担心你会被谁抢走,甚至觉得他胜券在握,已经掌控了你?” 沧沐顺着她的思路在记忆中搜寻,发现还真有能对号入座的。 见她没那么气愤了,而且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嘉内莉继续说:“德尔森跟他们没两样,他也是个男人,更何况还喜欢你。所以如果你希望出现转机,这是最快捷的方式,他被狂喜冲昏头的时候,就是你的最佳时机。” 嘉内莉说的很有几分道理,因为沧沐曾浅尝过类似的做法以卸下德尔森的防备,但最后,她害怕了,也失败了。归根到底,是因为她想竭力避免与德尔森发生肢体上的接触,但身体接触却是这种做法最不可避免、也是最关键的一环。少了这一环,虚假的爱语和伪装的爱意迟早会付之东流。 想到这,沧沐如实相告:“我试过,但是进行不下去,我做不到向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曲意逢迎。” “你试过了?”嘉内莉惊呆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就只是稍微对他好点,在他从昏迷中醒来后天天过去探望,仅此而已,你别误会。”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沧沐的脸却有些发热。 “这不是很好吗?” “但是……不行,我不想让他更喜欢我,我很害怕,不知道他以为我开始接纳他以后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不能有任何接受他的倾向,哪怕是假的,也不能。” “可是你们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只要他有心,随时可以强迫你。” “所以我才要想别的办法逃啊!”沧沐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嘉内莉赶紧上去捂她的嘴。她们望向楼梯口,屏息凝神,好在那边没有动静。 就在她们松口气的时候,却听见从二楼会客大厅的一架沙发上传来了声音。 “沧沐女士,你还是听听嘉内莉的建议为妙。” 两位小姑娘吓得脸色发青——要是给德尔森知道,就全完了! 二楼大厅设了两处休息区,分别配一个茶桌,每个茶桌围两架三人座沙发和一架单人座沙发。偏偏说话的人躺的沙发远离楼梯且背对阳台,从哪个视角看都是盲区。这会儿那人正慢腾腾地坐起来,扭过身把手交迭起来搁在沙发上,然后头一趴,乐呵呵地笑看她们。 是一张熟悉的脸,不久前沧沐还向莱克斯询问过她。 嘉内莉的态度没有变得多好,但也不那么紧张了:“克里切夫人?你在这儿做什么?” “叫我米兰达就行,亲爱的。”米兰达扬了扬眉,转向沧沐——为了让她也听懂,米兰达从一开始就使用着亚特兰语,“你也是,异国的甜心。” 沧沐不喜欢这个称呼,但只皱了下眉,没吱声。 “你听见了?”嘉内莉向她走去,顺便还望了望周围,以免还有其他人。 米兰达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说:“放心,除了我,没别人。” “那您怎么在这儿?”嘉内莉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当然是特地在这儿等你们啊。” “等我们?”嘉内莉和沧沐面面相觑。“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们在密谋有趣的事。”米兰达的目光紧紧捉住沧沐,看得她有点心慌。 这位夫人知道多少?又想干什么?难道除了德尔森,她还要被她拿捏吗? 米兰达边摇头边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别担心小姑娘,我对你可没兴趣,我只对你身上发生的事有兴趣。” “我身上……”沧沐跟着她喃喃念道。 “对,就是你们刚刚说的事。什么逃走啊,献出身体啊……” 嘉内莉听不下去了:“请注意你的言辞,克里切夫人!” 米兰达不慌不忙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小点声,别引人过来。” “我们不过在阳台看星星,为什么要害怕有人过来?”嘉内莉毫不退让。 “是,现在你们可不怕了。”米兰达懒洋洋地靠着沙发靠背,说,“但我想和你们谈谈刚刚听到的事了。” 嘉内莉一把拉过沧沐:“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说着向楼梯口走去。 “是吗——”米兰达拖长了音说,“那我可不知道我这张嘴啊憋不憋得住了。” 两位姑娘站住了,彼此看了一眼,无奈地回到二楼大厅的休息区,干脆在米兰达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请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嘉内莉感到很头疼,怎么正事都没开始就被人听了去。 米兰达闲适地倚在沙发上,说:“倒也不是想做什么,只是希望以后你俩聚会能叫上我,兴许还能给你们出出主意呢?” “可是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很有趣。” “雷约克的男人们不能满足你吗?”嘉内莉讥讽道。 “别这么说,我只有过卢内奥,不迎合他,哪来现在这么丰富的资源呢?” “所以你是在用切身经历劝告沧沐吗?” 米兰达收起笑脸,正色道:“是的。”她转向很少搭腔的沧沐,说:“我也认真地建议,别想着不做出牺牲就得到想要的东西,除非你有本事让别人为你牺牲。” 让别人牺牲。 几乎是立刻,沧沐想到了安德鲁,他出于朴素的正义感,主动趟了这趟浑水,一步走错,就是米兰达一语成谶。 沧沐的沉默不语似乎让米兰达产生了误解:“还是……你其实有妥协的想法?” “不,没有。”沧沐当即回答。 “只在拒绝的时候斩钉截铁啊……不过能够坚定地表达拒绝也很好了。”米兰达面朝沧沐,但好像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嘉内莉不满于米兰达的擅自加入,但她也赞同那位夫人的建议:“她说得有道理。你不一定非得这样做,但最好不要把它完全排除在选项之外,而且我相信,只要你表现出好意,德尔森多半中招。” 但沧沐觉得不可行:“同样的招数我用过了,因为我的退缩露了馅,他不可能中同一招了。” “倒也未必。”米兰达说,“把戏做足就行了。你看卢克奥,到现在还以为我真的爱过他。” ……慢着,这是能这么自豪地讲出来的事吗! 第四十四章 脆弱的玻璃墙 听了米兰达的话,嘉内莉和沧沐都不知道说什么,干脆闭口不言了。米兰达瞅瞅面色沉重的沧沐,问出了埋在心中许久的困惑:“德尔森真那么糟糕吗?我看他对你挺上心的。” 沧沐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有点发怔,但她无法忽视内心的真实感受:“嗯……相处起来是还好,但他是把我绑架过来的,还不让我回家,这是错的!是犯罪!错误的开始是不可能结出正常的果实的。” 最后一句话似乎触动了米兰达,勾起了她的回忆。她忘却形象地斜靠在沙发上,双目无意义地看着前方:“是啊,错误的开始终究只会引向错误的结果,可是……”她回了神,接着说,“那也比卢内奥那个老家伙好多了。” “卢内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姓名。 “卢内奥啊……是个名副其实的花花公子,因为他有张迷人的脸蛋,又有钱,交往过不少女孩儿。后来他看上了对他爱搭不理的温斯特,使出浑身解数追求她,甚至还用了自导自演英雄救美这种老掉牙的损招,最后终于追到手,还结婚了。可是你们看,婚后他还是到处沾花惹草,伤透了温斯特的心。”米兰达愤愤不平道。 一开始听到“卢内奥”,沧沐自动代入了莱克斯的脸,觉得他受欢迎也无可厚非,但“花花公子”一词有些过分了,因为他的言行举止与“轻浮”相去甚远。听到后面,沧沐才把这张脸替换成了莱克斯的父亲。 嘉内莉从鼻腔发出一声“哼”笑:“伤透卡门青夫人的心的,怕是不止卢内奥先生吧?” “我?我不过是佐证卢内奥是个混蛋的又一个典型案例罢了。” “说得可真冠冕堂皇。” “在妻子怀孕期间和她的挚友上床,做出这种事都不能让温斯特下定决心离开他,我还能说什么?” “呵,说得好像你是为了她故意的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呢?” 嘉内莉被她的无耻震惊了:“你真令我大开眼界。” “婚内出轨的人都不羞耻,我有什么好羞耻的?” “他俩的事你掺合什么?” “他俩的事跟我无关,那么卢内奥出轨到我这里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米兰达继续爆出惊天言论,“别搞错了,对另一半不忠的人是他,不是我。如果温斯特不能原谅我,那她更不能原谅的应该是她那在婚礼上宣过誓的丈夫,而不是单身且从未宣誓的我。但是她都原谅了,尤其是她的丈夫,所以她现在依然痛苦。” “作为卡门青夫人的挚友,你本可以不这么做的。”嘉内莉咬牙切齿到浑身颤抖。 “我可提醒过温斯特了。” 嘉内莉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沧沐心中有一个猜想,但她不敢相信。 “在她答应和卢内奥交往前,我就劝过她,说这个男人今后一定会让你哭干眼泪。”米兰达仰天叹气,“可那时我哪敌得过卢内奥的脸和钱呢?我赌上我们的友情,希望温斯特不要再执迷不悟,可她就这样轻飘飘地原谅了全部,倒显得我可笑了。” 嘉内莉听明白了,也说得明白:“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他俩的事,你掺和什么。” 米兰达讶然地张大双眼,不一会儿又笑了:“你说得对,所以现在我也随了温斯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室外响起悠扬的音乐,几个人和着音乐唱起歌,唱几句哈哈笑一笑,再接着唱,好不快活。 嘉内莉被外头的声音吸引了,快步走到阳台上往下看,发现是新项目的几个供应商和他们的家属喝到兴头上,脱了鞋手拉手围成圈又唱又跳。边上的人也被他们这股开心劲感染,随音乐晃动着身体,好好的晚宴愣是给开成了派对。 人群里有个人抬头看了眼二楼阳台,认出了嘉内莉,伸长了手挥舞,灯光从室内流泻而出,在他近乎白色的头发上盖了一层金黄色。 看那双多情的眼睛,除了莱克斯,还能有谁? 嘉内莉粲然一笑,举手胡乱挥几下打发了他。 是了,如果是看到了熟悉的人,或者是想见的人,一定会忍不住挥手示意,而不是躲起来。 所以那时在卡蒂奇家门口看到的警员,急匆匆从车里出来,又慌忙坐回去,还赶紧跑了,那情景,实在奇怪。 果然还是想问清楚。 嘉内莉回身靠在栏杆上,问沧沐:“说起来……沧沐,有件事我有点在意。” “什么事?” “你在这边,莫非有认识的警察吗?” 沧沐吃了一惊,她的表情被米兰达尽收眼底。 “我不可能有吧,都不怎么懂桑切兰语。”略一思索后,沧沐决定暂时隐瞒她跟安德鲁的事。 “也对。其实没什么,就是感觉东区警署特别关注卡蒂奇家,上回去找你们的时候,门口停了辆巡逻车,巡逻的警员行迹有点可疑,像在监视你们。” 她说的……莫非是安德鲁?他怎么引起嘉内莉的注意了? “应该是东区警署的巡逻专员,这件事卡蒂奇先生知道,警署特意派人来跟他提过。”沧沐没有说谎,但也没有和盘托出。 但她疑虑的小表情逃不过米兰达的眼睛。 “沧沐小姐,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联系上了警方,然后恰巧其中有个热血青年对你的遭遇表现出同情,并且愿意提供帮助的话,我劝你别抱希望,拒绝他,和他划清界限。”米兰达张开手里的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不是为你好,而是为他。他会没命的。” 沧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 不是没想过这样的后果,但从别人的口里说出来,更仿佛一把尖利的刀子深深地插进心口。 “当然,要是你做好了让别人为你牺牲的准备,也未尝不可。多一种选择,就多一条出路。不过我是没看出找警察有什么用。” 公认的找警察没用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 不,在燕代也是如此,只是她的父亲,还有崔叔叔,暗中帮她摆平了。 仿佛横在两条通道间的一面墙遭遇重锤猛击,沧沐在刹那间想通了一些事。 怪不得卡蒂奇先生坚持说她不是普通人,怪不得父亲总是说希望她能普通地长大。 因为只要是家族首领的女儿,哪怕父亲再如何将她和母亲与“家族事业”分开,也不可避免地会混为一谈。他不可能不动用家族的影响和关系去保护和维护他的家人。 如果没有恰巧听到父亲的那通电话,沧沐可能不会知道自己的另一层身份;如果不是和家族里某位成员的女儿关系好,她也不会耳濡目染家族的一些事务。 但即便这些她都不知道,她也只是“不知道”,“不知道”不代表“普通”。她在享受家族带来的某些便利时,就已经不普通了,“不知道”再也不能作为挡箭牌。 利用家族给予便利,却又希望妻子和女儿不受家族牵连,这是沧晏的虚幻妄想。他把这份幻想传递给了沧沐,导致沧沐也觉得自己与普通人没有区别。 直到德尔森?卡蒂奇的出现,他在这面由自我暗示构建而起的、脆弱的玻璃墙上凿开一道裂缝。顺着裂缝,他继续凿,他要凿开保护罩,向沧沐展现真实的世界。 一个便利与风险相伴相生的世界。 第四十五章 强压的猜想 三人聊得热火朝天,忽地,楼梯间响起脚步声,一步步,一步步,稳重而从容。 直觉告诉沧沐,是德尔森,他摆脱了那些缠着他的朋友,上来找她了。 来人慢腾腾地上楼,俊朗的身形隐没在二楼黯淡的微光之中。 “哟德尔,这就等不及找上来了?”嘉内莉腰靠阳台栏杆,上一秒还在听“警察无用论”,这一秒就开始挖苦起好朋友。 看见躺在沙发上的米兰达?克里切,德尔森略感惊异,不禁操起了桑切兰语:“克里切夫人也在啊,和两位年轻女士聊些什么呢?” “还能聊什么,卢内奥的光辉事迹呗,顺便提醒了这位小姐,家族首领都是些见异思迁的混蛋。”米兰达没有起身,只举起扇子扬了扬。 德尔森轻轻笑了:“别拿你的经历吓唬她,难道莱克斯不算正面例子吗?” 米兰达又扬了扬扇子,不说话了。 德尔森走向沧沐,换上亚特兰语:“星星不好看吗,坐在这里?” “没,跟克里切夫人随便聊聊。” “聊了些什么?”德尔森保持了嘴角上扬,但看在沧沐眼里,他的表情却如同凝固了般散发出一丝凉意。 闭目养神的米兰达心下一惊。 这家伙……! 嘉内莉搭在栏杆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 是有意的吗,还是无意的?难道他有所怀疑了? 沧沐听出德尔森刚刚问了米兰达相似的问题,但由于她的桑切兰语比较初级,米兰达的回答她没怎么听清。 不过,她听懂了“卢内奥”这个词,想必是和卢内奥先生相关的内容吧。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胡编乱造。 “聊了莱克斯的父亲,卢内奥先生的……一些事。”对于认识的人的父亲,还是德尔森的朋友的父亲,沧沐说不出“风流韵事”这类词,如此反应,实属正常。 “这样啊。” 像干涸的湖泊重新盈满了水,德尔森周身的气场渐渐柔和了下来。他俯身拉起沧沐,说:“下去吧,还是回去?” 回去也是在房间无所事事。 “我想下去吃点海鲜。”沧沐说。在米兰达面前,她不便表现得过于抗拒,不能让德尔森察觉到她不把米兰达当“外人”了。 德尔森挽过沧沐的手,让她贴着自己,沧沐终究没忍住想要保持距离。德尔森感到手上一股往外的力正把沧沐拉离他的身边,不禁笑笑,并不放在心上,而是气定神闲地问嘉内莉:“你呢?” 眼见苦着脸的沧沐和乐在其中的德尔森,嘉内莉在心里直摇头。 “我陪陪克里切夫人,你们先下去。”随你们去吧,今晚她是不想管了。 德尔森带着沧沐来到室外,海风阵阵,吹来潮湿和冷彻,但吹不息点燃的篝火和人们的热情。 海鲜所剩无几,沧沐随意捡了几样,又盛了些蔬果,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默默地吃。德尔森没有跟过去,几分钟后,他端着满满一盘现烤海鲜坐到沧沐的身边。 “外头冷,吃点热的。”他把海鲜盘捧到她面前,盘里的食物热腾腾地直冒气。 沧沐忽然想起米兰达的话。 ——德尔森真那么糟糕吗? 当然没有。 抛开绑架行为不谈,单从恋人的角度看,他是个比较理想的男朋友了。英俊挺拔,深情专一,品味高雅,从不夸夸其谈,也不自以为幽默地开黄腔,话少但体贴,虽然有时独断专行,多疑,心思也深,但对大部分人来说,他的优点完全可以对冲掉缺点。沧沐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坦言,德尔森比她交往过的男朋友们要优秀得多。 但,那又如何呢? 有那么多种偶遇的方式,他为何偏偏选择“绑架”呢?错误的种子如何开出正确的花朵? 正因为德尔森采取了这种正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做法,沧沐才一直不相信他对自己存在所谓的“爱情”,就算有,也不纯粹。她始终认为这起绑架事件的背后,另有隐情,再想起老有其他家族的人找卡蒂奇家族的麻烦,她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 说不定,还牵扯了谷沣家族。 在两次被阻止返回燕代以后,这个念头就悄悄冒头了,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遭到她自己的排斥。如今,她想通了自己不可能与谷沣家族完全割席,于是也正视起当初强压下去的猜想了。 不管是为了顺利回国,还是为了弄清楚谷沣家族是否受到牵连,从德尔森身上寻求突破都是最高效的办法。 眼前的海鲜飘来阵阵好吃的味道,德尔森还在耐心地等待沧沐的反应。 要按克里切夫人说的,做足戏让他以为被爱然后套取情报吗? 不,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德尔森也不像是那种会被爱蒙蔽双眼的人。再说,一个本能地拒绝自己的人突然改变态度,傻子都会怀疑有诈吧? 但……如果是一点一滴慢慢转变,说不定可行。米兰达说得有道理,多一种选择,就多一条出路。 沧沐把叉子伸向德尔森手里的餐盘,这不是演戏,她真的很想吃新鲜出炉的海鲜,只不过—— 余光里,德尔森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温柔的笑容。 ——只不过这个小小的举动,有一石二鸟的效果罢了。 沧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阳台上,在嘉内莉的身旁又站了一个人。 也许是心血来潮,又也许是好奇她和嘉内莉的话沧沐听进去多少,米兰达也来到阳台上。见她出现,莱克斯不假思索地拉着父母到了阳台正下方,眼不见为净。 好一个正面例子莱克斯。米兰达被他的幼稚给逗笑了,还是另外那对小情侣有看头。 “哇哦,从接受对方送来的食物入手,沧沐很有悟性嘛。”米兰达用扇子轻轻敲一敲嘉内莉的肩头,悄声说。 嘉内莉抛给她一个复杂的眼光:“依我看,那不是演技,而且她也不是第一次接受德尔森递过去的餐食了。” 米兰达疑惑道:“这么说他们的关系没有我以为的糟?” “还是沧沐说的,因为是错误的开始,这对她来说就是个死结,永远解不开。如果相遇正常一点,他们应该能友好相处,我和莱克斯都见过那俩之间偶尔出现的温情一幕。可惜。” “可惜?我以为你巴不得赶她走。” “但确实很可惜。至今为止,德尔森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难得这次是为了他自己,而且他也有意去弥补由错误的开始带给沧沐的伤害,可对方就是不领情。所以我多少希望他能先得到,好好体味什么叫幸福,再失去,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 “最后,认命地联姻?” “希望如此,他也该认识到婚姻和爱情不是一回事了。” “我不觉得他不知道这是两回事,同样,我还不觉得他绑架沧沐单纯为了他自己。德尔森?卡蒂奇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米兰达斜着眼睛去看她,“虽然你说不在乎,但你爱德尔森,它影响了你的判断。” 嘉内莉无言以对。从结果来看,她隐藏得很好,至少骗过了她自己。 米兰达继续说:“沧沐不爱他,起码现在不爱,我敢打赌,她对德尔森看得比你透,或者说,比你更警惕,我想,这也是她排斥与德尔森接触的原因。她不想成为谋略的一部分,而是想置身事外。” 楼下,沧沐给德尔森也拿了一杯果汁,德尔森接果汁的时候故意碰到她的手指,沧沐不适地匆忙收回手,差点摔了杯子。 嘉内莉把手撑在栏杆上,伸出食指朝下面点了一下,问:“所以这要怎么解释?她改变想法努力去置身事内了?” 米兰达张开扇子缓缓摇起来,说:“拭目以待吧。” 神秘得意的姿态,俨然一名预知了未来的巫师。 第四十六章 纯白的天使 启程回卡蒂奇宅邸时已是凌晨一点,结束与德尔森的较劲和与自己的心里斗争,沧沐心力交瘁,又喝了些酒,竟在车上睡着了。 透过后视镜,司机看到自己的老板德尔森?卡蒂奇正盯着沧沐的脸,像在欣赏一幅优美的画作。他绕去一条幽静的小路,在小路尽头转了个九十度,沧沐的身体在惯性下滑向德尔森,德尔森自己也没坐稳,仓促地接下沧沐,然后瞪了司机一眼。 此后轿车平稳地运行。 熟睡中的沧沐毫无戒备,像小鹿依赖母鹿一样依偎着德尔森。从她身上传来清淡的橙花香水的气味,似即若离,勾得他忍不住凑近了去。他细细地看她的被夹得翘起来的睫毛,她的涂了淡妆的面庞,她的白皙的脖颈,还有掉完了口红的双唇。 她的双唇近在咫尺,她本人意识不清,就算对她做了什么,也不会记得。 德尔森的心里住着一只引人堕落的大恶魔,它占据了这颗心过大的空间,挤得纯白的天使只能缩在角落艰难求生。 德尔森调整了姿势,让沧沐在自己的身上枕得舒服一些。 只要还有沧沐在,可怜的小天使就永远可以住在他的内心一隅。 他需要她在。 她必须在。 沧沐做了个梦,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她梦见了曾经与自己十分要好的某位家族成员的女儿。那个女孩比沧沐大两岁,四岁时目睹自己的父母被黑手党家族残杀,千钧一发之际被沧晏救下。后来沧晏把她交给了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林逸,女孩成为林逸的养女,改名清廷。 沧沐与清廷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十二岁那年父母的结婚纪念日上。那天父亲邀请了几名高级别的家族成员及其眷属,其中包括林逸和他的养女清廷。沧沐和清廷一见如故,对彼此颇具好感,很快成为了朋友。 沧晏尽量避免沧沐和家族成员接触,但沧沐和清廷从未断过联系,她们像普通的朋友一样约着出门、吃饭和聊天。正是从清廷那里,沧沐全面了解了谷沣家族。沧晏去世后,清廷远离了沧沐。自那以后过了四年,她未曾出现在沧沐面前,哪想此番却以梦境为载体与之相见。 梦里的清廷,跪在地上,她的身前有个模糊的身影。她披散着头发,手握短刀一下一下扎进身前的人的身体里。那人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有了气息,然而清廷仍不停手,仿佛对身前的人充满仇恨。忽然,她似乎感应到了沧沐的存在,回头看向她。 “回来吧。”她说。 “快回来吧,沧沐。”隐隐有了哭腔。 怎么了?沧沐张口想要发问,却发现出不了声。她急了,奋力想要挣脱无形的束缚,疯狂地呼喊。 清廷!我在这里啊!清廷——! 可任凭她如何挣扎,拼命发声,都无济于事。她焦急,痛苦,像灵魂受到了禁锢,像不同的介质闯入了不属于的世界,梦里的一切都那么和谐,只有她在无声地歇斯底里。最后在绝望和近乎哭泣的呐喊中,她惊醒了。 沧沐大口大口地喘气,缓过神以后脱力地瘫在床上。墙上的老钟突然“铛——铛——铛——”地敲起钟点,仍心有余悸地沧沐被吓得一颤,烦躁地拉过被子把自己包了起来。 铛——铛——铛—— 要响几下才停?以前也没觉得它这么吵。沧沐忍无可忍,掀开被子跑到钟摆前,赫然发现时针和分针迭在了十二点的位置。 已经这么晚了?怪不得醒来神清气爽,原来睡了个饱。 沧沐坐回床上。 昨晚的梦,实在诡异。为什么她会梦见许久不联系的人呢?还是那样一个奇怪的场景。 作为无神论者,沧沐自然不相信梦境预示吉兆或凶兆,但她相信梦是内心的映射。 都梦见断联多年的人在灭口现场叫魂似地喊她回家了,她还有什么理由不想尽办法摆脱卡蒂奇家族的牵制,回到自由可爱的家呢? 想尽办法。 沧沐的脑海中浮现了嘉内莉和米兰达的话,她们表达的意思相似,即必要的时候可能不得不采用违心的手段。 献出身体。 沧沐不由得冷笑。 她,安安稳稳地活了二十四年,居然有一天要靠身体和欺骗感情重获自由,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沧沐当然不会就此妥协,在下定决心之前,她不可能毫无破绽地扮演陷入爱情的女人。德尔森不傻,谁真心,谁假意,他心里门儿清,任何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骗过他之前,她必须先洗脑自己,而这恰恰是最困难的。 沧沐心烦意乱,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边。 现在,能看见他吗? 带着一点渴望和期待,她走过去。窗口的景色一点点往下延伸,看见了树梢,很快整棵树露出来。 树下空空如也。 沧沐有些失望,又有些宽慰。正午的风不如早晨和夜晚那般凉意渗骨,她闭上眼,沐浴在清爽的阳光下,感受风的轻抚。回想起安德鲁第一次握她的手,和后来他令人安心的轻触,她从未如此宁静和放松过。 在这异国他乡,她被人记在心上,满怀善意地关怀,还打算共谋一事,放以前,她一定会笑为天方夜谭。可当它实实在在发生了,却成为了支持她的一股温热的溪流。 父亲曾精心地保护母亲和她,希望她们远离浑水。但她不可能永远只做一个纯白的天使,邪恶不止存在于黑道,还寄生于每一个人的心中。 她不能心存幻想,要做好准备,也要心怀觉悟。 当沧沐再度睁开眼时,空荡荡的树荫已不再令人失落。 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一辆黑色轿车,它进入卡蒂奇的庭院,停在宅邸门前。侍者上前开门,一个人从车上下来,他面色不佳,似有心事,正要提步往前时,抬头望了沧沐的房间一眼。 沧沐没躲过去,应该说,她也不想躲避了。隔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她和他相对而望。 不必急于求成,从一点一滴开始,给她缓冲的时间,也给他信任的时间。昨晚她还在抗拒他的接触,所以这里,不能打招呼,不能微笑,只需要不排斥、不闪躲地平静地注视他即可。 眼神的交流永远先于躯体的触碰。 与沧沐的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德尔森直觉自己正落入一个陷阱。他是洁身自好,没在男女之事上动过歪脑筋,但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女,也亲眼目睹过他们为各种理由相互背叛和利用。 他深信沧沐不会这样,至少在这一刻之前,他都深信着。但是现在,他怀疑了。 可他转念一想,沧沐又能利用他做什么呢?无非是让他放她走罢了。她对他没兴趣,对卡蒂奇夫人的身份没兴趣,对整垮卡蒂奇更没兴趣,她只想走,走得干干净净。 如果她试图利用他了,不是反而正中他下怀吗?他有更充分的时间转变她的心意,让她愿意留下来。 反正,谷沣家族应该没人欢迎她回去了。 除了她的母亲。 第四十七章 仿造的子弹 七小时前。 早上五点钟,德尔森被电话铃声和敲门声惊醒。他坐起来,朝门口喊道:“进来!”然后接了电话。 “老大您怎么不锁门啊万一来了可疑人员怎么办?对了二老板查到……”迈克一进门就噼里啪啦地说话,在看清首领正在做什么后,立马噤声,乖巧地等候。 电话没打多久,迈克听见德尔森说“我马上过去”,当机立断调好车在楼下等候。 结束通话后,德尔森边穿衣边对迈克说:“你来也是这事吧。” “是的,二老板说他们对照了射杀轿车车主的子弹编号,查到了持有同系列编号的成员。” “具体位置?” “在杰克一街,是林德的手下之一,叫康敏,负责杰克一街各商铺的打点,下头还有七个人。” “近来有异常行为吗?” 德尔森拾掇完毕,跟迈克一前一后下楼。 “没有,据商铺的人说,他和他的手下每天都出现,不曾间断。林德也说康敏念着他的救命之恩,从来都对他言听计从,难以想象会背叛卡蒂奇家族。” “去看看就知道了。” 车辆已在门前待命,上车前,德尔森往沧沐房间的窗口看了一眼,然后没入漆黑的轿车里。 卡蒂奇家族对枪支弹药实行编号管理,小组长及以上级别的人员在其直管上级的批准下,可获得卡蒂奇家族专属的枪支。每把枪都有特定的编号,对应特定的人,每颗弹药也有特定的编号。成员领用时登记枪支和弹药的编号,并对它们的去处负责。 从车主身上取出的子弹,与卡蒂奇家族的弹药一模一样,并刻有编号。二老板怀安?卡蒂奇令所有中级成员一一排查,终于找到了领取该编号子弹的成员。 德尔森赶到林德的“基地”时,康敏已被制服,两名成员按压着他让他跪在地上,他完全抬不起头。德尔森右手轻轻一挥,家族成员松开了康敏,康敏保持跪地的姿势,没有抬头。 “说说看。”德尔森双手交握置于膝上,倾了身体,冷冷地俯视康敏。 康敏将手中一样物件双手捧起,送到德尔森的面前。他仍然跪地不起,不敢抬头,也不说话。 德尔森拿起他手上的东西,是一枚完全没用过的子弹,而且上面刻的编号与射杀车主的子弹的编号一字不差! “怎么回事?”德尔森问。 康敏一言不发。 林德发话了:“说。” 康敏姿势不变,头贴着地,导致说出来的话有些含糊:“这是我领取的子弹,还没用过的。” 德尔森细细比对两颗子弹,挑了挑眉,问:“怎么回事?” 林德拿来登记台账,给德尔森看枪支弹药的领取情况,上面显示康敏领取了二号弹夹,共六颗子弹,其中四号子弹为凶弹。 “所以呢,怎么回事?凶手怎么会有我们的子弹信息?”德尔森把台账扔回林德手里。 他知道林德在暗示有人伪造了四号子弹,想栽赃嫁祸给卡蒂奇家族内部的人。但问题并不仅限于此。 伪造出的子弹几可乱真,若不是相同编号的子弹尚未使用,康敏将蒙受不白之冤,林德会失去一员干将,所有人都会被带偏。 是谁,把子弹的信息泄露出去了? 人的身上没有编号,也没有追踪器,找起来可比查子弹难多了。 “是他吗?”德尔森的目光落在康敏身上。 林德说:“如果是他,他为什么要造出一枚自己领用的子弹呢,这只会把嫌疑引向他。” “你怎么知道他没想过借此洗清嫌疑?” 林德被问住了,不由握紧台账,说:“我会彻查的。” “好,交给你。”德尔森起身,走过去拍了拍林德的肩膀,说,“我也不希望是他,但你需要提供证据。” 林德听明白了,挺直了背,说:“是,老大!” 整个过程没有花多长时间,上车时,天刚刚破晓,德尔森看着金色的天边出神。 迈克却精神奕奕地聊天:“老大,您根本就没怀疑他们吧?” 德尔森心不在焉道:“当然怀疑,只不过可能性极低。” “那会是什么人呢?” “你问我?” “……好,马上去查。” “查不出来也别沮丧,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那……” “还是得查,尽全力查。” “是。” “让所有中高级成员彻查下属人员,宅邸里的也别放过。” “老大,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有人从别处捡了我们的子弹,再仿造的?” “不排除,不过如果是捡的,不了解编号规则,定是有样学样,全盘仿造捡的子弹。但这次的编号却对应尚未使用的子弹,显然是在知道了规则之后编的号。因为一旦知晓了规律,人们就不会照搬照抄,而会做些改变。” “原来如此,那个人一定潜藏了很长时间,而且能够接触枪支,还能迅速知晓您的出行计划。”忽然迈克一拍脑门,“老大,不会就在主府里吧?” 德尔森没有回话,在他的沉默里,迈克也安静了。 他们驶入一个环岛,下一个出口可以前往港口。德尔森心血来潮,说去港口看看。 雷约克西临大洋,拥有天然港口,借繁华的海上贸易成为桑切兰经济最活跃的城市,国际知名度甚至高过首都山弗罗。同样,雷约克的黑手党活动,也远远多于山弗罗,而黑手党人的大部分业务,包括购买枪支弹药,基本走海上。 桑切兰不禁枪,但禁止本国企业出于国防和治安以外的目的生产枪支和弹药,这意味着本国企业生产的枪弹仅提供给军队和警察。这是一条令九成桑切兰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法令,天知道枪弹出口国每年从桑切兰这儿赚走多少钱,而送钱送得最勤的,要数当地的黑手党人了。 卡蒂奇家族在港口附近设了一个驻点,统管所有对外业务的进出登记,也方便留意一些变化。不止卡蒂奇,其他家族几乎也在附近有驻点,有的家族连办公室都设在对门。 熟悉的面孔不值得注意,碰一块儿还能冷脸对冷脸地聊个天气。 德尔森到访港口驻点,正撞上岱卜西家族的成员,那人眼睛张得大大的,慌忙摘帽行礼。他身后一人,对他的不从容嗤之以鼻,把他往边上一推,一双不羁的眼睛看向德尔森。 然后,惊得烟都掉了。 “老大?”眼睛的精光瞬间软趴下去,“大清早的您怎么来了?吃早饭了吗?” 岱卜西家族的人早幸灾乐祸地跑远了。 迈克征询了德尔森的意见,说:“去食堂吃没问题吧明杰?” “没问题,包您满意。”明杰踩灭了烟,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这边。” 食堂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都是最近吸纳的成员,他们没见过德尔森和迈克,但眼见明杰对人家毕恭毕敬,便自觉地压低了说话的声音。 食堂的餐盘里还有些许早点,明杰看起来松了口气,又点起一根烟:“早餐简陋,老大您要不喜欢,我差人给你买去。” 德尔森说:“不必。” 明杰吐出一口烟,跟屁虫似地跟在德尔森和迈克身后,等他们坐下了,才问:“说真的老大,您这次来干啥呀,不至于就吃个饭吧?” 第四十八章 绑着奶酪的细绳 曾经的雷约克港口,是老牌黑手党人的天下。 十二岁那年,也就是八年前,德尔森第一次随父亲来港口,见到了许多熟面孔,或是熟面孔的熟面孔,总之大半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存在某种联系。 现在出现了一些新面孔,他们看似自然地融入,却又格格不入。他们话少、低调,一副顺从且任劳任怨的样子,完事后迅速撤离,跟被驱赶了似地。 德尔森把他看到的情况告诉了明杰,问:“能查出他们是谁?做什么业务吗?” 明杰沉思着吸了口烟,道:“有难度,您也知道,各家族现在很忌讳打听和被打听业务,都不希望打破这心照不宣的规矩。” 他暗指桑切兰黑手党史上最大的流血事件。 在各大家族的势力范围和主管业务稳定之前,黑手党之间发生过严重的恶劣竞争行为。抢业务、枪战、袭击与报复、暗杀等等活动屡见不鲜,最后演变成了大规模的帮派集斗,给桑切兰主要城市的商业经济活动造成了极大混乱。最后,七个成立时间最长、实力最强的家族联合起来,终结了那段黑暗的历史,并建立起如今的秩序。 为了维护短暂的和平,利好各方,各家族——尤其是大家族——默契地避免竞争,万不得已时也尽可能选择谈判,很少起冲突。 但是显然,从德尔森近期的遭遇来看,有些个蠢蛋正在作祟。 “不过,我可以试试。”说完明杰又抽一口烟,歪头吐向一边,看得迈克直皱眉。明杰的余光瞄到了,如梦初醒地拿出烟盒,递到德尔森面前,说:“来一根?” 德尔森拒绝了:“我不抽。” 明杰又递给迈克,迈克犹豫了一下,也拒绝了。明杰也不勉强,随手把烟放在桌上。 “堂堂高级干部,怎么抽这种烟。”德尔森调侃道。 明杰睨他一眼,说:“习惯了。” “你和父亲第一次见面,就在抽它。” 明杰握烟的手一顿,然后一言不发地连吸两口,才说:“那时你还是个小屁孩。” 德尔森似乎笑了一下。 “当然,现在也是。”明杰朝他眨眨眼,换来德尔森无所谓的耸肩,和迈克不满的怒视。 “对了,”明杰掐灭烟,正色道,“听说你给一个外国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的?” “没有。”德尔森立刻反驳。 明杰挑起一条眉毛,说:“没有?我可听说,你为了救她连命都不要了。” “不是那样。” “那是哪样?” “我需要她。” “不喜欢却需要她?” “没有不喜欢。” 明杰的眉头皱得像两条扭曲的毛虫:“那是怎样?”看傻子一样地瞧着德尔森。 “我就想她呆在这。” 完全没有正面回答。 再问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明杰换了个角度:“那人家什么想法?” 德尔森不说话。 这可怪了,但是不巧,明杰来兴趣了,他食指尖把桌面敲得“哒哒”地响,点名要迈克回答:“迈克来,你说说,咋回事。” 老大都不说,迈克怎敢透露半个字?他紧紧闭嘴,装作不知情。 明杰故作生气:“行行,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不懂,也不想懂,就你这德性,别等那姑娘跑了还来我这哭!” 德尔森又微微笑了:“不会让她跑的。” 明杰从他的回答里听出了点黑暗的东西,想来是看中了人家姑娘,人家不愿意,就把她关起来了吧,要么是以父母啊心上人的性命为要挟,胁迫她和他一起。无非那点子破事。 这么想着,明杰有点为他可惜。 活了二十年对人没兴趣,还以为是个旷世奇才,结果到底免不了俗啊。 算了,这样麦肯才放心。以前这小屁孩不谈恋爱可把他老人家急坏了,还明里暗里做介绍,全给小孩顶了回去,笑死个人。 明杰又点燃一根烟。烟入肺腑,往事历历在目,他盯着桌面发起了呆,无意识地嘀咕了句:“此时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了。” 德尔森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便问:“何出此言?” 原本明杰只是感叹世事变迁,经德尔森一问,又想起另一层,便答:“以前做生意,分清楚了大家其乐融融。最近怪了,他们跟我们,他们之间,都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 “聊起来不顺畅了。那几个新家族,表面功夫太差,尴尬就是尴尬,藏着掖着就是藏着掖着,不怀好意就是不怀好意,整得跟他们有业务往来的大家族也面具稀碎。” “有趣。工作时间每天看戏,便宜你了。” “这戏每天给你看愿不愿意啊?”明杰从鼻腔哼出一声,丢了个白眼给德尔森。 “来不了,姐姐不安分,我怕她跑了。” “姐姐?”明杰一时没听懂,后来明白过来,“那个姑娘?比你大啊,多少岁了?” “大四岁。” “哦,那不算什么。” 明杰的妻子比他年长7岁,还离过婚,他追了两年才打动她,因此对德尔森和沧沐的年龄差见怪不怪。 “不过她这年纪差不多工作了吧,人愿意放弃国内生活跟你来这?”明杰随意地抖抖烟,问。 德尔森含糊道:“她会愿意的。”此后不再多言。 明杰在心里叹口气,两三口把烟吸完,见德尔森和迈克也吃完了饭,说:“走,带你们逛逛。” 一逛逛到十一点多,明杰留他们吃饭,德尔森婉拒后回了卡蒂奇府。 情报少得可怜,联想起以往的一系列事件,德尔森心烦意乱。 府里肯定还有间谍,他必须想办法逼他们现身。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卡蒂奇?在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哪个大家族没得罪过人,为什么偏偏针对他卡蒂奇呢?难道他忽视了某些关键信息吗? 在充满困惑的思考中,德尔森下了车。宁静的午后,略感饥饿,不知道沧沐是否吃过午饭,又或是在等着他。不经意间抬头,德尔森撞上沧沐的目光。 理性告诉他,她要么是恰巧出现在那里,要么是在寻找那个叫安德鲁的家伙——他断定沧沐和那名年轻警员之间产生了秘密,而且一定不是他希望的方向。 可是沧沐的眼神那样沉静,仿佛她的心中已没有了怨和恨,更不是失去灵魂的麻木。此刻的她,像悠然生活在庄园的女主人,安排好一天的工作后,无所事事地等待归来的丈夫。她无忧无虑,望着远方发呆,以至于当丈夫回来时,她也只是茫然地瞅着他。 德尔森不知不觉摘下了帽子,和沧沐久久对视,她的目光像绑着奶酪的细绳,引诱德尔森前往铺设好的陷阱。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被眼前的甜蜜所迷惑,为虚假的伪装而沉溺,他心痛,悲从中来。但不可忽视的是,伴随悲伤而来的,还有不可名状的兴奋。 如果把他困进陷阱,而陷阱里全是他喜欢的奶酪,又何妨?在黑云压城的暴风雨前,若能从她这里寻得一丝甜意,哪怕短暂如朝露,脆弱如泡沫,也是莫大的安慰了。 预感今后的日子会变得有趣,德尔森慢慢地笑了。 第四十九章 讽刺的事实 负责南区的警员休假了,安德鲁不得不代替她在南区巡逻了一个星期。期间找不到空闲,他无法以警员的身份在工作时间前往卡蒂奇,因此替班一结束,他就心急如焚地去找沧沐。 他想告诉她,他还在。 在寒冻的冬季,警员算是全城起得最早的一批。安德鲁路过集市,集市里还有好些摊位正在张罗,有人一边摆蔬菜一边打哈欠,有人摆好了摊位喝上一杯热牛奶,更多人吵吵闹闹地聊天。安德鲁在集市附近晃悠了一会儿,没见异常,便驱车去了城区。 城区比集市起得还要晚,商业中心基本没开门,小巷子里的流浪汉也没起来。这块儿区域,人少的时候没事出,人多的时候出不了事,所以警员们巡逻的时候十分放松,安德鲁也不例外,更何况他此刻火急火燎。 一大清早把该去的地方去了,该查的查了,一圈下来,花了近两个半小时。快十点半了,安德鲁再次把巡逻区域内的其他地方逛了一遍,才心安理得地开往卡蒂奇。 刚到门口,还没下车,只见沧沐和一名女士上了一辆车,朝着城区方向行驶而去。安德鲁发了一阵子愣,赶忙调头跟了上去。 嘉内莉从卡蒂奇接了沧沐,兴冲冲地要带她逛街。司机开了一段路,说:“查克斯小姐,我们后面有辆警车,一直跟着,要不要甩开。” “警车跟来干嘛?是不是搞错了。”嘉内莉回头张望。 “不清楚,跟好久了。” “那不管,一会儿下车看他什么说法。”说完,嘉内莉翻出一家餐厅的介绍页,伸过手机摆给沧沐看。 沧沐的目光落在手机页面上,心却跟着身后的警车上下波荡。 副驾驶坐着德尔森安排的保镖,希望安德鲁不要乱来,别被盯上。 嘉内莉选择了当地最具特色的一家餐厅,以提供地道的桑切兰美食着称,预约已排至五个月之外。不过,对查克斯家族来说,这些不成问题。 一行人在餐厅前下了车,司机提醒道:“那辆警车也停了。” 嘉内莉摆摆手:“说了别理他。” 卡蒂奇的保镖暗暗记下安德鲁的模样,紧紧伴在沧沐的身后。 嘉内莉向服务员展示了个小物件,对方恭敬地领他们入内。他先指示另一位服务员引司机和保镖在大厅入座,然后带嘉内莉和沧沐进了一个包间。 包间里还有人,一个女人,一个总是对沧沐兴致盎然的女人。 “克里切夫人……?”沧沐困惑不已。 米兰达?克里切朝她扬了扬眉:“叫我米兰达就行了,亲爱的。” 嘉内莉拉着沧沐坐下,然后投给服务员一个眼神。服务员心领神会,出去了,不一会儿,精致的美味佳肴盛上来,一一摆在三位客人面前。上完菜后,服务员才又推门进来,表示接下来直到她们离开,都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 整个过程沧沐都有点犯迷糊,这样的会面德尔森知情吗?知情倒正常,如果不知情,说明他信任嘉内莉。 他相信她不会谋害沧沐,更相信她乃至不曾怀疑过她协助沧沐逃走的可能性。 但是米兰达的加入,给这件事增加了不确定性。 她到底为什么要介入进来?仅仅因为有趣吗? 猜不透,想不通,沧沐干脆放弃了思考。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嘉内莉把白葡萄酒斟上,说:“请吧,两位。” 三人不约而同先品了口餐酒,然后各自开动。 沧沐先尝了尝开胃前菜,甜椒沙拉蘑菇,脆爽又鲜美,接下来是主菜,奶油汁鳕鱼,有点腻,下一道烤菠萝鸡腿肉,肉质鲜嫩搭配菠萝的酸甜,十分美味,最后是蓝莓冰淇淋。每道菜都浅尝辄止,最后她从前菜开始吃起。 沧沐试食的举动引得嘉内莉和米兰达会心一笑,在她终于安定地享用午餐后,嘉内莉开启了话题:“我和米兰达商量过了,以后我就以逛街吃饭的名头把你带出来,在餐厅包间和米兰达汇合。” “为什么要这样?”沧沐问。 “我们想定期了解你的情况嘛。” “什么情况?” 嘉内莉愣了愣,说:“不是说要想法子骗取德尔森的信任,然后找机会逃走吗?” 沧沐叹口气:“哪有那么简单。” “所以我们想以这种方式支持你呀,而且你没辙了,我们还能帮你出主意。” 沧沐不说话了,默默吃东西。 米兰达笑笑,说:“我的话,说白了,就是觉得好玩儿,想和你多聊聊。就算你没走成,也能陪你排遣寂寞,你受委屈了还能听你诉苦,直到你逃走,或者,爱上德尔森。” “爱上德尔森?呵。”沧沐仿佛听闻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一般。 “可别不当回事儿,这种情况并不少见。”米兰达轻轻摇晃高脚杯,警告似地说。 她说得没错,日久生情并非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就不得不听取她的警告,避免这种可能了。沧沐暗暗想。 嘉内莉想起一件事,提醒道:“还有那个警员,你得想办法劝他知难而退。”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更棘手的是,沧沐不知道怎么传达给他。 窗上贴纸效率太低,也太惹人注目;直接接触是嫌两个人死得太慢?趁他来访卡蒂奇故意和他擦肩而过塞纸条?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得等到何时呢? 那…… 沧沐扫了一眼在座的另外两人。 能拜托嘉内莉或米兰达吗? 恐怕也不成。从安德鲁近期的行为来看,他是个执拗的人,不一定会听第三人转达的话,万一发生过激行为,反而给他惹麻烦。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自发地选择明哲保身吗? 沧沐为此而苦恼,而在持续地苦恼中,一个讽刺的事实逐渐清晰。 不久前,她还在为安德鲁的消失而失望、为他的回应而惊喜,现在,她却在思考如何让他变成她原本不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她,沧沐,口口声声想成为普通人,成为不必卷入庞大家族利益纠葛的平凡人,成为可以体验纯粹感情的一般人,却在逃离卡蒂奇这件事上,无情地利用着一名普通警员。 她的所作所为,与黑手党别无二致。 米兰达见沧沐陷入沉思,以为她终于意识到走安德鲁这步棋是多么重大的失误,于是出言安慰:“不要紧,还来得及。” 沧沐摇摇头,突兀地笑了一下,继续默默吃东西。嘉内莉和米兰达则热火朝天地聊天,聊到有意思的事,就用亚特兰语复述一遍给沧沐,沧沐也附和地笑笑。 正餐吃完后,沧沐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冰淇淋,在又一次走神之后,她放下小匙,说:“我会认真试一试的。” 嘉内莉还没听明白,米兰达率先露出笑容:“这才对嘛,亲爱的,不然就太无趣了。”言语中尽是欣赏和得意。 沧沐没有理会这两名桑切兰人对此的反应,也不在乎她们的看法。她陷入了关于血统论的思考。 虽然她的父亲极力将家人和黑手党家族分离,但她毕竟是黑手党首领的女儿,她的身上,终究流淌着黑手党首领的血液。 所以,当意识到自己也像父亲和德尔森一样肆意利用他人时,她自嘲,她悲哀。 却全然,没有对此的悔意。 第五十章 永远的烙印 在沧沐和嘉内莉进入餐厅后,安德鲁打算在附近的商店里买点三明治,不巧遇见在附近巡逻的前辈。安德鲁有些窘迫,因为这里离他自己的巡逻区起码十分钟车程,他担心前辈认为他玩忽职守。 “奎,你怎么跑这来啦?” 前辈看见他,第一反应是意外,然后是亲切和高兴。 “来找我吃午饭啊?”半开玩笑地问。 安德鲁心下松口气,接了他的话:“是啊,还担心找不着您。” 前辈呵呵直笑,指了指安德鲁正要进去的商店,说:“这里三明治不错,我平时也爱吃,就这吧。” 两名警员边聊边吃,一顿饭吃完,不过半小时,然而沧沐还没有出现。前辈在车里稍作歇息,安德鲁不便停留,只得开车前往自己的巡逻区。 为了顺理成章地在卡蒂奇巡逻,他的巡逻区被安排在东城区的周边,而查克斯小姐带沧沐外出的话,通常会去位于市中心的商业广场,那里不是他的巡逻区,他不便长期逗留。 安德鲁满怀心事,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市中心。 吃过午饭,已经快一点半了,米兰达起身告辞。 “急着回哪儿呢克里切夫人?”嘉内莉不怀好意地问。 米兰达倒十分坦然:“我约了温斯特,她生日不是收到学校了吗,让我帮忙出出主意,看如何经营。” “真是令人羡慕的友情啊。”嘉内莉说。 “你和沧沐也是。”说完,米兰达从桌上捻起一粒青提,走了。 嘉内莉嘻嘻笑着,对沧沐说:“走,带你逛街去!” 出了餐厅,沧沐四面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安德鲁,多少放了心。嘉内莉拉她上车后,她悄声问:“可以带我去燕代的办事处吗?” 嘉内莉顿了一下,低声说:“抱歉我还没那个胆量,亲爱的。” “经过那里也不行吗?” 嘉内莉的目光飘向副驾驶的卡蒂奇成员,说:“当然不行。” 沧沐想了一会儿,回到正常音量:“我想请你带我在城里兜兜风,来这里挺久了,都不知道雷约克是什么样。” 察觉到她的意图,嘉内莉笑了:“当然可以。” 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嘉内莉和沧沐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城区及近郊绕来绕去,最远到了雷约克夏日的度假胜地,莫比伦海滩。从海滩往城市方向看,可以看到西面探出一个尖尖的屋顶,装修风格与周边格格不入,屋顶上插着一面旗帜,正是燕代的国旗。 对那面国旗,沧沐视若无睹,强劲的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嘉内莉也缩着脖子,见沧沐冻得不成样子,说:“走吧,海边太冷了,要夏天来才好。” 沧沐点头道:“嗯,我想回去了。” 她的鼻头冻得通红,双眼被吹得几乎睁不开,嘉内莉也是。她们从冰冷的室外回到车上后,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回到卡蒂奇府,沧沐偷偷瞄了眼车上的时间。 半小时。从燕代办事处到卡蒂奇府,得起码半小时。半小时内,什么都可能发生。 每次回国的路上都出问题,这事怎么想怎么蹊跷。但德尔森也为此受了伤,还抓了人,暂且排除他的嫌疑。 那么,是谁呢?是谁千方百计地阻止她回国?又为了什么呢? 难道当真如德尔森猜测的,为了留住他的软肋吗? 但她,真是他的软肋吗?还是,就连德尔森所谓的软肋、动情和受伤,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但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可什么都没有啊! 沧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只记得她很累,不想思考,也不想忧虑,脱了鞋子就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沧沐翻了个身,肚子咕咕叫起来,忽地,从边上传来一声轻笑。 数道电流刹那间闪过全身,沧沐陡然清醒,飞快地爬起来,远离了声源。 “怎么了,怕成这样?”听动静,那人起了身,不多久,床头柜上的台灯亮了。 沧沐听清了,也看清了,黑暗中在她身边的,是德尔森。 “我……以为是敌人。”这词用得好像不合适,算了,管他呢。 床往下塌了塌,德尔森坐了上来。 “不用担心,不会有敌人进来的。”单调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呈现出阴暗的深邃,犹如蛰伏的猎豹的眼。 沧沐往德尔森那边挪了挪,然后意料之中,捕捉到了轻轻的、倒吸一口气的声息。 他一定没料到自己的这番举动。 强忍住难以抑制的笑的冲动,沧沐又把一只手往前移,撑在离德尔森更近的地方,说:“我饿了,卡蒂奇先生。” 德尔森盯着沧沐摆在他面前的手,像在确认它的真实性。循着手,他的目光往上挪,挪到沧沐的脸上。 刚醒来的她,仍残留惊吓后的心有余悸,和被遗忘在正常作息之外的迷蒙。在一片昏暗中,在这个只剩下他们俩的空间里,她自然地亲近了他。 是下意识吗,还是演技? 德尔森在心里笑。 这重要吗? 假如她为了迷惑他,不惜献上违心的表演,那他何不欣然接受呢?反正她能做的,也不过是碰碰他、央求他罢了,不可能做出更多牺牲的。 而他,终有一天,要让她为小瞧他而付出代价。 嘉内莉一有时间就带沧沐出门,两人都十分享受这段仅属于她们的时光。莱克斯偶尔也来卡蒂奇府,基本上是来找德尔森谈论公事。一天,他正巧在德尔森的办公室门口撞见沧沐,只见她给门开了一条小缝,头伸进去,欢快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合上门,满脸笑容。 不得不说,挺惊讶,也挺诡异的。 “卢内奥先生!” 连对他打的招呼都兴致高昂了许多。 “早上好,沧沐女士。”莱克斯矜持地行了礼。从没想过居然有一天,能从这个女孩的脸上看到如此暖心的笑容。 问候过后,沧沐没有多做停留,匆匆赶去楼下,因为嘉内莉即将到来。 莱克斯心生疑惑,进了办公室第一句不是寒暄,而是问德尔森:“你解决好她的问题了?” “什么问题?”德尔森反问。 “就是……她回国的问题。” “那有什么问题?” “她不是因为这个不理你吗?” “她是因为这个不理我的吗?”德尔森强调了“这个”二字。 莱克斯耸耸肩:“好吧,这倒是小问题了。” 德尔森示意坐到沙发上,莱克斯坐下后,仍继续刚才的话题:“但你们看上去,处得不错?” “你认真的?”德尔森挑起一边眉毛。 “所以我在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德尔森随意地往沙发上一靠,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她想通了。” “这不可能。”莱克斯当即反驳。 “真开心,你和我想的一样。” 莱克斯略微惊讶:“我以为你会为此高兴。” “高兴到失去理智,忽略一切不合逻辑的地方?” 莱克斯一边晃着脑袋一边点头:“是我想错了。” “哼。”德尔森看向窗外,今天天气晴朗,连树枝都闪闪发光。“真希望我是你想的那样。” 莱克斯笑出了声:“那你就不是德尔森了。” 德尔森笑笑:“是啊,不是卡蒂奇,也不是卡蒂奇的德尔森,是另一个人的话,会怎么样呢?” 莱克斯歪头瞅瞅他,摇摇头,说:“是另一个人的话,你就只会成为和她交往过的男人们的其中之一。” 像是听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德尔森讶然地看向莱克斯。 “但当你是德尔森·卡蒂奇,”莱克斯勾起了嘴角,“你会成为她永远也摆脱不掉的烙印。” 第五十一章 她的拯救者 周末气温回升,德尔森本想和沧沐一起外出,奈何天气转暖后,应酬增多,只能继续拜托嘉内莉照应她。 和他不同,嘉内莉的父母健在,她还没有完全继任查克斯家族,相较而言空余时间更多。且她性格主动,思路开阔,总能把合作伙伴安排得妥妥贴贴,又不至于占用她的私人时间,因此看在德尔森的眼里,她似乎总有花不完的时间。 这次,嘉内莉带沧沐去了雷约克的市图书馆,它是桑切兰的第二大图书馆,也是藏书的语言种类最丰富的图书馆。馆内设二十个独立学习室,五个讨论室,供各类人群预约使用。图书馆共三层,第一层接待处的右侧,设有休息区,提供咖啡、茶等饮料和水果、茶点,以满足有社交需求的人。 嘉内莉在休息区找了个位置,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朝沧沐扬了扬。沧沐在保镖的陪同下,开始在图书馆里晃悠。 一层全是桑切兰语的书籍,沧沐把书架转完了,都没找到能看懂的书。二层有一小部分亚特兰语的书籍,第三层则大半层都是外语书籍,种类之多令人咋舌,甚至还收有燕代语的流行小说。 沧沐取出一本亚特兰语的书,内容是介绍桑切兰的历史,保镖扫一眼封面,没有反应。他们下至一层的接待处,工作人员面带微笑说了一些话,沧沐求助地看向保镖。保镖拿过书交涉,办理完借阅手续后,他把书还给了沧沐。 当他们回到休息区时,嘉内莉刚好取了新的一盘水果,她一低头,正看见沧沐手里的书。 “嘿,你拿了什么?”嘉内莉放下果盘,玩闹似地夺过书。 “桑切兰简史。”念完她翻了个白眼,“天呐亲爱的,我带你来可不是为了看这么无聊的东西呀!” 沧沐笑笑,说:“挺好玩的,你不觉得吗?历史从来都很好玩。” “我可不觉得,都是些反反复复新瓶旧酒的事儿。” “就是这样才好玩。”沧沐翻开来,锁定目录里与黑手党有关的标题。保镖和司机坐在对面一桌,应该看不到书的内容,她于是放心大胆地读了起来。 但是她低估了嘉内莉的好奇心。 嘉内莉把椅子挪到沧沐身边,凑过去看,发出了不解的疑问:“干嘛看这些没用的。” “总得了解了解。” “还不如直接问德尔森。”嘉内莉降低了音量,“你不是正好要跟他拉近关系吗?” 沧沐淡淡道:“也没有那么想了解。” “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大概也只有这个话题能让他健谈点了。” “有道理,但我不想听。”说着沧沐自己笑了。 嘉内莉也笑了:“不管是谁,对无聊话题侃侃而谈的男人都不招人喜欢。” “的确。” 嘉内莉啜一口淡茶,说:“以后你也可以自己过来,我相信德尔森会放开你的。这里好东西多着呢。” 沧沐翻书的手顿了顿,道:“是啊,特别是第三层。” “对吧,很多燕代语的书,比德尔森家里多多了吧?” 见嘉内莉一脸自豪,沧沐笑问:“什么呀,这图书馆你家开的?” “不好意思,这是公立图书馆。” “嗯,藏书是挺多的。” 所以她才有幸寻到燕代语的桑切兰旅游手册。既然是旅游手册,上面必然有各大城市的地图,多半也会登载燕代办事处在各城市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还有景点、标志性建筑、道路交通……只要有心,总能找到可用的信息。 只不过—— 沧沐抬眼瞟向对面,保镖侧身坐着,没有直面她的方向,也没有让她完全脱离于视线之外。 保镖在的话,有些事不方便做。她不是天才,做不到过目不忘,如果借了纸和笔,做了记录,保镖就会告诉德尔森,那德尔森还不清楚她在干什么吗? 还是得静待时机,不可急于一时。 道理她明白,可心底总忍不住焦虑,忍不住追问:这样的日子得持续到什么时候? 沧沐思绪万千,一本书翻了好几页,一页都没读进去。突然,嘉内莉用胳膊轻轻拨了她几下,低声说:“嘿,有你的客人。” 几乎条件反射地,沧沐第一时间先确认保镖的反应。果然,他坐直了,全神贯注地盯着这边的动静。 曾经,不,也就几周前,沧沐感激于安德鲁的一腔热情和朴素而稚嫩的正义感,并相信他将成为她的拯救者,可如今…… 她缓缓抬头,看到了一张向日葵般朝气蓬勃的脸庞。 如今,他那纯净温柔的目光,已经会刺伤她了。 安德鲁毫不掩饰满心的喜悦,把手按在胸口,说:“上午好,两位女士。” 今天不执勤,他身着浅棕色大衣,早早在进出卡蒂奇宅邸必经的一条路边上等候。 经过近半个月的观察,安德鲁记住了嘉内莉的车,并发现沧沐随嘉内莉外出的次数远远多于随德尔森外出的次数。她们通常在上午九至十点之间从卡蒂奇宅邸出发,下午三四点左右返回卡蒂奇宅。就他这跟踪劲儿,不知情的人估计以为他才是妄图以不正当手段得到沧沐的变态。 工作时间由于穿着警服,而且巡逻区域固定,存在诸多不方便,安德鲁于是决定在非执勤日碰碰运气。亏得幸运女神垂怜,让他休息的第一天就碰上了沧沐外出,还是嘉内莉带出去的。 他喜滋滋地跟着她们到了图书馆,在沧沐一层一层逛的时候,他想过跟她搭话,可是卡蒂奇的保镖不给人靠近的机会。沧沐在休息区落座,保镖坐在另一桌,他终于有机会和她接触。 然而沧沐没有预想中的喜形于色,而是显得冷淡和无措,她简短地打了招呼:“你好。” 嘉内莉以点头示意代替了问候。 安德鲁向沧沐微微颔首,轻声问:“最近还好吗?” “嗯,还好。” 嘉内莉没有回答,因为安德鲁没有看她。 “你们经常来这里吗?”说着,安德鲁的目光移向嘉内莉,很快又转回沧沐的身上。 “今天是第一次。”沧沐说。 嘉内莉随意地应了声,拿起一颗草莓,送入口中,然后看戏似地斜了身子倚在椅子上。 对面忽然“刺啦”一声,是保镖站了起来,椅子被他的动作推出了声响。他已经认出了安德鲁。 沧沐说:“你该离开了,先生。”眼睛注视着保镖的方向。 安德鲁转头,看见了步步逼近的保镖,以及虽然没有起身,却同样对他保持警戒的查克斯家的司机。 “似乎是的,不是时候。”安德鲁颇感遗憾,在保镖揪住他的领子之前往边上一跳,说,“再见,期待下次见面。”然后飞快地消失了。 保镖追了几步,但安德鲁早已不见踪影,追也无济于事。他放弃了,返回休息区,来到沧沐的身后,冷硬地唤了声:“女士。” 嘉内莉敛去笑容,放下了手里把玩的小叉。 沧沐小小地叹口气,费劲地站起来,说:“好,我们回去。” 所有人都忘记了还书。 第五十二章 他的道别 晚餐时间,德尔森比以往更沉默。他仿佛心中憋着一股气,用力地反复切割牛排,在刀具的挤压下,血水混着汁水,流满餐盘。 这一顿,沧沐吃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进而引起德尔森的不快。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不管发没发出声音,德尔森都不打算放过她。就在沧沐吃完晚饭,打算回房时,德尔森开腔了:“听说你们今天,碰到了熟人?” 来了! 刚起身的沧沐安分地坐下,说:“没有,我们没有遇见卢内奥先生。” 德尔森飞快地扫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将一块土豆切碎:“是吗。”接着用叉子铲起,问,“那么,那个男人是谁?”说完将土豆碎送入口中。 明明做好了准备,可听了他的问话,沧沐还是迟疑了。猜疑和不自信令她恍惚,对后果的未知令她退却。 不是她的后果,是,安德鲁的后果。 当初就不该回应他,否则不会落入今天这般田地,她不会,他也不会。 见她发了一阵子呆,德尔森心下发笑,追问:“怎么了?是不认识的人擅自接近你们吗?” 他的用词倾向性明显,语气不善,刚从思绪中回神的沧沐不由得反驳:“不是的。” “那是谁?”德尔森放下餐叉,看着她问。 事到如今不可能糊弄过去了:“应该是在你家附近巡逻的那个警员。” “他啊,他为什么跟你们打招呼?” “遇上了,顺便寒暄几句,他很开朗。” “在图书馆遇上了,然后认出了你?你们才见过几面?” “如果我是个桑切兰人,他未必记得,但是我的长相跟你们的太不一样了,他从出生到现在估计没见过几个燕代人。”面对他的层层追问,沧沐也失去了耐心,语气变得生硬,“不是吗,卡蒂奇先生?” 德尔森盯了她几秒,接着问:“你们聊了什么?” “没说几句,保镖以为他是来搭讪的吧,过来赶他,他就走了。” “他本不该在执勤时间以外和执勤对象接触。”德尔森拿起叉子继续切土豆,“除非找你另有其事。” “不知道,他没说。” “这样啊。”德尔森把盘子里所有的土豆碎拨到一起,铲到餐叉上,却只是放在那里,全然没有吃的意思。“你上去吧。” 沧沐漠然地看着他手上无意义的动作,听他一声令下,欣然道:“好的。” 她做好了各种准备,比如德尔森派更多人监视她,禁止她出门,跟杰诺反映换走安德鲁,等等。然而没有,她还是可以和嘉内莉一起出门,安德鲁也仍旧远远地跟着。不仅如此,他的行为越来越大胆,甚至在执勤期间也找机会接近她。 不对劲,一点儿也不对劲。 德尔森不可能什么动作都没有,这一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不其然,从某天开始,沧沐就见不到安德鲁了,当他再次出现时,道的却是别离。 东区警署今天不太平静。 先是突然来了一个空降的副署长和一个新人,再是在没有事先沟通的情况下,接到了将安德鲁派往横吉斯的调令。 安德鲁不敢相信:“怎么会……不是至少两年才会有调动吗?会不会搞错了。” “但上面写的是你吧,安德鲁·奎。”一名年轻的警员对着调令念名字,试图以打趣安抚同事的心情:“偶尔是会这样啦,你永远不懂上面的大人物在想些什么。” 他们之中,只有杰诺一脸严肃地思考缘由,在安德鲁收拾个人物品的时候,他把他叫到了休息室。 “说,你对那位女士做了什么?”杰诺万分肯定与卡蒂奇有关联。 显然安德鲁也这么认为,否则不会一下子就明白了杰诺的意思。 “真的和卡蒂奇有关吗?” 杰诺不想跟他讨论:“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安德鲁自知理亏,蔫蔫儿地说,“在她出门的时候跟着她,想办法跟她说话……” “你……!”杰诺气得几乎要破口大骂,“你鲁莽啊!” 安德鲁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委屈巴巴地撅着嘴,说出的话又不服气:“可是,凭什么啊,我又没做什么,再说有我保护她不是更放心吗?” “傻蛋!换作你的女朋友被一个男人纠缠,你什么想法?” “可是沧沐也想离开啊!” “你再说一句试试?”杰诺忍不住指向他的鼻头。 安德鲁不说了,他想得很明白了,凭他,根本无力对抗卡蒂奇。再说,如果他果真无私地一心想帮助沧沐离开牢笼,就该听杰诺的话,观察对方的行为规律,适时提供方便。显然事实并非如此,他有私心,而且相当多。 膨胀的私心,越界的行为,直接导致了他的提前退场。 “对不起……”安德鲁觉得自己有必要道歉。 杰诺点了支烟,说:“跟我道什么歉,好好反省反省,以后别惹事了。” “嗯。不过我想最后和她道个别,可以吗?” 这小子,没救了。 杰诺吐出一口大大的烟,熏得安德鲁迷了眼睛。 “随你吧,反正也不会有交集了。” 一早醒来,天阴沉沉的。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凉意中,沧沐裹紧被子,昏昏沉沉地又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朦朦胧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谁……?” 黑影没有说话,但莫名的,沧沐知道它是“他”,并且,在微笑。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黑影靠近了她,包围了她:“我想保护你,可是我没有那种力量,那种足以保护你的力量。” “什么保护我?为什么你要保护我?” 黑影晃了晃,内心似有动摇,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慢慢从沧沐的周身消散。 他的消失令沧沐一阵心慌:“要走了吗?” “嗯,我没有办法了。” “就、就算没办法,也没有关系,不要走!”沧沐慌乱地去抓黑影,但什么也抓不到。 “不论在哪里,我都会永远挂念你。”黑影说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片白茫茫。 “不要走!别走!安德鲁——!” 沧沐惊得一抖,陡然清醒。她掀开被子坐起来,为梦中的自己而惊奇。 原来,她是如此依赖来自那名年轻警员的好意,以至于连梦里都在害怕他的离去和放弃。 今天不知道会不会见到他。 沧沐走到窗边,怀抱一丝希望往外看去,意外地看到一个站在树下的熟悉身影。那一刻,温热的情感涌上她的鼻头和眼窝,她情不自禁推开窗户,把身子探出去看。 一直凝望着这边的安德鲁显然也发现了她,但他没有兴奋得手舞足蹈,而是沉静地站在原地,远远看过去,像一棵雪原的枯树,显得那么孤单和悲伤。 他的这副模样,叫沧沐的心里也生出一点凄凉。 在他向她主动靠近的时候,她犹豫不决,瞻前顾后,而此时,当她有心想向他靠近的时候,他却毫无反应了。 不,不是毫无反应,他有了动静。 沧沐专注地遥望他,只见他往前走了几步,举起一只手,奋力地摆动。 是在问好吗? 沧沐笑笑,打算也朝他摆手,然而在举起手的那一刻,她顿时明白了这个举动真正的意味。 他不是问好。 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眶。 而是道别。 第五十三章 暴怒的他 安德鲁走了,这一次,可能永远走出了她的世界。 沧沐扒着窗户冰冷的铁框,看他坐上车,渐行渐远,最后再也望不见。 他们如此渺小,如此弱小,连合力一搏都不曾做过,就天各一方。也幸好,他来道别了,决定退出了,可以不用成为被利用的牺牲品。 对,趁她还没有丧尽天良,还没有为了自己不择手段,赶紧远离吧,回到应有的平静生活,成为她残留的美好回忆。 “安德鲁,请你……请你永远幸福无忧地活下去,就像从来不曾沾染污迹……” 沧沐呜咽着流泪,她的心一如她冻僵的指尖,在此刻堪比死去。 但是,她忘记了,还有一个事实上掌控了她生死的男人。 德尔森的出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他猛地推开沧沐的房间,带着愤怒的气压逼近她。沧沐将死的心又活了过来,因真实的恐惧活了过来。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从窗边扯开。沧沐大喊起来,她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奋力挣扎,整个身子往后退,试图远离那张万恶的床。 他疯了! 不能叫他得逞,否则……否则……! 德尔森无视她的反抗,用力拉拽她,把她的一只袖子扯得掉下了肩膀。沧沐大声惊叫,跪坐到地上,想借地毯的摩擦力拖延时间。 “别、卡蒂奇先生!别!您别这样!” 沧沐用另一只手握住德尔森拉拽她的那只手,把他反向往自己这边拉,一边尽力安抚他:“卡蒂奇先生,您怎么了?我们谈谈,谈谈……” 拉拽的动作戛然而止,仿佛方才的暴行不过是一场梦。 德尔森松了手,在沧沐的面前蹲下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眼前这张脸,这张泪痕未干、狼狈糟乱的脸。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 “谈?”德尔森讥笑道,“不如,去床上谈吧?”然后,在沧沐反应过来之前,他把她扛起来放倒在床上。 一落床,沧沐本能地想要爬起来,被德尔森擒住了脖颈,他的力道很大,大到她以为他想杀了她。沧沐去扯德尔森的手,却绝望地发现,他认真起来时,她无法撼动他分毫。 又一次,她被他压制在床上。但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次,他浑身充满了骇人的气息,是没有一丁点商量余地、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气息。 “卡、蒂、奇……先生……” 德尔森的手腕像两根石柱,任凭沧沐如何去拽拉、去敲打、去又捏又掐,都无济于事。女孩纤细温软的脖子仿佛一颗蛋黄,只消稍加施力,就会汁液横飞。 沧沐张开口,奋力呼吸,窒息的感觉像经历一场梦魇。德尔森冷眼看着失去神采的沧沐,松开手,俯下身子吻住了她。 好不容易可以呼吸了,又被另一个物体堵住了口腔。沧沐忙于从亲吻的间隙攫取空气,一时顾不上这个可恨的男人正在对她做的事。 直到他的手从她的下身穿过衣服,摸上她的腰,然后他开始亲吻她的脖子,她的锁骨处,她的胸口…… “不、不——!” 好恶心,好恶心!那湿答答、黏不溜秋、软趴趴的的东西!像蜗牛一样的东西!在她的身上留下又湿又黏的痕迹……! 还有他的手!热乎乎的手贴在身上!那种令人打冷颤的抚摸方式!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 沧沐发出尖利的叫喊,不顾一切地抓起德尔森的头往一边推去,德尔森身子一歪,钳制有些松动。沧沐发现下身可以动了,不假思索抬起膝盖一顿踢,但这毫无章法的踢法很快被德尔森化解,他握住她的双腿,把它们并拢,然后往边上一推,沧沐成了下半身蜷腿侧倾,上半身仰卧的状态。 经过刚才的混乱,德尔森意外冷静了下来,他坐压在沧沐的腿上,浓重地呼吸。沧沐大口喘气,惊惶未定,见他没有继续施暴的迹象,便把上半身也转去侧面,半边脸埋进枕头,平复激烈的情绪。 要不是手头没刀,她真想狠狠刺入他的胸膛,剜开,掏心,挖肺,再剁成碎末! 每到这时,她都痛恨自己的懦弱畏缩,痛恨自己为什么就是不能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德尔森拼命。但她终究舍弃不了生命,舍弃不了未来,更放不下母亲,现在经历的以及今后将要面对的一切,都是懦弱的代价。 德尔森从床上退下,被点燃的热情还没有消退,但他不能再继续了。 和沧沐的关系好不容易取得突破,以为送走了安德鲁就能迈向正轨,不想在目睹了她和安德鲁告别的场景后,乐观的心态全线溃败,怒火燃尽理智,只在心里留下一个声音:把她从窗边拉走! 对,最开始只是这样而已,可当暴怒的他对上沧沐恐惧的脸色和瑟缩的举动时,他失控了。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慌不择路地挑上了一个空有一腔热血的小警员,一个没经验没后台又容易心软的年轻人。在四面楚歌的处境下,安德鲁可以成为她的一剂安慰,一剂为她带来渺茫希望的安慰。 绝望让人疯狂、极端,不要命地寻找出路;而希望,微渺的希望,才能让人安静本分地等待所谓的机会。 所以,就算察觉到他们在隐秘地沟通,德尔森也容忍了。 可是后来,安德鲁越界了。图书馆一事说明,他已经不单纯是以警员的身份关心一个可能遭遇国际刑事案件的受害者,而是以安德鲁·奎,一名男性的身份,关心着另一名女性。而这个发现,触及了德尔森的心理底线。 想施舍那无处安放的同情心,可以没问题,但是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抱着那种居心接近沧沐?如果他们成功了,而他对沧沐又是那种感情的话……! 拯救者同时也是恋人,再也没有比这种组合更无懈可击的了。 单是想象,就能激起人心底最黑暗疯狂的感情。 费尽心机把沧沐拉到深渊的边缘,却有人妄想把她拉离开? 怎么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于是他向警署施压,调走了安德鲁,还多调来了一名黑手党的傀儡。 然而事情并不如预计的万事大吉,安德鲁最后来到卡蒂奇府告别,而沧沐,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远去。 好烦。从来没有这么烦心过。 啊,她在抗拒、挣扎,大喊大叫,好像他会对她怎么样一样。别害怕,他决定了慢慢来的,慢慢让她接受自己,让她愿意留下来。 所以不要喊了!你只要离开窗户就行了,在床上坐一下,冷静冷静…… 干嘛坐到地上啊!啊真烦人怎么没有一件事顺心的! “卡蒂奇先生……我们谈谈、谈谈……” 谈?谈什么? 他发现她眼神飘忽,总是飘向他的身后,他的身后是床。 原来,你在怕这个啊。 虽然放开你你也能自己想通,平静下来后一如往常,但如果我温柔地对你,你是不是反而不会害怕了?听说有些人做过以后会对发生身体关系的人产生依恋,我们要不要亲身验证一下这种说法的真实性? 反正不管做不做你都抗拒我,倒不如……赌一把试试。 先得消磨她的反抗意志,然后得想办法打开她的嘴……嗯,掐脖子吧,人在求生欲的支配下顾不上其他,估计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很好,第一阶段成功了。 接下来,让她的身体适应抚摸和亲吻,趁她还在调整呼吸,就这样,慢慢地…… 伴随沧沐的尖叫,德尔森遭到了一顿乱踢乱打。他轻松制服了她,但也禁不住大吸一口气,狂乱的脑子顿时清醒。 天,他都干了什么?! 第五十四章 岱卜西的首领 海港的风又冷又喧嚣,明杰吸完了第四根烟,再次劝固执的首领:“要不……我们进屋待着?” 德尔森看着远处货船上的人来来往往,吊车吊的货物上上下下,仍是摇头。那些可疑的小家族成员,行事风格确实不同,更谨慎、更多疑,自己人之间也鲜有交流,管事的看上去有点信念感,低层级的人则大多透着一股精打细算,与德尔森认识的所有家族都不一样。 就好比,比起正式员工,他们更像出于短期目的找来的临时工,一旦目的实现,组织就会解散他们。他们也知道,所以在这期间会计较得失,而不会为组织考虑。 到底是群什么人?又是谁,站在他们的背后? “老大,真不回去啊?您嘴都冻紫了。”明杰叼着第五根烟,打着哆嗦不死心地继续劝德尔森。 他们的身后传来洪亮的笑声,德尔森回身,只见岱卜西家族的首领正双手环抱胸前,歪着头傲气地说:“你不怕冻坏,你的老部下怕啊。”她瞥了明杰一眼,揶揄道,“他可比不得你,年轻体壮的。” “蒂娜大人,我知道您关心我,但这话怎么,听着就那么怪呢!”明杰掐灭烟,故作恼怒。 “下午好,岱卜西女士。”德尔森屈身行了吻手礼。 碰到他的手时,蒂娜被那片冰凉刺得差点缩回手。她同情地又瞥一眼明杰,说:“我说卡蒂奇,海边风大,不如去我那儿喝杯热茶,暖暖手?” 岱卜西家族自卡蒂奇家族成立以来便是友好家族,据说因为德尔森的曾祖父救过岱卜西首领一命,岱卜西家族后来便不遗余力地支持了卡蒂奇家族的诞生。岱卜西家族在雷约克的业务量不大,但把握着一个特殊的市场,古董市场,卡蒂奇府里好些不起眼实则价值连城的瓶瓶罐罐,九成以上靠岱卜西家族友情价出让或相赠。 因此,从各种意义上,德尔森都不便拒绝蒂娜的邀请。 但是,明杰可以。 “老大,蒂娜女士,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已经准备好开溜了。 蒂娜一耸肩:“我不介意。” 德尔森朝明杰点了下头,明杰立即大步流星走向卡蒂奇的驻地办公室。 蒂娜又笑出了声:“有这么个顽童,一定不会无聊吧。” “可惜他不和我们住一块儿。” 德尔森说着和蒂娜并肩往前走,他们身后跟着两名岱卜西家族的成员。蒂娜领他进了办公室,吩咐下属送上热花茶。 “听说你最近来这挺勤?”蒂娜随意地聊起天,顺手清理起桌面。 德尔森见状也帮她一起,但没有回答她。 蒂娜瞅过去,笑问:“怎么,机密?” “不是。” 刚说了两个字,一名岱卜西成员前来送上茶点,德尔森又闭口不言了。等办公室只剩下他和蒂娜时,他才再度开口:“不便在一个家族面前妄言其他家族。” 蒂娜哈哈一笑:“你指近一两年冒头的那几个小家族?” “……是。” “那些人,是有点个性。”蒂娜端起茶杯,感叹道,“不过时代在变,人们信奉的东西也在变,像你们年轻人,在我们眼里,也很有个性。” 德尔森对她这番话里的观点感到新鲜,其他家族要么随他们去,要么将他们视作异类,连卡蒂奇家族自身也不例外。 “您的心胸一如既往的开阔。” 蒂娜撩起落在胸前的几绺头发,漫不经心道:“对新事物持戒备和质疑态度,只能说明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所以……”她语气一变,有些严肃,又显得意气风发,“迎接新风暴吧,卡蒂奇。接受他们,调查他们,分析他们,然后,战胜他们,而不是像某些老家伙,还以为自己躺在不可攻破的堡垒上。” 必须承认,德尔森有点受到感染,心中有些澎湃,但他也知道,蒂娜·岱卜西所说的和他所担忧的,不是同一类事。 “您说得是,蒂娜女士。不过和新旧世代的风气无关,他们的组织形式令人在意。通过这几天的粗浅观察,我发现难以将他们和‘家族’联系起来,他们给人的感觉,更像从事特殊事业的‘企业’。” “难道你认为我们不是企业吗?” 德尔森一愣:“我们……” “仔细想想,我们和企业没两样,不是吗?”蒂娜给他递了一小盘饼干,接着说,“不然你我也不会被称为‘老板’了。” 德尔森愣愣地接过饼干,好半天没说话,他的反应引来蒂娜一阵笑。 “抱歉抱歉,我没想和你讨论什么深刻的话题,今天找你来是想提示一个现象,也跟你说的小家族有关。” 德尔森坐正了,认真听她讲话。 “其实和你一样,我也觉得不对劲。听说他们自贺西发家,从大家族看不上的零散业务做起,慢慢累积了资源,获取大客户的订单。这段发家史不稀奇,毕竟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听到这里,德尔森微微点头。 “问题在于,小家族的数量太多了。他们出现的时间相近,而且如你所言,组织形式相似,人员构成也看不出显着的区别,同样的混杂,同样的看不到除了契约以外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说着说着,蒂娜感受到了德尔森玩味的视线,得意地一扬嘴角,道:“该留意的还得留个心眼不是?我说了吧,接受、调查、分析,然后战胜。” “是啊,您说得是。”终于德尔森的脸上出现了轻松的笑意。 “所以,”蒂娜语锋一转,“我不理解这些小家族独立存在的逻辑。在现存大家族的压力下,新兴家族分则散,合则立,要么依附大家族,要么合并成为更强大的家族。而他们,却在各方面极其相似的情况下,坚持选择单打独斗,这是我想不通的。” 德尔森的面色僵了僵,但终究没说什么。 再如何友好,也不可能对其坦言卡蒂奇内部对此事的猜想——尽管没有直接证据,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就是针对卡蒂奇家族的。合并的话太显眼,且对对手来说,目标单一,极容易对付,各自为战反而利于行事。 “你是什么看法?”蒂娜问。 德尔森装作思考一番,回答:“如果一件事违反常理,那么背后的真意,一定也不能用常理去推理。虽然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但肯定不能用我们当时发家的情况来类比。” 蒂娜赞同地微微点头,接着一扬手,豪气地大笑两声,说:“也许我们想多了,可能就是时代变了呢!他们不要求忠诚,不讲究血统,不介意文化背景,道同则相谋,不同则不相为谋,这不正是世界的发展趋势吗!”她兴致极高地举起茶杯,刚要喝一口,突然想起个事,说:“对,就跟你一样,他们连燕代人都不介意呢。” 燕代人?这可稀奇了。 德尔森眉头微皱,问:“怎么会有燕代人?他们不去本土的家族,来桑切兰做什么?” “偷渡、黑户、私生子女,总有一款适合他们。” “真不挑。”德尔森冷哼道。 他下意识的轻蔑令蒂娜感到惊奇:“要知道你对燕代人是这个态度,你可怜的小女友不会生气吗?” 话音刚落,德尔森笑容尽失。 得,他的小女友生不生气不好说,反正他是生气了。 第五十五章 没出息的小鬼 “燕代人看着温厚真诚,实则奸滑狡诈、不可信任。”更严重的词眼从德尔森的嘴里吐了出来。 蒂娜着实震惊了,她第一次听见德尔森这样不留情面地批评另一个国家的人。 是因为老卡蒂奇和夫人的遭遇吗?可是那个叫沧晏的已经死了,卡蒂奇和谷沣也修复了关系,他还有个燕代的女友,不应该吧。 难道又发生冲突了? 算了,她没兴趣,也没立场感兴趣。 “我想,我不该听到这些。”蒂娜竖起食指放到嘴前,德尔森见状不再多言。 但他觉得有必要解释几句:“抱歉,我只是觉得应该保持家族内部的纯粹性,外族人的忠诚有待考察。” “没错,这也是我们和他们的不同之处。”蒂娜颇有深意地瞧瞧他,说:“不过,我有个疑问,既然看重家族成员的纯粹性,那伴侣的选择就不用纯粹了吗?” 德尔森蓦地抬眼看她,原先温和的气氛骤然一变,变得凌厉如同冰锥。但或许出于对长辈的尊敬,又或许懒得争辩,他敛起了不悦,心平气和地说:“我自有办法。” 没说是对卡蒂奇有办法,还是对他的燕代伴侣有办法。 蒂娜摊开手,说:“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只看戏。” “希望这出戏不会让您感到无聊。” 刚才骤冷的空气打断了良好的氛围,两人都感到些许不自在,便结束了会谈。德尔森心存歉意,顺势邀请蒂娜参加卡蒂奇即将在首都山弗罗举办的餐会,正好届时会有古玩收藏家前来。蒂娜果然来了兴趣,欣然答应赴约。最终他们友好地道了别。 德尔森回到卡蒂奇的驻点办公室,开门的时候,明杰正斜躺在黑色的沙发上吞云吐雾,当他看清来人,立马端坐起来,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我以为你会和蒂娜女士吃个晚饭。”明杰开了一点窗,凉风从缝里钻进来,他打了个哆嗦,还是把它给关上了。 德尔森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抱歉让你失望了。” “没有的事,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明杰把烟灰缸收起来,边擦桌子边问:“迈克人呢?出差了?” “没,在家。” “你一个人来这他放心吗?” “有别人跟着。” “也没见他们来吃饭。” “悄悄跟着的。” “怎么不带那位小姐一起来看看呢?” 许久没有回应。 明杰大抵明白了。老大好几天跑过来,一呆就是一整天,吹着风,嗅着雨,神色阴暗,精神颓废,还以为出了什么大岔子,搞半天,是跟女朋友闹别扭了啊。没出息的小鬼。人家孤零零的,没亲没故,都能把他整成这样,也太丢桑切兰人的脸了吧! 不过想想,他自己追夫人的时候,也很没出息。现在结婚了,不但没放心,反而更没出息地担心哪里让她不满意,她就会离开,像她果断地离开前夫那样。 真是的,也不知道该说这小子长大了,还是太嫩了。 “别告诉我你们这几天一面都没见上。”刚说完就收到德尔森刀子般的眼神,明杰闭嘴,撤出办公室。 见,倒是见了。 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去沧沐的卧室想道歉。女孩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她的眼睛虚弱地睁开,目光没有焦点,德尔森蹲在她面前,她也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厌恶,没有惊恐,没有畏缩,没有悲伤。她失去了灵魂。 为了唤醒她高洁的灵魂,德尔森触碰了她,而沧沐只是转了个身,背向他,拒绝互动和交流。 她的态度惹怒了德尔森,他起身要去把她的身体捉回来,可刚伸了个手又迟疑了。 他到底想要什么?又希望她怎么回应他呢?要怎么做,才能熄灭心中炽热的焰火?它是怒火吗?还是因无措而产生的焦灼?如果强行得到沧沐,怒火会平息吗?如果她被击碎了意志,失去了自我,焦灼会消散吗?如果她成为了乖顺的玩偶,她,还是她吗?还是那个令他心生向往的她吗? 真实的沧沐会拒绝他,抵抗他,会因为他的错误而愤怒,会为了目的虚情假意地给予关心。她不会轻易原谅和接受他,前一晚的冲动行事后,更加不可能。 那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也没有经验,因为从来都是别人向他求饶和寻求谅解的。 经过一番并不激烈的内心挣扎后,德尔森选择了逃跑。他把沧沐丢在房间,让女佣照顾起居,迈克负责守卫,自己则把卡蒂奇府当做旅馆,晚上回来睡一觉,天一亮就跑,府里年纪大一点的成员,恍然间还以为看到了叛逆期的小少爷。 但他的行事不能是以前那个小少爷了。 临近晚饭时间,德尔森回到卡蒂奇府,迈克见了他,惊喜之余掺了一丝忧虑。进了餐厅,德尔森才弄清楚缘由。 沧沐已经在吃饭了,还是没精打采,像完成生存任务一样吃得索然无味,德尔森进入时,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迈克不禁为她祈祷,他担心自家老大再次被激怒。 出乎意料地,德尔森在沧沐旁边坐了下来,待他的餐食上完后,他令其他人退下,餐厅里只留了他和沧沐。寂静笼罩了空落落的餐厅,时钟滴答滴答,为本就处在心灵荒漠的两人又添上一分寂寥。 沧沐当德尔森不存在,目不斜视地吃饭。盘里都是她喜欢的菜肴,德尔森特意嘱咐后厨一定要按照她的喜好配菜。以前只要吃到合胃口的东西,她都难以掩饰高兴,那一餐就会吃得很满足,面对德尔森也会收起对抗情绪,以朋友般的口吻跟他说几句话。而现在,就连美味佳肴也不能转变她的心情。 “嘉内莉小姐很生气。”迈克的话突然闪现在脑海。 嘉内莉今天来过卡蒂奇府,前两天她看中的一块地开标,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完事了歇口气,想带沧沐出海看鲸鱼,却被告知她身体不适,不宜出行。 “她想见沧沐女士,可是您出门了,我不能贸然让她们见面。她给您打电话,您也没接,后来气呼呼地走了。” 德尔森想起自己确实没搭理嘉内莉的电话,因为猜到十有八九是因为沧沐。 自从成为卡蒂奇的首领,德尔森和嘉内莉,还有和莱克斯之间,已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罅隙。沧沐作为第三方,闯进他们之中,也意外成了连接他们的一座新桥梁。嘉内莉自不用说,莱克斯来谈公事,也偶尔问起沧沐——他微妙地站在一种公义的角度上关心她,这令德尔森深感不解,甚至一度怀疑,倘若不是出于对两家的关系的考虑,莱克斯会不会也充当起安德鲁的角色? 又或者,他会不会已经对沧沐产生了兴趣? 类似的念头一旦冒头,就无法控制猜疑,但理智告诉德尔森,他不能再这样被疑心左右,必须尽快修复与沧沐的关系。 对了,迈克说嘉内莉打算带沧沐去看鲸鱼,现在正是贝塔鲸群在北部海域出没的时节,沧沐应该还没见过成群鲸跃的壮观景象。 德尔森还在左思右想,边上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沧沐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打算回房了。德尔森情急之下,一道口令脱口而出:“你坐下。” 这该死的职业习惯。 第五十六章 套上项圈的狗 沧沐站住了,没有依他说的坐下,也不冲撞他,只漠然地看着,静候发落。 把时间用在怄气、对抗和无谓的自尊心上是愚蠢的,尤其当他是犯错的一方时。德尔森从未主动去尝试挽回他人,他的地位、财富、声望决定了他的高昂姿态,但它们对沧沐不起作用,她对这些嗤之以鼻,并且只醉心于自由、平凡和尽快返回熟悉的家。 德尔森突然想起了莱克斯说过的话——她想要的和你所求的是对立的。必须有人妥协,而他们都希望是对方。 沧沐仍然在等待,哪怕在对他心灰意冷、失望透顶的心境下,她也保持了惊人的耐心。 德尔森不想继续冷战下去了。他起身靠近她,然后看到沧沐戒备地往后面退了两步。 “明天我们一起出门吧,去看鲸鱼。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会安排一切,跟我去就行了。”他说,有点惴惴不安地关注她的反应。 也许他缓和的态度和商量的语气化解了他们之间的坚冰,沧沐的神情没有那么僵硬了。她轻轻地点了头,说:“我想回房了。” “当然,你先休息。” 不知从何时开始,面对沧沐时,德尔森常常下意识地礼貌和客气,明明她才是被囚禁者,她是存是亡,是完好无缺还是伤痕累累,都取决于他。如今,两人的立场却对换了,德尔森无法像对待俘虏和猎物那样支配沧沐,相反,他反而像一条被套上项圈的狗,他的心情、计划、忠诚,全都属于主人。 回到房间,沧沐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窗外黑黢黢的,没有半点可看的东西,但德尔森的示好,让她的内心泛起了涟漪。 她等待的契机,出现了。 安德鲁离开之前,她一直没有放弃思考该如何制造机会,好让德尔森慢慢卸下防备,进而相信她已完全被他捕获,最终达到回国的目的,哪怕他执意陪她一起回国也不赖。 但制造这样的机会并不容易,若是痕迹太重,德尔森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察觉,若是循序渐进,花费时间又太长,德尔森容易失去耐心,而她,也不知能否忍耐到回国的那天。 因此,德尔森因为她和安德鲁的互动而爆发的行为,无意之中提供了一个极佳的机会,尽管沧沐也是后知后觉的。 那天,她忧心和不舍安德鲁是真的,对德尔森的恐惧、愤怒、恶心甚至憎恨,也是真的。她背向德尔森,不情愿听到任何话,无论是恐吓威胁,还是道歉诱哄,于她而言,都不及给她一个独自冷静的空间来得更有意义。 所幸,德尔森也选择了逃避,他们得以免于陷入相互折磨的泥潭,而有了冷静头脑和恢复思考的时间。 无人打扰的宁静极大地帮助了沧沐,让她完成了从深感屈辱和愤恨到灵光乍现决定利用此事的转变。而能否利用成功,德尔森后续的态度是关键,但他的逃避委实叫人捉摸不透。因为正如沧沐冷静以后做了个意想不到的决定,德尔森平缓心绪后是个什么想法,不到和他碰面的那一刻,就始终如海面上蒙了一层雾,虚实相交,看不真切。 哪知结果大大出乎意料。 德尔森进入餐厅时,沧沐感受到了一股柔和的气息,由此知晓了他没有选择变得更强硬,也猜到他心怀愧疚,打算修复关系。 形势过于有利,她甚至不敢相信,一度怀疑这是枚邪恶的烟雾弹。她稳定了心神,决定不管德尔森是出自真心想要抚慰她,还是设下陷阱,她都要执行自己的计划,毕竟要想再遇上这么好的机会,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天晚上,沧沐睡睡醒醒,反反复复,极不安稳。大脑通过理智分析促使她下了决心,但是内心一隅,仍在顽强抗争,导致她既不能淡然处之,又不能将激荡的感情封闭以麻痹自己。她自我折腾到凌晨四点,终于在疲倦中昏睡过去,一觉醒来到了下午一点半。 对此沧沐的第一反应是:她这样德尔森会不会以为她根本没把他们的约定放在心上,从而破坏了本就立于薄冰上的关系?但转念一想,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试探德尔森的反应,如果他不是打心底里不介意,就算面上不表现出来,他的身上也一定会缠上一圈危险的气息。 沧沐装作不以为意地、慢吞吞地梳洗完,整装待发后,一名老早就候在门口的女佣领她去了餐厅。桌上摆了一份餐食,不见其他人。沧沐从容地坐下用餐,女佣说:“老板在车上等候,特意吩咐您不必着急。” 听起来德尔森确实在为她考虑,没有不高兴。既然他给出了诚意,沧沐也不打算有意为难。她和他本来也不是一个任性另一个给予包容的关系,无限包容的前提是,她总得让他得到点什么,情绪、实物,或是她本身。 他们不是这种关系,至少现在还不是。 当沧沐打开车门,德尔森合起手里的书,目视她入座,然后把手边一件厚厚的羽绒衣递给了她。 “出海以后风大,冷就把它罩上。”他说。 沧沐默默地接下了它,并在之后的车程中保持淡漠。德尔森没有打搅她,偏头望着车窗外,暗自庆幸今天天公作美,天气晴朗,空气干燥,不然又得是一次糟糕的体验。 两个人各怀心事,但彼此已有了缓和的意思。沧沐在等待德尔森开口,可是直到出海了,他也没有提起正事,只是一味关心和呵护她,以及保持不惹人反感的距离。 凛冽的海风在耳边呼啸,像冰枪一样割在脸上,沧沐裹起德尔森给的羽绒衣,进了舱室。船长热情地打招呼,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话,好多没听懂,沧沐只能拘谨地点点头。德尔森扭头对船长说话,船长烦恼地看着沧沐,好半天才憋出断断续续的亚特兰语:“下午好美丽的女士,希望能带给您一段美好的时光。” 约半小时后,他们抵达观赏鲸鱼的地点。天空万里无云,明亮的日光照耀在海面上,旷阔的海洋只有他们一艘船,给人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和开阔感。突然,一个巨物打破了海洋的平静,肥大的黑色物体从海面以下窜出来,到达顶点后像慢放的喷浪调转往下,形成一道缓慢运动的抛物线。不久,又一头鲸冒了出来,越来越多的鲸出现在视野。 船长停了船,让它随波飘荡。沧沐迫不及待跑出舱室,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壮观的景象。船长指着距离近一百米的鲸群,兴奋地解说,德尔森同步翻译给沧沐听。 远道而来的鲸群叫贝塔鲸群,每年十一月到来年四月间常常见它们出没在这片海域,也因此吸引着鲸鱼爱好者和生物学者前来观赏和考察。它们以小鱼、磷虾、浮游生物等为食,性格温顺,偶尔听闻它们会对落水者进行施救,也有因其巨大的身体不慎击伤人类的传闻,因此有经验的人都会隔一段距离观赏它们。 沧沐边听边点头赞同,自语道:“是啊,如果野生动物听得懂人话,我一定要告诉它们,离人类远点。人也一样,越靠近,就越容易受伤害。” 德尔森停止了翻译,贪婪而悲伤地凝视着她,像沧沐深深地凝望遥远而美丽的鲸群那样。 第五十七章 寻求谅解的话语 鲸群渐渐远去了,船长回到舱室,调整船头,打算返航。他看一眼仍旧站在船头的两个人,开始不急不慢地检查船体状况。 沧沐虽然被鲸跃所震撼,但也在等待德尔森提起话题——趁她的全部身心因壮阔的大海和奇美的鲸群而放松时,提起那个扫兴的话题。这是必须的,是让他们的关系得到质的转变的、必经的话题。 舱室里,船长低下身查看各项设备,这里摆摆那里弄弄,要挺久的样子,而他拖得越久,德尔森就越显得心神不宁。又过了一会儿,终于要发船返航了,发动机高声嘶鸣,几乎掩盖了船体劈开浪花的碰撞声。 沧沐失望了,她想德尔森说不定根本就没有想过和她坦诚相谈,便拉紧被风吹得飘飞的衣服,往舱室走去。德尔森也跟过去,舱室里隔出了一小间休息室,他打开休息室的门,示意进去。沧沐已经坐下了,她抬眼瞟过去,德尔森的眼神闪躲了下,倔强地把门又敞开了些。 两人先后进入休息室,德尔森把门关上了,然后船长听见了干脆的锁门声。 “咻——”面容粗犷的男人吹了声轻浮的口哨,飘然自得地唱起水手的小调:“今天我就要返航,耶~耶~带着心爱的姑娘……” 休息室隔绝了外界的大部分声响,除了能听见一点发动机的嗡嗡作响,沧沐和德尔森听不到船长的自娱自乐。不会有人打扰的密闭空间,不会让人感到有第三人存在的安静环境,德尔森终于能抛开诸如身份和自尊心的顾虑,向沧沐乞求原谅。 沧沐惊讶地看到德尔森屈下单膝,握住她的一只手,然后听见寻求谅解的话语如浪花一般从他的口中倾吐而出。她大为震撼,心里发毛,因为燕代人从不这么道歉,再郑重的道歉也不会。 再说,难道桑切兰人是这么道歉的吗?这个以冷感着称的看起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北方民族,居然会这样给人道歉吗? 德尔森见她感到震惊且极度不适,变本加厉,把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真挚地说起他性格的缺陷源自纯真童年的缺失,导致他难以与人建立信赖关系,独断多疑,不习惯被人拒绝和质疑,不喜欢自己看中的东西被人中途夺走,不允许事情发展脱离控制,由此给她造成了伤害,带去了一段不美好的记忆。 “我衷心地恳求你,沧沐,请原谅我无礼的行为,给我一个修复的机会。”他闭上眼睛,等待沧沐的裁决。 这不是她知道的德尔森。 莫非他也在演戏?可是也太突兀了,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她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蹩脚又仓促的表演? 心中发毛的感觉没有消下去,沧沐没法保持紧绷的表情,而是不加掩饰地把疑惧和苦恼锁在眉间。后来她想起了自己的计划,便抽回手,冷声道:“如果卡蒂奇先生真心求得我的原谅,就请把我送回燕代吧。” “不!”德尔森飞快地抓回她的手,紧紧握在两手之间,“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回去,我不想你带着对我的愤恨和冷漠离开。” 那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嘛! 沧沐心里的恶犬在对德尔森龇牙咧嘴,但面上必须装作被触动的样子。被德尔森抓住的时候,她握紧了自己的手,此刻她让它在他的手心里慢慢松开,以便告诉德尔森她的心态正在放松,她对他没有那么锐利的敌意了。 德尔森趁势说:“以后我不会再强迫你,不会软禁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不得不为你配备一到两名家族成员保护你,这是必要的。我们正处在随时可能遭遇危险的时期,不知身份的敌人正在关注着卡蒂奇,我不敢冒让你受伤或失去你的风险,也无法想象这种后果。所以请理解,我会竭尽所能为你制造一个自在的环境,请不要就这样轻易离开。” 听完这番疑似肺腑之言,沧沐目瞪口呆。她盯着德尔森,一眨不眨,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奇特的生物。她愣神够久了,终于动了动嘴巴,说:“我不原谅你。” 闻言,德尔森颤了下眉间,接着听沧沐叹了口气,说:“但……我们都需要努力,对吗?” “是的,女士。”德尔森眉头舒展开,捧着她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两下,仰头见沧沐好笑似地瞧着他,忍不住又亲了一下。他的神情依然是冷静又内敛的,但从大胆的肢体语言看出,他的内心雀跃不已。 他们的话,表现的举动,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作戏,估计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德尔森和沧沐都把今天作为了新的起点,放弃了等待和拒不交流。沧沐心里明白,不论事态如何发展,最终结果如何,她都会是最劳力伤神、付出最大的那个,但即便如此,她也要这么做。 这是她斗争的方式,也是她斗争的代价。 他们开门走出休息室,船长还在哼小曲儿,他明显感到两名年轻人的氛围和刚才不一样了,不由得打趣道:“我的休息室成就过很多对小情侣,你们这种组合还是第一次。” 沧沐听不懂,于是德尔森耸耸肩,回道:“这有什么,以后会更多的。” “恭喜你小伙子,她看上去开心多了。” “真的吗?”这下轮到德尔森不敢相信了。 “当然!不瞒你说,她刚上船的时候死气沉沉,每当她靠近海水,我都担心她会跳下去。不过你很有办法,鲸群是个治愈人心的景致,不管谁看到它们都会抛掉烦恼,重新燃起希望和激情的。” 德尔森对船长的观察力起了警惕之心:“您看得很仔细,先生。” “那可不,出海捕鱼,没点视力可逮不到多少稀奇玩意儿。而且谁都看得出来,她压根儿不想理你。现在好了,你终于把她哄好了,看看她迷人的侧影,我真羡慕你,交了个这么独特的女朋友。” “感谢夸赞,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专注于您的船,而不是别人的女伴。”德尔森不无讥讽地说。 船长不急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稳稳当当地开完一路,把船靠了岸。德尔森握了沧沐的手扶她下船,之后就再也没有松手,一直牵着她去了餐厅。他早就预订好了晚餐。 吃饭时,德尔森又和沧沐聊起了发生在卡蒂奇家族的连连怪事,和行踪诡异、不合群的新兴家族,他把许多事情和盘托出,不再将她置身事外。 沧沐想听又不想听,她想知道一些内情,以便做出判断,又不想介入太深,最后难以脱身。听了仿造子弹一事,她随口问了句:“你们的子弹从哪里进的?桑切兰不准随意造子弹吧?” “从杉兰、卜克和燕代,这三个国家的武器最便宜,质量也不错。” “那仿造的子弹是哪里的?” 德尔森顿了一下,说:“是燕代。” 沧沐把目光从食物上挪开,移到德尔森的脸上:“据我所知,燕代不轻易出口武器,更别说给你们这些黑手党了。” “对,是走私。” “从谁那儿?”沧沐心中有了一个答案,但是她要德尔森亲口说出来。 德尔森笑笑,说:“你在引导我怀疑你的家族吗?” “那不是我的家族,你知道的。”沧沐不满地切下一块鸡肉,放进嘴里用力地嚼。 德尔森又轻轻笑了:“当然,你说得对。” 第五十八章 最大的秘密 德尔森并非嘲笑沧沐的猜疑,因为谷沣也在他的怀疑名单上,只是他拿不准是谷沣本身有问题,还是谷沣内部出现了叛徒。之所以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略过去,是因为他暂时不想给本就心事重重的沧沐再添一重烦恼。 他希望她能一心在他身上,至少此刻与他共进晚餐的时候,不要去思考那些令人烦扰的问题。 “说起来,”沧沐放下刀叉,说,“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距上回过去了很久,那时约好了回家,却没有到场,我觉得需要解释一下。而且,我也想知道母亲的状况,我没如约回去,她一定受了不小的打击,我很担心她。” 德尔森毫不犹豫道:“行,明天吧。现在燕代都晚上十二点了,你的母亲估计已经休息了。” “好。”沧沐对他露出稍纵即逝的微笑,然后低头继续吃晚餐。 用过晚餐,德尔森把手伸向沧沐,她迟疑了一秒,终究还是挽住他的胳膊,由他领自己离场。 周围有服务员来来往往,有其他客人入座和离座。在他们的眼里,德尔森和沧沐可谓一对腼腆而和睦的恋人,男人的喜爱深沉有分寸,女人的喜爱矜持有情调,令人向往又不至于给旁人带去困扰。 陌生人不会想到一对璧人的貌合神离,更不可能这样去恶意揣测,只会感叹于超越国界的爱情。而埋在平静表面下的隐雷,就藏在德尔森的联系人名单里。 当晚沧沐入睡后,德尔森一个人来到监控室。四片屏幕全方面地展现着沧沐的卧室,红外线的视线下,沧沐正安然入睡。 德尔森拿出手机,翻到某个号码后停了很长时间,才不得已拨通了它。短暂的拨通声后,对方接了电话。 “怎么了卡蒂奇?沧沐又吵着要回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谷沣家族的首领,崔伦狄。 这是德尔森对沧沐隐瞒的最大的、最不可饶恕的、最令人发指的秘密。 不等德尔森回话,崔伦狄又说:“连着两次出事了,再来这招就不好办了吧?” 德尔森面色一凝,言语间染上怒意:“第二次不是我弄的,严格来说第一次也……” “什么?不是你?不会吧!那第二次是哪个蠢货干的?敢袭击你,卡蒂奇的首领?” “还在查。”德尔森不耐烦地说,崔伦狄夸张的语调令他烦躁。 “那你今天什么事?不会真的打算让她回来吧?话说上次你也是认真同意她回来的?” “……她的心不在这里,我不能拒绝。”德尔森如实道。 “唉呀我的大少爷啊!”崔伦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可不能心软啊!我们说好的,各取所需。女人跟业务不一样,有时候不能谈,必须来硬的,当她们发现没有希望、无法摆脱的时候,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了。” “我做不到。” 崔伦狄顿了几秒,无奈道:“好吧好吧,就算你狠不下心,也别让她隔三差五地打电话,我看她编故事也挺费神的吧?放她回来当然更不行啦,她回来了你以为还回得去吗?敬璃跟女儿分开那么久,舍得再让她离开自己吗?我也很难办的。” 听到这里,德尔森不禁讥笑道:“怎么,你也没搞定她母亲?” “我当然也不能轻举妄动啊,她忘不了沧晏,而且因为沧沐久久不回,没心思谈别的。”突然,他的语气轻快起来,“诶,不如这样,我跟沧沐说她母亲去世了,再跟敬璃说沧沐遭遇不测,你到时候寄几样沧沐的私人物品回来,断了她们的念想,怎么样?” 德尔森顿时觉得,崔伦狄比他还禽兽。沧沐的母亲是她活下去的动力,也是她拼命找机会回国的动力,要是知道母亲过世了,她一个亡命之徒会做出什么,显而易见。 ——不出意外,应该是杀了他,再被卡蒂奇的家族成员杀掉吧。 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呢,沧沐曾经对他抱持的杀意,只是当时她惜命,所以始终没能付诸行动。 不过他可以给崔伦狄寄沧沐的东西,他心疼沧沐,不代表也心疼她的母亲沉敬璃,那是崔伦狄该负责的部分。可惜,崔伦狄更加罔顾他人的感受,为了得到沉敬璃,他更加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甚至将他认为的横在其中的阻碍——沧沐——亲手送到了德尔森的身边。 得了吧。 德尔森露出苦笑,他俩同样卑劣,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怎么样啊卡蒂奇,这个办法行不行?”对面崔伦狄催问道。 “我可以给你沧沐的东西,但是明天你得跟她通个电话。” “这没问题,她说什么我信就是了。” “她可能要求和她母亲通话,你自己看着办。” 崔伦狄不屑一顾:“怕什么,她这么久没回来,敬璃病情不得加重啊?” “理由我管不着,我只管明天让她打电话。” “不是,我说卡蒂奇,你行不行啊,这么久都搞不定她?她是经验丰富了点,可能眼光也高,也不在乎你的什么首领的头衔,但也不至于不为所动吧?哄都哄不住?” 有点鄙夷的语气让德尔森气不打从一处来,声音也冷了八度:“跟你无关,谷沣的首领阁下。” “你怎么搞定她是跟我无关,但不能坏了我的事啊。卡蒂奇,说好了,你哄你的,我哄我的,她俩以后互不相干了。” 德尔森忽然起了困惑:“你完全可以尝试得到沧沐的母亲的青睐,然后获得沧沐的认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能接受沧沐带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跟你在一起吗?” “怎么不能?” 崔伦狄像是被他的回答噎到了:“行,你大度,你清高。但是,我不能。我不能接受沧沐,所以如果不是发现你对她感兴趣,世界上可能都没这号人了。” “你……”简直禽兽不如。 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孩子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只要她生的,就是她的孩子,既然喜欢她,当然可以连同她的孩子一并喜欢。就算不喜欢,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身为桑切兰人的德尔森无法理解燕代的思维方式,更不知道崔伦狄在介意什么,他甚至觉得崔伦狄如此狭隘只会令其陷入疯狂和极端,而忘了爱的本质。 他应该做的是排除对手,而不是伤害喜欢的女人。如今他最大的对手沧晏已经逝去,他还在担心什么呢? 可是德尔森又不禁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上。冲动之下送走了安德鲁的他,也在目睹沧沐为对方伤心流泪之后,做出了不可理喻的行为。 他和崔伦狄,没有本质的不同。 “我就打电话的事,给你提个醒,沧沐的东西过几天寄给你。”德尔森不想与他掰扯下去了。 燕代此时是凌晨三点左右,崔伦狄打了个哈欠,说:“放心,交给我,先睡了。”然后撂了电话。 监控屏幕里,床上的被子动了一下,似乎是沧沐翻了个身。德尔森去到她的卧房里,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他情不自禁地轻轻抚一抚她的面庞。 此时此刻,如此恬静,如此祥和,像一阵微风,吹平了心中所有的扭曲和起伏。 第五十九章 靠近的心 沧沐打电话的时候,德尔森没有刻意去听,反正对面那个人也不在乎她编的故事是真是假,是否合乎情理。 想起第一次允许她打电话给崔伦狄,他实在有些紧张,因为如果她的表现过于愚蠢,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她。不得不说,是她的识时务和睿智,以及永不妥协的坚持,吸引了他一步步深入愈发无法回头的沼泽。 然而她的这份品质,恰恰是崔伦狄疑心深重的缘由。他忌惮女孩的洞察人心,害怕她会看出他对她母亲的欲望,更恐惧女孩不认同他以后可能采取的行动,所以想除掉她,好叫这样一个角色永远消失在他的面前—— 一个呼之欲出的猜测冒失地出现在脑海,德尔森为此愣住了。它来得太过顺理成章,所以尽管深知可笑,他也不能轻易将其丢开。 但是假如盯上沧沐的是崔伦狄,他至于连他德尔森——卡蒂奇的首领——也一并拉进地狱吗? 过于荒谬,无法解释。 沧沐打完了电话,似乎有点困惑。崔伦狄相信她的说辞,没有试图寻找她,最开始,她感到轻松,因为可以避免事情变得复杂和麻烦,但现在,她起了疑惑。 他的心未免放太宽了吧?作为家族首领,怎么可能听不出她的漏洞,怎么可以如此轻信?如果他自认对前首领女儿没有细致关照的义务,把她交给母亲不就好了?可母亲的电话从来都接不通,崔伦狄又总是母亲生病不便接电话的那套说辞,虽然总共只通过三次电话,但三次,足够让沧沐觉得蹊跷了。 然而跟德尔森一样,沧沐也认为自己的生疑过于荒谬。再如何熟悉,崔伦狄都不是她的父亲,自然不可能像沧晏那样对她关怀备至,只是许久联系不上母亲,令她忧心如焚,她更想快点回国一探究竟了。 沧沐把手机还给德尔森,他此时也是一脸凝重,她顿时清醒了点。 不,他们的关系才刚刚起步,还不到时候。 德尔森接过手机,问:“说完了?” “嗯。” “走吧。”德尔森转手将手机交给迈克,然后牵过沧沐的手。他们今天去森林看梅花鹿。 再过一个月左右,桑切兰将正式迎来凉爽的气候,到时积雪将融化,新绿将发芽,部分暂缓的家族事务也将走回正轨,用来陪伴沧沐的时间将大大缩减,因此德尔森必须充分利用当下的时间。 对母亲的担忧在沧沐的面上添了新的忧虑,她的侧脸在这种忧虑下呈现出宁静的忧郁之美。德尔森大概知道她为何而忧郁,可惜他不能为她排忧解闷。关于崔伦狄和谷沣,他得先弄清楚一些事,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 到了森林,德尔森领沧沐径直去了踩好点的位置。距离这个位置不远处有一个梅花鹿的窝,他们到达的时候,梅花鹿妈妈正好带小梅花鹿在林中遛达,时不时吃一口新生的草和树芽。小梅花鹿紧紧地跟在梅花鹿妈妈身边,妈妈吃什么,它也吃什么,它还喜欢围在梅花鹿妈妈的腿边窜来窜去,毛茸茸的小耳朵动来动去,天真无邪的样子惹人心怜。 沧沐也不例外,在草木掩映的地方,她不敢轻举妄动,有意识地放慢了呼吸,生怕惊动了梅花鹿母女安逸的生活。 带着幼鹿的母鹿异常警觉,经常直起脖子,转动耳朵捕捉四面八方的动静。它锁定了沧沐和德尔森所在的方位,大大的黑眼睛深邃得像黑洞,突然它似是听到了什么,四腿一蹬,携幼鹿飞快地窜进了密林之中,只留下草叶沙沙。 目睹如此景致,沧沐被短暂地治愈了,梅花鹿的消失令她怅然若失,它们不亲近人的本能又让她欣慰。在观察它们的时候,她暂时忘记了人世的忧愁,抛却了杂乱的思绪,被大自然生灵的灵动和纯粹洗净了心灵,就连德尔森伸手搂过她时,她也没有产生抗拒,反而颇为自然地靠过去,仰头对他笑了一笑。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不厌其烦地带沧沐外出,去领略桑切兰各地的自然风光。两颗心渐渐靠近,不仅德尔森这么认为,跟随他们的人也有目共睹。 在德尔森的身旁,沧沐的神情和行为都不如以前那么生硬和不情愿了,偶尔的僵硬也更接近不习惯和不适应,而非出自抗拒;德尔森也收敛了强硬和独断,表现得更加体贴和耐心。双方都在为修复与彼此的关系而让步。 期间嘉内莉和莱克斯为不同的事情找过来一两次,都被德尔森以“暂时歇业”为由挡回去了。两位老友一个骂他“见色忘友”,一个骂他“业务怠惰还霸着沧沐”,但终归不过感慨一句:“他们开心就好。” 嘉内莉把这事给米兰达说了,米兰达晃着扇子,吃吃地笑,故意问:“你真不介意?” 嘉内莉耸耸肩:“无所谓。” “世界不是隔绝的,沧沐回去了也可以再来,德尔森也可以去燕代。” “德尔森不会放弃卡蒂奇的。” 米兰达秀眉一挑:“这你倒看得准。” 嘉内莉翻了个白眼:“卡蒂奇需要继承人,而沧沐,不可能和他结婚生孩子。” “他也可以选择一个没有思想只需要钱和家的女人。” “他不会。他会选择的要么是相爱的人,要么是合适的合作伙伴。” 米兰达从喉头呼出一声冷哼:“也许他比你想象的更无趣,或者,比你想象的更浪漫。” “什么意思?” 米兰达没有回答,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卡蒂奇正在面临危机。” 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嘉内莉撇撇嘴,不予置评。 “我最近在教温斯特经营她的学校,其中有个橡胶制品商老板的丈夫——对,他的夫人才是老板——跟她闲聊时说,他们的家的订单已经完全由卡蒂奇替换成了一个……一个什么家族,名字没听过不记得了,因为对方开价更低。” 嘉内莉不由得张大了眼睛:“怎么会……”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比我知道有人要谋杀德尔森更不可思议。” 事实的确如此,刺杀家族的首领远比夺取家族的业务更常见,也更简单直接。既然试图通过抢夺业务来降低卡蒂奇的影响力,削弱它的实力,说明那个来势汹汹的家族盯上的并非仅仅是“德尔森”,而是整个卡蒂奇家族。 米兰达走近嘉内莉,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说:“你也要多留心了。” “我留心什么?”嘉内莉不喜欢她的触碰。 米兰达发出一串轻灵的笑声,贴过去说:“留心看要不要换个风险更低的联姻对象,比如那个卢内奥家的‘正面例子’。” “莱克斯不是我的菜。” “这跟菜不菜没有关系,德尔森心不在你身上,要是连家族都日薄西山了,还有什么与他联姻的必要呢?再说了,若他真落得那步田地,你能赏给他一个情人的位置,都是莫大的恩赐了。” 嘉内莉下意识反驳:“他不会的。”她无法想象德尔森落魄失意的样子,他在她的心里永远倨傲,永远孤独挺立如茫茫雪原的劲松一般,哪怕经历风吹雨打、火烧虫蛀,他也依旧是孤傲的姿态,不会腐朽蜷缩,不会跪倒在地失魂落魄地乞求一份小小的馈赠。 ……嗯,不过稍微想象了下,好像也没那么不能接受,甚至有点爽。 嘉内莉没想到她的心理变化全然反映在了表情上,等她回过神来,米兰达已经笑倒在了沙发里。 第六十章 彼此的触感 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德尔森和沧沐的关系迎来了巨大的突破。 这天傍晚,德尔森和沧沐来到桑切兰最北的小镇,他们在小镇上最着名的餐厅吃了晚餐,然后到企鹅岛上的考察基地休息和等待——等待极光。 如果晚上极光没有出现,第二天也能在岛上看企鹅。考察队员对这里的企鹅观察了好几个月,已经十分熟知它们,种类、习性、经常出没的地点,全都了如指掌,德尔森相信此番体验一定不会让沧沐失望。 考察基地放满了专业设备和器械,包括望远镜和摄像机,还有一些检测用的器具。夜色渐渐深沉,久久不见极光,沧沐靠在德尔森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一名考察队员见她无聊了,建议道:“女士,我们先来看星星吧?”等沧沐打起精神答应后,这名队员拿起望远镜,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架上,先自己摆弄了几下,才招呼沧沐去看。果然她来劲了,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沉浸在璀璨的星空里。 德尔森站在两位女士的旁边,满眼都是专注看星星的沧沐。突然沧沐惊呼一声,指着天空,大喊:“极光、极光!”说着拉了拉考察队员,又扯过德尔森。 “就在那里!” 见德尔森还是看她不看天空,她急了,把他的身子往极光的方位扯:“快看呐!” 德尔森抬头看了看极光,很快低下头看她,见状沧沐抓着他的胳膊又用力摇了一把,他只得装作被司空见惯的极光吸引的样子。 这场极光持续了十几分钟,变幻了至少四种颜色。沧沐兴奋得像个孩子,感动地紧紧抱住德尔森的手臂,当极光消失了好一阵不再出现时,她颇感遗憾地靠在德尔森的身上,意犹未尽。 岛上零下几十度,考察队员担心把人冻坏,提议回屋里等,暖暖身子。三个人回到基地,迎面扑来的热气让沧沐意识到她已经冻僵了。考察队员送上热牛奶,然后跟其他队员去了工作室,留下德尔森和沧沐在会客室。 浓浓的暖意像一张又厚又软的棉被,包裹住睡意渐深的沧沐,她双眼干涩,就算还有极光,也撑不住了。德尔森拿开她面前的牛奶,说:“去睡吧,明天还要看企鹅。” 沧沐睡眼朦胧地点点头,德尔森上前扶起她,把她扶进了洗浴室。经过一番梳洗,沧沐居然恢复了点精神,出来时看到德尔森正在翻阅游览手册。她想了想,走去了他的身边。 “您在做什么,卡蒂奇先生?” “在确认明天的行程。”德尔森把游览手册举给她看,“这是队长建议的观看点。”沧沐接过来,翻开的这页是企鹅岛的地图,图上标了一个点,距考察基地不远。 沧沐随意地翻着手册,在德尔森的身边坐下,他们的肩膀和臀侧碰到一块儿,传递着彼此的触感。刚刚沐浴完的沧沐,面色红润,散发出沐浴露的香气和潮湿的气息,德尔森有些眷恋从她身上感受到的这些气息,所以任由二人如此紧靠,而没有选择保持距离。 过了几分钟,考察队员推门而出,说:“今晚应该没极光了,你们先睡吧,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出发看企鹅。”说完就又退回去关上门,估计这回不忙完不会再出来了。 轮到德尔森去洗漱,刚走了两步,沧沐突然叫住他。 “卡蒂奇先生!”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 德尔森面带疑惑,心中却装着审视。和沧沐一样,他也没有、更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安心,他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可能是演技,可能是一场梦。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阻止心底里的那份期待,更无法控制地为沧沐的靠近而激动到心发颤。 沧沐走近他,意外地流露出一丝羞怯:“虽然你不可原谅,但这些天我很开心。”她终于看向他的眼睛:“所以我想对你说声,谢谢。” 灯光下,她的眼睛明亮闪烁,她的面庞因主人正说着无所适从的话而泛起红晕,她的神态坦率又不忸怩,所有的所有,都这么刚刚好。 德尔森把沧沐鬓角的一绺头发拨到她的耳后,然后小心翼翼捧住她的一边脸。 沧沐轻微地躲了一下,但她终究没有推开他,而是注视着他的眼睛,越来越近的眼睛,后来,她闭上了眼。 温热的气息覆上唇瓣,德尔森的手移到沧沐的脑后,他托住她的头,细细地亲吻。他的另一只手伸向沧沐的腰际,随着吻的不断加深,这只手的位置不断向后和向下移动,而沧沐,都没有反抗。 一吻结束,沧沐把手搭在德尔森的胸口,低头喘气,似乎是因为羞涩而不敢看他的脸。德尔森抱住她,脸靠上她的头顶,似乎沉浸在幸福的宁静之中。 陪伴沧沐的时候,德尔森尽量避免被人打扰,但是林德联系了迈克,说他们获取到一个信息,想当面和首领谈谈,德尔森不得不放下出行计划,前往杰克一街。 到了林德的办公点,德尔森环视一圈,仍不见康敏,便知道他们仍未找到证实康敏清白的证据,他略感不快地坐下,道:“说吧。” 林德让手下的人都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了他、德尔森和迈克三人,在这种情况下,林德依然压低了声音,说:“老大,先前找到的那颗仿弹,可是仿的燕代的子弹?” “是。” “我的一名手下前两天去西区朋友家玩耍,他朋友住在棚户区,临近一座废弃的厂房。那天来了好几辆卡车,停在厂房附近,他和朋友躲在家中偷看,看到车上满是大箱子。几个不认识的人拆开货箱,箱子里装满了烟,他们满不在乎地把烟扔到地上,结果你猜从箱子里出来了什么?” 德尔森和迈克没有说话,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是武器!手枪、狙击枪、防弹衣……各种各样的武器。” 德尔森的脸色严肃起来:“看清楚是从哪儿来的武器了吗?” “这倒没有,箱子上也没有任何标识。” 这时迈克说话了:“西区不是卢内奥家族的地盘吗?有没有可能是他们的人?” 林德说:“问题就在这儿,箱子里作为掩护的烟,包装是深蓝色的,很可能是‘蓝日’烟。” 闻言,德尔森和迈克气息一凛:“燕代的烟。” 蓝日,燕代最具代表性的烟,为了与其他有名的烟草品牌区加以区分,蓝日的公司特意做了调查,并将包装设计成深蓝色。 以燕代的烟做掩护,说明连武器都极有可能来自燕代。 “那就不可能是卢内奥。”迈克喃喃道。 没错,因为卢内奥家族没有做燕代的烟草生意,反而是他们——卡蒂奇家族——经手了燕代大部分的烟草进口,而其中的蓝日,则主要和谷沣家族合作。 但是崔伦狄没有减少与卡蒂奇的订单量,也没有抬高价格,莫非西区的家伙是从别的途径引进的蓝日烟? 不,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武器。桑切兰黑手党可以获取走私武器的对象,在燕代,只有谷沣家族,因为谷沣家族就是靠唯一的私营武器制造商这个身份在燕代一家独大的。 事到如今,德尔森不能再忽视任何听起来荒谬的可能性,临走前,他对林德说:“继续观察,有消息立刻告诉迈克。” “是,老大!” 林德招呼手下开门,德尔森走到门口,回头说:“可以把康敏放出来了。” 林德一愣,随后笑道:“是!老大!” 第六十一章 短暂的甜蜜 冬去春来,积雪融化,阳光照在身上不再是毫无作用的冷光,而是暖洋洋的,能让人燃起对生活的向往。 沧沐洗漱完,刚换完衣服,女佣就来敲门请她移步用餐,由此沧沐知道了,德尔森仍然没有撤下监控。 他的心理防线还很坚固,她只能保持耐心,或者需要做点能加深信任的事。 就如那天在海上所承诺的,德尔森给了沧沐极大的自由,她可以随时出行,而不需要提前告诉他。当她一言不发地出门时,立刻就会有两名家族成员跟上,并且同一个人不会连续两次出现。沧沐据此猜测,应该是德尔森提前给他们下了指令。 至于独自出门后的去处,无非是商业街、公园、海滨,或者让司机自行决定。久而久之她发现,如果当天德尔森中午回不来,司机就会带她去远一点的地方,反之则只在东区闲逛。不过他总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找到有意思的小地方,比如少数民族装修风格的茶馆或者咖啡厅,比如品类丰富的跳蚤市场,比如各种幼崽嘤嘤啾啾的宠物店。 难熬的是,不论司机还是保镖,都不和她闲聊,只在必要时说话,或者为她翻译,她只能自娱自乐。 若是和嘉内莉出门,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沧沐没有手机,嘉内莉想约她,只能通过德尔森。知道是和嘉内莉一起,德尔森通常只安排一名保镖,而且嘉内莉十分聪慧,懂得如何制造和沧沐的二人空间——有时是加入了米兰达的三人空间——让沧沐能够舒缓心情,畅所欲言。 这不一有空,嘉内莉又约着沧沐和米兰达,到海滨的一间咖啡厅说悄悄话去了。这间咖啡厅提供类似包厢的房间,面朝大海的一面设计成透明的落地窗,坐在房间里的人可以欣赏到美丽的沙滩和海景。 嘉内莉特意选的这个地方,因为德尔森安排的人既能从外面看到她们,又听不清她们说话,沧沐还能掌握到对方的动态,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沧沐把她和德尔森的进展告诉了嘉内莉和米兰达,另外两人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没想到比预料的快。 “我以为你得考虑一两个月呢。”米兰达说。 沧沐苍白地笑笑,说:“等不起了。” 嘉内莉问:“发生什么事了?” 沧沐摇头道:“不知道,也许没有,但就是不放心。” 嘉内莉听出她说的是燕代那边,便换了话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沧沐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不常看见的神情,像是为难,又有点窘迫。嘉内莉和米兰达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往前倾了身子,用探寻茶余饭后谈资的情态追问:“怎么了怎么了,说来听听?” 一个是年轻气盛家业待继的小姐,一个是事业有成风韵犹存的夫人,偏偏都对别人的韵事感兴趣。 罢了,反正原本就打算向她们求助的。 “我想赢取更多信任。”沧沐说。 闻言,嘉内莉靠回椅背,略微思考后,说:“恐怕很难。” 米兰达也说:“确实很难。如果德尔森表现得相信你,那说明他乐意这样,而不是他真的相信你。” 沧沐耸耸肩,说:“相信我一定会背叛他,不失为一种信任。” 嘉内莉被逗笑了:“不能更有道理了!” 沧沐本来冷着脸说的那句话,这会儿也因为嘉内莉的笑缓和了表情,说:“现在的问题就是他不乐意,他连我愿意演给他看都不相信。” 米兰达无奈了:“你俩这样太奇怪了,我听着都累。” “您说对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更不知道这些天我和他到底在干什么。”沧沐自嘲地笑笑。 嘉内莉仔细地想了想,说:“别想太复杂,你是不是想问,有什么你可以主动去做的?” “我想问这个吗?”沧沐表示疑惑。 “那难道我知道吗?”嘉内莉反问。 嘉内莉的提问似乎提点了米兰达,她盯着桌上的茶点,闲适摇着扇子,说:“要不做点东西给他吃?” 沧沐更加困惑了,她从没下过厨。 米兰达继续说:“从吃东西这件事能够明显看出他愿不愿意相信你,值得一试。” 做吃的?这是个新奇的提议,沧沐此前从来没考虑过,但她觉得米兰达说得有道理,她的确可以从德尔森面对食物的态度看出他对她的信任程度。 说做就做。 与嘉内莉和米兰达告别后,沧沐回到卡蒂奇府。德尔森没在,估计还在工作。沧沐去了厨房,向厨娘表明了想给卡蒂奇先生做点心的想法,厨娘感到惊奇,不安地看向奉命保护沧沐的家族成员,他犹豫地眨眨眼,最终点了头。 老大没有禁止的,就是可以的吧。家族成员这么想道。 厨娘还是有点怀疑,但德尔森此前吩咐过,沧沐小姐想做什么都可以,那……让她做点吃的也没问题吧,于是她问:“沧沐女士,您想做点什么呢?我明天提前把食材买好。” “就……”沧沐还没想好,只好随口说了一样,“就小饼干吧。” 第二天德尔森出门后,沧沐跟厨娘一起去了集市,采购了一批鸡蛋、牛奶、面粉和巧克力。厨娘对沧沐有着十足的耐心,而且似乎对她为德尔森做点心的想法感到高兴。得知沧沐完全没有做糕点的经验后,厨娘决定手把手教她,她做一步,沧沐学一步。最后因为沧沐的不熟练,做出来的饼干奇形怪状,但由于材料用量和烘烤时间严格遵照厨娘的经验,味道倒还不错。沧沐把饼干盛进小篮子里,等待德尔森回家。 到了下午,德尔森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闻到一丝香甜的气味,自从母亲去世后,卡蒂奇府里很少出现这样的气味了,因为每次母亲做完点心,淡淡的甜甜的香味都会萦绕在家里好些时候。 德尔森经过书房,沧沐正坐在里面读书,她的面前摆着一小篮饼干。他不禁好奇地走进去,声响惊动了沧沐,她见了他,起身把小篮子提到他面前,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原来是她做的。德尔森想。 但他迟迟没有伸手。 果然如此。沧沐对此毫不意外,她知道他断然是不敢轻易吃的。 沧沐想到了一个做法:“卡蒂奇先生,你拿一块给我吃吧。”说着,坦然地注视着他。 德尔森神色一僵,知道沧沐看穿了他的担心,但作为卡蒂奇家族的首领,他不得不慎之又慎,便随手拿了一块喂给沧沐。沧沐边嚼边口齿不清地说:“样子做得有点奇怪,但是放心,味道还是很好的。” 有意不去提他的真实顾虑。 德尔森终于露出微笑,说:“该你了。” 一开始沧沐没明白他的意思,后来她反应过来,拿了饼干送到他的嘴边。 德尔森盯着沧沐,不放过她的每一处细微表情,但她姿态放松,面部松弛,拿饼干的手也没有颤抖,似乎真的只是请他吃她亲手做的东西。 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必须提防,德尔森在心里为此感到悲哀,也自认是咎由自取。 现在所有的果都是他亲自种下的因。 但至少,眼下,他可以享用短暂的甜蜜。 第六十二章 内心的坚守 沧沐以为,德尔森不喜欢甜食,或者说,她觉得他和甜食不搭。不是没见过他吃饭后甜点,但她不认为德尔森会特意吃甜食,所以当发现她做的饼干一天之内就被消灭光了时,她感到相当惊讶,当即决定,不管他喜欢也好,爱屋及乌也罢,她以后就做甜点了。 腻不死他。 还是厨娘深明大义,建议她做水果布丁。 “不容易腻。”厨娘笑眯眯地说,沧沐心虚地缩了缩头。 水果布丁做好后,沧沐送到德尔森的面前,他二话不说,直接吃了一大口,还喂给沧沐吃,那番景象,倒像普通的恋人了。 然而监控依然在进行,沧沐知道,她做的还远远不够。她也猜到了,怎样才算够。 一天,德尔森早早出了门,沧沐睡到十点多,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在看到窗外的景象后大吃一惊。 卡蒂奇府大门的门口,树下站着的,不是安德鲁又是谁?! 沧沐惊呆了,这时安德鲁看见了她,朝她直挥手,而她还是呆呆地站在窗前,丝毫没有想过要躲避来自他的久违的热情 安德鲁的到来,让沧沐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德尔森的暴力本该刻骨铭心,而她,却像个恋爱中的女孩,在他的怀抱中、他的温柔面具下,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 沧沐不觉心中一痛,但她希望不要有人点醒她,更希望安德鲁不要再被卷入其中。她继续在窗前往外看了一会儿,装作对安德鲁视而不见,然后合上窗户,拉上窗帘。十分钟后,她坐上德尔森为她留的轿车,依旧没看安德鲁一眼,绝尘而去。 沧沐的种种行为,安德鲁看在眼里,纳闷在心里。他怀疑是德尔森耍了手段,迫使沧沐不得不变成这样,又或者……发生了他最担心的事,即沧沐的“倒戈”——在残酷现实的敲打下,她终于妥协,成为德尔森的情人。 也许相较而言,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可安德鲁知道,如果沧沐真心觉得好,当初又怎么会回应他呢?她一定有逃离的想法,只是一直苦于无人理解和帮忙。 可惜他被调离了雷约克,连绵薄之力都尽不了。横吉斯的警署每天给人安排得满满当当,不得一刻闲,这次他休假回来,既是为了看望父母,也是为了确认沧沐的近况。 而她的反应,令他费解且心痛,可他不想就这样离去。如果沧沐果真接受了命运,他只得祝福并祈祷德尔森能永远保护她和爱惜她,如果不是…… 安德鲁在心里重重地叹息。 如果不是,又能怎么样呢?必须承认,他宁愿沧沐自我麻痹并委身于德尔森,也不愿她清醒地在卡蒂奇家族的牢笼里痛苦。 他没有守护她的力量。 拖着沉重的步伐,安德鲁去到商业街,打算买晚饭的食材。他在街上慢慢地走,街边一辆轿车按下了车窗,喊住了他:“喂。” 这一声很没礼貌,安德鲁翻着白眼回头,想一睹无礼之人的尊容,却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僵住了。 是德尔森·卡蒂奇,他想干什么! 德尔森从车上下来,和安德鲁一样少年气未脱的面庞,差不多的身形,却环绕着比同龄人更森冷的气息。安德鲁不禁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有人说看到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德尔森微微扬了扬嘴角,“回来干什么?” 质问的语气激起了安德鲁的抗逆心:“跟你有关系吗?” 德尔森的眼睛闪了一下:“哦,你父母住在雷约克。” 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安德鲁立刻说:“据我所知,我没有招惹你吧,就算我无意之中冒犯了你,也跟我的父母无关。” “冒犯?”德尔森忽地笑了,“你是没有冒犯我,但是你影响了我和我的未婚妻的关系。” “未婚妻……”听到这个词的瞬间,安德鲁一阵恍惚。 德尔森敛了笑意,接着说:“所以有件事我想问清楚,你去我家门口做什么?” 安德鲁仿佛被雷击中一般,切实感到了战栗。他无能为力,也不自量力,之所以到现在还安然无恙,完全是德尔森不计较,但他现在要计较了,因为沧沐是他的未婚妻了。 见安德鲁脸色惨白,半句话说不出,德尔森又笑了。生活给这小子扎扎实实上了一课,他终于懂得了不要鸡蛋碰石头。 “我知道你曾经很关照我的未婚妻,她至今心存感激,不如明天来我府上坐坐,相信她也会高兴的。”德尔森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没等安德鲁答话,就坐上轿车离开了。 安德鲁仅存的勇气在与德尔森接触之后消失殆尽,现在的他,只想赶紧逃离,离得越远越好。 沧沐傍晚回到卡蒂奇府时,德尔森已经在家了。他们在餐桌前落座,边吃晚餐边闲聊。 冷不丁地,德尔森提起了安德鲁。 “我今天在路上碰到一个人,猜猜是谁。”德尔森卖起了关子。 “卢内奥先生?”她发誓,这真是她的第一反应。 德尔森的手顿了一下:“是时候关注你脑子里出现莱克斯的次数了。” “我能想到的也就他和嘉内莉了,但是我刚从嘉内莉那儿回来,你碰到的,除了卢内奥先生,没别人了吧。”沧沐不急不忙地说。 “嘉内莉啊……前阵子还是‘查克斯小姐’呢。你什么时候能叫我的名字?” 沧沐忽略了他的问题,问:“你到底遇到谁啦?” 德尔森盯着她看:“以前在这附近巡逻过的那个警员,安德鲁·奎,你有印象吧?” 听到那个名字,沧沐几乎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颤,她不敢看德尔森,装作正在认真地切肉,随口应道:“嗯,记得。” “他从横吉斯回来了,我邀请他明天过来坐坐。” 沧沐又感到一阵寒意,仿佛全身的血液正在慢慢凝固。挣扎了一会儿,她问:“为什么?不过一个小小的警员?” 德尔森温和地笑道:“因为他曾经为你排忧解闷,我以为你会想当面表示感谢,毕竟他走得太急了。” 他在试探她,也在要求她,她必须和安德鲁正式告别。 沧沐不知为何,鼻头有些发酸。 安德鲁于她,好比一种象征,一种内心的坚守,若彻底放下他、遗忘他,她的心中也会失去坚守的一部分。反过来也是一样,当她放弃了某种坚守,自然而然地,安德鲁的存在也会从她的心里淡去,她会成为并不想成为的人,投身到并不愿做的事情上。 但孤立无助也没有任何力量的普通人,谈何坚守?她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活下去,骗取或者利用德尔森的信任,回到她的祖国燕代。为此,她必须放弃曾经支撑过她的人,尘封那段灰暗中带来了光的记忆。 她别无他法。 “我知道了,正好明天没有出门的计划。”沧沐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开始往嘴里填塞食物。 德尔森的笑容逐渐褪去,但他不想重蹈覆辙,便将阴暗的情绪硬生生压去心底。 第六十三章 彻底的告别 这一夜,沧沐睡得很不安心。想起卧室里有监控,她不敢频繁翻身,以免被发现她在心神不宁。好不容易在接近凌晨四点的时候小睡了一会儿,结果八点多又没来由地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等待安德鲁的期间,沧沐也惴惴不安,她无法预见见面后对方的反应,更不知道今日的会面将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她总觉着在德尔森的心里,安德鲁这事儿还没有翻篇。 哎,那个傻瓜,一别两宽多好,还跑过来干嘛呢。 沧沐有点嗔怨他,但又不能全怪他,因为她的期望和举动助长了他的行为,而现在她却希望他当机立断地放下,别再节外生枝,这怎么可能呢? 上午十点半左右,安德鲁出现了。他穿着制服,拘谨地和德尔森以及沧沐打招呼,通常情况下,男性宾客可以对女主人行吻手礼,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只向沧沐点头示意,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德尔森吩咐佣人倒茶,安德鲁说:“我就不喝了,一会儿要赶车回横吉斯。” “是吗,我的朋友?”德尔森的声调毫无起伏。 “是的,非常感谢您邀请我,我也很高兴看到您和……贵夫人精神矍铄。”说到“贵夫人”这个词时,安德鲁的嗓子突然发干,不禁咳了一声。 沧沐感到自己的嘴角和面颊抖动了一下,几乎要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了。 贵夫人,讽刺又可笑的称呼! 通过安德鲁夸张的用词和过分的疏离,沧沐算是看明白了,德尔森早就就这次会面给他提过醒了,她根本是在庸人自扰。 就这样吧,既然都打点好了,就陪他们演下去吧! 沧沐本想笑着送安德鲁离开,可是在他转身之后,她的胸腔突然爆发出剧烈的抽痛。泪水汩汩流下,看不清他远去的背影,耳边嗡嗡闷响,听不见送别的声音。她迈出会客室,埋头往自己的卧室快步走去,只想赶紧安静地哭完然后恢复原样。 就在离卧室只有不到十步之遥的地方,身后一股巨大的蛮力扯住了她。沧沐把头歪向墙的一边,回避与他对视。 德尔森拽得很紧,紧到仿佛要握断她的手腕,但是此时的沧沐却连这样的疼痛也感受不到了。 “你怎么了?”德尔森的声音有些扭曲,像强压着极大的怒气。 沧沐只能摇头,因为只要一说话她绝对会溃不成堤。 “我在问你怎么了!” 德尔森强行把她的身体掰过来按到墙上,然后用一只手捧起她的脸,她的脸憋得通红,流满泪水。 他眉头紧皱,自嘲地轻笑了一下,凶狠地看着她,却又露出悲伤的神情:“你在哭什么呢?” 沧沐一言不发,她还能说什么?她在为另一个男人的离开而伤心,而哭泣,铁证在前,她还能找什么借口呢? 有什么做法能够平缓这种境况?有什么是德尔森希望的吗? 他怒气当头,为她为安德鲁流泪,也为她的心仍然对他表示拒绝。他安排这场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好好同安德鲁、同那段连表面的异心都那么明显的过去道别,所以他早该预料到她不会愉快。 ——离开安德鲁,投向我吧。 突兀的想法破土而出。 是这样吗?是这个意思吗?他是如此希望的吗? 沧沐面上流着泪,内心却平静了许多。德尔森气得攫住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沧沐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垂下眼帘,身子一倾,投进了他的怀里。 这下,就是彻底地告别了——向那个怀抱天真幻想的、永不屈服的自己。 靠在德尔森的怀里,她哭出了声音。 当晚,沧沐和德尔森睡在了一起,是她主动找去德尔森的房间的。同个夜晚,德尔森下令撤销了监控,并宣称沧沐可以出入卡蒂奇府的所有房间而无需任何人员陪同。 床单上留有德尔森的余温,他早早起身外出了。沧沐轻轻抚摸着床单,猛然爆发出一串神经质的短促笑声。 太可笑了,原来睡没睡过还真是他决定要不要信任她的标准啊?!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恋爱史,什么时候她跟人睡过就对他从一而终了? 不过有一点不亏,这家伙当真是个处男。 卡蒂奇家族首领的第一次是她拿走的!这破事她可以吹十年! 嗯,那也得等成功回国以后再吹了,否则她哪有心情窃喜这种事? 沧沐也没有掉以轻心,因为德尔森绝对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人物。他之所以把两人之间发生身体关系作为一个“里程碑”,很可能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和她一样,也许他也开启了下一个阶段的行动。 尽管一直在用理性去掐灭一些联想,但沧沐还是难以抑制地认为,她和德尔森虽目标不同,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现在的她心猿意马,但到达终点之后,很可能会发现,他们居然殊途同归。 但是目前沧沐还毫无头绪,手头的资料不足以协助她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德尔森说过所有房间她可以畅行无阻,沧沐便兴冲冲去了他的办公室,发现门口有人守着,只好装作路过,败兴而归。 就算德尔森料到了她的企图,她也不想过早地暴露,要么趁无人看守时再去,要么再缓一些时候,又或者……继续用循序渐进这一招?比如趁德尔森在办公室里,进去坐坐,旁听他谈公事,随意翻看他的文件,挑几个感兴趣的内容问东问西,这样一来二去,不仅可以知道德尔森的禁忌在哪里,也能让他和看守习惯她的出入,并且因为对卡蒂奇的一些业务生了兴趣,为了多加了解而只身前往办公室也是情有可原的。 心中这么计划,沧沐也的确这么付诸行动了。结果当然是顺利的,真心也好,作戏也罢,德尔森表现出的,就是无所谓沧沐在做什么,其他人也无需介意她的存在。渐渐地,卡蒂奇府上上下下几乎认定了沧沐是地位仅次于德尔森的人物,除非德尔森下令,否则没有人能阻拦她。 要是以前,迈克或许会衷心为他的首领感到欣慰和高兴。可是就连他,再怎么迟钝的他,都多少察觉了沧沐和德尔森之间关系的不一般。 德尔森看上去心满意足,有沧沐的地方,他周身的气息就十分柔和,面上也难得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但是他的目光总是深邃而忧郁,那情状,跟沧沐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似的。 而沧沐,虽然看着幸福地依偎在德尔森的身旁,总是去他在的地方,比之前话多了些,更自然地分享起她的想法,但眼神缺少温度,总给人一种不真诚的感觉。当德尔森不在府里的时候,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想他,也不关心他,只有他回来以后,她才像启动了某个程序一样,成为一个贴心而殷勤的恋人。 莫非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恋爱? 迈克百思不得其解。 第六十四章 异常的卢内奥 “我跟德尔森睡了。” 沧沐平心静气地陈述了这个惊人的事实。 嘉内莉刚入口的茶差点被她喷出来:“也太快了吧你们!?” 好在米兰达不在,不然又要听她说些屁话了。 不巧的是,沧沐担任了这个角色:“你还真不在意啊。” 嘉内莉狠狠地翻了个白眼:“闭嘴吧。” 这件事后,沧沐和嘉内莉的亲密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秘而不宣的轻松感笼罩了两位异国的小姐。两个人都惊讶地发现,德尔森正在从话题里消失,她们越来越多地谈论自身,比如两个人都喜欢旅游,喜欢体验新奇的生活,喜欢自由快活,喜欢接触各种各样的人。 “其实我对你母亲的部族很感兴趣,他们从森林里诞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汲取森林的养分,又将自己馈赠给森林。”沧沐兴致勃勃地向嘉内莉表达她的敬仰之情,嘉内莉则深深地凝视毫不矫饰的她,心情也随她而激动澎湃。 “是的,以前我最高兴的就是假期能去外公家住上一两个月,但是接下父亲的部分事业后,很难有这种机会了。”嘉内莉不无遗憾地说。 “现在多久回去一次?” “闲下来想到了才去,而且那里……自从开发以后,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如幻如梦了。” 沧沐理解了,类似的问题也发生在燕代的一些开发项目上。不管自然环境和当地文化的保护方案做得多么好看,实施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困难,最终导致无法实行,并且一旦开发完成,事态的发展也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的。 心里头感到惋惜,沧沐握住了嘉内莉的手。 在卡蒂奇府里,沧沐越来越随心所欲,但她同时,又有意识地做出一些可以获取更多信任的举动。 比如看电视时,她会邀请府里的一个或两个人陪同观看,常常是迈克,有时是随机的家族成员或者女佣和执事,看的也多是电视剧、电影、娱乐节目等无伤大雅的内容。 又比如她只在德尔森看得见的时候阅读新闻报纸,只向他询问跟卡蒂奇家族有关的事情。 此外她绝口不提购买电脑、手机等能够自由浏览网页的电子产品,闲了就看书或出去晃悠,德尔森回来了就贴在他的身边。 每次和德尔森亲吻、亲热的时候,沧沐都很佩服自己,明明不久前还全身心抗拒,他碰一下都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如今却能连自己都感到可恨地向他委身。 她对德尔森越发熟悉,有时他靠过来亲昵地抚摸她的肩膀,或者投过来一个柔情的眼神,她就知道他想要什么。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任何只有他们俩的时候,卧室、办公室、图书室,甚至车库。 沧沐无论如何不愿相信,在这个雪霜一样的男人的身体里,居然掩埋了比石油的矿藏量还要深厚且巨大的欲望。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做的过程中,他始终以沧沐的感受为优先,极力试图使她快乐。 他大概对她真心有点感情,又可能是因为家教比较好,被教育性不能只满足自己,也要力求满足对方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个大混蛋,但至少这方面比她交往过的男朋友们有耐心多了。 抱住覆在她身上的德尔森,沧沐朦朦胧胧地想。 就是累点,因为和他总是要花很长时间。经常是她累了,想快点结束,而德尔森还在努力,只有看出她兴致不高了,他才会加快速度。 对沧沐来说,性不是什么新奇玩意儿,既不代表感情的进一步升温,也不代表自我的交付。它像甜点,可有可无,想吃的时候吃一点,不喜欢或者吃腻了就不吃或是换一种口味。 如果德尔森能早点厌倦把她抛弃不顾就再好不过了,她就当在桑切兰碰上了一场艳遇;但如果他以为多少可以凭借他的体贴和技巧把她留下来,那就有得周旋。 几个星期过去,沧沐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卡蒂奇家族的许多业务被大部分合作家族分了零零散散的一星半点给新兴的家族,只有与岱卜西家族和谷沣家族的业务没有受到影响。 这个结果沧沐能理解,因为崔伦狄的性格相较父亲更谨慎,再说与卡蒂奇家族修复关系已经费了好一番功夫,轻易转移交易对象有损双方的利益。 可是德尔森对此却没有多高兴,反而有点疑神疑鬼,沧沐觉得他不怎么相信崔伦狄。 不过她的关注点不在这里。 越来越大胆之后,沧沐甚至翻起了德尔森卧室。第一次进他的卧室时她就发现了,房间里摆了一个乌檀木的书柜,不透明的柜门关得严严实实。德尔森没说过她不能翻,尽管在她面前,他也极少打开这个书柜。 沧沐可不管,趁德尔森外出,她进了他的卧室,关上门,在书柜里东翻西找。她把文件和书籍按照原来的摆放顺序摆到桌上,粗略地一份份翻看,然后,她看到了一份统计表,上面列了各大家族近两年的交易情况,其中有个家族数据非常打眼。 卢内奥家族。 表上的家族有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是在这两年间把小部分业务逐渐从卡蒂奇家族转向新兴家族的,卢内奥家族也不例外。奇妙的是,卢内奥家族的业务转移于今年下半年大量增加,时间点刚好是德尔森的母亲去世之后,不仅如此,卢内奥家族也是唯一一家突然扩大了与谷沣家族的交易量的家族,还不止在一个领域。 因此比起崔伦狄,她更在意卢内奥家族的变化,也由此她想起来,莱克斯·卢内奥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前来拜访过德尔森了。 对嘉内莉,他也一视同仁。 “我也好多天没见着他的影子了,约他也不出来,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嘉内莉说。查克斯不是黑手党发家,主要做地产开发,具体内情她也不了解。 米兰达只用饱含深意的眼睛瞅了瞅两位小姐,默不作声地喝茶。 沧沐转向米兰达:“克里切夫人,您也不知道吗?” 米兰达摇摇扇子,说:“我跟温斯特几乎都在她的小别墅见面,而且她最近醉心于自己的事业,丈夫儿子都顾不上了。”说完,她顿了顿,纠正道,“不,顾不上的只有丈夫,至于儿子,她想顾也顾不了,说连着好几个星期早出晚归了,跟他父亲一起。” 听了以后沧沐若有所思,忽地听米兰达问:“你呢亲爱的,你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吧。”沧沐随口应道。 米兰达咯咯地笑起来:“还是那样?你可是睡了德尔森的人呀。” “如果可以,我宁愿不睡。” “不是很好吗?你不会后悔的。”见嘉内莉不感兴趣,米兰达继续无所顾忌地说。 “托您的福,已经后悔了。” 米兰达用扇子敲敲沧沐的肩头,嗔道:“贫嘴。” 然而沧沐的整颗心都在异常的卢内奥家族上,她有点猜到了这份异常意味着什么。 第六十五章 反常的德尔森 疾驰的黑影在逐渐融化的雪路上前行,德尔森望着车窗外发呆,脑中反复回想起与莱克斯的对话。 “我要去燕代了,德尔森。” 莱克斯坐在长椅上,长椅后是卡门青夫人打理的花园一隅,现在还是光秃秃的,新绿尚未冒头。 “去那儿做什么?” “一段时间而已,和谷沣家族谈生意。” 德尔森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说:“正好,有件事想拜托你。” “你说。” “替我看看谷沣家族到底在搞什么鬼。” 莱克斯笑道:“我哪看得出这些?” “不用刻意调查。你知道沧沐的母亲吧?她叫沉敬璃,崔伦狄想要她,又嫌沧沐碍事,就把沧沐送给了。” 莱克斯呆了呆:“居然有这样的内情。” “沧沐好几次打电话给她母亲,都打不通,只能转而打给崔伦狄,通过他了解沉敬璃的情况。” “这有什么问题?崔伦狄当然不希望她们接触。”莱克斯插了一句。 德尔森没有在意,接着说:“但是我想让沧沐安心,就建议崔伦狄录一段沉敬璃的视频,这样既能避免她们直接接触,又能展示沉敬璃的精神状况。” 莱克斯接道:“可是他拒绝了。” “是的,我还想了另外几个类似的方法,他都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和回避,我怀疑发生了什么事。” 莱克斯明白了:“所以你想让我顺便看看,那位叫沉敬璃的夫人到底怎么样了,是吧?” “最坏的情况,是否还活着。” 窗外突然光影绰绰,卡蒂奇的车辆正穿越一片树林。德尔森回过神来,头摆向车内一侧,闭目凝神,然而汹涌的猜忌的浪潮一波接一波,难以自抑。 莱克斯,你可千万别……! 六岁那年,在新年音乐会上,卡蒂奇的德尔森结识了查克斯的嘉内莉和卢内奥的莱克斯,三个小朋友里,嘉内莉最活泼也最主动,莱克斯矜持和礼貌,德尔森则明显不擅长交新朋友。 后来,他们进了同一所学校,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就此成了好朋友——长大以后,三个人才后知后觉,从来不存在什么巧合,一切都有家族在背后运筹帷幄。尽管如此,他们的友谊也没有受到影响,因为在他们的世界,与利益深度捆绑的情谊往往更加坚不可摧。 同时,也更容易朝夕之间改变。 德尔森没有天真到认为他们的友谊能够亘久弥新,永无背叛,但在当前的时刻,在卡蒂奇显然受到针对、连谷沣家族都行迹可疑的时刻,卢内奥家族此举无异于在他背后又悬了一把刀。 要知道,以前卢内奥家族,可从来不和谷沣家族往来,哪怕在谷沣家族和卡蒂奇家族闹僵的那几年,也未曾想过要拉拢谷沣家族。 德尔森心事重重,猜忌和心痛同时在心头翻涌。他第一时间奔向沧沐的房间,想向她求得安慰,却不见人影。厚重的疲惫感瞬间压到了身上,他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阴沉地走去自己的卧室。 打开门,他看到了此刻全世界最治愈的一幕。 屋里静悄悄,在夕阳柔和的光照下,洒满暗色渐浓的橙红。热烈的橙红里,他的床跟在戏剧里似地引人遐想,而床上,正躺着能疏解他的郁结的人。 德尔森的世界又明亮了。他发现了自己心境的变化,对此,他慨然又绝望。他放轻步伐,目不转睛,直到那人近在咫尺。 沧沐躺在整张床上,没有盖被褥。由于今天没有出门,她仍然穿着睡衣,衣领宽松,开口滑到胸前,露出了浅浅的沟。睡着时,她的神情放松但也严肃,体态自如但——在德尔森的眼里——也充满诱惑。她像一条对危险毫无察觉的爬上岸休憩的人鱼,而他德尔森,不是带给她爱的王子,不是保护她的骑士,而是不择手段极尽能事掠夺的海盗。 海盗又怎么样? 德尔森抽出她按在手下的书,摸上她的胳膊。 就算是我是海盗,你也已经会主动进入我的房间,躺在我的床上看书,会看到累了不加防备地睡着,会—— 在他的摆弄下,沧沐醒了,没等她看清身旁的人是谁,就被淹没在雨点般的亲吻和波纹般的爱抚中。 ——会在我激烈地表达爱意时瘫软在我的怀中,更会在情至浓时主动索求。 德尔森的一时兴起导致他和沧沐错过了晚餐,然而沧沐没有饿意,德尔森便吩咐佣人做点水果三明治送来房间。沧沐察觉他有心事,提出和他一起沐浴,在雾气氤氲的浴室里,他们又做了一次。德尔森环抱着她,又亲又蹭,似乎总不能满足,不愿意撒手。沧沐想起到卡蒂奇府没多久的时候,德尔森带她进过一个小房间,在那个封闭的小房间里,他也是这样爱不释手地抱了她好久,而自从有了肌肤之亲,他更是肆无忌惮。 这算是对她有所依赖了吗?亦或,不过是在贪恋一个无从背叛他的人的体温呢? 沧沐掰了掰圈在她胸前的手臂,无奈地问:“洗好了吧,德尔森?”德尔森的身体又湿又热,他的下面还摩擦着她,这么下去只会没完没了,她有点烦了,不想继续了。 “我饿了,想吃东西了。”沧沐仰头靠进他的颈窝,细侬软语道。 德尔森又抚摸了她一会儿,这才放手,替她擦拭身体。每擦干一处,他都要恋恋不舍地印上亲吻,推都推不开。 “别、别这样了,我们快点出去吧!”德尔森刚擦干她的脚,沧沐慌忙跑出了浴室。 她觉得他今天有点不正常,而他的不正常,恰恰证实了她的部分猜测。 卢内奥先生的家族,极有可能正在背叛卡蒂奇家族。德尔森的反常,不出意外,八成与此有关。 回想起看过的资料,无意间听到的汇报,报纸上的新闻,还有嘉内莉和米兰达的交谈,沧沐突然想到了一个词。 众叛亲离。 原因她不清楚,背后的利益纠葛她更不懂,她只知道卡蒂奇家族正在经历这样的时期——也是她逃跑的最佳时机。在德尔森为家族事务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她的逃离也许会给他带去一点麻烦、一丝烦乱,甚至可能引来他的咒骂,咒骂她的欺骗和落井下石,但相较而言,反而是不足为道的小事。他必须打理好卡蒂奇家族,清理叛徒,重修遭到背离的关系,才抽得出身找她算账。 最好在那段时期,他能意识到她对他毫无用处,不值得他倾注感情和浪费时间,并就此放弃跨国报复。主要是放弃报复,她知道遭到黑手党报复的人下场将多么惨烈,希望德尔森不至于那样不近人情。 五分钟后,德尔森也在卧室出现了。他又依恋地从后面抱住了坐在沙发上吃三明治的沧沐,着迷地亲吻她未干的头发。亲昵的动作叫沧沐有点头皮发麻,她赶紧抓起另一个三明治举到他的面前:“吃点东西吧。” 德尔森没有用手去接,而是伸头咬了过去。吃下第一口后,见沧沐不满地收回了手,他才终于老老实实在她身边坐下,安安分分地吃起三明治。他的头发也是湿的,一颗水珠滴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水珠反射着灯光,滑落的轨迹犹如一道在脸上刻下的伤痕。 沧沐的心中有些触动,她不禁抬手擦去了那道水迹,德尔森却以为她好玩儿地摸他的脸,捏了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要是以往,沧沐估计会故作嫌弃地甩开,但这回她承了他的意,继续抚摸他的脸,像在安慰一个失去了朋友的小男孩。 第六十六章 小小的漩涡 卡蒂奇家族计划在山弗罗举办的餐会一拖再拖,终于在二老板怀安·卡蒂奇的精心组织下举办了。这次餐会旨在联络卡蒂奇家族与各合作方的感情,为友好家族提供拓展业务、共同发展的平台,因此哪怕是平日不爱穿金戴银的德尔森,也在怀安的劝说下,扎扎实实地打扮了一番。 “帅小伙怎么穿都好看。”怀安盯着面如雕塑、身姿如松的德尔森,微笑道。 德尔森瞅了眼比他高出半个头、样貌更精致的怀安,没吱声。他摆动手臂,较为舒展地整理了领带,问:“她们呢?” 怀安的笑意开始意味深长:“别急,准备好了安琪儿会来告诉我们的。现在你要做的,是去会场露个脸,聊几句,再回来。” 这是最恼人的环节,尽管德尔森足以应付,但他想先看到沧沐盛装的样子,而一旦去了会场,很可能就不只是说几句话的事了。 和其他人一起眼见沧沐登场,想想就不快。 但是作为首领,德尔森别无选择。他来到会场,引来许多人或亲热或拘谨的招呼,其中最无拘无束的,自然是岱卜西的首领蒂娜了。她正与一名古玩品鉴家聊得起劲,见德尔森出现了,便和古玩品鉴家一起见了这位餐会的举办人。 查克斯家族派了老查克斯和嘉内莉出席。 “母亲生病了,不便出远门。”嘉内莉解释说。 德尔森向她行了吻手礼,然后对老查克斯说:“祝愿尊夫人早日恢复健康。” 接下来,德尔森又随意地同一些友好的朋友打了招呼,问候了几位新建立起密切联系的伙伴。离场前,他最后一次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全场,还是没有看到半个卢内奥家族的人。 已经露骨到连场面上的应付都懒得做了吗? 这时德尔森想起来,父亲去世后,坎顿·卢内奥就一直不怎么待见他,并且减少了亲自出席卡蒂奇家族举办的宴席的次数。他的妻子温斯特身体一向不好,因此往往出席的,就只有莱克斯一人。 如今,连莱克斯也不在了,去了那个曾经与卡蒂奇友好如今却在德尔森的怀疑名单上的谷沣家族。 德尔森站在无人关注的阴影里,遥望被流光溢彩涂满全身的人们,遥望充满了人们的欢声笑语的会场大厅。有那么一刻,他仿佛听见人的笑谈变调成魔鬼的怪声,府邸的墙柱化成脆弱的沙尘,闪亮的大厅绚烂成泡沫般的幻影。 眼前忽地闪过沧沐的脸,却只是加重了德尔森此刻的幻灭感。 是啊,就连她的感情,也是虚假的。 他得到了她的身体,得到了她的虚情假意,而当他失去了在桑切兰拥有的一切,她会不会成为击溃他的最后一击? 突然的窒息感侵袭了德尔森,他握紧了手,太阳穴边上的青筋被压抑的情绪逼得暴起。 “德尔森?” 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把他从短暂的黑色沼泽里拉了起来。微弱的灯光下,德尔森看到了沧沐的身影。她身着浅绿色的露肩纱裙,胸前别了一枚天鹅状的珍珠胸针,脖子上戴了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头发临时烫卷梳了起来,缀以少许水钻发夹,耳畔露出来,一对珍珠吊坠耳夹摇曳着,发出素雅的光。 她朝他走去,伸出手理他的头发,问:“怎么了?” 像个小小的漩涡,原本毫无威胁可言,可因为他不想摆脱,所以任由自己被卷得更深。 德尔森握住沧沐的手,在她的手腕处印下一吻。他还不知足,把她拉近了,低头试图亲吻她的锁骨处,果不其然被推了出去,紧接着传来沧沐气急败坏的声音:“干什么呢,这么多人!” 她眼睛都瞪圆了,却没忘压低音量,以免引起关注。 在崩溃之前,我们谁都不能破坏这摇摇欲坠的沙尘王国。 对吧,沧沐? 德尔森露出微笑,抬手让沧沐挽他的胳膊。沧沐嘴里嘟嘟囔囔,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不许动手动脚之类的,但还是配合他一同入了会场。 假如卡蒂奇拥有一位女主人,那么她将和德尔森一同站上搭好的台子上,一起向大家致辞。可沧沐并非此种身份,她把德尔森送上台后,便退回到人群之中——这是怀安趁德尔森不在时特意向她解释过的。沧沐巴不得和卡蒂奇夫人这一角色割席,自然欣然照做。众目睽睽之下,德尔森只得随她去。 只是他没想到,不仅致辞的时候他是一个人,餐会正式开始以后,他还得一个人应付不断涌到他身边的宾客。 沧沐端着一杯果汁,站在一根粗粗的圆柱边,满意地看着远处抽不开身的德尔森,可惜怀安选的这块场地只有一层楼,否则她定会仿照上次在嘉内莉家时那样,跑到二楼去避风头。 看了一会儿,沧沐歪过身子喝果汁,猝不及防撞上怀安审视的目光。 怀安·卡蒂奇,德尔森的表哥,卡蒂奇家族的二老板,与妻女居住在山弗罗,非特殊情况一般不回雷约克的卡蒂奇府邸。他充分关注她和德尔森的关系,似乎对她可能成为卡蒂奇的女主人感到担忧,并为此总是用一种评委对待参赛选手的眼光看她。 下午换服装之前,德尔森被人叫了出去,留下沧沐和怀安在会客室里。就是趁这个时候,怀安提醒了沧沐她尚不具备在正式场合与德尔森并肩的资格,此外,他还向她坦露了心声:“我不相信你,你不爱德尔森。” 闻言,沧沐险些把刚入口的咖啡喷出来。 不是,这是什么秘密吗?谁都能看出来她不爱德尔森,只不过大部分人宁愿当睁眼瞎,因为他们同时也知道,德尔森心里清楚这个事实,而他跟金刚石一样坚硬固执,不管旁人如何言语,他定然不撞南墙不回头。 因此,沧沐倒希望多出点几个质疑她、否定她的人,最好在德尔森面前有点份量,能把他骂醒。 不过,她虽然没有因为怀安的话而感到受冒犯,但不满他只对她的“无爱”提出质疑,于是她冷笑道:“爱?尊敬的二老板先生,正好请教您一个问题,在您的眼里,德尔森爱我吗?” “当然,他显然过分迷恋你。” “哪怕我明确拒绝过他好几次,哪怕我疯了一样想法子回家,他都不同意,反而监控我,囚禁我。在您看来,这是爱,对吗?” 怀安没有回答,也来不及,因为德尔森不会让他和沧沐单独在一起太久。在德尔森推门而入的瞬间,沧沐即刻收起挑衅的眼神,装作经过怀安去拿首饰。怀安也心领神会,顺手抓起圆凳上的胸巾,折好放入胸口的口袋。 德尔森可不是傻瓜。 后来沧沐被怀安的妻子安琪儿招呼去另一边,德尔森把房门关上,问怀安:“你跟她说了什么?” 怀安顿了一下,说:“我告诉她,今天你上台发言的时候,她还不能和你站在一起。” “不可能。”德尔森当即说,“她不会为这种事对你产生敌意,因为这正是她想要的。”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怀安听了这话,也不禁神色一变。在他开口之前,德尔森又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与你无关。” 怀安摇摇头:“它关乎卡蒂奇的将来。” 德尔森注视着怀安:“我自有打算。” 至此,怀安也不便多言了。 第六十七章 空中的楼阁 沧沐和怀安隔了大半个宴会厅相对而视,直到悠扬的舞曲响起,安琪儿挽过怀安向他介绍起她的一位女性朋友,沧沐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无人关注的时光。 ……并没有,因为偶尔有人过来尝试与她攀谈,不过聊过几句以后,他们都在沧沐过于基础的桑切兰语下礼貌地告辞了。 只有一个人特意找了过来。 “嘿!最近还好吗?” 看着神采飞扬的嘉内莉,沧沐啜了一口果汁,慢悠悠地用桑切兰语说:“看出来了,你很好。” 嘉内莉把沧沐往圆柱上挤了挤,紧挨着她神秘地说:“父亲同意我建主题公园的方案啦!” “我真高兴,但是小姐,我此前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呀。”沧沐睨她一眼,故作毫无感情地说。 “没敲定的事我不敢乱说。你知道我父亲在母亲的部落附近搞开发,但是部落的人不喜欢被打扰,所以我想建个主题公园,用来展现部落的生活,这样既能让城市里的人体验部落生活,又不会破坏部落本身。” “听起来很棒。” 嘉内莉骄傲地眨眨眼:“对吧!公园的工作人员我也打算用部落的人,方便他们了解外面的世界。要知道,可有不少老顽固自己不想走出去,还不准年轻人去体验生活。” 果汁喝到底了,沧沐向侍者拿了一杯新的,问:“可要是年轻人出来了就不想回了呢?” “不会的,森林的孩子终究会回去的。” 说这话的时候,嘉内莉的脸上展现了森林般深邃的笃信,仿佛有一种呼唤,或是宿命,将部落的人联结在一起。不论身处何处,他们的脚下似乎都接着森林的根系,而这,令他们彼此信任,心灵相通。 沧沐怀疑这种笃信的根源,因为背叛和改变乃人之常情,但她又有点羡慕嘉内莉,因为有足以支持这份坚信不移的安全感。 而她,踏在卡蒂奇这座空中楼阁上——还是透明塑胶做的——脚下高空一览无遗,她不能安心。 在沧沐沉浸在短暂的怅然之中时,嘉内莉又挤了她一下,低声道:“横吉斯出事了。” 许久,沧沐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地名代表的意义,直到嘉内莉提醒:“那个小警员,安什么来着,不是调过去了吗?” 闻言,沧沐心下一颤:“出什么事了?” “上午出的新闻,好像是端了一个违规经营的赌场,牺牲了几名警员。” 沧沐定了定心神,问:“可不可以,网上搜一下?” “这倒没问题。”嘉内莉当即掏出手机,按了几个关键词,果然搜出几条新闻。沧沐把每条新闻都看了一遍,没看到和安德鲁有关的图文信息。 也许他没有出动,只是虚惊一场。 可是沧沐已然没有了安静独享个人时光的心情,她心神不宁,然后陷入恍惚。 见她这副模样,嘉内莉说:“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 沧沐道了声感谢。她再度望向水晶宫殿般杯盏交错的宴会厅,那些晶莹的光,千层皮一样贴在墙上、地面、每一个人身上的灯光,杯盘和饰品反射的闪烁的光,它们落在她的眼睛里,成为冰冷视线的一部分。 嘉内莉有点担心了,因为德尔森已经朝这边走来。她装作跟沧沐讲小秘密,凑到她耳边提醒道:“嘿,德尔森要过来了。” 然而沧沐还是冷着一张脸,看上去迷迷糊糊的,德尔森来到面前了,她直接往前埋进了他的怀里,一旁的嘉内莉连忙拿住了她手里的果汁。 “怎么了?”德尔森疑惑地问。 “我累了,想回房间。”沧沐哼哼唧唧地说话,听得嘉内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更令她鸡皮疙瘩接连不断的,是德尔森的回应。 只见他也顺手把酒杯递给了嘉内莉,拥住沧沐让她贴着自己,然后他们跟两个粘在一起的糖人似的离开了会场。 嘉内莉看看他们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残杯,再看看已经不见人影的那个方向,不禁喃喃:“谈个恋爱,都失智了?” 德尔森将沧沐带到休息室,锁上门,扶她在沙发上坐下后,端了杯水给她。沧沐不要,像一抹幽魂,顺着沙发靠背滑倒在沙发上。 “到底怎么了?”德尔森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恍惚的脸,问,“嘉内莉跟你说了什么?” 侧躺着看德尔森,灯光自上而下,他的脸上、身上覆满光的阴影。沧沐露出一抹带着倦意的浅笑,说:“我说,你们的世界很远,让人不敢靠近。然后她说,你会让我忘记这种距离的。” 她伸手去握德尔森的胳膊,但她的眼前因失焦而模糊。 “你会让我忘记的吧,德尔森?” 德尔森当然没有愚蠢到相信她的话,他打算让迈克去查查最近的新闻。他更没有正直到拒绝陷入低落情绪的沧沐,因此他顺了她的意,坐到了沙发上。 他想知道她要怎么做。 沧沐也起了身。只见她撩起长裙,跨坐到德尔森的腿上,然后捧起他的头,让它缓缓地埋进她的胸口。 原来忘记,是这个意思啊? 德尔森猛然想起沧沐第一次主动找去他房间的那天。那天,他们的身体第一次交融;那天,安德鲁离开了。 鼻息间,是沧沐身上的香味,轻轻浅浅,像蝴蝶,轻轻落在花间,蹁跹的舞姿却逗惹得人忍不住想要把它捉住。 德尔森使劲抱住沧沐,纵情地亲吻她的胸口;他把她往自己身上压去,向她倾吐这份炽热,这份从不掩饰的感情。他的激情像被撞得咔哒咔哒直响的沙发,毫无保留地涌向沧沐,几乎要将她吞没。 大厅里,宾客仍在等待主人归来。怀安一边应付客人,一边纳闷和忧心,他的妻子安琪儿则十分闲适地与女宾们攀谈,并对丈夫的忧心感到纳闷。 “亲爱的,你怎么皱着一张脸呀?你以为大伙儿为什么对你这么关切?”好不容易歇口气,安琪儿对怀安打趣道。 “你对那个女孩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德尔森看上的,我怎方便随意置词?” 怀安苦恼又有点幽怨地瞅着妻子,看得安琪儿咯咯直笑:“别担心,德尔不傻。” “已经够傻了。” “还能傻过你吗?”安琪儿贴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连送上门的首领之位都不要。” 怀安扭头,映入眼帘的是安琪儿温情的笑容。 “我……”他没有说下去。 安琪儿明白,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和他们的女儿。 “你会犯傻,德尔也会。但想想,你有傻到罔顾家族利益,甚至置家族于不顾吗?”安琪儿抬手抚摸怀安的脸,耐心地开导他,“你选择了我们,但也没有放弃家族,为什么不相信德尔森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呢?” 有那么一瞬间,怀安感到自己要被说服了,但他清醒了过来:“不,不一样,你至少——” 至少是个桑切兰女人。 意外的是,安琪儿这回没有反驳,而是说:“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怀安表示疑惑。 “那个女孩不爱德尔森,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安琪儿笃定地说。 “你怎么能肯定呢,我亲爱的夫人?” 安琪儿朝他眨眨眼,笑道:“等着瞧吧,我的怀安。”她拍拍怀安的肩膀,把他从墙边推向人群,像一名教练鼓励怯于上场的队员:“现在,好好享受宴会吧!” 第六十八章 首领的未婚妻 如火的热情过后,空气迅速冷却下来。 沧沐的头发散了,裙子也乱了,德尔森的西服皱了,气息紊乱了。两个人的额头和后颈处都布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德尔森抽出手巾给沧沐和他自己擦汗,沧沐摆摆头,道:“我不回会场了,到车上等你。” 德尔森点点头,说:“很快就结束了。”言罢,他吻了吻沧沐的额头,转身打算返回去结束今晚的筵席。 “德尔森。” 身后的沧沐突然出声,德尔森回头望着她,等待下文。 “我们一起去燕代,好不好?”这是沧沐第一次真挚地用恳求的语气征求他的同意,可是德尔森感觉不到丝毫的欣喜之情。 不久之前,她还在他的怀里,他们身体相连,向对方传递彼此的热度,几分钟过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离开桑切兰,离开卡蒂奇。 说是一起,但德尔森心里门儿清,一旦踏上燕代的土地,沧沐将如鱼得水,一下子窜得不见影,并且再也不会给他机会把她带回这里。 他怎能容许此事发生? 可是他亦察觉,自打和嘉内莉聊过天后,沧沐的状态就不对劲,像是陷入了一种黑暗的悲观的思绪,让她失去了自持和判断。受此影响,她才会大胆地和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个租用的场地,尽情地释放激情。 她的情绪,并非因他而波动。 德尔森无言地继续望着沧沐,她目光氤氲,面上竟能看出一丝悲伤,像被遗弃在暴雨里的小狗。 “再说吧。”他说,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在这个群星密布的夜晚,卡蒂奇的餐会落下了帷幕。沧沐站在冷冷的夜风里,似乎拾回了点清醒和理智。她感到疲惫,在车后座横躺下,她被空调营造的温暖氛围包裹,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沧沐不知道,返程的途中,德尔森暗暗地做了一个决定。 隔天沧沐醒来,发现卧室里站了好几名女佣和保镖,其中两人守在门边。 “怎么回事?”沧沐心下吃惊,当即下床,脚刚落地,两名女佣就迎上来,问她有何吩咐。 沧沐严厉道:“我要见德尔森。” 一名女佣说:“老板交代,这几天不可出门。” “我想下去吃早餐。” “我们会给您送上来。” 敢情这门指的是“卧室门”啊? 沧沐不可置信地坐回床上。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又被关起来啦?难道昨天她那番话,刺激了他的哪根神经吗? 沧沐不抱希望地问:“德尔森说过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吗?” “老板只说有项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具体我们也不清楚。” 任务? 沧沐似乎明白了。 看来是项相当危险的任务,才会安排这么多人来保护她的安危。但愿如此。 沧沐起身走到窗边,两名女佣紧紧跟随,不过她不那么反感了。透过窗,她看到前院站岗的人比以前少了,新绿的草和长出叶子的低矮灌木,衬得黑挺挺的守卫都显得生命焕发。 和第一天到这里时相似的情景,但那时冰封大地,此时春意盎然;和第一天不同的心境,但不论那时,还是此刻,她的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她的行动也只为了一个目的。 连着三天,德尔森都没有出现。他早出晚归,沧沐甚至都不曾从窗边见过他。当他终于来见沧沐,也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我们订婚,现在。”德尔森不由分说,把一枚订婚戒指往沧沐的手指上套。 “等、等等!”沧沐“嗖”地缩回手,满脸惊疑未定。 好好的订什么婚?他们什么时候到这一步了? 德尔森仍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说:“我已经登报了,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卡蒂奇首领——的未婚妻。” 沧沐又急又气,可是德尔森把戒指给她戴上以后,又将她扑倒在床上。门口传来关门的声音,所有的保镖和佣人都自觉地出去了。 “不要、不要……!”沧沐开始挣扎。她才不要这样的发展! 德尔森把她的手按在两边,与她十指相扣,然后伏在她耳边说:“再等等,我会把你送回谷沣的。” 闻言,沧沐安静下来,有点不敢相信地瞪着他。德尔森感到了心中的一丝失落,不禁握紧了她的手,但他很快又放松开来,说:“你先回去告诉你母亲这个消息,我准备好了就会去谷沣,我们在你的家乡举行婚礼。” 想得美,回了燕代我就叫崔叔叔来对付你!沧沐愤愤地想,然而面上却由震惊转变为深思,并且假惺惺地问:“为什么不一起去呢?” 她回扣了德尔森的手,大拇指轻轻地抚摸他的指节,微仰起头继续问:“一起回去不好吗?” 德尔森回以一个长长的吻,他们的手指交相缠绕,像他们无数次交缠的身体,但是当德尔森吻到沧沐的侧颈时,他停下了。 “好,一起回去。”他说。 卡蒂奇首领订婚的消息登报一周后,德尔森在卡蒂奇府邸举办了订婚宴,将沧沐作为未婚妻正式介绍给了所有来宾。婚宴上,沧沐目睹了各式各样的眼光,她一点也不惊讶,因为她知道所有人都坚信德尔森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 她也希望他只是一时兴起,如今却走到订婚这一步,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好想找个借口决裂,可是没有机会,因为德尔森仍然让她呆在卧室里,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却对这样做的原因闭口不谈。沧沐只能通过窗口了解卡蒂奇的动向,然而除了家族成员,没有其他人进出卡蒂奇府邸,而且他们看起来也没有预想中那么紧张和戒备。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又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周。一天夜里,沧沐躺在床上睡不着,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喊叫,她登时绷紧了身体,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是再没有类似的声响。但她相信自己没有听错,于是起来到窗边往外看。 楼下,一辆黑色轿车整装待发。两个黑衣人架着一个人,把他塞进车后座,然后一人坐一边,接着前座和驾驶座也坐上了人。轿车缓缓驶动,出了大门,转上左边的路。沧沐目送着它,直到连车灯的光也寻不见踪迹。 左边的路。 她想起当初听说送她去私人机场的车往左边去后的反应,又想起第二次送她回家时,他们没有往左而是往右去了。 沧沐的心中渐渐地生起冰冷的寒气。于是她没有继续睡觉,而是执拗地等在窗边。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轿车终于回来了。从车上下来四个人,第五个人不见了。 下来的四个人低声交谈,步履轻快,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当他们经过沧沐卧室的窗下,其中一个无意义地抬头瞥了一眼,打着哈欠进屋了。 沧沐蹲在窗台下边,沉沉地思考着什么。 第六十九章 不能相信的真相 “真没想到他是个内奸!” “不知道从我们这里听去了多少信息,天呐!” “喂小点声,可别叫那位女士听了去。” “没关系吧,听说她不怎么懂桑切兰语。” “那可不一定,老板不是派了人教她吗?” “噢!”一名厨娘不禁捂住了嘴。 可惜晚了,沧沐已经听到了关键信息。 昨晚才处理掉一个人,今天佣人就通知她德尔森解除了限制。沧沐来到厨房,远远听见里面的人在讨论,但她不会逼问这些干活的人。联想到昨晚目睹的场景,她的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她问德尔森:“到底发生什么了?” 可是德尔森讳莫如深,只告诉她发现了内奸,不放心她,所以限制出门,现在解决了,不再有必要了。 沧沐没有追问,假装一切照常。 解除外出限制后的第一个周末,嘉内莉出现了。 沧沐等她好久了,因此被她拉出门的时候只象征性地缓了一步,跟德尔森简短地道别后,钻进了嘉内莉的车里。她们来到一个开阔的公园,边散步边聊天。 从嘉内莉那里,沧沐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温斯特夫人从卢内奥宅子里搬出来了。” 沧沐长大了眼睛,问:“他们离婚了吗?” “没有,只是住到别的地方去了。”嘉内莉顿了顿,补充道,“跟米兰达住一块儿。” 更令人吃惊了。 沧沐越来越不懂卢内奥一家的玩法,只知道他们已有疏远卡蒂奇家族之意,而德尔森也对他们越发谨慎。 “你呢?”见她许久没做声,嘉内莉问。 沧沐迟疑着,不知该如何起头。 “你要跟德尔结婚吗?”嘉内莉又追问道。 沧沐困惑地抬眼看了看她,好一会儿才想起德尔森说过他把婚约的事情登报了。 “你们这有把婚约登报的习惯?”沧沐终于说话了,然而第一句就是吐槽登报行为。 嘉内莉也困惑不解:“你以为卡蒂奇是什么呀?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昭告全国啦!以后我的婚约,也要登报的。” 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太夸张了吧。沧沐默默地想。当年她的父亲迎娶母亲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做过,因为在燕代,没有黑手党会冒着暴露家人的风险大张旗鼓地宣扬婚事。 沧沐叹了口气,说:“我不可能跟他结婚。” 嘉内莉得意地笑笑:“嘿!我知道。” 沧沐无言地瞪了她一眼,拿食指狠狠戳了她的胳膊,说:“我知道你知道!” 两人一同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嘉内莉问:“不过你现在要怎么办?登过报、办过订婚宴后,可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嘉内莉无奈地耸肩道:“都到这一步了,我还怎么帮你?” 沧沐扬了扬嘴角,说:“只要你告诉我,卡蒂奇家族远离城区的雪原里,到底有什么。” 嘉内莉沉默了,把目光转向路边的花丛。一只小蝴蝶飞向坚硬的灌木枝节,不想那里有一张蛛网,它一头扎进去,被蛛丝黏住,越挣扎越难以摆脱。 “这重要吗?”她细声问。 “当然。”沧沐不假思索道。 看了会儿风景,嘉内莉终于呼出一口气,说:“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了。”她看着沧沐,“不过不一定有效,你太小看德尔森对你的执着了。” “事到如今,我愿意尝试任何方法。” 听了她的话,嘉内莉不知不觉也同情起德尔森了,但也只是一秒而已:“那边……我听说过,是卡蒂奇处决叛徒和奸细的去处。” “原来如此。” “所以那时听你说他安排你去雪原的方向,我非常诧异,因为去过那边的,除了实施处决的人,其他人必死无疑。” “可能他一开始是想杀了我,只是后来改变主意了。” 对此嘉内莉不予置评,因为她也看不懂德尔森意欲为何。 但是……不对。 “当时卡蒂奇不是牺牲了几名中级干部吗?这也是德尔森安排的?”嘉内莉问。 沧沐摇头:“我也不知道,路上遇袭,他们被打死了。” 嘉内莉愈发看不懂了:“然后你被带到一个仓库,德尔森赶来跟劫走你的人对峙,最后赢了把你带回了卡蒂奇?干嘛这么大费周章的,搞得他自己还受伤了。” “苦肉计吧。只有我受伤我肯定得怀疑,他也受伤可信度就高了。” 嘉内莉还是想不明白,因为真没必要,不过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或者你可以问问他,不管什么解释不相信就行了。但我觉得,他一定会说真话。”嘉内莉诚恳地说。 嗯,我也相信他这次会说真话。 但是我也知道,我不能相信。 不好意思了,德尔森,让我利用一下你的真心和必要的误会吧。 回到卡蒂奇府邸后,沧沐没有立即向德尔森询问,而是平心静气地和他温存了几天。期间她故作无意地先跟迈克提及了秘密处置叛徒一事,并顺带装作突然想起她也曾被送去雪原的方向。迈克的说法是,德尔森吩咐稍微绕一下,以提前发现是否有人跟踪。沧沐不信服,随意地应和着,作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是她精心设计的铺垫,因为迈克一定会向德尔森汇报,而她要的就是德尔森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双方都有备而来,就不会浪费时间。 一次晚餐时,沧沐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 “听说你们处置了一个奸细?”她问。 德尔森气定神闲:“好几天前的事了,怎么了?” “我看到了,你的人把他推进车里,然后开进了雪原。” “嗯。”尽管已有所准备,德尔森还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叉。 沧沐没有立刻追问,而是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又喝了一口果汁,才说:“我记得,第一次你说送我回去的时候,也是往那边送的,然后我就遇袭了。” “我也没想到。” “袭击我的人是谁?” “还没查出来。” “没查出来?”沧沐冷笑道,“恩仇必报的卡蒂奇家族居然查不出来?你觉得我信吗?” 德尔森没有说话。 “说实话吧,德尔森,你给我的谎言已经够多了。” 餐厅里一片寂静,候在两旁的佣人在接收到老板的目光示意后,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德尔森放下餐具,喝了一大口红酒,才说:“当时,我利用了你。” 沧沐认真地听着。 “那天护送你的人,是我们刚找出来的叛徒。”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给他们指示,把你送到仓库就处理掉,但我早已安排了人去解决他们,同时制造你被人盯上的假象,那样就可以把你先留在卡蒂奇。”末了他加了一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打伤你。” 他指的是她被人开枪射中小腿的事。 沧沐不回答,只扬了扬下巴,让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中途出了意外。几名不明来历的人袭击了你们,打死了他们,还把你劫走了。他们拿你威胁我,要求我把业务让给他们的家族,我觉得荒唐没有答应,就演变成后面那样了。” 他似乎对此感到愧疚,不过沧沐无所谓,她一点也不在意他更在乎业务还是更在乎她。不论哪种她都感到生气。 因为就算中途发生了意外,他还是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处置叛徒,让她留下,他都得到了。 而这,最令她气愤和无力。 第七十章 重回的故土 尽管德尔森已经将最初的矛盾之处进行了解释,但沧沐还有其他疑问。 “那么后来对我们的袭击,也都是出于这个理由吗?别的家族想要卡蒂奇的业务?” 德尔森看着她,不说话。 沧沐有些急了:“他们的目标不只是我,还有你,这不仅仅是想要你的业务吧?这可是要置你于死地呀!可别告诉我还没找到幕后真凶!” 德尔森还是许久不答话,墙上的老钟忽然“当当当”响了,在沉寂的餐厅异常突兀,沧沐惊得一颤,更加气急败坏:“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计划,我也不在乎,我要离开卡蒂奇!这里太危险了,我不能放任自己处于这种混沌的危险之中,我得为自己考虑,我要回燕代!” 德尔森终于开口了:“说好的,一起去。” “你能去吗?去得了吗?你还想把卡蒂奇的危险带到燕代吗?” “燕代也……!”德尔森不自觉抬高了音量,惊觉自己失了态后,立马压了下来,“不一定安全。” 沧沐狐疑道:“你什么意思?” 然而德尔森又当起了谜语人:“如果你真的想回去,可以,但是要做好准备,做好……不依靠谷沣家族也能生存下去的准备。” “你……” 沧沐刚想说“什么意思”,但觉得重复说同样的话太傻了,只好生生把后面几个字咽了回去,皱紧眉头盯着德尔森。对方也盯了她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她的身旁,把她揽在双臂之间。 “我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德尔森低声说,“我以为只要想办法把你留住就行了,后来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什么跟什么呀!话不说明白,指望她猜啊? 德尔森没有给她反问的机会,接着说:“莱克斯在那边负责和谷沣家族的业务,有什么事可以和他取得联系。” 你确定?和谷沣家族做业务,那不就是背刺你们卡蒂奇了吗?我去找他合适吗? “记住我说的话。”他的声音变得严肃了,沧沐不禁点了点头。 德尔森露出微笑,这个微笑像隐在云后的弯月,隐约有些朦胧的悲伤。 他抱紧沧沐,她听见他的心跳加快了:“你准备好了告诉我,我想办法送你去机场。” 想办法。 连他都用了这种说法,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吗? 德尔森不知何时已然离开,沧沐躺在床上仰面发了很久的呆,恍然感到在卡蒂奇的这段时间,她不断重复着相似的经历,每次都欢欣喜悦,每次都满怀期待,但每次都以失望透顶告终。 她在这里,浪费了多少时间啊。 她不知道燕代变成了什么样,不知道她的朋友和同学们是否都开启了新奇的职场生活,不知道谷沣是不是出了问题,也不知道母亲是否受到波及,她的病情是否好转。 她什么也不知道,几乎和燕代脱节了。 但就算这样,也一定要回去。这次回去,最需要准备的是什么呢? 一只可以在燕代用的手机,身份证,足够的钱。就这些吧,也不用编什么剧本了,照德尔森的说法,会出现比糊弄母亲更值得注意的事。 浓重的黑夜下,沧沐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目光坚定如炬,她的意志坚如磐石。 当沧沐把她的需求告诉德尔森以后,他有些困惑,又有点松口气。 出门前,德尔森说需要装作外出置备结婚礼服,并且带了一名女仆和一名保镖随行。 他们去到一家远离城市中心的礼服店,德尔森说他的父母也是在这里置办的结婚礼服。沧沐进入试衣间,女仆也进去帮她打理,进进出出试了好几套礼服,德尔森都表示满意,最后沧沐换回自己的衣服,和女仆一起出来。 出了礼服店,德尔森对女仆吩咐了一句,然后带沧沐进入一家餐厅。卡蒂奇的车在街边待命,女仆招来一辆出租车,先行离开。 一个小时后,德尔森和“沧沐”从餐厅走了出来,坐上卡蒂奇的车返回宅邸。进入宅邸后,“沧沐”取下礼帽和假发,露出女仆的脸。 此时沧沐已经坐上了回燕代的飞机,身上穿着女仆为她准备的便服。 尽管如此,她仍然忐忑不安。起飞后一个小时,沧沐起身去卫生间,悄悄迅速打量了一圈机舱,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才稍微安了心。 又过了四个多小时,飞机抵达燕代的首都。在下降的过程中,沧沐就禁不住湿了眼眶,而当跑道像一波又一波涌上来的浪潮一般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瞬间落了下来。等飞机停稳,沧沐检查了下她的随身物品,确认没有遗漏,便跟着人群有序地下了飞机。 来到到达大厅,看着亲切的燕代人们,听着亲切的语言,沧沐只觉恍如隔世。她激动地给母亲打电话,仍然提示已关机,她转而要打给崔伦狄,按了几个数字后,却停下来。 她想起了德尔森的话。 燕代也不安全。并不是燕代本身不安全,而是位于燕代的谷沣家族,不安全。 是什么不安全呢?是有敌对家族的人混入了谷沣,还是谷沣内部出现了分歧? 可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除了回家,她又能去哪里呢?再说她还不知道母亲的病情如何,是否已经处于危险之中。 想了些许时候,沧沐决定先回家看看。她坐上出租车,一路看着重回的故土,看着思念已久的风景,心中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这时她才感到炎热,才脱下外套,沐浴在燕代的有些过分的温暖之中。 父亲去世后,她和母亲搬到一片静谧的别墅区,每栋别墅之间以树林、人工湖和草坪相隔,在沧沐眼里,她们的家就是一个森林王国。 出粗车停在树林的入口,它进不去了。 沧沐闲庭漫步地前往别墅,快到树林出口时,她更加放慢脚步,隐在一棵树后,探头探脑地往别墅看。 一个人影也没有。 沧沐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从树后面走出来,来到别墅门前,才发现她根本忘记了钥匙这回事。她按响门铃,许久许久无人响应。她又试着转动门把手,拉不开,尝试撞了几下门,纹丝不动。 后来沧沐绕着别墅走,寻找可以进入的方法,比如一扇开着的窗,或者没有锁的、松动的落地窗,都找不到。她甚至无法窥视别墅里面,因为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一丝光都透不进去。 这不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意识到这一可能性后,沧沐也注意到了直到刚才都被她忽视的蛛丝马迹:花坛破败,顽强的花草野蛮生长,娇气的花草早已化作泥尘不见踪影;水塘布满绿藻,发出奇怪的味道;院子尽是杂草、落叶、落枝和鸟粪;也因此,自然生物的气息——比如小鸟、昆虫——十分丰富。 沧沐感到十分惊讶。 就算母亲长期住院,也不可能放任她们的家乱成这样,难道是因为这里不再安全了吗? 沧沐一边思考一边扭头朝树林里走,突然她听见沙沙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一个怪异的人声。 “我还说是谁呢,原来是沧沐。” 沧沐循声望去,只见崔伦狄面带微笑,却是紧皱双眉地盯着她。 “你回来啦?”他说,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欢迎回家。” 他的话语平淡无奇,他的拥抱有些过紧。 第七十一章 活下去的关键 遇见崔伦狄着实意外,沧沐不知为何感到非常不真实。她没有拥抱他。 “我太高兴了。有人告诉我一辆出租车正在接近这里,还以为是哪个信息落后的家族又来挟持你的母亲呢!”崔伦狄边说边揽过沧沐,将她带向树林外,那里停了一辆车。 “母亲被挟持过?!”沧沐一下子紧张了。 崔伦狄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担心,他们挑错了日子。当时我刚好在你母亲身边,他们没有成功。不过这里肯定是不能继续住了,所以我把你母亲安顿到了谷沣本营的附近。”他拉开车门请她先进,接着说,“你先跟我回本营,打理打理,我带你去医院探望敬璃。” 安排得明明白白。 沧沐没有去过谷沣的本营,沧晏从来不会带她们去那儿。它仿佛一处禁地,是不可逾越的边界。 出于安全的考虑,崔伦狄只能让她前往谷沣,但他拿出一个眼罩让沧沐戴上。 “希望你能理解。”他说。 沧沐知道这些规矩,老实地戴上了。黑暗意外带来了安全感,不久一阵困意袭来,她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脑子一片昏沉,身体也沉得动弹不得,像压了几吨重的布。意识迷迷蒙蒙,脸似乎贴在一个坚硬的平平的东西上,是什么呢?她辨不清楚,眼睛睁不开,全身上下使不了劲,模糊的意识也表达不出情绪,只想跟绵软的躯体一起躺倒不动。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沧沐开始有了细腻的知觉。她侧躺在地上,地面的沙尘磕着她的脸,灰尘仿佛一层薄纱盖在鼻息间,阴冷的空气让她想起了糟糕的回忆。 不会吧…… 她不想面对,也不敢面对,即便现在已经可以睁眼确认,她也不愿意这样做。 她完完全全地、彻底地、深刻地理解了德尔森说的“燕代也不安全”所含的深意了。 该死的德尔森,这哪是因爱放手,这妥妥是对她的报复啊! 可是,为什么?崔伦狄有什么理由对她下手?她完全不会对他的首领之位产生威胁啊!到底是为什么呀! 稍远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随后一扇门被打开,“咔咻——卡咻——”地,听上去是一扇生锈的铁门。 “她还没醒?”来人说话了。 听到这个声音,沧沐一瞬间绷紧了身体。是崔伦狄。 “是的老板。” “按理说该醒了。” “可能小姐……抱、抱歉!可能剂量对她来说大了点。” 沧沐听见崔伦狄走近了她,但没对她有什么举动,便仍然装睡。 “继续看着,别给她跑了。” “是!” 又一阵开门、关门的动静,之后一切归于沉寂。 沧沐先是睁开了眼睛,她猜测这里装了监视器,不敢乱动。很不巧,对面是堵墙,单凭一双眼睛,根本窥视不到一二,只能知道这里是个封闭阴暗的房间,因为在某处存在光源,大概可以看出眼前是什么东西。 虽然恢复了意识,但这样什么都做不了。 话说,崔伦狄为什么是把她关起来而不是直接处理掉呀?难道留着她还有用处吗?还是他想折磨她至死? 想到后面那种情况,沧沐顿时毛骨悚然。 不会吧,别啊,父亲待他不薄,他跟母亲又是好朋友,无冤无仇的,应该不会对她这么残忍吧? 手心脚心都冒出了冷汗,她是真害怕了。 又躺了好一会儿,沧沐实在受不住了,装作刚醒来,猛地撑起身体四面环顾。 她被关在牢笼里。 怪不得不锁门,怪不得崔伦狄不走近她,因为还有一道牢笼。 沧沐抓住铁柱,使劲摇晃,铁柱纹丝不动,她转而捏住锁头用力又摇又扯,锁头撞在笼身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门终于开了,两个人探头探脑地进来,见沧沐正扯着锁头,其中一人赶紧跑走了,另一个人过来劝她安静点。 “小姐,别这样,求您了。”这个人委屈兮兮的,一副过意不去的神情看着她。 沧沐问:“为什么关我?” 他没回答,仍然劝她:“等下老大来了千万别跟他起冲突,拜托您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沧沐变得激动。 那人像是吓了一跳,逃也似地出去了。 不久崔伦狄出现在沧沐面前,他一改以往的慈爱的长辈形象,端着冷箭暗藏的笑脸,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前任首领和好朋友的女儿,而是即将送去枪决的叛徒。 “你还好吗,沧沐?没有哪里伤着吧?”假模假样的直叫人想往他脸上吐口唾沫。 沧沐忍下满腔的怒火,却忍不住满心的不理解和想哭的冲动,她颤声问:“崔叔叔,为什么?” 崔伦狄摊开双手,作出无奈的样子:“非常遗憾,我不得不这么做。” “为什么?有什么必须这么对我的理由吗?” 崔伦狄冷笑道:“因为你回来了。” “我不该回来吗?我的家在这里啊!”沧沐大喊。 崔伦狄示意两名成员出去,然后走近沧沐。他看了看她还扯着锁头的手,轻声笑了一下:“卡蒂奇那家伙真的就只是把你放回来了?” 沧沐突然觉得一切都很陌生:“崔叔叔……?” “我也很不可思议,他干嘛放你回来,都不告诉我一声。”崔伦狄点起了烟,闲适地吸一口,又呼到沧沐脸上,“这是个交易。我把你送给他,他答应我让你永远不再回燕代。” 什么?! 沧沐震惊到说不出话。 她被迷倒,送到卡蒂奇,都是崔伦狄和德尔森计划好的?! “为什么?我不继承谷沣,也不会妨碍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崔伦狄掐灭烟,恶狠狠地问:“那你会同意我娶敬璃吗?” 沧沐一时没有回答,迟疑了些许,说:“如果母亲愿意,我也没话说。” 崔伦狄冷笑道:“你同不同意不重要,因为我可不希望她跟别的男人的女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原来是这样。因为他喜欢母亲,所以不管她接不接受他,在他眼里她都是个碍眼虫。而德尔森刚好对她有兴趣,于是他俩一拍即合,演了这么一出戏。 诡计多端的男人。 沧沐在心里骂道,与此同时,也冒出了新的疑问。 既然如此,德尔森一声不响地把她偷偷送回来又是怎么回事呢? 假如他在乎她,他或许预见崔伦狄出于某种原因不会动她;假如他不在乎她,他绝对会利用她到毫无价值为止。 因此,送她回来一定是有意义的。要么她找出崔伦狄留她活口的原因,要么找出她值得被利用的价值所在。 这也将成为她活下去的关键。 沧沐短暂地陷入思考,崔伦狄见她一副失神的模样,似乎产生了误会,冷哼道:“也许那小子腻了,有意把你送回来交由我处理呢?” 闻言沧沐不禁一愣。 她的确没有考虑过德尔森就是彻底抛弃了她的可能性,她甚至确信这次能回国,也有她自己的一份功劳。 该死,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第七十二章 莱克斯的提议 眼下的形势对沧沐很不利。 首先,她不知道她还有没有让崔伦狄留下她的必要,此外,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第三,她不确定有没有人愿意忤逆崔伦狄帮助自己,最后,就算成功逃脱,她也不知道去哪里。 沧沐想起母亲,找到一条牵强的理由:“如果我死了,母亲会伤心的。” 哪知崔伦狄却露出厌烦和不耐:“别想着敬璃了,你就当没这个妈了吧。” 沧沐感到一丝怪异,却说不上来怪在哪里。 然而,虽然放了狠话,崔伦狄最终没有做什么,仍旧吩咐严加看管,沧沐终于肯定她还有一丝生机。 连着好多天,已经数不清过了多少天,沧沐才又见到崔伦狄。这些天里,沧沐比关在卡蒂奇的时候还要难熬。看守的两名成员完全不和她对视,也不跟她说话,每天跟机器人似地送饭、取盘,沧沐不把餐盘还过去他们就不管,下次继续送饭。沧沐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经过多日的放置和尝试与人沟通无果,沧沐已经对外界显得迟钝和冷漠,因此崔伦狄的出现没有引起多大波澜。 直到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从德尔森那里,沧沐听说了卢内奥家族无视曾经的默认约定,开始和谷沣家族合作一事,也知道莱克斯已经在燕代待了很长时间。 只是她没想到,卢内奥与谷沣的关系竟如此之深,以至于她竟然能在地牢与莱克斯相见。 崔伦狄很是欣赏沧沐震惊的表情,就连打趣也情不自禁地愉悦起来:“两位是老熟人了吧?” 沧沐不回答,一味盯着莱克斯,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个窟窿。 相对地,莱克斯却和崔伦狄一样,对沧沐的反应乐在其中:“不算熟,德尔森看她看得紧,我哪来机会和她混熟?” 崔伦狄用一种玩味的眼神在莱克斯和沧沐的身上来回移动,说:“你们可以从现在开始熟起来。” 微弱的光线下,沧沐看见莱克斯的笑意略微隐去了,他小幅度地扫了崔伦狄一眼,嘴角勾起近似嘲讽的笑:“怎么,一个女人你还想送给两个人?” “前提是,你喜欢的话。”崔伦狄连忙说。 莱克斯微微歪了头,从头到脚打量了沧沐一番,毫无兴趣地扭过头对崔伦狄说:“比起这个,昨天开会站林逸边上那个女人是谁?” 崔伦狄花了几秒时间回想,说:“哦,她,是林逸的养女,叫清廷。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你对她感兴趣?” 清廷!沧沐一个激灵,握紧了牢笼的铁柱,双目怒视着莱克斯。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很可能崔伦狄不知道她和清廷的友谊,如果此刻暴露,反而会让清廷惹祸上身。 但,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感到莱克斯瞄向了她,可是当她定睛想看清楚时,他的视线已全然落在了崔伦狄的身上。 “对,就是她。”莱克斯放低声音,用些许气声营造出暧昧的意味,“今晚让她来我房间。” “推荐了那么多女人都被拒之门外,没想到你对她看上眼了。” “我喜欢征服冷淡的女人。”莱克斯说,然后他转向沧沐,似笑非笑道,“就像德尔森,偏要喜欢这个对他不感兴趣的人一样。” 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所言所行,都不是沧沐认识的莱克斯·卢内奥。 黑手党的世界没有真心,只有演技。 对于莱克斯的这番言论,崔伦狄面露疑色:“喜欢还把她往回送?他一定另有盘算。” 莱克斯笑笑:“我可以肯定德尔森喜欢她,甚至相当迷恋她。至于他在盘算什么,我也不知道。自从接受了你们的合作,他就和我疏远了。” 不对吧?不是你这家伙先跟德尔森保持距离的吗?怎么说的像德尔森的错一样? 沧沐有点生气,又因为自己为了德尔森生气而生气。 “既然你这么说,就多留她点时候。”崔伦狄看着沧沐说。 莱克斯点头道:“而且说不定,她可以成为扳倒德尔森的钥匙。”他来到沧沐的面前,低头凑近去看她:“据我所知,你恨德尔森吧?囚禁你,强迫你,还间接害死了和你要好的可怜警员。” 闻言沧沐不禁轻吸一口气。 他怎么全知道啊! 崔伦狄见了沧沐瞪大眼睛的样子,心里对德尔森半是可怜半是鄙夷。 什么情啊爱啊尊重啊,看到了吧,试图用那些打动女人只能得到这种下场。不管对她们倾注多少深情,换来的却是憎恨,真亏你能忍到现在啊德尔森。 像我,就忍不了。如果得不到,就给她点颜色,再不行,就毁掉,总好过眼见百般拒绝我的女人过得逍遥自在。 另一边,莱克斯从鼻息间哼出一声轻笑:“怎么样,要不要做个交易?” 沧沐警惕又困惑:“什么交易?” “你帮我们对付德尔森,我们放你走。” 沧沐偷偷瞧了瞧崔伦狄,他对莱克斯的提议没有反应,兴许是商量好的。 所以“放她走”这个选项,大抵不存在。得手之后,第一个被灭口的,估计就是她。 但是也不能立刻拒绝,置身事外更是不可能。 想了一阵,沧沐问:“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食言。崔叔……不,谷沣的这位首领,因为我碍着他跟我母亲在一起就想把我灭口呀。” 莱克斯一想,也是,转身以目示意崔伦狄发话,可是后者并不想做出承诺。莱克斯只能无奈道:“抱歉女士,我想我还需要跟他谈谈。” 沧沐耸耸肩,走到角落坐下,闭上眼睛不想理人。崔伦狄和莱克斯一边低声商量着一边走了出去。 门关了,锁上了。 燕代虽然进入了温暖的季节,但是关着沧沐的地方湿漉漉、凉飕飕的,令她不禁与在卡蒂奇府邸的生活做起了对比。 她一定是疯了。 不行,得想想别的。 对,母亲,崔伦狄想要母亲,但是从他的一些表现看,他还没有得到她,否则一定会洋洋得意地跟她这个女儿炫耀。 另外,莱克斯的说法也让沧沐汗毛倒竖。 他要崔伦狄把清廷送进他的房间,可恶,白痴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而且,干嘛要当她面说这种事啊?她对他什么喜好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难不成他连清廷和她有过秘密的友谊都知道吗? 退一万步,就算知道,他那么说是想激怒她吗?激怒了她又能怎么样?他想看到什么?又想做什么? 一连串的思绪此起彼伏,像喷发的火山熔岩那样接连不断地涌出,最后停在了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上。 他,到底是敌是友? 脑子里盛了对莱克斯的思索,心中装着对母亲和清廷的担心,沧沐任凭思绪四散飞去,但身体囿于牢笼,只能伏在地上,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转机。 第七十三章 订婚的理由 当昼夜失去意义,人的感知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哪怕想要展现钢铁般的意志,但有时候,人的精神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当莱克斯再次出现,沧沐已经颓靡到眼皮子都不抬了。 “想好了吗?”他亲切地问。要是第一次见,会以为他是个文质彬彬又心无城府的少年。 想什么想,想有用吗?保命的答案只有一个。 沧沐慢悠悠地扶着墙边起身,莱克斯的目光随她缓缓上移。微光下,他嘴角的笑,让她想起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时候,远远看见的那抹笑,像被光晕染的山影。 那时他对德尔森的情谊,不是假的。 好些天没有好好吃饭,沧沐的腹中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但精神上的颓萎才是她不想和莱克斯好言相向的最大原因。大概。 因此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为什么?” 莱克斯歪了歪头,表示不明白。 “你……”沧沐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很傻气,但还是问了出来,“不是德尔森的朋友吗?” “你居然会问这种问题。”莱克斯倒是毫不客气道。 微光变得刺眼,让站在光里的莱克斯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降临。沧沐将目光投向地面。 若走向那片微光指引的方向,会很难熬,可是被蒙蔽在阴暗的地牢,同样难熬。 在沧沐沉默不语时,莱克斯突然靠近过来,低语:“我以为你恨他恨到不可收拾,恨不得立刻答应呢。” “我讨厌他带给我的一切,讨厌他介入我的人生,打乱我的计划,把我弄到桑切兰。讨厌他欺骗、隐瞒、恐吓,还对我施暴——” 莱克斯的表情发生了些微的变化:“施暴?” “……施到一半被我制止了。” 可是莱克斯的神情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一些,他凝重地盯着她,几个月前,当得知德尔森把她从燕代掳到桑切兰时,他也是这种神情。 这时,门外的守卫在铁门上“当当”敲了两下,道:“卢内奥先生,老板请你过去。” 莱克斯十分遗憾地对沧沐叹了口气,说:“下次再见吧。” 门卫拉开门,等候莱克斯离开,却突然发出惊呼:“小姐——!” 不等莱克斯反应,一股蛮力拽住他的胳膊猛地将他拉向牢笼。他连忙站住,往反方向退,没僵持多久就挣脱了。 沧沐看了眼站在门口毫无动作的门卫,又看看刚缓过神的莱克斯,嘴角一勾,说:“我答应了,告诉我怎么扳倒德尔森。” 兴许是搞错了,莱克斯居然从她上扬的嘴角看出一丝挑衅的味道。 在莱克斯和两位门卫的“护送”下,沧沐进入了谷沣的本部。一栋白墙黑瓦的大别墅,连着四处小别厢,与卡蒂奇冷硬的风格不同,谷沣的本宅透着一点典雅和悠久。 通往主厅的路两旁站了许多人,从庭院到屋内,他们之中有人摘帽欠身等她路过,有人毫无动作,只有目光随她移动。 经过了主厅,两名门卫悄然退去,只剩莱克斯和沧沐同行。他们从主屋出来,绕去一处幽静的小院。小院种满青竹,铺了几条彩石路,沧沐跟着莱克斯走过几条石路,慢慢地,一间竹屋出现在眼前。 竹屋掩映于青竹林间,清幽闲静,居住在竹屋里的人,好似不问世事的居士。只不过,当知晓身处何种境地,沧沐眼里的竹屋,包括整片青竹林,都环绕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们来到竹屋正门,屋门大开,屋中央一桌四椅,崔伦狄面朝正门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他的身侧各站着一个人。 沧沐和莱克斯踏上竹屋,崔伦狄用雄鹰一般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的身影。 莱克斯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了。 “欢迎你,沧沐。”崔伦狄笑道,但没有示意让她坐。 外头刮过一阵风,这风借着竹屋构造间的缝隙穿堂而过,诡异的“咻咻”声从四面八方涌现而来,听得沧沐不禁心里发毛。不经意间,她的目光扫过崔伦狄身旁的两名成员,见他们也因为这怪异的声响而有所动容,她又难免觉得好笑,心里稍微舒服了些。 既然没叫她坐,她就不坐。 沧沐问:“要我做什么?” 崔伦狄摆摆手:“诶,别急。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沧沐懵了一秒,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余光瞄到莱克斯偏头看了眼崔伦狄。 看来他也没有摸透崔伦狄。 此番,只怕是凶多吉少。 沧沐稳了稳心绪,说:“如果你真的爱我母亲,我愿意说服她。但是我希望你能好好对她,我会消失在你们面前,去另一个地方生活,再也不回来。” 但是崔伦狄毫无兴趣:“还有吗?” 还有?还有什么?让她活命不就够了吗?还能提更好的条件? 见崔伦狄漫不经心地把玩起香烟,沧沐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除了活命,其他要求都能满足。 风持续吹,吹得整座竹屋似乎摇晃起来,吹得沧沐双腿微微颤抖,几乎想要干脆坐到地上,好宣泄承担的千万重压力。 沧沐咬紧牙关,控制自己不在突如其来的眩晕下动摇,哪怕意识仿佛不是自己的,哪怕她好像神游到半空中俯视这一幕,她还是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话:“除了母亲的幸福,我的活命,没有了。” 手脚很凉,凉到发抖,口中发干,胸口发紧,思绪也快要被风吹成一丝一丝,就这么飘散而去了。 在场所有人、物都在成为压力的来源,只有一个人,伸手抓住了沧沐散乱的神思。 “我想要她,你给我。” 沧沐无力地看过去,莱克斯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正扭过身对崔伦狄说。 崔伦狄不怀好意地笑道:“不是说一个女人不能同时送给两个人?” “不用真要,也能令德尔森疯狂。你就说把她给我了,谁叫他自己送回来。” “这么确定他会来?”崔伦狄狐疑道。 莱克斯胸有成竹:“当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跟她订婚?” 这时沧沐才想起那枚订婚戒指,不见了。但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戒指上,而在莱克斯的话里,她和崔伦狄一样,对德尔森订婚的幕后理由感到好奇。 “只有订了婚,成了未婚夫妻,他才能在未受邀的情况下来谷沣,名正言顺地找你要人,否则就是无理取闹。” 不得不说,沧沐的心灵又一次遭受了震撼。 原来他迫切订婚,不是因为急于确定关系,不是为了放她回国后仍保留一点联系,而是为了借助婚约前来谷沣。 他的目的,一直是谷沣。 每一步都在精心设计,每一个举动都并非毫无涵义,每一个人都在算计之中,连她回国的愿望,也被利用。 她以为是她利用了他对她的爱,才终于得以回国,到头来,她才是最天真的那个。 但是,如果德尔森来燕代,他就是她能确信的、唯一会不遗余力保全她的人。 她希望他来,也需要他来。 第七十四章 表演的现场 最终,崔伦狄没有给予沧沐任何承诺,只答应了莱克斯的要求。他把沧沐软禁在一间客室,在莱克斯现居客房的隔壁,还配了两名看守,交代他们除了莱克斯和他自己,不准其他人随意进出。 前往房间的路上,沧沐和清廷不期而遇。沧沐打算隐瞒与她相识一事,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多作停留,可是清廷却直直地看向她这边,并且朝她走了过来。沧沐不禁张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她走过来,然后见她掠过自己,听见她说:“莱克斯,你来了。” “来,认识下新朋友。” 莱克斯拥着清廷来到沧沐的面前,亲昵的模样实在刺痛人心。 “这是沧沐,沧晏的女儿。”莱克斯说。 清廷只微微点了点头,没有打招呼。 “这位是清廷,谷沣的成员。” 沧沐也没有打招呼。 场面有些尴尬,不过莱克斯没有理会,他们继续往沧沐的房间走。路上,莱克斯和清廷时不时讲会儿悄悄话,只有几句声音大一点的叫沧沐也听了去。 他似乎有意让清廷与她作伴,对此,清廷和两名看守没有他言。可是把沧沐关进客室后,他们又对她不闻不问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后,莱克斯和清廷才又来到沧沐住的房间。守卫允许清廷进入,但说什么也不同意关门。 “有话敞开了说。”守卫说道。 莱克斯正色道:“此事涉及对付卡蒂奇的计划,不方便开门说话,要是泄露了机密,你负得了责吗?” 守卫面色一僵,后又面露难色。 这时旁边传来清廷冷冷一句:“你俩进来一个不就行了?” 两名守卫互看一眼,其中一个进入了客室,关上门后双手环胸,叉开双腿笔直地拦在门前。他的右眼角有一道紫棕色的伤痕,这令他眼部的动作尤为明显,所以沧沐看到了,他站定后和莱克斯对了个眼神。 沧沐、莱克斯和清廷坐定后,莱克斯从容地从外衣的内口袋里拿出一迭白纸和一支笔,说:“我们以为德尔森很快就来了,结果到现在都没动静。看来,你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会来的,但不是因为我。”沧沐面无表情道,紧接着看到莱克斯递过来的纸。 上面写着:都是自己人。 沧沐脸上的困惑表情稍纵即逝,她扫视一圈房间里的人,仿佛恶作剧成功的莱克斯,面带淡淡笑意的清廷,以及看着天花板对他们视若无睹的守卫,实在像舞台剧的表演现场。 果然。她写道。 接过她的纸,莱克斯一笑:“原来你知道啊。” 写:什么时候知道的? “还得感谢你,多嘴他订婚的原因。” 写:你带我出来那天。 “我以为你多少有点自知之明。” 写:我哪里露馅了?! “谁能拒绝他的深情演技呢,那可是卡蒂奇。” 写:都要搞垮他了,还在关心他是不是对女人施暴。 莱克斯禁不住哈哈大笑,收获了沧沐鄙夷的眼神。 “如果只是演技,你对我们就毫无用处了。” 写:你跟清廷的事,她都告诉我了。 沧沐看向清廷,见她点了点头,接着问:“所以你们到底什么计划,想要我做什么?” 写: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别急,需要的时候我们自然会告诉你。” 写:我也不知道,他只让卢内奥继续和谷沣做生意。 “事成之后,你真的能保我活着离开吗?” 写:那你在这干嘛? “当然,我是真想要你,不开玩笑。” 写:双面间谍吧,两头受气。莱克斯写完,做了个耸肩摊手的姿势。 沧沐又投来鄙夷外加嫌弃的眼光。 “你最好真的没开玩笑。” 写:那你加油吧,当心玩脱。 “相信我吧。” 写:谢谢忠告。 会话结束了,莱克斯把写过的纸收进另一处内口袋,剩余的纸和笔留在桌上,说:“好了,我还有事,清廷你留下,在这好好看着她。”他刻意加重了“好好”二字,似乎有意让外面的人听见。 “是,莱克斯。”清廷说,坐到莱克斯之前的座位上,用身体挡住桌上的纸笔。 莱克斯走后,门卫没有再提敞开门说话这回事,也没有进到屋里监视。他们对两个女人的谈话内容毫不关心,想必崔伦狄也不。 看来崔伦狄还没有怀疑清廷,以后由清廷作为她和莱克斯的联系人,再适合不过了。沧沐想。 但是,莱克斯又是怎么挑上清廷的呢? 不,这不是最关键的。 沧沐拿起纸笔,边写边说:“你在谷沣多久了?” 写:为什么背叛崔伦狄? “从小就在。” 写:为了你。 这个回答惊得沧沐瞪大了眼睛,她看着清廷,不可置信地眨巴眼睛。 “那……你……”一时脑子打结了。 清廷接道:“是,我见过你父亲。” 写:崔伦狄有自己的人。很早以前就有。 “这样啊……我母亲还好吗?” 写:这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我们接触不到夫人,听说她一直在医院养病。” 写:他重用来路不明的人,处决反对者,打压不满者。 “而且……”不等沧沐接话,清廷继续说,“听说病情不容乐观。” 写:夫人也被他杀死了。 “什么?!”沧沐拍桌而起,动静太大引起了守卫的注意。有人敲了敲门,大声问:“怎么了女士?” 清廷即刻起身,按住沧沐,对门口说:“小姐听到夫人住院,有点激动。没事,交给我!”她强行把沧沐按在座位上,时刻准备必要的时候把她打晕。 “能不能……帮我向崔伦狄争取下,探望……母亲……!”沧沐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句话。 颤抖着写:为什么? 字也东倒西歪,力道太大,把纸都擦破了。 “回头我帮你问问。” 写:夫人拒绝他,他…… 清廷写不下去了,沧沐感到按在自己身上的手加重了力度,想必她的内心也满是愤恨。 沧沐不由想到一种最糟糕、最屈辱的情形,想到母亲直到最后都在与崔伦狄撕扯、反抗、大声呼救,想把他推离开自己。 她也想起了曾经同样刚烈地反抗卡蒂奇,却最终委身于他的自己。 巨大的悲痛冲击着沧沐,她浑身颤抖地抱住清廷,躲进她的怀里,发出无声的大喊。清廷眼见沧沐伤心欲绝,却不得不压抑自己,不禁也悲从中来。她心疼地紧紧拥住沧沐,同样泪流如注。 一个门卫好久没听见大动静,想探探屋里头,另一个门卫说:“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听说妈生病了担心嘛。当心你进去她就冲出来找老大要妈妈,露馅了看老大怎么收拾你!” 闻言,门卫打消了念头。只是,好歹算跟过沧晏一段时间,也有幸一睹夫人的芳容,如今夫人意外去世,还要把人女儿蒙在鼓里,他的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另一个守卫,也就是刚刚在屋里监视过的那个,把同伴的复杂神情尽收眼底。 第七十五章 沙粒磕脚的感觉 清廷离开后,沧沐又一个人扑在床上,头埋进被子里静静地哭了许久。 她被带到卡蒂奇、与崔伦狄的第一次通话后不久,母亲就被杀了。 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崔伦狄居然杀死了母亲,就因为她拒绝接受他的心意;她更不能想象,他怎么能够在杀死她的母亲后,还若无其事地跟她通话,煞有介事地编造母亲病重的谎言,催她回家。 她不能接受,记忆中和蔼可亲的叔叔居然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她心生恨念,母亲和父亲那么信任他,他却对母亲起了歹意,口口声声爱母亲,却随意将她的女儿拱手送人,还害死了她本人。 她愤怒,她怨恨,她委屈,她痛苦……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相互缠绕,杂乱无章,但是依然有一道思绪,冲破密密麻麻的网络,突兀、醒目、无法忽视地自脑海中闪过。 ——万一连父亲的死也跟崔伦狄有关呢? 非常突然又荒谬的思绪,但沧沐怎么也不能将它抛之脑后。 过了一天,终于又见到清廷。 写:让我成为你们的一员。 清廷看着纸上这行字,陷入了短暂的惊讶。 写:突然怎么了? 我要摧毁崔伦狄。 当然,我们正在这么做。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换上自己的心腹,换下大批老成员时起。 但是林逸叔叔还在。 他就是棵墙头草。写到这里,清廷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 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养父呢。沧沐会心一笑,开玩笑道。 清廷也微微一笑。听说小姐回来,遭到如此待遇,我们的人都很气愤。 我?可是家族成员都没怎么见过我吧。 但您是沧的女儿,新任不能对前任的家庭成员出手。崔乱了规矩。谷沣虽不是世袭家族,但若打着前任的旗号,也能敛聚人心。 看到这段话,沧沐的心情像鞋子里踩到了一颗沙粒,没有造成伤害,但是让人困扰。 你一开始就打的这个旗号? 清廷抬眼,对上沧沐探询的、又似乎对她感到幻灭的失望的眼光。 她已经知道了,她就是反叛崔伦狄的源头。 是的,是我开始的。我不能让崔毁掉谷沣。我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他根本不在乎谷沣,他只想利用谷沣扳倒卡蒂奇。 为什么?卡蒂奇跟他有过节吗? 不清楚,我们也很想知道。但那无关紧要,因为我想挽救的,只有谷沣。 沙粒磕脚的感觉还没有消失,但是沧沐已经充分理解了清廷对谷沣的爱和守护。就算利用了父亲,也利用了她,又怎么样呢?她是为了谷沣,为了父亲曾经奉献一生的事业。 需要我的话,随时讲。沧沐给清廷看了这句话后,收回纸继续写:卢内奥先生又是怎么回事? 他也是个可怕的人。 啊? 他说当崔提到你时,看到我的脸色变阴沉了,但我认为我没有变化。 他的观察力非常惊人。 他后来故意在你面前提到我,也看到了你的反常,就确定了我俩认识,而且关系不浅。 怪不得,我就说他干嘛提你。 所以他主动问我,要不要救你。再后来我们就成一伙了。 他来这是因为德尔森? 他说是,卡蒂奇已经察觉了崔的异常,据说是从抢生意的小家族查到了蛛丝马迹。他在这里应外合。 崔伦狄没觉得奇怪? 表面上没怀疑莱克斯,但也不信任他。谁都不知道崔的真正目的,除了他那群心腹。 清廷应该和她一样无力,一切正在发生,但他们不知道具体什么在发生,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而他们又会变得如何。 那现在怎么办? 等。你被抓,又查到了生意上的蹊跷,卡蒂奇不会坐视不理。 可我还是不知道能做什么。 活着就行。卡蒂奇想利用你正面接触谷沣,崔也希望他来。 就算没有我,德尔森也会找别的借口来,我只能算保险方案。 看到她的回应,清廷思考了会儿。她不了解卡蒂奇,不知道他对沧沐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演技。沧沐认为自己对他来说没有旁人所言那般重要,可是莱克斯又言之凿凿德尔森对沧沐情深如海,搞得她都有点好奇那位年轻首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清廷给沧沐看过后,接着写:如果成功打倒了崔,不能保证卡蒂奇和卢内奥不联合在一起对付谷沣,必须立即上任一位临时首领,而与他们有过深度接触的你,是最佳人选。 沧沐又惊又急:不行,我不能! 只是临时代管,应急用的,我们会推选新的首领。 不可,我不能以这种方式和你们扯上关系。 你是卡蒂奇的未婚妻,算一只脚踏进这个世界了,想干净抽身是不可能的。 沧沐无言。正如清廷所言,纵然身不由己,她也已入局,卡蒂奇的对手、仇家,都会盯上她。 她说的是事实,可是事实好残忍。 沧沐又感到气愤和恨。凭什么,为了他们的一己之私,就擅自毁了她和她母亲的人生?她已经错过了太多机遇,此番过后,又该何去何从?还能找回被父亲精心守护过的日常吗? 她无意识地看向窗外。比记忆中更灰的天空,大大的积雨云高悬在空中,慢慢地飘荡。它的另一边,是还没来得及被遮掩的白色阳光,仿佛透明的剑,在层云间捅出窟窿,剑刃直指地面。一眨眼工夫,连这些光剑也消失在乌云之下。大风卷着落叶、小枝叉和其他小玩意儿,擦着地面翻滚、飞行,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 谁也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它总是呼向那边,却又掉转头呼回了这边。好像她的命运,以为马上要回到正轨,却又在不觉间,滑向前路更加迷离的暗道。 又过了四天,崔伦狄带来了卡蒂奇的消息。 害死母亲的男人就坐在对面,沧沐恨,恨不得举起桌子狠狠砸烂他的头。强烈的恨意在她的周身形成低气压,叫崔伦狄无法忽视。 “把你关着,闹脾气了?”他不知其中缘由,打趣道。 沧沐紧紧地抑制住翻涌的感情,从喉头挤出一个字:“不。” 崔伦狄笑道:“那就好,因为我既不是你父亲,也不是德尔森。”接着话锋一转,说:“德尔森要求明天在森罗国见面。” 森罗国? 沧沐余恨未消,但也不禁暂时将其搁置,思考起新信息背后的意味。 森罗国是位于燕代和桑切兰的小国,与两国交好,据说国内没有黑手党组织,是周边国家的黑手党家族缔约结盟的理想之地。 莫非就连他,也不敢贸然前来谷沣大本营硬碰硬吗? 沧沐还在揣测德尔森的动机,崔伦狄已从她的神色里窥知了一二,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深邃。 “让我告诉你吧。”崔伦狄十分满意沧沐困惑又嫌弃的样子,像满意一头待宰的母鸡,“森罗国,我都布置好了。”他身体前倾,洋洋得意,“我会带你去,一起见证德尔森·卡蒂奇的灭亡。” 第七十六章 现实的迷雾 一晚上没睡踏实。 坐在飞往森罗国的专机上,沧沐头昏脑胀,但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关注每一丝动静。 机舱里,所有人沉默如海,只有引擎嗡嗡响。莱克斯和清廷坐在沧沐斜对面,两人也是一言不发,气氛凝重。 昨天他们没有来,一次也没有。缺乏情报令沧沐彻夜难眠,她不知道在森罗国即将面临什么。 有点不安,但此刻,她只想昏然入眠。 森罗国处于温带,临海,冬温夏凉,适宜多种植物生长。森罗国旅游业发达,景区遍布度假村,其中属万象度假村景色最为壮丽。 万象度假村位于森罗国最着名的迷失之山上,山顶一部分是高耸的山峰,一部分一马平川,山峰峰顶的积雪融水汇成河流自平地流过,在悬崖处形成七十余米的瀑布。平地上有岩地、草地和树林,地质风貌多样,景色优美,搭配河流和瀑布,蓝天和白云,是无数大家族避暑消夏时争相预约的场所。 德尔森和崔伦狄就约在这里。 下机后,崔伦狄和前来接应的人对了个眼神,接应的人挥一挥手,他身后的几名成员上前来,四人一组,把沧沐和莱克斯分别围住了。 对于这种事,沧沐见怪不怪,但对莱克斯来说,倒在意料之外,不过他选择闭嘴接受。 “请两位先行入住休息。”接应的人说完,四人组便强硬地推着沧沐和莱克斯前往住处。 清廷的神态没有丝毫波动,她不感兴趣,也没有想法。他们走远后,崔伦狄问她:“他对德尔森透露过多少?” “只提过您可能有所安排,要他万事小心。” 崔伦狄点点头,清廷说的和他获得的信息一致。 “一个毛头小子还做双面间谍,可笑。”笑完他又盯着清廷上下打量,那眼神叫人背脊发凉,“你是怎么得到信任的?他真什么都跟你说?” “因为他对卡蒂奇也有所保留。”清廷如实道,“他说的,都是被泄露也无所谓的。” 崔伦狄点起一根烟,星点的火光在山峰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渺小。 “算有点脑子。”吐出一口烟,崔伦狄又连连摇头,“狡猾的卢内奥老头子。”越吸心情越不顺,他焦躁地掐灭烟头,狠狠道:“走,会会卡蒂奇。” 沧沐和莱克斯被安排在度假村里最偏的一处观景台,两面断壁悬崖,一面朝向瀑布口——这正是此处的主打景观。将他们送过来后,接应人只留了两人把守观景台出入口,没有另外派人跟随监视。 观景台靠外侧设了两个望远镜,沧沐摆弄了会儿,用它到处看来看去,从瀑布雪白的浪花,到再到长满地藓的滑溜溜的黑岩,万绿层染的林叶。正看得起劲,一个黑乎乎的物体挡住了视线,沧沐从镜孔移开,发现她把镜头对到了观景台内,而莱克斯就站在跟前。 “随遇而安的本事见长啊。”莱克斯歪头看她。 也许是错觉,莱克斯跟在桑切兰时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在桑切兰,他更稳重,就算开玩笑也是实心的,知道他只是开玩笑;但是在谷沣,他似乎更加……轻浮?像是放下了某种包袱,更加外放了自我。 是为了伪装吗?但是会被安排和她一起,不就说明在崔伦狄的心里,他和她是同样不被信任的吗? 许久没有回应,莱克斯发现了她在走神:“喂,想什么呢?” 待人接物也更随意了。 沧沐把望远镜对准莱克斯,说:“待遇跟我一样,你不该反思一下吗?” “反思什么,我是来监视你的。” “鬼才信咧。他肯定发现你了。” 莱克斯笑笑:“他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不然也不会把清廷送给我了。” 沧沐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你跟清廷……应该没有吧?” 莱克斯反应了几秒后,嘴角都要笑裂了:“你猜啊。” 真的不是桑切兰的莱克斯了。 “不过——”莱克斯拿起另一个望远镜,也探来探去,“把我们放在这样一个地方,不会全无深意。” “是啊,应该有东西让我们看。”沧沐赞同道,然后瞄了眼莱克斯,问:“你真的,没有背叛德尔森?” “怎么这么问?” “连接应的人都有,崔伦狄这次有备而来。” “这没什么,德尔森肯定也有。” 他说的没错,但是…… “但是,这地方是德尔森选的,而且昨天才通知到谷沣。据我观察,别说接应了,度假村里可全是谷沣的人,一个晚上就能打点成这样?” 莱克斯若无其事地继续摆弄望远镜,没有说话。 “就算谷沣有本事,能,但卡蒂奇一个人都没提前派过来,不奇怪吗?” 莱克斯转动支座,也把镜头对向沧沐,问:“所以呢,这就是你怀疑我背叛的证据?” “因为太不利于德尔森了。” 莱克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从望远镜后走出来,说:“不利于德尔森……听起来,你在担心他会吃亏啊?” 沧沐一时无言,她当然在乎德尔森的安危,尽管被他利用,但他是最可能留她一命的人;而崔伦狄,一旦实现了目的,绝对不会放过她。 可是,她不想对莱克斯说实话。如果莱克斯不可信,那么清廷呢?清廷推翻崔伦狄的野心,又有几分真? “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远远地,传来莱克斯叹息般的话语,他又回到望远镜后方,继续摆弄那台笨重的器械。 沧沐却忽然失了欣赏风景的闲心。 没什么好看的。放大了远景又怎样?视野更开阔、景象更清晰又怎样?她被包裹在现实的迷雾里,再怎么擦亮眼睛,也看不透未来的走向。 “喂,我看到他们了!”莱克斯突然惊呼道,“崔伦狄,和德尔森!” 闻言,沧沐急忙用上另一台望远镜。 “瀑布边上!” 沧沐移动镜头,果不其然,在瀑布边的黑岩上,崔伦狄和德尔森面对面站着,正在说话。他们身后各跟了一队人,每个人的手都搁在枪上,神情严肃,神经紧绷。 他们聊了十分钟左右,崔伦狄侧身朝沧沐和莱克斯所在的观景台指了一下,德尔森抬头看了看,只是如此微小的动作,就在沧沐的心头注入一道电流。 她下意识转移了视线,而她明明知道,这个距离,对方根本看不清她。 居然……! 难道那段朝夕相伴的时光,已然在她身上铭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了吗?他的亲吻和拥抱,爱语和情热,像诅咒一样淡化了恨意和怨愤,让她时隔多日,在这个可能决定日后命运的场所,在不经意间与他并无实质地对视的一刻,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可笑的反应。 “他们要进来了。”莱克斯跟个播报员似的,一有新动向就邀功一样地报告。他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 沧沐重新透过镜头往下看,他们确实往度假村这边来了,很快就要走出镜头的可视范围。 即将踏出镜头的时刻,德尔森又抬头看了一眼。 沧沐看到,他似乎微笑了一下。 第七十七章 山顶的夜晚 整个下午,沧沐和莱克斯在观景台无所事事,两看相厌。沧沐遭不住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莱克斯也无聊到睡着了。 他睡得如此安稳,说明还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好的,或是不好的。 崔伦狄希望传达对他来说好的、但对她来说不那么好的消息,他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这个。 沧沐突然心情沉重,眼光投向身边唯一可以聚焦的对象。 你呢,莱克斯?你在期待着什么样的消息? 傍晚六点,有人通知前去用餐。沧沐和莱克斯被带到二层,在餐厅一个隐蔽的隔间里,崔伦狄和德尔森面对面坐着,他们的身边各空着一个座位。 崔伦狄大手一挥:“来,沧沐,这边。”手搭在了自己边上的空座位上。 最糟糕的位置。可她别无选择。 沧沐过去坐下,自始至终没有投给德尔森一抹眼光,尽管他好像正盯着她不放。突然崔伦狄揽过她,手抵着她的脸强迫她面向德尔森。 目光相触的刹那,德尔森定住了,明显到鲁莽且业余地定住了。他起身绕过桌角,拉起沧沐,把她带离崔伦狄的钳制,说:“她我带走了。” 崔伦狄从鼻腔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笑,说:“随你。” 不、不能随他啊——! 眼见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越来越远,沧沐无声地哭泣。 她想吃饭! 可是德尔森拽她拽得那么紧,离开的步伐又是那么急切,煞风景的话她实在喊不出口。 她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可谁能想到,德尔森真就是受欲望驱使干出的这等冲动事呢? 他带她到了他的卧室,一进屋就把她抵在门上亲吻。许久未见,对于他的亲近,沧沐最初感到尴尬,产生了原始的抗拒,而当他的气息和体温将她包围,她的身体又忆起了曾经是如何迎合他的。 她再一次,可鄙地接受了他。 沧沐在一阵凉意中转醒。夜已深,有微光,冷风从光的方向拂来。窗帘全部拉开,落地窗开了一侧,清风明月的阳台和黑夜浓重的室内之间,站着德尔森,他穿戴得整齐利落,出神地遥望远处。 床上的动静惊动了他,回头一看,沧沐坐起来了,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德尔森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浴袍,盖在沧沐身上,然后领她到阳台。 山顶的夜晚沁凉如水,沧沐缩在德尔森的身边,冻得发抖。德尔森想把她拥进怀里,手刚伸到她的背后,又收了回来,转而包住了她的手。 “一会儿我要出去。”他说,“你就呆在这里。” 沧沐还在发抖,连连点头。 德尔森指了一个方向,说:“看,那边风景很好。” 沧沐看过去,那是山与山的绵延处,树林掩映间,居然有一块平地,从这个角度刚好能够看见。 可是那里只有裸露的山岩,根本看不到什么好风景。 失望的同时,沧沐抖得更厉害了。德尔森带她进了屋,关上窗,温暖的室内让沧沐渐渐回复到舒适的体感。 “继续睡吧。”德尔森给她盖上被子,亲吻了她的额头,然后是嘴唇,最后在她的颈窝狠狠地吸了一口。 沧沐推开他:“你干嘛!别留印子!” 德尔森没有理她,覆上去抱住她,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 “先睡吧,一会儿醒来,记得看看风景,或许你会为此高兴呢。” 他深深地吻她,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沧沐不明所以,她立刻起来跑到窗边看一眼德尔森刚刚指的地方,还是什么也没有,带着满头的问号,她慢慢地回到床上。月光透过落地窗侵入室内,但是沧沐不想拉帘幕遮挡。 屋里静悄悄,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的流动。沧沐闭上眼,想融入黑夜,沉入梦境,可她的耳朵似乎有种预感,竖得高高的,毫不客气地搅乱她的睡眠。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耳朵习惯了寂静,萎靡了精神,终于允许它的主人打个盹儿。 然而这次,是外面的环境不允许了。 “砰呲!” 一声巨响撕裂了宁静的夜,沧沐惊得从床上弹起来,在弄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之前,又接连传来好几声巨响。 枪……是枪声! 沧沐翻滚下床,伏在地面静静地听。枪声在下方,暂时没听见走廊上有动静,但是她不敢冒险,匍匐爬到落地窗边,悄悄探头往外看。 这个角度看不到楼下。她轻轻地、缓慢地拉开落地窗,顾不上冰冷的触感,仍旧匍匐着往阳台边沿爬,慢慢地可以看到一点下方。下方人影攒动,但他们只是不断地往山林里涌去,听不见对狙的枪声。 又传来几声枪响,从更远的地方。沧沐抬头,突然不敢看了,许多疑问在心头悬绕,又有许多猜测指向同一处地点、同一个答案。 德尔森为什么,要指给她看那处风景呢?又为什么,像是诀别一样蛮横地在她的身上刻下印记呢? 风声烈烈,树影沙沙,沧沐一直伏在阳台,接受寒冷的洗礼,等待命运的判定。 枪声停了,一时间,世界又只剩下时间流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好几波人从树林里陆陆续续返回度假村。 这么多人,这么多燕代人。 沧沐微微抬起身子,看向那片德尔森指过的、树林掩映的平地。平地上围了些人,手电筒照射地面,地面上躺着一个身影,身影躺在光秃秃的裸露的山岩上,远远地辨不清是谁,但她猜到了。 如何能不猜到呢?只可能是他。 阳台的冷意推搡着沧沐,屋内的暖意吸引着沧沐,她浑身发抖,爬回床边。身后夜风呼呼地吹,吹荡了空落落的房间,吹荡了空落落的心。 就在这时,房门“滴”地开启了,莱克斯入了来,看见跪倒在床沿的沧沐,风吹乱她的头发,遮挡了面部轮廓,浴袍从她的一边肩膀滑落,他没有勇气向前了。 “我提醒过他了,真的。”莱克斯说,声音干涩破碎,如同剥落的树皮,“我告诉他,谷沣肯定有所准备,会派很多人,他说不至于,说再怎么样也不会全是谷沣的人,说他也会带人……” 沧沐仰头望他,疑惑为什么要对她解释这些。莱克斯被她盯得发慌,脸色更加苍白:“我没想背叛他……我也没有办法。” 什么乱七八糟的? 沧沐不知道他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谁管你背不背叛德尔森?你们的利益纠葛跟我有个屁关系啊!现在的问题是——我完了啊! “不过,我会保护你。”莱克斯想到了安慰她的办法,“我会带你去卢内奥家族,然后找机会放你走。” 闻言,沧沐发了好一阵子愣。 原来,他懂。他懂她的担忧,他懂,她殷切期盼他的朋友的到来,完全是希望对方能解救自己。 因为想逃离德尔森,她恳切地要返回燕代;目睹了崔伦狄的真面目,她又想找机会投靠德尔森;如今,德尔森死了,她又对莱克斯的提议动了心。 她到底犯过什么滔天大罪,命运要这样捉弄她呢? 就这样吧,难道还能比现在更悲惨吗? 崔伦狄的出现,告诉她,能。 第七十八章 得胜者的狂妄 崔伦狄出现的时候,沧沐才刚刚完成把救命稻草由德尔森向莱克斯的心理转变。他出现之前,月光铺在地板上很美;他出现之时,沧沐惊觉自己的手脚指尖在寒夜里僵硬发疼。 崔伦狄来到沧沐面前,蹲下去单手捏起她的下巴,说:“他死了。” 沧沐笑笑:“我知道。”目光越过崔伦狄,落在他正后方的莱克斯身上。 莱克斯感应到了她的暗示,张口正要说话,却听崔伦狄说:“这么看,确有几分相像。” 相像?谁?像谁?然后呢,像又怎么样? 崔伦狄看她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双猎人找到新猎物的贪婪的眼。 不会吧……怎么可能!不可能!不能! 沧沐撤了身子,想把浴袍裹严实点,却被按住了手。崔伦狄用令人作呕的暧昧手法抚摸她的手,还试图顺势伸进浴袍里。 “你……!”你杀了我的母亲还不够吗! 脑子一热,差点脱口而出。但她看到了神情凝重的清廷,一咬牙,改口道:“你不是爱着我的母亲吗?” “你的母亲?”像听到了陌生的词,崔伦狄装模作样地装傻充愣,“这种时候干嘛提起她?”他凑上前,用比巨蜥还要邪恶的嘴脸对她说,“干嘛提起那个已经入土的人?” 刹那间,沧沐的血液凝固了。然后,就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地,她夺走了崔伦狄腰间的枪,推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还淡然蹲着的崔伦狄。 莱克斯紧张得差点叫出来,生怕擦枪走火。 因为在沧沐夺枪的瞬间,清廷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到她的身侧,举枪对准了她的太阳穴。 “放下。”清廷厉声道。 沧沐充耳不闻,仍举枪恶狠狠地瞪着崔伦狄,对方慢悠悠地起身,往前,胸口抵到她的枪口上。 “老、老大!”清廷动摇道。 崔伦狄以目示意她镇定,然后握住沧沐按在枪膛上的那只手,说:“来吧,射击,杀了我啊!杀了我这个玷污了你的母亲还夺走了她性命的人啊!” 一片昏暗中,他面目狰狞,仿佛来自地狱的饿兽,他话语疯狂,是典型的得胜者的自信狂妄。 肯定杀不了他。 认识到这个事实以后,沧沐泄了劲,不想崔伦狄压着她的手指按下了扳机。 “什么……!” 沧沐当即甩手,枪被抛到墙边,在平滑的地上打着旋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崔伦狄顿时发出惊天爆雷般的大笑,从衣服的内兜掏出另一柄手枪。“算你识相。” 他看了清廷一眼,她会意地收起自己的枪,前去回收刚才被甩走的枪。捡起它的一刻,重量的差异令清廷意识到这是一把空枪。 呵,狡猾的老家伙,试探了在场的所有人吗。果然就算达到了目标,也不会松懈啊。啧。 接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行人回到谷沣本部。沧沐把自己关在房间,只要崔伦狄靠近就发疯,大喊大叫,砸杯子掀椅子,崔伦狄好几次忍不住要杀了她,被清廷劝下。 “老大,不可冲动,忠于沧晏的残党还没有清除,您已经动了夫人,要是连小姐都死了,难保他们不会殊死一搏。您不是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吗,等事情办完再来处置小姐也不迟。” “你会说,去劝劝她。”崔伦狄咬牙切齿道。 清廷摇头,指了指脸上的小伤痕,说:“我试过了,您看,都是她抓的,她听不进我的话了。” “给她下药。” 清廷一怔,说:“您不怕她事后自杀吗?面对杀母仇人,她必然宁死不从。” 崔伦狄掂量了下沧沐死亡的后果,没有反驳。 清廷接着说:“老大,依我看,现在您得沉住气,小姐先好生留着,待一切尘埃落定,还不任您处置?况且她现在刚听说母亲去世的消息,情绪不稳定,还看不到利害关系,等过了这段时间,冷静了,就好对付了。” “哼,等她冷静下来,找我复仇吗?” 清廷笑道:“您想想,她被带到桑切兰,能不恨德尔森吗?能不恨不得想杀死他吗?您再想想,德尔森死后她是个什么反应,那是大快人心的反应吗?他们发生了关系,她已经转变心意了。我是女人,最了解女人,当她和一个深恶痛绝的男人发生关系而不立即自杀,就有由恨生爱的可能,老大何不赌一赌呢?” 崔伦狄哼笑道:“这也是你倾心于卢克奥家公子的原因吗?” 清廷羞涩一笑:“我对卢克奥本就没有恨意。” 对清廷,崔伦狄既欣赏,又轻蔑。他欣赏她作为一名女子,能够快狠果决,又轻蔑她仅仅亲密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就把心交给了莱克斯。 罢了,得亏她,他才能更轻易地摆布莱克斯,若是日后能促成二人的婚事,就再好不过了。 此后,沧沐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莱克斯也把自己关在房间,不管谁来找他都无精打采的。对此,崔伦狄嗤之以鼻。 “公子与卡蒂奇情谊深厚,实在令人羡慕。可人死不能复生,此次事件完全由谷沣策划,还请公子切勿自责,保重身体。”假情假意地说了些客套话,他把莱克斯丢给了清廷。 清廷一个头两个大,“啪”地倒了杯茶,无言地看着窗边的莱克斯。窗外的景色缠住了他的视线,牵走了他的思绪,他歪身贴着窗,像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过窗前,莱克斯突然开口说话了:“他年纪轻轻继承卡蒂奇,父亲不服他,从来不。但是在亲历与他的谈判,发现他完全具备首领的资质时,父亲更加愤怒,更加视他为眼中钉,连我都觉得不可理喻。” “他没有对你更严格吗?”清廷问。 莱克斯顿了一两秒,说:“没有。他好像没有拿我跟德尔森比。” 这回清廷没有接话。 莱克斯接着说:“他的殒命或许会让父亲安心,但是……”他绷直了身子,“我从来不希望他出事,尤其,我还参与其中。” 清廷举起茶杯细细地看,看浅绿的茶水,和漂在水面的茶梗,对莱克斯的话和其中蕴含的感情似是心不在焉。 “这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仍是看似随意地安慰道。 然而莱克斯只是摇头,不再作声了。 德尔森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老卢内奥跟崔伦狄通了电话,确认了死亡事实,然后告诉他卡蒂奇内部打算推举怀安为首领。崔伦狄放声大笑,说:“我过几天就去桑切兰,给你演一出大戏!” 老卢内奥不明所以,但乐得看卡蒂奇的大戏,便故作已然与他心照不宣地一起发出爽朗的笑声。 三天后,崔伦狄带了他在谷沣的心腹数人以及沧沐和莱克斯,前往雷约克的卡蒂奇府邸,清廷留守谷沣,维持日常秩序。 第二次从燕代到桑切兰,沧沐似乎可以预见更加可悲和难以逃脱的命运。 第七十九章 继承的资格 雷约克的天空,碧蓝澄澈,万里无云;卡蒂奇府的气氛,却凛冬尚存,压抑低沉。 接到德尔森亡故的消息,怀安·卡蒂奇从山弗罗赶到雷约克的卡蒂奇府,以代理首领的身份暂时管理卡蒂奇的事务。刚到卡蒂奇府,迈克就跟他前前后后把整个事件如实汇报了。 “哦,遗体在谷沣。” “是啊!那群狗娘养的!”迈克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把崔伦狄一群碎尸万段。 对比之下,怀安倒显得过分冷静了,他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明天崔伦狄就来了,我们要准备好。” “说起就来气!还有卢内奥那个老狐狸!说什么有好戏看,看他个蛋蛋!” 怀安叹了口气,无奈道:“麦肯说得一点没错啊。” 冷不丁听到一个怀念的名字,迈克冷静了些,问:“他说了什么?”态度柔和了许多。 “说别看你平时好欺负,发起火来跟地痞流氓没两样。” “没有麦肯老大,就没有我今天。”迈克说,刚硬的脸庞流露出追忆往昔的哀伤,“如今他的儿子惨死于谷沣之手,我……愧对他。为什么……我没有跟着去,为什么我没有阻止他……!”泪水从眼窝里流落,迈克慌忙掩面背过身去。 “所以才说要准备好。” 背后的声音冰冷阴郁,迈克擦了擦眼泪,接着他听见拆卸手枪的声音,讶然转身。只见怀安面如冰雕,细致地擦拭配枪的每一处角落,从外壳到弹匣,再是子弹。他把子弹擦得锃亮,然后一颗颗、颇具仪式感地放入弹匣内,最后推匣入枪。 “我准备好了。”怀安说。 迈克瞪圆了眼,他的眼角还留有泪迹,他的心绪还没有稳定,但是他明白了,对德尔森死亡一事,怀安并非毫无感觉。 崔伦狄的飞机降落在卡蒂奇家族的私人机场,怀安领了三名成员前去迎接。他没有让迈克随行。 飞机在灿烂的暖阳下闪闪发亮,顶着这片日光,崔伦狄来到怀安的面前,他笑着与他握手,但在怀安的眼里,他的笑容意味着“小人得志”与“不怀好意”。但是不知为何,从他的面庞,怀安看出了点怀念的感觉。 随后,沧沐和莱克斯相继出现。看到沧沐的时候,怀安向她投去轻蔑的一瞥,而对莱克斯,怀安的心情则要复杂得多。但时间不容许他过多地关注他们,简单地寒暄后,怀安和崔伦狄坐上黑色轿车,沧沐和莱克斯则坐上卡蒂奇安排的大巴车,众人前往卡蒂奇府邸。 一路上,怀安惊讶于崔伦狄流利的桑切兰语。刚见面时崔伦狄也说了几句,那时怀安以为他是临时学的,没想到对方准备得如此充分。 怀安心中的疑虑更深了。崔伦狄完全不提德尔森,反而一直问卡蒂奇历任首领的情况。他尤其关心德尔森的爷爷沃特·卡蒂奇,问了很多问题,当听到怀安说沃特是个伟大的首领,不仅带领卡蒂奇走出困境并将其壮大,生活上也是家族的好榜样。 “他很爱伯母,每周都会带她和麦肯出门。”怀安说。 突然从旁边传出轻轻的笑声,怀安止住话头,皱起眉看崔伦狄——他正捂着嘴,极力忍住更放肆的大笑,不礼貌的样子让怀安不禁有些愠怒。 “这样啊。”崔伦狄似乎觉得这件事十分可笑,“在你们眼里,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啊——” 怀安暗暗握了握拳,如果可以,他想立刻掏枪把眼前这个人给击毙了。但是不可以,还不能。 之后崔伦狄随意问了些卡蒂奇在手的业务,都被糊弄过去了,但也激起了怀安的强烈不满,因为他问起业务时的一番姿态,像极了来考察工作的首领。 来到卡蒂奇府邸后,崔伦狄那种令人不快的姿态更加外溢。面对一双双绝非善意的眼睛,他毫不畏惧,反而像欣赏美妙风景一般享受其中。到了大厅,崔伦狄和他的两名贴身保镖越过在前面带路的怀安,大步踏上楼梯,然后在半途中停下,回身俯视正怒瞪着他的人们。 崔伦狄笑得更加猖狂,大声问:“卡蒂奇的各位,你们的首领已经不在了,如今,谁能继承卡蒂奇家族?” 人们更加恼怒,因为毋庸置疑,即将继承卡蒂奇家族的人就站在大厅中央。 崔伦狄的目光聚焦到怀安的身上,继续问:“那么,是什么决定了他可以继承呢?” 话音刚落,愤怒的迈克当即回答:“当然是因为,他是卡蒂奇的血脉!”说着,他掏出手枪,厉声呵斥:“还不快下来!你这无礼之徒!”边上几名家族成员也纷纷掏枪。 “意思是,只要身上流的是卡蒂奇的血,就有继承的资格?” 怀安感到有些不对劲,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据我所知,怀安,你是德尔森的堂叔,也就是麦肯的堂弟,对吧?” 怀安没有回答,也制止了正欲与他对峙的迈克。 “那么是否,麦肯的亲兄弟,比你更有资格继承卡蒂奇呢?” 此话一出,大厅一片哗然,没人相信麦肯还有亲兄弟。只有怀安,盯着崔伦狄,盯着他那张并不典型的燕代脸,盯着他脸上隐隐约约的来自桑切兰的棱角,渐渐有点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崔伦狄满意于怀安的神情,愈发得意地高声说:“我的生父,是卡蒂奇最伟大的首领,沃特·卡蒂奇!我是麦肯的亲弟弟,德尔森的亲叔叔!在此我宣布,今后我就是卡蒂奇的新任首领,吾名改为——伦狄·卡蒂奇!” 底下是令人窒息的沉寂,所有人都用看精神病的眼光看着崔伦狄。沧沐和莱克斯也瞪大了眼睛,他们如何都想不到,崔伦狄居然和卡蒂奇家族有牵扯。 不久,底下出现了窸窸窣窣的议论,这时怀安终于说话了:“你?是我的堂兄弟?哼,怎么证明?” 崔伦狄显然有备而来:“我知道你们会将历代首领身体的一部分留存在家族医院,比如毛发,我愿意做亲子鉴定。” 底下的议论声更大了,迈克怒声让大家安静。 怀安接着说:“就算如此,你也不可能继承卡蒂奇。” 崔伦狄危险地眯起眼:“什么?” “因为你杀死了德尔森,卡蒂奇不会接受无故杀害手足的首领。” 崔伦狄一时哑然,但随即放声大笑:“杀害手足……要是这能成为理由,我就不会选择站在这里了。”他大手一挥,一群人冲进来,把大厅里里外外围了个遍,他们中好些人还穿着卡蒂奇的制服。 “从我这代开始,卡蒂奇家族可以凭血缘继承,也可以靠实力继承!” 惊叫声此起彼伏,佣人们吓得抱头蹲下,挤成几堆,以求安慰。 崔伦狄的人把枪口也指向了沧沐和莱克斯,莱克斯下意识抱住沧沐,沧沐不敢乱动弹,怕惹来枪子儿。 怀安依旧身姿挺拔,岿然不动。只是,在与崔伦狄对视良久后,他低下头,缓缓地曲了单膝。 “老大!”迈克震惊地瞪着怀安,看他就这么毫无骨气地跪下。 崔伦狄发出惊天大笑,他的笑声穿透沉郁的卡蒂奇府邸,传向万物勃发的大地。 第八十章 形单影只的莱克斯 莱克斯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春天气温升高,一路尽是化雪后的泥水,他却不在意,踩着泥泞不堪的路,朝遥远的家走去。 昨天他在卡蒂奇府被关了一晚,今天吃完早饭,崔伦狄告诉他可以回卢内奥了,问需不需要送。莱克斯拒绝了,本想询问沧沐的情况,但看到门外几张陌生的脸,只得老老实实离开卡蒂奇。 单凭他,救不了她。 回头望一眼卡蒂奇府邸,那处地方,曾经在最寒冷肃杀的冬夜,也能让他期盼地前去会友,而现在,他宁愿孤单地在泥地里行走,也不愿搭乘由崔伦狄安排的车。 又走了一会儿,莱克斯突然想到父亲与崔伦狄的勾结,想到那个没有母亲的家,感到一阵恍惚。 回去又有什么意思?他既不想继续协助父亲,也不想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他想找个能说话的人,一个能和他商量如何救出沧沐的人。 恍然间,清廷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是了,她是最合适的,哪怕德尔森死后她表现出了对崔伦狄惊人的衷心,莱克斯依然认为她是愿意救沧沐的。可是,她不在这里。 在这里的有……嘉内莉,但她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各有各的心思,也各有各的取舍。 莱克斯也不懂为什么要执着于救沧沐,也许是出于对好友的愧疚,也许是出于没想明白的伪善,总之,他想救她,可他救不了。为此,他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需要有人倾听一事无成的自己。 他终于还是决定去嘉内莉家。做出这个决定后,莱克斯顿觉步履轻快,连看向前方的目光都坚定了一些。 在他坚定的目光里,出现了一辆黑色轿车,慢慢悠悠、气定神闲地往这边驶来。莱克斯往边上靠了靠,试图避开轮胎溅起的泥点,然而车在他身边停下了。莱克斯探头望,车后门打开,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把他用力往车里拽,他奋力挣扎呼救,只听前座的人说了句话,他好似以为在梦境般瞬间脱了力,毫不抵抗地上了车。 黑色的轿车,继续行驶,前方,是刚刚易主的卡蒂奇府邸。 现在的一切,都让沧沐感到陌生。 崔伦狄成了卡蒂奇新的首领。卡蒂奇原来的管家、佣人全都如履薄冰,不再和以前一样,坦然地礼貌且疏离,而是透着生怕惹来新首领怀疑的恐惧;熟悉的看守遭到撤换,换上的人看起来就不近人情,打量沧沐和来往的女佣的眼光不怀好意,崔伦狄更是不知廉耻地向沧沐表达了他龌龊的欲望。 公布身份的那个夜晚,崔伦狄意料之中来到关着沧沐的房间,也意料之中领受了劈天盖地的质问。 “为什么!?”沧沐压抑着怒气问,“既然你有成为卡蒂奇首领的资格,为什么要把我们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你早点告诉我们,我们帮你啊!” 崔伦狄仰天大笑,完了恶狠狠道:“帮我?怎么帮?那个混蛋老儿可不是拿我母亲当情妇宠爱,而是奸污了她!他强迫母亲和他上床,然后撒手不管,你以为我想回卡蒂奇跟他上演父子相认的深情画面吗?不!我要毁掉他的后代,毁掉他的卡蒂奇!” 沧沐一时无言,这不是她能随意置评的,但她随即想到了自己母亲的遭遇,再次质问道:“所以这就是你把我卖给别人、肆意糟践我母亲的理由?哪怕我的父亲待你如亲兄弟!?” “可别这么说。”崔伦狄走近了她,“我爱你母亲是真。她在沧晏面前是多么美丽动人啊,明明我陪伴她的时间更长,却不能得到丝毫她的真心。再加上麦肯定力太强,不受挑衅,只是与谷沣交恶而已,根本不打击沧晏,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等等。 沧沐好像听出了一个可怕的事情,颤声问:“你说什么?什么叫没有办法?” “咦,我没说过吗?”崔伦狄捏了捏她的脸,沧沐厌恶地撤开,他猛地用力擒住她的下巴,满面嘻笑,眼中却露着凶光,说:“沧晏,也是我杀死的。” “什么……”父亲,不是死于飞机失事吗? 见她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崔伦狄继续说:“没关注后续的调查结果吗?真冷血啊。有人带了小型炸弹上飞机,给客舱炸出了个窟窿,后来这件事被定性为恐怖袭击。” “炸……弹?”脑子有点短路的沧沐在他的手中如此乖巧,崔伦狄禁不住凑过去亲吻了她的嘴唇。 顿时沧沐如梦初醒,奋力推开他,却又被锁住了双手。 “没错,那、就是我的人。” 恨意和无力如喷涌的岩浆,在血管中疾速流淌,沧沐气得满脸通红,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尖叫咒骂:“你这个天杀的!恩将仇报你不得好死!活该没爸没家!总有一天你也会众叛亲离失去一切!你滚!给我滚出去!” 这一连串的怒言不知刺激了崔伦狄哪根神经,他甩手给了沧沐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得她歪倒在床上,耳鸣不止,好一会儿回不过神。 “好熟悉的场景。”崔伦狄还在说,“当时敬璃也是这样,不管怎么说都不听,硬要反抗。到底是她的女儿,终究留不得。” 沧沐耳边嗡嗡作响,刚才崔伦狄一番话,只捕捉到了几个零星的关键词。但,足够了。 “莫非很久之前你就在打算了吗?对卡蒂奇,对谷沣。”沧沐喃喃问,发愣的样貌仿佛根本无所谓他的回答。 “当然,从我母亲那儿听说了真相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期待今天。本想在卡蒂奇和谷沣两败俱伤之时趁势而入,可惜,可惜了,差一点就完美了。” “所以,德尔森的父亲,也是你杀的?” 崔伦狄笑了:“那可不。成为谷沣首领后,我私下见了麦肯,向他表明了身份,他不相信,更不愿承认,因为那会威胁到他儿子的继承。他以为,他身后带着的人,都对他忠心耿耿。但是你看到了吗?现在,谁才能在卡蒂奇呼风唤雨?” 他坐到床上,抚摸沧沐的大腿,下流的手法成为低劣欲望的引申。沧沐深感屈辱,想到两家的遭遇,又不禁感到遗憾和郁闷。她承认,所有对抗德尔森的勇气,都来自对他不忍伤害自己的确认。而面对崔伦狄,她知道,行不通,在他面前,抵抗只会加速灭亡,她得先活下来,再想办法逃跑。 可就算是不得不忍耐,她也觉得比被德尔森拥抱时更加难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重重的声响,崔伦狄眼光一闪,狠狠道:“忙完再来收拾你。”便离去了,沧沐得以逃过一劫。 但明天、后天呢?她该怎么做? 这时的她还不曾知晓,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一声一息都传达到了某个人的耳里,他在安全的地方蛰伏,空气因他的怒气而颤抖,周遭因他的阴郁而战栗。 他再也无法忍受,再也不能等待。 崔伦狄成为首领的第二天,他就从隐蔽之处出发,看向前方的目光中,慢慢浮现出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卡蒂奇府邸。 哦,还有形单影只的莱克斯·卢内奥。 第八十一章 归来的卡蒂奇 宣布成为首领的当天夜晚,崔伦狄收到了第一封反对他的信件,来自岱卜西家族,信中明确表示不予承认崔伦狄为新任卡蒂奇的首领,若他执意妄为,不将首领之位归还,岱卜西家族将断绝与卡蒂奇家族的关系。对此,崔伦狄嗤之以鼻。 论规模和影响力,岱卜西家族远远比不上卡蒂奇家族,本来他就打算上位之后好好理一理与各家族的关系,像岱卜西这种没什么用的家族他早就看不顺眼了,他们倒好,来个“先发制人”,毫无自知之明。 就为了这么一封信,扰了他享用敬璃女儿的清梦,看来得先立规矩才行。于是他找出所有与卡蒂奇关系密切的家族,花了一整晚看完了它们的背景资料,又起草了新的家规,准备启动内外大整顿。 第二天一早,崔伦狄叫来怀安,把新规矩和家族名单摔在他面前,令他一个月内完成整顿。 怀安粗略地浏览了文件内容,说:“我不认为有这么做的必要,这些家族虽不大,但为卡蒂奇摆平过许多不方便我们出面的事情,此举无异于过河拆桥,自断双翼。” “让你做你就做,少废话,我自有考量。” 怀安抿紧嘴唇,盯着崔伦狄看,那神色,仿佛要把他千刀万剐了。 “怎么,有意见?”对方当然注意到了他的不满。 “不,当然没有。” 怀安从视线里消失后,崔伦狄狠狠低语:“等事儿办完了,第一个解决的就是你。” 忙乎了一晚上,崔伦狄有些困,正打算小睡一下,突然有人敲门说有事询问,他不耐烦地嚷:“进来!” 执事诚惶诚恐地入了来,问:“老爷,卢内奥家的公子已享用完早餐,请问如何处置?” 差点忘了还有莱克斯。 崔伦狄打起精神,来到餐厅,莱克斯正喝着咖啡,发着呆。 “睡得好吗,莱克斯?”崔伦狄笑着打招呼。 “嗯……早。”莱克斯神情有些恍惚,笑得很勉强。 这小子,真应了老卢内奥那句话“天赋不小但天真”。 心里瞧不上,面上还得做做功夫:“昨日事发突然,只得委屈公子一晚,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莱克斯下意识拒绝,“我想自己走走。”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公子,请自便。” 说完,崔伦狄就上楼睡觉去了,入睡前还在思索如何处置沧沐。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对年轻肉体的欲念占了上风,崔伦狄昂首阔步、洋洋自得地来到沧沐的卧室,却不见半个人影,他气急败坏地喊人,未闻一声响应。这时,他发现了不对劲。 从他的卧室到这里,他没有遇见一个人,不管是卡蒂奇的佣人,还是他带过来的人——而他们,本该在指定的位置上巡逻的。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不可能背叛我! 崔伦狄冷汗冒出来了,虽然不清楚情况,但直觉告诉他非常不妙! “老大,您在这啊。” 突然的声音令崔伦狄一惊,手即刻放在腰间的枪上,回身一看,是怀安·卡蒂奇。 混蛋,你怎么走路不出声! 崔伦狄此刻心情非常糟糕,说话的语气不善起来:“你在这干什么?其他人呢?” 怀安恭敬地说:“非常抱歉,出了点意想不到的状况,请您去办公室处理一下。”他的态度跟前一天差不多,有点不服,但又不得不服,因此恭敬有余,而热情不足。 崔伦狄稍微放平了心态,手依然搭在枪上没有松懈。他疾步走向办公室,可越来越觉得有问题,一路上不仅不见人影,连声音都没听到。 他停下脚步,对怀安说:“你走前面。” “是。” 怀安走去前面,没有一丝迟疑。他们来到办公室,怀安打开门,说:“请。” 而崔伦狄迟迟不踏进办公室,里面一个人探出头,笑眯眯地说:“首领来了,快请进,等好久了!” 崔伦狄被搞糊涂了。怎么着,还偷偷准备了惊喜啊? 一面带着怀疑,一面藏着期许,崔伦狄放松了压在枪上的手,进入了办公室。就在他踏入的一刹那,“咔咔咔”响起一片上膛架枪的声音。 “什……!”惊异之余,崔伦狄看到了坐在办公椅上的莱克斯。 “你做什么?莱克斯·卢内奥!” 莱克斯举起双手,十分无奈且无辜:“不是我,真不是我。”一只手指指边上,等好戏似地笑了。 崔伦狄往侧面望去,只见一个人闲适地倚在沙发上,端着一碟小蛋糕递给他身旁的女孩,说:“来,吃这个。” 柔软的棕发,灰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雕塑般冷然的神情和线条,不是德尔森,又是谁? “你、你怎么——”崔伦狄惊得说不出话,而瞬间覆盖了惊讶的,是惊涛巨浪般的恐惧。 怎么可能?怎么会!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沧沐坐在德尔森身侧,接过小蛋糕,没有吃,沉静的目光穿过举枪的成员,落在表情扭曲的崔伦狄身上。 昨晚,由于对崔伦狄说出的真相以及他的野兽行径心有余悸,沧沐多次从噩梦中惊醒,最后醒来时,是上午十点多。她连忙起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甚至冒出了“被逼急了就从窗户跳下去”的念头。 沧沐走向窗边。 这里是二楼,跳下去死不了,但崔伦狄没想留她,说不定在跑向窗户之前就把她射杀了。 当把手搭在窗台上时沧沐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可抑制地颤抖,不管她如何默念“不要紧”“冷静”“会有办法的”也无济于事。 她非常害怕。她也恨过、厌恶过德尔森,但他从来没有让她如此害怕过,尤其在慢慢了解了他以后,她在他面前简直可以用“肆无忌惮”来形容。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沧沐想起那夜在山顶上,意识到倒地不起的人就是德尔森的时候,在那个理性还没来得及控制思考的瞬间,空虚击穿了心脏,冷意凝固了血流,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是莱克斯的到来,是他的失态唤回了她。 呵,事到如今,在惋惜遗憾吗? 卡蒂奇府的大门打开了,沧沐从思绪中回过神,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快速驶来,然后停在府邸门口。她叹了口气,从窗边撤离,坐在床上等待结局的来临。 沧沐怎么也想不到,在决定放弃自己之后,她等来的居然是一个亲眼见证了其死亡的人。 归来的德尔森·卡蒂奇还是那个样,既没有外形上的改变,也没有性格上的变化,他的眼里依然饱含对沧沐的情意。刚到卡蒂奇府,他首先奔向沧沐的卧室,不顾她的惊愕,将其拥入怀中。 在德尔森扎实的怀里,沧沐理解了一切。 原来,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第八十二章 得不到的心 德尔森还瞅着沧沐,非得她吃一口才肯罢休,沧沐无奈,只得摘了蛋糕上的草莓吃了。 办公室一干人等就这么看着沧沐吃草莓,只有崔伦狄处于惊惧和混乱之中:“到底……怎么会……!”他环视一周,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不觉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抱住头,瑟瑟发抖,包围他的枪口跟着齐刷刷往下移去。 可能是天顶的灯光过于炫目,崔伦狄头昏眼花,耳鸣阵阵。漂浮的意识里,有个声响,一下一下,地板也微微震颤,一下一下,不久,声响停了,地面的颤动也停了。崔伦狄微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再往上看,是一个人的下半身,再往上,直起身子往上看,看到了德尔森的面庞。 “别来无恙啊。”他说,扬起了微笑,与桑切兰人过分不相称的微笑。崔伦狄如坠冰窟,他预感自己完了。 但是为什么?到底哪里出了错?他要死个明白。 德尔森看穿了他的想法,说:“知道吗?你有很多优点,比如心狠手辣,小心谨慎,又比如,从不轻信,不被感情左右,没有弱点——”他的余光瞄向沧沐,像是自嘲般轻笑了一下。“但是你有一个致命的缺点,知道是什么吗?” 冰冷的又带了点自得的声音,仿佛古老森林的魔音传入耳中,崔伦狄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沧沐和莱克斯也想知道原因,他们在崔伦狄之前见了“死而复生”的德尔森,可他对他们讳莫如深,只告诉他们“到时候就知道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他们都被排除在了计划之外,协助德尔森的,另有其人。 一屋子人都在等待回答,德尔森却不紧不慢地伸手接过部下的枪,拿在手里把玩,边玩边说:“你不是有一颗用得很顺手的棋子吗?从小被谷沣收养,但是养父是个孬种,轻易地臣服于你。” 崔伦狄和沧沐同时想到了同一个人。 “她被林逸养大,对沧晏肯定没有感情,更谈不上追随,所以谷沣的首领是谁根本不重要,林逸听谁的,她就听谁的。你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崔伦狄又一阵目眩,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但是你知道吗?她很聪明,早就推测出当时救了她一命的,不是其他人,就是沧晏本人。而且她阴差阳错地和沧晏的女儿,有过一段深厚的友情。” 随意地玩了会儿,德尔森把枪还给了部下,蹲在崔伦狄面前,满意地看着他从疑惧到惊恐的转变,说:“你啊,就是太容易小看人了。” “你们……什么时候……”崔伦狄喃喃道。 沧沐也想知道,因为她不觉得清廷早早就跟卡蒂奇有接触。 德尔森笑笑,说:“莱克斯过去以后,我们才开始的。我也很惊讶,没想到居然是莱克斯,为我带来了胜利的女神。” 莱克斯一怔,他没有特意介绍清廷给德尔森,只提了一嘴她和沧沐是朋友,或许可以起点作用。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德尔森瞒着他和清廷谋划了这么大的阴谋。 此时此刻,沧沐的注意力已不在崔伦狄身上了。败局既定,他那副被逼至墙角的溃败神情也没什么新鲜的。她的视线落在莱克斯身上。 被朋友蒙在鼓里,不被信任和重视,眼见朋友遭到枪杀却无能为力,得知一切都是朋友做的局后的震惊、失落、懊恼和委屈,刹那间全集中在了他那张英俊的脸上。 沧沐也有类似的感受,但从程度上来说,她不能与莱克斯感同身受。清廷和她多年不联系,如此重大的计划,容不得半点纰漏,德尔森说不能对其他人公开,清廷就不会违背他,沧沐完全理解。至于德尔森…… 思考出现了停滞。 德尔森爱护她,但也防备她,利用她;他向她求婚、放她回家,或许心意是真的,但也因为他需要一个前往谷沣的理由;他指给她他将被杀的方向,因为需要她和莱克斯的反应以佐证这一事实。而她,想方设法逃离,也有过恨不得杀了他的冲动,试图利用涉世未深的年轻警察摆脱困境,失败后转为以一时妥协换取他的松懈和放手。 他们从来没有完全的相互信任过——大概在这一点上,他们是默契地达成共识的。 所以,就算事到如今感到些许受伤,也是理所当然、咎由自取。 沧沐冷静地得出了结论,仿佛那个咎由自取的人不是她自己似的。 崔伦狄还在失神:“所以……是她,响应你,给你打掩护。”他想了起来,“没错,当时追杀你的,都是她的手下,她还建议把尸体扔下山谁都找不着,原来……都是为了今天!” 德尔森冷冷一哼,面上笑容尽失,说:“查到你时,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针对我们,又为什么你要不远万里在桑切兰设局整垮卡蒂奇。但是听了你对沧沐说的话,我明白了,原来是爷爷造的孽,如今讨债来了。” “没错!”崔伦狄突然振作了精神,“是你爷爷,玷污了我母亲,让我和我母亲人前抬不起头!你们锦衣玉食、呼风唤雨,而我,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忍受他人的侮辱谩骂、恶意欺负。是你们,卡蒂奇!这个可恨的名字!毁了我母亲,毁了我的人生!我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我本该和你父亲一样,接受卡蒂奇的教育,享受卡蒂奇的生活,成为家族的核心成员。难道不是吗?这不是我应得的吗!” 周遭是死一般的沉寂,他的愤怒和嘶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冷漠和沉默昭示了这个黑色世界的基本法则——成王败寇。没有人会追究老卡蒂奇的风流债,也没有人会同情因一夜风流而诞下的私生子,更无人关心他的悲惨境遇,他们只会极其自然地认为,他觊觎了不属于他的东西,并且他输了,所以,不论卡蒂奇的首领如何处置他,都是正确的。 这也是沧沐不愿搅入这个世界的原因。她不想思考祸从何起,谁又是罪孽的根源,不想被卷入什么爱恨情仇的圈子。她只想活得简单一点。 就比如,为他绑架她、囚困她而愤恨,但又因他利用她、对她隐瞒而受伤,为他监听崔伦狄对她欲念和暴力而耻辱——这些感受,她再也不想体验了。 再也不想挣扎在复杂感情的漩涡之中了。 “的确,爷爷种下的因,结出了你这样的果,理应由继承者的我来承担清理的责任。如果你只是凄惨地出现在我面前,伸张你的权利,或许我会代为赎罪也说不定。但是——”德尔森揪住崔伦狄的头发,把他往墙角狠狠摔去。崔伦狄撞到坚硬的直角,“啊啊”地叫嚷,倒在地上想起起不了身,因为德尔森的部下正踩着他的背,用力给他往下压。 “你算计我,暗杀我,企图腾笼换鸟;你损害卡蒂奇的利益,蔑视卡蒂奇的规则,还觊觎我的人。” 部下架起崔伦狄,他的头磕破了,嘴角也出了血,在德尔森森冷的眼里,他所遭受的痛苦不及沧沐的万分之一。 “呵呵呵……哈哈哈!”突然,崔伦狄发出骇人的笑声。 德尔森皱了下眉,没说话。 “卡蒂奇啊卡蒂奇,你到底栽在了唯一的弱点上。”崔伦狄吐出一口血,歪头朝向沧沐——她还在因为德尔森摔人的举动惊魂未定。崔伦狄勾起嘴角,预言道:“你,永远得不到她的心。” 德尔森一拳挥去,打得他的脖颈嘎嘎作响:“把他带过去。”带去那个目送过无数叛徒的处决之地。 办公室里响起了快活的欢呼,所有的家族成员都在庆祝德尔森的回归。可是,这位万众瞩目的首领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欣喜。 第八十三章 今后的打算 “你说,德尔森不见你?” 距崔伦狄事件一周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沧沐约莱克斯一起喝茶。卡蒂奇的后院有个休憩亭,此时正春意盎然,阳光明媚,微风习习,到处一派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多日不见,两人一时有些尴尬,相互招呼后默默喝茶吃点心。后来莱克斯问起今后的打算,沧沐才打开话匣子。 “是的,我去找他,他不见。我在办公室、餐厅、他的卧室门口等他,总等不着。显然在避开我。” “你是不是想走?” “当然。”沧沐当即回答。 “那难怪。” “我知道他不想我走,为了让我自在点,他不限制我和外界的联系了。可是,他又把我的身份证明拿走了。” “毫无成长啊……”莱克斯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我又能做什么呢?” “听我发牢骚。你也只能帮这点忙了,‘密谋之外’的朋友。” “别提了,我心都伤透了。” “迈克也是。怀安先生说这事儿只有几个人知道,清廷那边不必说,她早就暗中集结了一批人,卡蒂奇这边就是怀安、执事、女仆长,以及怀安的直系部下。迈克非常难过。” “我也很难过,只是……”父亲与崔伦狄的勾结,莱克斯不可能不受牵连,但一切已尘埃落定,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于是他转换了话题:“那你去哪儿呢?回谷沣吗?” “嗯,先回去把我母亲好好安葬。清廷说已经准备好了,我找德尔森就是要告诉他这个。” “你还回来吗?” “不。” 听了她的回答,莱克斯突兀地停顿了一下,问:“你打算继承谷沣吗?” 沧沐莫名其妙:“不啊?怎么可能?我千辛万苦远离的深潭,能傻了吧唧地主动往里跳?”甚至对他的疑问表示鄙夷。 莱克斯无言,她这是真憋疯了,什么词都往外蹦。只是看着斩钉截铁的沧沐,他悄悄松了口气。 这周莱克斯没闲着。除了收拾父亲留下的烂摊子,恢复与卡蒂奇的生意上的合作,修复关系,他还抽空去了趟谷沣。德尔森不介意卢内奥继续与谷沣直接来往,只要求业务上与卡蒂奇有所区分,莱克斯就是为了和清廷谈新业务去的。 谷沣当前尚未公布新首领,莱克斯本可以不必操之过急,但他的内心有股莫名的迫切和渴望。他想尽快再次见到那个骗过了崔伦狄,也骗过了他的女人。 在那次会谈中,他们聊到了沧沐,清廷说因为德尔森拒绝对话,沧沐回不了燕代。 “这样下去将不能完成夫人的葬礼,也不能得到沧沐放弃继承首领之位的承诺。” “谷沣又不是世袭,需要承诺吗?” “我当时以她的名头笼聚了好些人,大部分人以为她要回来当首领。” “你就这么肯定她会拒绝?” “是的,据我所知,她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莱克斯半开玩笑道:“万一经历了这一系列事件,她想了呢?”说着捉弄似地看向清廷。 不过一句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玩笑,他以为她会一笑而过,可相反,清廷异常严肃,完全笑不起来,莱克斯甚至在对面那个令他心动的女人的神情里,看到了阴冷和狠厉。 正是这次会面,莱克斯完全理解了清廷的野心,也彻底承认了她具备成为谷沣首领的品质。 可是不至于吧,她会为了首领之位除掉昔日好友吗?清廷虽然下意识向假想的对手露出了獠牙,但在莱克斯惊讶的目光下,她回过神来,颇感自责地微微垂了头,然后看向窗外。 “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她像是回答莱克斯,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沧沐还在苦恼怎么了断与德尔森的关系,怎么离开卡蒂奇,全然不知只要她的念头有过哪怕一刻的动摇,就可能引向完全不同的结局。 在莱克斯的眼里,她就是纯白的天使,是知晓了黑暗、欲望、背叛、欺骗、猜忌等等负面存在后,仍能保持纯洁心灵的天使。能有这样一位天使般的女孩陪伴左右,将是多么幸运啊。德尔森迷恋的,就是她为他带去救赎的可能性吧。 可沧沐不是天使,而是人;她也不是圣女,而是普通人;她不想悬壶济世,只想过自己的生活。 所以,德尔森啊,你大概……无缘拥有这只天使了。放手吧,让她飞吧,说不定在自由的天空下,反而能诞生一颗接受你的心。 之后莱克斯和沧沐聊起嘉内莉,说她在公司设立了一个部落开发版块,专门负责对桑切兰境内各部落的开发和保护。 “说与其看着他们被开发而束手无策,不如自己亲自来做。” 沧沐对此由衷地敬佩,她知道兼顾商业收益和文化保护是条多么艰辛的路,而一旦走通,将会产生多么重大的意义,因此她打从心底里盼望嘉内莉的成功。 “那你呢?”沧沐问莱克斯。 “我?” “你今后的打算。” “自然是继承卢内奥。”莱克斯不假思索道,过会儿又说,“不过我几乎算实质上继承了。” “哦?” “父亲与国外的家族勾结企图整垮桑切兰的家族一事,对他的声誉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影响,要不是母亲和米兰达的协助,和岱卜西家族的支持,卢内奥都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你不是跟德尔森和好了吗?” “是啊,所以岱卜西家族才支持我们啊。短时间内我们跟卡蒂奇家族是不可能恢复成以前那样的关系了。” 沧沐略带同情地看着莱克斯,看得对方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别这么看我啊,要是被德尔森误会我就真完了。” “怎么可能,谁不知道你喜欢清廷啊?” 莱克斯一惊:“啊?看得出来?” “哼哼,怎么会以为看不出来?”沧沐嘲笑他,接着问,“你母亲知道吗?” “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母亲还是住在米兰达的别墅里,基本上不回家,父亲呢也回了乡下,他们早就不管我了。” “那你会跟清廷结婚吗?” 莱克斯张了嘴,没立即说话,后来他耸耸肩,笑道:“还没有两个家族首领结婚的先例。” 沧沐刚想打趣从你们开始就有了,但一想到婚姻可能给家族带去的影响和变化,就不禁对那前途未卜的未来感到沉重,于是她笑笑,把不合时宜的玩笑话随茶水一同咽进了肚里。 又过了几天,德尔森还是老样子,沧沐心急如焚。如果不是急着为母亲重新入葬,她可以一直等,直到德尔森接受现实,可大事当头,她没有那么多时间。 既然等待“开不了窗”,她就只能宣称要“撞开门”了。 这天天刚亮,德尔森到监控室查看沧沐的行踪。她没在房里了,记录显示她一大早出了门,往西北面那片湖去了。 又是拖延了离别的一天。 正想着如何度过今天,却被屏幕里一个女仆的举动吸引了注意。她在沧沐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看过内容后突然惊慌地跑了出去。 德尔森的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安,他急忙赶去楼下。在过道里,女仆正把纸条给执事看,德尔森冲上前一把夺过纸条,上面赫然写着:“拜贵府首领所赐,我对生已没有了渴望,请向贵府首领汇报,把我葬在母亲身边。” 德尔森突然想起来,曾经沧沐为了回家,跳过那片湖。那时可以做,想必现在也做得出。 “为什么……”德尔森的脸皱在了一起,分不清是生气还是难过。他捏紧纸条,吩咐道:“备车,去湖边!” 第八十四章 相互的囚困 赶到湖边的时候,周遭不见人影,德尔森甩开车门,冲向湖岸。湖面碧绿得如同翠玉,望不见底,他伸长了脖子,急切地寻找形似沧沐的阴影,颇有跳湖一探究竟的架势。 “你终于出现了。” 忽地,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像只手揪住了德尔森的心,令他既安心又忧闷。他回身,沧沐正从隐藏的灌木丛中走出,来到他的面前。 目光相触的一刹那,德尔森仿佛看见一只金丝雀,跳出了鸟笼,舒展开翅膀,准备飞向天空。 沧沐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德尔森。” 德尔森没有回答。 “我们好好聊聊吧。” 他们回到卡蒂奇府。一路上,德尔森一语不发,沧沐也不作声,安静地跟随他的脚步。他们上到二楼,经过了办公室,沧沐疑惑了一下,但没有询问。德尔森继续往前走,最终来到他自己的卧室。 “你们都下去吧,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他打开门,和沧沐一同进入房间,然后关门上锁。 此情此状,沧沐有点退缩了:“德、德尔森……” 德尔森却露出了宽慰的浅笑:“真好,你没有叫回‘卡蒂奇先生’。”说着,他去拥抱沧沐。 “喂!”沧沐条件反射地推他,但他执拗地攫住她,说:“我恳求你,沧沐。” “可这……” “拜托了。”他把头搁在沧沐的肩头,恳切道。 他的脑袋毛茸茸、热暖暖的,他的攫着她双臂的手松了劲但还好好握着,全然不愿放开的样子。沧沐叹气,抬手抚了抚他的脑袋,说:“要聊的话,一会儿都一并说了吧。” 两人倒在床上,这张床也见证了沧沐和德尔森的第一次。 曾经,在小说里,在影视剧里,沧沐读到过这样的情节:对立的两位主角纵情交合,他们的身体意乱情迷,他们的头脑却清晰敏锐,灵与肉以不同的形式攻击着对方,也吸引着彼此。 而此刻,沧沐和和德尔森居然正在经历如此戏剧性的时刻。 “知道你是沧晏的女儿,我才开始关注你的。”德尔森亲吻沧沐的耳畔,精壮的躯体与柔软的躯体紧紧贴合,“不是因为你好心帮了我母亲。” “所以你老早就盯上谷沣了?”沧沐抱住他,抚摸他紧实的脊背。 德尔森吻过她的眼睛,她的脸颊和嘴唇,吻过她的脖颈,一路往下、再往下…… “我不知道真相,以为都是沧晏的阴谋。”他进入沧沐,“根本想不到幕后黑手是崔伦狄。” “那……”突然一股奇妙的冲动牵动了沧沐的神经,她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德尔森见状移开她的手,用吻堵住声响,之后他埋下身,紧紧地拥着她。 “但是,找人跟踪拍摄你之后,看到了你的生活,我渐渐地羡慕起了你的无忧无虑,也恨起了你的毫不知情,所以我……”他立起上身,给予沧沐更猛烈的浪潮,“想把你也拉进我的深渊。” “所以你、你千方百计、要把我留在这里?”沧沐气喘吁吁。 “没错,第一次我并不想放你走,只想演一出戏把你留住,可是你被袭击了,那时我还以为就是找出来的那个家族干的。”德尔森把沧沐翻了个面,在她的后背落下连串的吻。 “第二次我是真心想放你走的,你都自杀了,我怎么能强留?但我们还是被袭击了。那次之后,我深入追查,发现了崔伦狄的可疑。而当我得知他甚至杀害了你的母亲以后,便知道他也不会放过你。” 德尔森接连不断地持续输出,沧沐再没有了说话的间隙。 “不过虽然不知缘由,但他的目标在于卡蒂奇,而你是唯一可以牵制我的人,我相信他一定会想利用你,所以我把你单独放回了燕代,让他以为抓了我的命门。本来我也是假死的计划,打算死在谷沣,由此挑起两家决斗,抓住崔伦狄问他个明白。” 德尔森又把沧沐翻回过来,她面色潮红,身软气娇,只有一双清亮的眼睛言说着清醒。德尔森笑笑,接着说:“清廷是个意料之外,多亏她稳住谷沣,避免了决斗,让我们以最小的代价实现了目的。” “让崔伦狄去卡蒂奇耀武扬威一阵也是我的主意,为了保证真实性,府里一大半人不知道我的计划。”他轻柔地充满爱意地抚摸沧沐的脸,说,“果然,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在你面前卸下了心房,都没想过房间里可能有监听器,把真相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只是……”他的声音忽地低沉了,“我低估了崔伦狄的混账程度,他竟然对你还起了歹心,我不能忍受,一分一秒也忍不了,我恨不得立刻冲去你的身边,撕烂他冒犯你的嘴,撕碎他染指你的手,撕——!” 他蓦地噤声,因为沧沐撑起了身子,蜻蜓点水地亲吻了他的脸。德尔森的心里起了陌生的感触,像阳光温暖了冰雪,像清风拂动了冰面,像蓝鲸托起落海的水手,让他从沉重的窒息中解脱。 情热仍未褪去,可德尔森对沧沐已没有了想要夺取她的全部的强欲,唯有源源不断的温柔的感情,驱使他轻柔地拥抱她。沧沐同样温柔地回抱了他。许多不可能说出口的话,尽在这个终于心意相通的拥抱里。 “你……可不可以……”开口时,德尔森惊觉自己的哽咽。 因为这是个永远也得不到回应的请求。 长夜逝去,黎明到来,沧沐乘上飞机,回到了燕代。她办完母亲的葬礼,宣布放弃谷沣的首领之位,推举清廷为首领后,便从燕代消失了。 谷沣家族的新任首领上任一年后,谷沣与卡蒂奇家族和卢内奥家族的合作达到了空前的程度,据传三位首领私交甚密,也有人说来自桑切兰的两位年轻首领均拜倒在谷沣女首领的石榴裙下,她极有可能与其中一位联姻。 “联,赶紧联。”嘉内莉瞪着对面黯然伤神的莱克斯,拍着桌板说。“省得老往我这跑讲暗恋小故事。” “别这么无情,我只有你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了。”莱克斯故作伤心道。 嘉内莉秀眉一挑:“德尔森呢?你俩不是更有共同话题吗?” 莱克斯肩头一耸,双手一摊,愁容满面地说:“他跟我哪有共同话题?我看他乐在其中。” 嘉内莉深以为然,不禁感叹道:“唉,这俩人,太奇怪了!” 又到了回卡蒂奇本部聚会的日子,二老板怀安备上好酒,带上妻子安琪儿交代的礼物,提前一天抵达了卡蒂奇府邸。 德尔森见他只身前来,问:“安琪儿呢?” “她怀有身孕,不便出行。” “原来是这样,恭喜。” “谢谢。”说完怀安并未离开,他犹豫再三,终于问:“你是否应该迎娶一位夫人了?” 听了他的话,德尔森并未恼怒:“你是第三个这么说的人了。前俩是温斯特夫人和蒂娜。” “不然也没人说了。” 德尔森哈哈一笑:“我只能说,谢谢你们的关心。” “当真不考虑吗?” “嗯,因为她不会想和我结婚的。” 怀安露出难以理解的眼神:“可是这样下去,卡蒂奇将后继无人。” 谁知德尔森认真地说:“谁说的?你不是有孩子了吗?” “我……?”怀安反驳道,“我不过旁系一支,怎么能——” “当然能,我说能就能。”德尔森走过去,一掌按在怀安的肩上,“所以,请你好好培养卡蒂奇的继承人,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 怀安仍然试图劝德尔森打消这个念头,但此时迈克进来了,他向怀安点头示意后,对德尔森说:“老大,下周是亚特兰国的圣灵节,按照规定放一周假,请问您是否前去?” “当然。下周由怀安代管卡蒂奇。”德尔森不假思索地说。 怀安习以为常地应承下来。 亚特兰,那姑娘的所在。 自从她离开桑切兰,德尔森立即调动五名家族成员密切跟踪她。她在燕代停留数日后,前往了亚特兰,并在那里找了份相当体面的工作,听说已有定居的打算。 为图一时之便,德尔森在亚特兰买了块地,建了个庄园,作为卡蒂奇家族在亚特兰的据点。亚特兰据点的管理人凭借出色的商业才能,利用德尔森提供的资源,做起了一些生意,让该据点不再需要本部的支援,而可以自行负担一切开支。他的成功,让德尔森看到了在其他国家新立门户的可能性。 如此一来,哪怕沧沐再移居到新一个国家,他也能紧随其后。 “据了解,沧沐女士订了在连湖山脉景区附近的酒店,还购买了登山的装备。”迈克继续说。 “这次是去探险啊。”德尔森目光放空,陷入了美好的想象,“令人期待。” “那我给您订机票了。” “交给你了。” 总是这样,完全不提前告诉那姑娘,直接前往她的所在。 “你这样,她不觉得有问题吗?”怀安不自觉地问出了口。 德尔森愣了愣,困惑道:“你也会关心这种事了?” “……没,是我多嘴了。”怀安倒也不是那么感兴趣。 德尔森看了他一会儿,说:“她走之前,我想给联系方式,但她说,不管去了哪里,我都能找到她,有没有联系方式毫无意义。”他忽地笑了一下,“你看,她说的不是很对吗?” 既然如此…… “可是,她也告诉我了,错误的种子开不出正确的花朵。”德尔森微垂了头,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所以,这样就行了。” 不能理解。 怀安不能理解德尔森的执着,也不能理解沧沐为什么愿意与德尔森维系这种扭曲的关系,但他理解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的开始错了,但命运的轨迹并未就此别过。 沧沐以心为牢,将德尔森囚困。 德尔森以世界为牢,将沧沐囚困。 相互的囚困形成闭环,注定了一生解不开的纠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