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王相亲(1v1 古言)》 错进房 淮安盛夏,蝉声乍耳,搅不乱惊鸿楼歌舞缭转。 华光烂漫艳丽,舞曲曼曼。楼中醉生梦死,不分昼夜,炫目绮丽。 半夜,江展幽幽醒来,还能听见外厅醉声舞乐。他抚了抚额,头还是很痛。 地上锦衣华服凌乱,延伸至床边脚踏。 江展瞥了一眼怀中女子,她睡得深,眉头微蹙。 她还是覆着面,闭目,眼皮微动,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安稳的事。 江展懒于和她的面纱较劲。 昨夜她誓死不肯摘下面纱,和他动了手。 江展哪遇过这种情况?发了狠将她按下,滚到床上去。 借着窗外月光,江展仍能瞧清她身上的红印。她若是听话些,何必受这些苦? 房内极静,铜鹤灯几将燃尽,飘绕着最后几缕残烟。 宿醉的的不适使得江展不愿多想,搂紧了怀中女子,眯着眼再次睡去。 清晨的惊鸿楼难得有片刻的安宁。 江展如常醒来,迷迷瞪瞪往身边一摸,床单丝衾凉而空。 江展猛地坐起来。 哈,竟然被一个女人给弃了。 在床上呆坐了会,江展阴沉着脸,直到门被敲响。 “殿下,在吗?今日与胶西王彭县尉约在登光山围猎,该起了。” 侍从推开门进来给江展更衣洗漱,出门时江展捋了捋发后饰带,随意瞥了眼雕花木门,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彭县尉给自己安排的西甲子号房,这间分明是乙字号。 江展心头烦乱。 原是昨夜进错门了。 前几日淮安县尉给江展递了请帖,于昨夜在惊鸿楼设宴,请江展来观舞听曲。谁知酒尽叁杯,舞罢一轮,县尉还是未到场。匆匆来了个侍从,说是彭县尉今夜有急事来不了,今夜一切酒水歌舞皆记在彭县尉账下,明日狩猎结束后,向淮安王上门赔罪。 江展讨了个没趣,自饮自乐。斜斜靠着美人枕,眯着眼瞧台上歌舞华转曼妙。 美则美矣,无趣甚也。 他随意抬眸,瞥见楼上人来人往,一身着青纱薄衫女子覆面,匆匆从东头厢房走到西头厢房。她脚步稳健,只露出一双眼睛,清泠沉静,不似其他娇女,眼含露,目清润。 侍从上来添酒,江展端过酒盏一饮而尽,准备离开。 打赏了左右侍者,江展起身,却不想酒意上头,头晕目眩。胸中异火突起,江展心中道不妙,怕是误饮了助兴酒。 昏昏沉沉站起来。今晚怕是撑不到回王府了。他撑着身子上楼,走西头,去往事先安排好的厢房。 哗啦推开门,江展身子不稳,险些倒在桌案上,却听得一声低喝。 “谁?” 江展迟疑抬头,望见方才在楼上一闪而过的青衫女子。 她怎么会在他的房间? 江展醺醺一笑,原是彭县尉给他准备的女人。 她站在挂画前应是在赏画,似是受惊了,画布犹在晃动。 江展笑笑,倒了杯凉茶给自己降火,“过来。” 青衫女淡淡看着他,未动。 江展心头火起,助兴酒烧的他耐心尽无,他霍然暴起,闪身欲抱青衫女,不料眼前女子身形灵巧,闪身避过了他。 “使君自重。” 她轻拂衣袖,似是在拂灰,言语间是淡淡的轻蔑。 有意思。 江展踏过桌案,伸手去捞青衫女,顾不得桌案杯盏狼藉,青衫女从善如流的躲开,满地碎响。 有经过的侍从听到声音,上来敲门,“贵客有需要帮忙否?” 青衫女却应答,“没有。” 趁着她应付外人,江展闪身而过,将她紧紧捞在怀里和她耳鬓厮磨。 “怕被人听到?” “那就乖巧些。” “本王不会亏待你。” 听到他自称王,眼前女子眉目微动,江展笑了,一把横抱起她,“我是淮安王江展,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会子倒是安静许多,老实被他安置在床上,不声不响。 江展心中激荡。莫名对她的从和不从都欢喜得很。 他亲亲她的额头,“好乖。” 他欲伸手摘下她的面纱,手指渐渐靠近……猛然间,女子手刀横劈而来,江展早有所防备,格住她的手臂,顺势向上一拉。 手臂的抽痛感使得她不住喘息,麻了半边身子。 …… 陆玉心中又急又气,又不能大动干戈的发作。 居然是江景之子江展,现任淮安王…… 陆玉心中难言。 她今夜隐藏身份而来,决不能被人识破。 江展满身燥热,身下阳物已经胀痛,按着陆玉半边身子,扯下衣衫亵裤,挤了进去。 陆玉猝不及防吃下阳物。 “放肆……”一词在口边说不完全,被他狠力一顶,尾音吞回喉间。 “放肆?”江展掐住她的下巴,“这是你该说的话?” 陆玉身下酸涨,挣扎着身体向上,企图将阳具脱出些。江展喘着粗气,两手掌住她的腰挺身,眼见着她的穴将他阳具全部吞吃包裹。 身下人怒视着他,只露出一双眼,惹得江展心燥口热。 “别怕,一会就好了。”他随意安抚着,“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模样……” 一听到他又要摘她的面纱,陆玉发了狠,不顾手臂的疼痛,撕扯着江展。湿热软肉夹吸着性器,险险让江展交代。 江展怒气森然,胯下猛然顶出,将陆玉逼到床头。 “闹什么?不看便是。老实些。” 他不再有耐心,扯烂她的衣衫,将自己衣衫也褪尽撂下,环佩敲撞,一地琳琅脆响。 赤裸光洁身躯在昏沉烛灯下柔软而温暖,江展扶着她的胯,大开大合地进出。 陆玉咬着牙,喉间溢出丝丝呻吟,生生压住。 江展畅快着,抱着她坐起身,从她的腰捏到胸乳再到脖颈。 “忍什么?叫出来。” “呵……”他轻笑,“真是刚烈……”他将她推到在床上,翻过她的身,从后面捅入。 拉扯着她的臂膀,他进的很深,湿软内壁裹吸着他,几乎魂飞。 陆玉膝盖磨在丝滑薄褥上,随着他的动作不时往前滑。 江展毫不掩饰的呻吟,陆玉咬牙羞愤。看一眼方才挂画的墙。 也罢,这笔账,日后再算。 她难得老实下来身子软下来许多,江展心中残余怜惜,掰过她的脸,隔着面纱亲吻她的嘴唇。口液相接,将面纱洇湿。 欲火烈烈,江展入得深而重,陆玉身下饱胀,水液潺潺,浸湿腿间和身下床单布料。 江展叹息,指腹剐蹭着她的大腿根,胸膛贴紧她的后背,将她朝他的身体拉扯,手指隔着面纱捅进陆玉的口中,拨弄她的舌,直插入喉。 陆玉口中呜呜,上下被塞满受人控制,情欲难捱。 快感汹涌,在江展四肢百骸澎湃,他不再隐忍,扶紧陆玉柔软的小腹,射了第一次。 滚烫阳具还在激射,江展不曾拔出,压着陆玉趴在床上。 陆玉满身燥热无力,试图推开江展。 江展身体沉而重,硬邦邦的肌肉压着她,无法动弹。 喘息回缓片刻,江展后退几寸,淋漓白液簌簌流淌。陆玉以为结束,蜷着身体想扯过被子盖住自己。 可江展断不允许,扬手将遮身的物件统统扔到地上。 从后捞着她,江展起身将陆玉按到残乱桌案上。 陆玉恼怒,“你疯了……” 江展吃吃笑,“牡丹花下疯,做鬼也风流……” 他每顶一下,桌案不稳,在地面摩擦出声响,陆玉下压身体稳住桌案,就需敞开身下穴,更大程度的吃他的阳器。 抓住陆玉弱点,江展心情极佳,“这么怕被人听到?” 厢房桌案在正中,烛火大明。缭乱灯光下,映得她脊背雪白温润,出了一层微汗,如上好美玉。 江展手附上去,一寸寸拂过,薄而韧的肩背,不似寻常女子单薄。 江展畅快进出着,余光瞥到她抓紧桌案的手,指尖泛白。他覆上手掌,与她十指相扣。 “放松些,不会有人听到的……”他低下身来,万般柔情亲吻她的背,意外的有凹凸感。 他终于松松回神,仔细打量,这女子背上有几道极淡的疤痕,看不出是什么伤所致。翻过她的身,她胸怀大敞,将躯体尽示于温和灯光下。身前同背后一样有伤疤。 陆玉扬手,被江展按下,“还想打我?” 托住她的身往上一提,她的颈仰着卡在桌案边缘,江展钳住她一双手臂,揉捏着她的乳,再次深进深出。 陆玉难耐地拱起身体,他阳具尺寸惊人,每进一次她小腹隐有微痛却又刚好顶在敏感处,浪潮如一叶扁舟在激流中进退不得,被迫抛上抛下。 他观她眸子湿润,啮咬她嫩白胸乳,狠命冲撞她的身体。想看她破碎的表情。 掐住她的下巴,他命令,“睁开眼睛。” 陆玉紧闭双目,拧紧了眉承受。 手上力道加重,江展再一次沉声命令,“本王命你睁开眼睛。” “呵……” 从没有人能这样违抗他。 江展一把捞起陆玉压在门上,好大一声动静。陆玉慌乱,没想到他会这么疯,竭力反抗,胸乳被压在门上。江展铁臂箍住她的身体,在门上一下一下入得深,砰砰撞击着门框。 陆玉张大了口,几乎不能呼吸,尖吟着喷出水来,淋漓湿了一地,弄湿江展的脚。 江展手掌在陆玉的颈和胸乳间来回徘徊,得意道,“弄湿了我的脚,要如何赔罪于我?” 说这话时,他还在缓缓抽插着,延长彼此的快意。 陆玉口不能言,眼神涣散,被他再次抱到床上去。 一夜靡乱,长夜有尽时。 深色潮痕满布丝绸床铺,江展按着陆玉翻来覆去,按着她的腹盈满一次又一次。直到力竭,两人筋疲力尽睡死过去。 逐猎场 陆玉于凌晨鸡鸣刚刚破晓时沉沉睁眼。 一夜狂乱,身上酸痛犹未消。 身边淮安王如永眠,陆玉心有余怒,扬开他搭在身上的手臂,起身穿衣。 衣衫在昨夜的撕扯已不成型,勉强穿着好,陆玉悄声走到墙壁挂画前,画轴后,凿出的小洞放了一卷纸筒,取下纸筒后,空洞可通对面房间,清晰看清里面境况。 陆玉将纸筒收在袖间,从后窗跳出。 后窗楼下,女官冷绾已牵马在此等候。 “家主。” 陆玉点头,“回驿馆。”两人驱马离开。 回到驿馆,冷绾在陆玉门前守护等候。 不多时,大门打开,方才进门的青衫女子已然不见,一副矜贵清雅男子模样。 门后之人冠正面清,头发尽数束于玄冠中,俊雅修贵,身如枝竹。长袍外穿,直裾衬于袍内,白绸里裤收进黑皮翘头靴。 面前人是当朝陆郡王,陆玉,陆时明。 冷绾汇报,“本地县令甘食其已在会客厅等候。” 陆玉点头,步进会客厅两人客套问候,侍人奉上茶来。 陆玉见只有他一人,直入正题,“今日彭县尉何在?” 甘食其脸色些许尴尬,“彭县尉今日有公干,故差遣我来,配合郡王调查工作。” 叁月前,淮安郡隔壁零陵郡起水县水灾,朝廷拨下一笔救灾银救援,本以为已按部就班,没想到起水县涌入大量流民抢夺,两城流民荡乱。同时间,零陵郡县令被灾民截杀分尸分食,零陵郡县尉亦是受惊托病不出,零陵郡由起水县引起,陷入混乱。 流民暴动,必是灾患未得到安抚。层层查下来,无人有罪。女帝心知各层有包庇之嫌,命陆玉南下查清灾案。 陆玉初到零陵起水,处处碰壁,一时间无处可下手。南下之前已暗中派人调查,零陵淮安两郡有官员勾结贪墨。 是以陆玉转移方向,从淮安郡下手,于前几日放出风声,她将于昨日到达淮安郡元河县。 实际她已提前到达,和冷绾在此观察了几日。 茶烟悠悠飘散,甘食其看不清陆玉的眼睛。 陆玉将茶盏放下,“县尉若是公干,必在官署,我也应前去拜访。” 她起身,“甘县令,有劳了。” 甘食其心头沉重。简单几句话聊下来,陆郡王威压不可小觑,他实难有借词推脱。 他一介小官,一边是自己上级,一边是朝中郡王,左右得罪不得。 甘食其作揖,“请随我来。” 出了驿馆,驿馆门前一辆旧马车。虽看起来远旧,但整洁干净。 是甘食其准备的马车。 陆玉问,“是你家的吗?” 甘食其面有窘色,但舒展笑笑,“郡王昨日到达,想是来不及租赁马车,下官在马驿借了一辆。” “……虽是旧了些,但我和我妻已经打扫干净,郡王恕罪。” 方才在会客厅第一面见甘食其,陆玉多多少少也看出他家贫尚能温饱的模样,他寒门出身,初入仕便做到县令不易。想来这辆马车是他俸禄范围内能承受的最好的了。 陆玉拍拍他的肩,“甘县令与我们一同骑马去吧,我初来此处对气候有些许不适,马车坐久了头晕。” 说话间,冷绾已牵马而来,陆玉掀袍跨上马去,“县令会骑马吗。无事,我的女官会协助你驾马。” 叁人往官署方向奔去,甘食其晃晃悠悠夹住马背,冷绾牵过他的马绳,和他的马并驾齐驱,跟在陆玉后面。 到达官署,彭县尉并不在其中,甘食其也茫然。 陆玉真正目的并非为了拜访。 只有县尉才有权限打开当地档案账馆,她要查税收银账。有贪污必要做账,这世间没有天衣无缝的账本。 陆玉有料到不会这么轻易拿到账本。 她给冷绾使了个眼色,冷绾离开片刻很快回来。 “听官署的老人说,碰县尉去了登光山,陪同胶西王和淮安王狩猎了。” 陆玉抬步往官署外走去,吩咐冷绾,“去准备。” 甘食其今日任务是全程陪同陆玉,小碎步跟紧陆玉,“郡王殿下要去哪?有需要下官去办的吗?” 陆玉淡淡笑笑,“甘县令一起来吧。” “否则,彭县尉要怨你疏忽职守了。” 不多时,叁人跨上马背,带着弓箭往登光山驰奔而去。 ———— “你说,陆玉来淮安了?” 登光山下的白纱帷帐里,江展倚在软枕上,听到彭县尉的话,慢慢坐起身,目色森然。 “正是,昨夜我收到消息,陆郡王当夜要抵达淮安,我前去迎接,但并未接到人,说是未走官道没碰上面。已于昨夜在驿馆下榻。”彭县尉说这话时,万般小心谨慎,不时抬眼瞄江展的脸色。 江展并非和陆玉不和。 而是有血海深仇。 “殿下,”来人在帷帐外报话,“胶西王到。” “四哥。”锦衣华服束金冠的少年不等来人报完,掀帘入帐,江展起身,“六弟。” 江桓加冠,本月进长安受封食邑侯爵,承袭父亲爵位,回封地时经过淮安元河,与江展短暂相聚。 江桓父亲和江展父亲是同父异母亲兄弟,两人皆是皇亲贵胄,属先祖亲孙。 兄弟二人寒暄,彭县尉适时退下,布置骑射事宜。 “四哥,我听说陛下查零陵郡贪墨案派了陆玉南下,昨夜已到达淮安。” “嗯。”江展淡淡回应。 江桓脸色愤然,“这种走狗我不愿多看一眼。” 沧海陆氏开国时随先祖征战,立下战功,封侯赏地,属外姓,并非血缘亲王,自是不能和国姓江氏一脉相比。七年前,陆玉承袭其父爵位,助现任女帝登基,有拥立之功,是女帝跟前红人。 江展眼眸幽幽,“六弟,慎言。” “他是陛下的人。” “那又如何,他伪造证据污蔑……” “六弟,”江展厉色打断江桓的话,“话多错多,谨防六耳。” 少年人沉不住气,遇到兄长竹筒倒豆子倾泄怨气,替兄长不平。 半年前,陆玉收集证据上奏女帝,江景私受贿赂,敛财授官,家中囤积铠甲武器,意图谋反,女帝雷霆之势威压,将江景遣入长安问审,江景下狱后不堪受辱自杀而亡。 胡奴屡次犯边境,彼时江展正在边境布防备战,临开战前收到消息,指挥失误吃了败仗,遣返长安。而接替江展的正是陆玉长兄陆萧。 女帝念江展有战功,未夺淮安王一脉封地荣华,江景之子江展继位,夺去中央兵权,固守封地,无诏不得进长安。 气氛一时沉闷。江展斟酒,庆祝弟弟加冠成年。 “来,不想那些了。陪为兄畅饮一杯。” 江桓面露难色,“我……母亲不让我喝酒……” “在外怕什么,她又看不见。”江桓虽已加冠,但自幼受保护,心态幼稚,还不够成熟。 江展笑着将酒杯杵到弟弟嘴边,“将来成亲可怎么办,喝都不会喝,新婚快当夜灌醉了还怎么见新妇?” 江桓红透耳根,局促着抿了一口,“好辣……” 江展哈哈大笑。 帷帐外彭县尉道,“两位殿下,猎物已齐备,周遭已清场,出发否?” 江展起身,挎上弓箭,“走,看看你这几年射艺有无进步。” 登光山属淮安一处小山,虽不及大型狩猎那般有排场,但兄弟二人猎趣已是足够。 南方地区山头小而多。 登光山西靠陵水,东临深林,天然野兽好去处。 到底是小型狩猎,江展刻意没做大排场,携弟弟与县尉和随从几人,策马进入深林。 林中树风飒飒生响,叶片刮过耳边,纵马奔驰,难得畅快。 “六弟,一炷香内,比比咱俩谁打下的猎物多。” 踏马而行,疾风呼啸,江桓大声道,“若是我赢了呢,有什么彩头?” 江展迎风而上,“去我府上,随意挑一件你喜爱的东西带走。” “好啊,那我要那把浅光青铜剑。” “赢了,便赠与你。” 二人散开寻找猎物,彭县尉跟着江桓,以免胶西王出什么意外。 ———— 陆玉叁人抵达登光山,山外已竖了旗,围了一圈人。 冷绾低声问,“家主,要不要报上身份。” 陆玉瞧一眼远处有火把浓烟飘摇,擂鼓阵阵,应是狩猎已开始。 万里无云,还未到晌午,蝉声尖锐缭绕在山头。 鸟雀惊飞,在空中盘桓,陆玉仰头观雀,伸手,一只黑鹊落于掌间啾啾不休。 甘食其试探着问,“郡王,不如我上前通报一声,让他们放行?” 陆玉抬手放飞黑鹊。鹊翅棱棱,惊飞徘徊,消失在天边。 “不必了,跟我来。” 叁人调转马头,绕道而行,深入山林。 江展独身策马疾驰。落叶锋利刮面,脸颊陡起一道细丝般红痕,锐痛丝丝缕缕刮擦,也未曾皱眉头。 胸中情绪几乎要炸开。 尽管在弟弟面前表现的平静,可江展如何不恨? 从战归来未曾见父亲最后一面,父亲身死牢狱,家中背负冤屈不能申诉。 谁能申诉,谁敢申诉? 天子一言,伏尸百万。君要臣死,不死不忠。 他有怨恨,也有私心。只是,不能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在其位是天子,落位,便是尘泥。 鼓声悠悠扬扬自远处响起,叁十声后,便是香烟落尽之时。 江展打下叁只猎物,挎在马背上,背后箭匣中只剩一只箭。 林中异风突起,有虎啸声此起彼伏。 竟是猛虎? 江展兴奋起来。打一张虎皮回去,正好送给江桓作为他的加冠礼。 策马扬鞭朝着虎啸方向去。不多时,马蹄声踏踏,江桓远远望见江展打马疾冲而来,雀跃不已,“四哥,看我们谁打下这只虎!” 一行人打起精神,跟在两位殿下身后,谨防不测。 丛中虎皮斑纹隐动,众人保持着距离。 江展二人弯弓搭弦,屏息等待时机。 忽然,林中飞禽不知为何受惊,飒飒而散,飞入天际,虎子受惊,吟啸一声狂奔出来。 众马受惊,纷纷扬起前蹄跃奔,江展江桓紧随其上追击,夹紧马镫,撒开马绳,箭于弦上,瞬发—— 箭破风声,绷得极紧的弦穿风破叶,咻然铮鸣,一箭射穿虎脑。虎长吟啸叫,奔走几步倒地,没了声息。 帷帐处的鼓声停了。 晌午到。日光浮色,穿林过叶,照在满身血色死无声息的虎身上,泛起粼粼光尘。 众人定睛,虎身上的箭不是江展的玄羽箭,也不是江桓的赤羽箭。 白翎箭犹自颤动不休。 风中弥漫的血腥倏然被吹散,白浆艳血无声淌满绿草土地。 众人回首。 陆玉收弓。 “两位殿下,安好。” 仇相见 林中鸟雀啾鸣盘旋,众人沉默而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甘食其跌撞下马,上前拱手作揖。 “彭县尉,淮安王殿下,这位便是陆郡王。”他不认识江桓名号,也恭敬作揖,“殿下安好。” 彭县尉脸色难看,低头瞪着甘食其,甘食其摸摸鼻子,有苦难言。 江展望住那双眼,心头有一瞬什么东西狠狠刮过。 陆玉骑在马上,背脊挺直,晌日鎏金光彩倾洒在她发顶,她在光下耀目。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行人都未动。马儿们低头吃草,时而不耐打个响鼻。 仇人相见,应是分外眼红。 众人静默,都在等江展脸色。淡淡肃杀之气弥漫。 江展倏而展颜,一派客套,“原是陆玉陆郡王。久仰。”他语带笑意,不知是嘲讽还是恭维。 “淮安王殿下,我今日是来寻彭县尉公干,不知是否有打扰二位殿下的雅兴。” 江桓到底年轻,前脚还在骂陆玉,这会人到眼前了,算是逮着机会了。 “知道打扰了还来?谁放你进来的?来人……” “不必唤人了,是我自己闯进来的。承陛下旨意来淮安郡办事,官署不见县尉,便来此寻了。望胶西王殿下恕罪。” 她回应间客气有礼不出差错,江桓心头怒气更甚,“陛下让你来淮安,没让你闯猎场。”他步步紧逼,“陆郡王不如为我侍马出猎场,我便恕你冒犯之罪。” 甘食其流下冷汗。 陆玉虽并非血缘亲王,但终究是开国功臣之后,先祖亲封异姓王侯。虽不能与江姓皇室平起平坐,但被羞辱作为牵马侍服侍,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江展闻言并未出声,只是歪头勒了勒马绳,漫不经心地看着陆玉。 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冷绾无声握紧腰侧冷锋。 陆玉脸色不动,没有退缩也没有立时回应。 林中起了一阵劲风,猎猎割过陆玉宽大袖袍。 气氛僵持,她望着对面江氏兄弟,正要出声。 甘食其屏着呼吸上前一步,“殿下,陆郡王昨日刚刚下榻于驿馆,一路疲苦奔波,不如我来为殿下牵马……” 马鞭咻一声扬出脆响,“唔……”甘食其吃痛捂着手臂后退几步。 “谁准你说话了?”江桓怒视这个不长眼的县令。 陆玉眼眸锐利一瞬,在江桓身上打量片刻。 她看得出。当下一切的中心是江展,江桓年轻气盛,这样做是有江展的默许。 眼见着再闹下去收场不好看。 “六弟,”江展散漫地打断江桓,“不可对郡王无礼。” “陆郡王射艺出众,不如留下,与我兄弟二人一同狩猎如何?”他邀请陆玉,眼中含笑。 “殿下说笑了,我射艺平平,不过是托了众人驱虎之便宜,碰巧猎中。” “此次前来承陛下圣命,断不敢玩忽职守。” 她谦而又谦,一番话说的体面。江展本就是客气一下,也没真心邀请。 陆玉心知她与江展仇不可破,不欲与两位王侯周旋饶舌,只将目光淡然移向彭县尉。 “彭县尉,何时有时间回官署?” 彭县尉方才一直做壁上观,如今焦点抛到他身上,后背出了汗。 夹在郡王和亲王之间,他实难做人。陆玉既是郡王,也是陛下亲信临时加封侍御史,奉命查案。江展是本郡王侯,自己在其下做公。 江展朗然道,“彭县尉,好好配合陆郡王。好好招待人家。” 淮安王既已开口,彭县尉驱马离开队伍,“是。那两位殿下,下官先行一步。” 陆玉调转马头,跟上彭县尉,回头示意甘食其,甘食其爬上马背摇摇晃晃跟上。江展双目静若古井,目送陆玉一行人离开。 忽然,陆玉勒马回首,灿然一笑。 “淮安王殿下,那张虎皮算是陆某一点小心意,赠与殿下,望殿下不弃嫌。” 说罢,策马而去。 江桓气得在马背上蹬脚。 “四哥,你就这么放他走了!气死我了,好生张狂!” 江展目中有恨意浮涌,又一瞬被压下。 “不急。来日方长。” 余光瞥一眼那死虎,江展驾马出了猎场。 —— 回到官署,安顿好马匹,彭县尉引着陆玉到公厅翻看档案。 “彭县尉,淮安郡的流民安置的如何?”陆玉翻着册子,册本页面上也什么有用信息。 彭县尉将近期档案官册呈上,回答,“已安抚好大半,城中最近已经没有暴动的乱民。” 他口中的安抚不知是安抚还是镇压。 陆玉道,“城内涌入流民后,河内太守上报,给本地申请了一批救灾银,这批银两的流水账本我要查看。” 彭县尉眼色闪动,“啊,是这样,账库钥匙需禀报太守获得批准后才可开启账库。” 陆玉盯着彭县尉,“本朝开国以来,郡县账库开启权限一直设由县尉保管,何时增加了权限本王却不知?” 彭县尉低头,神色愈发恭敬谨慎,“殿下,淮安郡前几年有发生过县尉擅动库银梳平账面,前任太守巡察时发现定下规矩,开启账库需上报。”甘食其在后听着,闻言悄悄抬眸看了县尉背后一眼,垂首不出声。 一方河内太守监管至少四郡,职位缘由太守很少会在当地坐镇,光是寻人路上来回奔波,从上报到批复至少四五天。 这四五天消息散出去,不知会在背后动多少手脚,届时再要查起来只怕更加棘手。 像此次太守对账库加紧看管本质是维护,并非破坏例法,一方因治理增加条例无可厚非。 县尉按规矩办事,陆玉不好多说什么。她合上册本。 “县尉说的也是。既然程序在此,本王初来乍到也要按流程办事。” 彭县尉连连点头。 “绾儿,取纸笔来。”她唤冷绾。 冷绾点头,取来竹简竹笔研墨。 彭县尉不明所以,问道,“殿下这是要写审批信吗,我这里有模板可参考。”他贴心地让甘食其从书架上取来公文帛纸。 陆玉摆手,“那倒不是。” “我来时陛下交代,南下一切事宜可事无巨细随时上报。陛下只给我七天时间查明,我需提前请罪,请陛下宽延些时间。拖延并非我所愿,而是淮安郡流程繁杂,县尉做不得主。” 笔锋沾墨,落下一滴墨点,乍于竹片之上。 彭县尉惶惶扶住陆玉笔杆。 “哎哎……殿下且慢……”他脸色慌而窘迫,“呃,也不是没有例外。殿下既奉了陛下急命,自是可以破例先开,下官会将审批信紧随其后加快送出……” 陆玉担忧皱眉,“会不会破坏流程,让县尉为难?” 彭县尉脸上赔笑,“不为难,不为难。配合殿下应是我分内之事。” “既如此,有劳县尉了。”陆玉放下笔,“那我们现在前去账库?” 彭县尉在前面开路,“请,请。” 顺利进入库房,彭县尉和甘食其将陆玉所需账本侧目搬来,陆玉道声辛苦,吩咐二人可前去休歇,自己与女官会在此查看。 彭县尉先行一步,临出门前,陆玉叫住甘食其。 “甘县令留步。” 甘食其本已迈出门槛,又退回来,“殿下有何吩咐?” “今日辛苦你了。”她示意冷绾上前将袖中伤药递上,“这金疮药你且收下。” “啊,这……这不妥……”甘食其推脱,冷绾强硬将药瓶放到他手上。 陆玉道。“收下吧,一瓶伤药而已,不算财物。也算是谢你今日解围。” 甘食其手心愣愣托着药瓶,握了握瓶身,深首作揖,“多谢殿下。” 房门合上,冷绾陪同陆玉翻看账册,陆玉一页页翻过去,深眉凝目。 房内已无第叁人。四下静寂,冷绾道,“陛下并未要求家主随时上报,家主为何要那样说?” 陆玉从账本书册中抬起脸,微微含笑,四处望了望窗门是否关好,将食指比在唇前,低声道,“嘘,小声些,我诈他的。” “若不这样说,他怎会轻易将钥匙交出来?” 冷绾凝重点点头。 “县尉这会估计已经跟上头人递信去了。”她摇一摇手中账本,“账面这样平滑,没有鬼才怪。哪怕是再清廉的郡县,先祖开朝以来也总有不平的账。” “零陵郡根本推不动,只能从淮安郡入手。” 昨夜两人提前到达驿馆,陆玉安排冷绾扮作她在房中休息,营造房中她在的假象。 尚在零陵郡之时,陆玉就收到消息,零陵郡县尉和河内太守有秘密会面在淮安惊鸿楼。陆玉亲自上阵,独身一人前往惊鸿楼,亲眼所见二人暗中勾当,在纸条上写下二人所谈内容,作为证供。 先祖定首都在北方长安,以长安为中心发散,大魏历经短短叁朝,朝祚也只是表面稳固。 现任女帝执政七年,权臣当道,诸侯独大,女帝平衡势力周旋于其间。 陆玉交代冷绾将河内太守与零陵郡县尉串通的证供复写一份保存好,又问,“带来的那个东西没人瞧见吧?” 冷绾点头,“嗯,在驿馆中保存,我已包好收在了房梁上,也吩咐了人不必打扫房间。” 陆玉放心点头,“我们在此查账,他们那边必定坐不住了。绾儿,今晚我们要把账本全部看完。” 冷绾低头抄写,蘸墨间抬头,“家主,这份证词能将这两人查办吗?” 陆玉翻过一页账目,“顶多证明二人有勾结,要坐实罪证,还是要拿出证据。”她晃一晃账本,“这些账待理清了,就是铁证。” 若是一切顺利,她可如期在七日内完成任务,返回长安,向女帝交差。 腹入刀 这边彭县尉离开没多久,便返回敲响了房门,迎门而入。 “郡王殿下,下官今晚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淮安王殿下也会来,郡王殿下愿来赏脸否?” 陆玉在重重账册纷杂书页中抬起头。 江展也要来? 陆玉心中淡淡疑惑。也深知未必是好事。 江景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于江展而言属杀父之仇,江展心中对她恨意只多不减,怎会好心为她洗尘? 只怕是鸿门宴。 但宴席为她而设,陆玉不得不去。 地方官员招待长安使者符合常规礼节,她若败兴拒绝前往怕会落得傲慢无礼之名,任人戳脊梁骨,后续调查怕会更受阻挠。 陆玉道,“自然要去。操劳县尉了。” 落日西斜。 弦月上勾。 账库内点了灯,一臂高的账本一下午看了不到一半,陆玉看的头痛,打开窗透气。 院中紫薇花簌簌而摇,满地碎花泠泠。总算有些许清风,吹散浮闷的燥热。 彭县尉差人来叫,宴席已设好,请郡王前往。 陆玉起身,收好记录的残页,叫上冷绾,往前厅宴上去。 宴中高朋满座,庭阶石灯点明,将前厅的院子照的通亮。 陆玉只认识本地县尉县令,由彭县尉引着和大小官员打招呼。 落座后开始上菜,仍未见江展到来。 陆玉手头事未尽,只盼着能用完膳尽快回账房对账。神思恍恍间,外头侍从声传进内厅,“淮安王殿下到。” 江展姗姗来迟,在愈发通亮的烛灯下,身影渐明。 他白日那身骑射劲装已然换去。 一身鸦青色素绸襜褕,腰间是白玉镶珠扣带,未穿罩袍,刻丝玄冠轻巧束起漆黑发丝,紫缨饰带在耳后垂下,随行走间带起的风飘扬,一派矜贵轻驰模样。 华贵王侯,莫过于此。 彭县尉起身相迎,宴上彼此客套。陆玉也拱手作揖,目色交替,江展眼睛在她身上流转片刻,在主位就坐。 觥筹交错,丝竹宴饮。席上有人相敬酒,陆玉小饮几杯,眼眸昏然,借口去廊下更衣,暂离席位。 月色浮白如银。 陆玉在长廊尽头停下,扶着廊柱休歇了会,凉风拂面,总算清醒些。 夏花绚烂如霞,入夜清风一吹,荡进鼻尖丝丝缕缕花香。 “郡王还不回席吗?” 陆玉一凛,昏沉神思彻底回笼,还未回身,江展已到身前来。 他也饮酒了,呼吸间蒲桃酒的香气。 两人在廊下相对,江展微眯着眼,似笑非笑。 此人城府颇深,杀气浮荡在酒色之下,让人迷幻。 “淮安王殿下。”她作揖,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殿下也出来醒酒吗?” 江展呼出一口气,倚着廊柱坐到栏杆上,“是啊,碰巧遇到郡王,便前来相叙。” 她与他又有何可相叙的? 从进宴到现在,只要二人眼光相接,他眼色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全身,看得陆玉浑身不适。 陆玉拱手道别,“殿下先休息,我先回席上了。” 她欲离开,身后,江展凝声,“且慢。” “本王有问题想要请教陆郡王。” “陆某愚钝,怕是不能为殿下解疑答惑。”陆玉推脱,不欲与他多言。 江展神色隐在廊柱阴影下。“这天下间只有陆郡王可以解答。” 他起身,身影沉沉压向陆玉,“除掉我爹之后,郡王打算什么时候除掉我呢?” 陆玉心如擂鼓,面色不动。 “殿下说笑了。殿下若修身养德,遵矩守纪,自是会长命百岁。” 江展低低地笑。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陆玉,深静如渊。 靠得近了,江展才发现,陆玉身形并不似寻常男子那般高大,也只是到他下巴处。他低着头看她,陆玉若不抬头,便只能看到她的头冠和圆润的头顶。 陆玉是世家公子,又是文臣,金娇玉贵,未在朝中就任继爵前,怕是连长安城门都没出过。养的细致身小也属正常。 “那你呢,你有想过自己能活多久吗?”江展问。 “人各有命。为陛下恪尽职守,万死不辞。” 江展心中不耐。她拿皇帝压他。 可他不吃这套。他可不是彭县尉,稍微一吓什么都就交代了。 飞萤在石灯罩中翻飞,引得烛火明明灭灭,映出他眼中不定的明暗。 江展逼近几步,“郡王觉得淮安景致如何?” 她微侧过身,和江展拉开一些距离。 这话问的奇怪,陆玉心中迟疑片刻,将目光投向庭木。 迟夏的桃树因着水土的缘由开尽最后一波桃花,残花与鲜花交替着零落,粉嫩烂红,艳丽而斑驳。 她如实回答,“很美。” “若是觉得美,不如永远留下如何?” 话语将落,陆玉不明所以,电光火石间,短匕已经骤然捅向陆玉—— 陆玉大惊,抬手迅速格挡,刹那间力不从心,江展步步紧逼,利刃入腹,直逼得陆玉后退,将她狠狠按在枝丫横匝的树背上。 花瓣簌簌,血流如注。 “留下,做淮安土地的养料。”他狠狠望着陆玉苍白的脸颊,脸上笑意越来越大。 弦光如薄霜,落在她肩头。叶隙漏月,她的脆弱失力一览无余。 陆玉不可置信地张张嘴,失血过多使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江展忽然歪头,掐住她的下巴打量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似乎有些熟悉…… 陆玉用尽力气别开脸颊,目色狠戾,“江展,你敢杀我……” 江展笑得冷漠,“我不杀你。我只要你痛。”他在军中时跟随军医学过一点医术,知晓人体要害部位。 他又将匕首往里捅了捅,陆玉吃痛握住他的手。 “便是我失手杀了你又如何?”他声音轻似鬼魅,“宴席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给我作证,今晚,我从未离席。” 淮安郡属于他封地下的郡县,只要他想,没有人会作证他出手伤朝廷使者。他的地盘一手遮天罢了。 陆玉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江展是条疯狗。 是条体面的疯狗。 前一刻笑意盈盈,下一刻拔刀相向。 笑意真假难辨,杀意汹涌如潮。他看起来甚至还在克制,克制见血后疯狂的破坏欲。 华丽皮囊下,裹在人皮下的心是否为人心尚未可知。 江展还在好整以暇的看着陆玉,目色终于温柔了些。仿佛手中的匕刃不存在。他眉目稍显困惑,一直盯着陆玉几近涣散的眸子,继而伸手想要捂住陆玉的口鼻。 陆玉神智尚在,昨夜之事哗然涌入脑海。 他或许是想印证自己是否是昨晚那位蒙面女子。 拼着最后的力气,陆玉打掉他的手,抬腿袭他下盘,江展轻松躲过,旋身扬起袍摆,顺势将匕首拔出。 陆玉捂着腹缓缓坐到地面上。 江展淡淡瞧着匕首上的血,随手将匕首一扔,扔在陆玉脚下。他身上丝血未沾,一派风清朗月。 背对着月光,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陆时明,这只是个开始。” “我不管你是谁。从今往后,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好过一天。” “你惹了我,算是惹上疯狗了。” 他踩着树影下残存的月色,施施然离去。 陆玉喘息片刻,捂着腹站起来,冷绾许久不见陆玉回转,正寻过来,大惊失色,“家主,怎么会……有刺客……”她拔剑警惕,陆玉摇头。 冷绾跟随陆玉多年有治伤经验,简单给陆玉止血包扎后,架起陆玉准备回驿馆叫大夫。陆玉心存顾虑,回转账库。 账本册目还是如常堆积在公案上,陆玉翻起下午看的最后一本,心头一紧。 迅速将看过的账册过目,陆玉失力,碰倒堆积的账簿,哗啦啦落了一地,冷绾眼疾手快扶住她。 账册全部被调换了。 一下午心血白费。 陆玉闭了闭眼。 这分明是阳谋。 江展有备而来。今晚的一切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他布局。 即便她再叫来县尉指质问账本问题,只要县尉一口咬死,全体装傻充愣,双拳难敌多手,她将扳不动他们分毫。 江展肆无忌惮的一刀已经很清楚,他就是要让她知道,这里一切他说了算。 陆玉被冷绾扶着回了驿馆。 大夫开完药,冷绾将药盏端给陆玉,陆玉捧着药碗,拧着眉迟迟没饮。 “家主,怎么办?” 清账工作只能暂停,陆玉又受了伤,现在案件进度才刚刚开始就被截住头绪。 腹上金疮伤又引得她发痛,痛意牵扯全身,陆玉屏气将药汤一饮而尽。目光缓缓望向房梁。 震府夜 陆玉宴席不告而别属江展意料之中。 江展后半程回席宴饮,十分畅快。 伤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回席? 不过听说他爱告状。他今夜捅他一刀,不知道是捅老实了,还是继续向陛下告状。江展很期待。 浓重暮色褪去。 月隐日出。 江展早起还在更衣,下人就通报了彭县尉在外头相候。不紧不慢地用完早膳才去了会客厅见彭县尉。 “你说陆玉就今天一大早就出了城?” “是,守城士兵一早来报,陆郡王协他身边的女官出了城。” “他去哪了?” “不知,东门挨着零陵郡起水县,但也是回长安的路。不知他要在哪里停留。” 江展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难道真给捅怕了,伤都不养了直接回长安?还是又去了零陵郡,想从那里下手? 若是去零陵郡……他拿不到任何线索的。 江展放下茶盏,“不必理会。” 他倒是铁打的身体,捅得那么深还能无事一般骑马赶路。 江展心想,倒是小瞧他了。昨夜还想着身板这样小,会不会一夜就丢了性命,没想到还挺能折腾。 打发走彭县尉,江展去了惊鸿楼。 堂倌见是淮安王,殷切关怀问候。江展不耐摆摆手,让为他忙前忙后的人散了,各忙各的去。 “前天晚上,你这里有位女宾客,青衫衣,覆纱面,你可还记得?” 堂倌一天接待来来往往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但做这行的,就得记性好,否则贵客到了眼前,不识贵人身份,叫不出名号,得罪了人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啊,记得记得。” “你可知她姓名身份?” 他进错房间,将人家错认,霸王硬上弓做了那种事。当时是痛快了,清醒后越想越失礼。想来至少要知道人家的身份,将来若是苦主上门也有个数,娶了留在王府里好生养着便是。 “这……小人真不知。” “那位女公子是提前订好的房,来了后也只是问了房间位置便上楼了。”他仔细想了想,“中间也没叫茶水,也没叫菜肴糕点,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清楚……没注意……” 那她来惊鸿楼干什么?也不赏舞,也不吃菜。江展心头淡淡困惑。他依稀记得,那晚她说过放肆,想来,可能是哪家贵女。 “你之前有见过她吗?”江展追问,若是本地的,缩小了范围,便好寻些。 堂倌认真回忆,坚定道,“没有。” “确定吗?” “确定。若是来过几次,我应该有印象,独身一人来此的女公子还是很好记的,我一定记得清楚。” “不过,听她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像是长安来的。” ———— 陆玉和冷绾一路快马加鞭,星夜赶至零陵郡起水县时已是宵禁时刻。 守城之人拦住陆玉,陆玉拿出出城入城符碟,城卫放行。 打马进入城中,冷绾问,“家主,先去驿馆下榻吗?” 陆玉扯着马头来回转了几圈,“不,去县尉府。” 一路疾奔,嘚嘚马蹄声扬。 忽而箭矢破风自耳边擦过,箭簇深入地面,疾射于马蹄前,拦住骏马去路。 “来者何人?已是宵禁,为何策马于长街?” 马惊起前蹄,陆玉安抚马匹,前方是一队小型人马。应是夜间巡查的禁卫。 陆玉报上名号。“我乃长安郡王陆玉陆时明,受陛下亲令来零陵郡奉命查案。” 禁卫军头未轻易放行。 “可有令牌或诏书证明?” 陆玉示意冷绾将自己的令牌示出。 军头查验后奉还,“宵禁严明,还请郡王下马而行。” “陛下急诏,诏书皆在此,片刻耽误不得。” 冷绾手持诏令举起,军头稍做思量,让出道路,“陆郡王,失礼了。请。” 马蹄踏踏,两人抵达县尉府。 深夜长街无人,县尉府前烛灯明灭。 陆玉和冷绾对视一眼,冷绾下马,叩响了县尉府大门。 “县尉,县尉!” “不好了,朝廷使者又来了!” 零陵郡县尉赵招被下人叫醒时还在睡梦中,闻言只是不耐,翻了个身继续睡。 “打发了便是,之前不是教过你。” “县尉,这次不好打发了,那个使者手持天子节杖,点明要见你。” 赵招睡意全无,弹坐而起。 “当真是天子节杖?” 下人惊惶点头。 赵招慌乱穿衣,额头已出汗。“快迎进来,不得怠慢。” 特地穿了官服,整理好衣冠,赵招心头已大乱。 进到公厅,陆玉背对着门,手持节杖。 赵招在门外便下跪,“恭迎陆郡王,恭迎使者。” 龙头杖被黑布裹住龙头,只露出铜杖杖身,未见全貌,已能看出规格不低。 见节杖如见天子。 零陵郡县尉赵招自陆玉第一天来郡中,便托病一直不见。陆玉甚至敲不开县尉府大门。那时尚有头绪可从淮安入手,如今淮安堵死后路,陆玉必须打开局面,打出一个出其不意。 “赵县尉,旧疾可好些了?”陆玉慰问。 “托陛下与使者的福,已好大半了。” “我深夜造访,是有要事要办。” 冷绾双手捧出诏令。 陆玉冷言厉色,“本王初到零陵时,县尉因病不能处理公事,我便转道淮安。两日内已将淮安本次相关案件查清楚。彭卢彭县尉已在当地待审。我已快马加鞭将当地情状呈报上去。” “赵县尉,现在轮到你了。” “零陵水灾损失状况,灾银流水,赈灾措施,流民安置,一切本次案件相关的记录,本王都要看到。” 陆玉乘胜追击,将节杖上前一步,铿然一声铜杖杵在大理石地面上,杖头金环包在布中相击,犹能发出脆响,“天子在此,县尉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赵招如遭雷劈。两股战战。一时不能回话。 朝廷这次派下的使者雷厉风行,短短两日已经撕开两郡的口子。 圣上连天子节杖都赐下了。赵招本就是一介小小县尉,如何招架得住上面一套连环招?只能节节败退。 赵县尉低头垂首,头晕目眩,被旁边下人扶住。 “赵县尉,旧疾又犯了吗?”陆玉担忧,握着节杖上前一步,欲扶一把赵招。 赵县尉惊惶后退几步,目不敢视。 “无妨无妨。下官定当全力配合殿下。”他呼一口气,“殿下深夜入城,劳碌奔波,不若先于驿馆休整,下官今夜差人整理册目,明日一早送将至驿馆中。” 陆玉笑笑,“不必了,我今夜彻夜不眠。让你的人都动起来吧。” “赵县尉,本王需要你陪同我一同过账册录事簿,可否。” “可,可。” 她吩咐赵招打开账库,负责分类侧目的相关人员全体来县尉府,她要一一过问。又命冷绾带领一队人守住县尉府大门后门,只许进不许出。明言说是朝廷紧急办案不得外传机密,实则防止赵招玩花样通风报信。 赵招心里防线已崩塌,当下拖延做手脚已经没有见缝插针的余地,只能全力配合。 零陵郡官署一夜震动。 破晓啼鸣。东方既白。 赵县尉一夜紧绷,天亮时晨光将他眼下乌青照的一清二楚。 陆玉合上最后一页册书,打起精神强颜道,“赵县尉,辛苦了。我暂无事相问,你可回去歇息了。” 赵招扶着桌案起身,摇晃作揖离开。 陆玉一夜操劳,伤口崩裂,撑了一宿。如今已无外人,终于失力伏倒在案上。 “绾儿……” 冷绾解散看门队伍,进到账库就看到陆玉倒在案上,上前急唤,“家主,家主……” 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腹下鲜血浸染外袍。 陆玉动了动嘴,昏死过去。 血红色。 满目血红色。 陆玉身在幻雾中,眼前浓雾重重,模糊不清。 有熙攘喧闹声,人影幢幢, 好多人,好多人围着好像在看什么。 天色昏暗,黑云压城,骤雨将来之兆。 白光撕裂天空,闷雷自远处隆隆而动。 陆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拨开人群。眼前视野甫一开阔,瓢泼大雨扑面,却是淋漓红血。人头碌碌滚落—— “啊……” 陆玉猛地睁眼,心头急颤不已。腹上伤口痛楚犹晰,陆玉摸了摸伤口,已经重新包扎好。 冷绾端着药盏开门而入。 “家主,你醒了。” 冷绾在床头坐下,给陆玉擦去额头虚汗。 陆玉一身不适,乖乖饮干药汁。 “将昨夜整理的册本拿来。” “家主,要不要进些吃食,你从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 也罢,吃了多少有精神些。 陆玉点头,冷绾端来小桌置于床榻,将准备好的饭菜端来。 两人一同用膳,陆玉进过食,恢复些许,抱着整理的册本细读理清思绪。 出乎她的意料。 就零陵而言,朝廷拨下的这批救灾银,大头并未流入官员口袋,一小部分由河内太守和赵招瓜分,淮安彭县尉与赵招有往来。昨晚她在屏风后询问官署公职人员,两郡县间确有交往。彭卢心中有鬼,将账面做平,必是也贪了。 河内太守和赵招私自将部分公款划入私账,铁证如山。彭县尉的账也不急了,从赵招嘴里套出更轻易。只是若要治罪,还是要查清大头灾银的去处。 不过也快了。 冷绾将碗碟收拾出去,回来时将密报呈上。 “家主,我们的人递来的情报。” 陆玉坐于榻上,展开纸条扫视。心头一紧。 这下,恐怕有些难办。 返长安 零陵郡收到救灾银后,河内太守从中操作,与赵招密谋捞油水,划出一部分后,两人以高价买来劣质赈灾物资用于赈于流民,引起民众不满。流民在零陵未能得到及时救助,县尉不出,当地县令出面安抚民众,饥饿的流民泄愤,杀了本地无辜县令后,涌入淮安讨生计。 河内太守与几郡间县尉有来往,教唆彭县尉上书朝廷拨款,两人分油水,同样,灾银大头供给了物资商户。 这其中最大的获益者提供物资的商户本身没什么特别,但是背靠的势力颇有来头。 是当朝右丞相苏云淮家族所经营。 苏云淮是何许人也? 先女帝托孤时,现女帝尚年幼,立诏苏云淮等大臣辅佐现女帝以成大业,稳固江山。当今陛下年幼时不能做主,朝中上下皆以苏相为首。陛下也分外重视苏云淮,尊称其为相父。 要动苏家,仅靠陆玉一人,恐怕难。 陆玉嘶了口气,合上纸条。深思片刻,取来纸笔,提笔洒墨。 其实不难办。 非要办,也别是她来办就行。 要办,圣上决断。 墨成,小心收于信封,她喊来冷绾,“绾儿,将信件加急送出,不要惹人注目。如今事已毕,明日下午回返长安。” 交代完,陆玉安心睡下,受伤后一路奔波操劳,身体再硬朗也撑不住。这会心松懈下来,闭目即入深眠。 ———— 消息到达淮安时,彭县尉正在用晚膳,来人递消息,见到彭卢时很是惊讶,“彭县尉,您好好的?”彭卢不解,“什么好好的?” 来人将昨夜陆玉所为所言尽数告知。 彭卢碗没拿稳,当啷一声瓷片饭菜洒落一地。 他惊惶无措,“赵招全说出来了?那太守呢?” 彭卢急急整理衣冠,往淮安王府去。 到了王府,府内侍人说淮安王已出城相送胶西王,得是深夜或明天一早才能回府。 彭卢如坐针毡,备受煎熬。回官署后中间派了好几次人去王府相问,前几次王府侍人都道安王未归,再去时侍人道殿下已经歇下,请彭县尉明日再来。 彭卢欲哭无泪。 次日一早,彭卢早早来到王府门前,心焦等待江展接见。 带到江展来到谒舍时,彭卢心急火燎一五一十将所知所做相告,全盘托出。 江展听完倒是淡淡的,眉目一丝兴味。 这个陆玉倒是有点本事。 彭县尉见江展没什么表示,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殿下救命,望殿下看在我任劳任怨事无巨细的份上,还请殿下帮我出出主意……” 这下他是真的慌了。 江展吹了吹浮散的茶雾,“你贪污与我何干,又非我指使。” 彭卢心惊胆战,眼泪鼻涕齐下,“殿下,求您指条明路……我家中老母供养我不易,如今双目已盲,妻子生下小儿难产而去,我至今也未续弦……我贪的也不多,也不敢太贪心,就是想过得好一点……” “殿下,求您了……”他膝行几步,手扶在江展墨皮靴上继续哭诉。 江展被吵得头疼,按着额头,“好了好了。” “这事可大可小,本就看陛下心意。你交出贪污财银,脱冠请罪,念你自首之功或许至少可以免个死罪。” 彭卢连连磕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稍微整理好仪容,彭卢正要退出,江展忽然问,“陆玉如何逼得赵招毫无余地?仅仅只是言语恫吓?还是用了私刑?” 若是用了私刑那可太好了,他直接参他一本。 “倒是没说用了私刑,来者说他深夜闯官署,手持天子节杖,打得赵招一行人猝不及防。” 江展抬眸,白日光辉映进他眼中,将瞳色染的很浅。 “天子节杖?” 打发走彭卢后,江展思虑片刻,回书房提笔,将两封奏疏封好,交由侍从。 “将此奏疏送往长安。切记,红色封要在陆玉回转长安之前,送到陛下手里。黑色封到达长安后暂留,等我消息再往上递。” “备下快马,带几个人,我要出城。” ———— 陆玉睡下后于翌日早上醒来。 睡了一天一夜,虽伤痛还在,但身子已经不乏了。 冷绾进来协助陆玉穿衣,并告知出城事宜已准备好,今日下午可如期离开。 陆玉深吸一口气,将紧绷的心放缓了些。 在室内闷了一天,陆玉往驿馆后院透气。 后院花草丛木平时没什么人打理,枝丫斜横,杂色野花昂扬而凌乱。 鸟雀啾鸣,和蝉声交替。 “咕……” 灰鸽自东边飞来,翅翼收缩舒展收缩,乖巧落于陆玉手臂上。 陆玉摸摸灰鸽脑袋,“是善舟让你来的吗?”她取下鸽腿上的纸筒,灰鸽没有立即离开,跟随陆玉进了房内,微微飞身,鸽爪扒住窗棂杆。 善舟是陆玉大哥的女儿,名睿字善舟,今年不过十岁,聪明伶俐,和陆玉很是要好。 “叁叔展信佳。” “叁叔,母亲说不要随意给你写信打扰你办事。但是你看一封信而已,应该不会耽误你什么吧?” “我让巧鸽给你送了这封信,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里。巧鸽是我新养的鸽子,和上一只很像吧?原先的小灰被母亲不小心给炖了。” “零陵好不好玩?我也想去,母亲不让。等你下次得空偷偷带我出去玩吧。学堂的师傅又打我手板子了,还叫了母亲,但是还好母亲不在,二叔母帮我去的学堂,我们都瞒着她,她不知道,嘿嘿。” “二叔最近腿病又犯了,整日躺在榻上,心情不好,我也不敢去找他玩。” “叁叔,你回来不要空着手回来,那边有没有好吃的好玩的,给我带点。” 陆玉笑着将信合上,给陆睿回信,巧鸽待陆玉绑好纸筒,自窗口飞入湛明晴空,渐不见影。 趁现在还有些时间,陆玉叫来冷绾,两人去往长街市集,寻摸点小玩意回家给陆睿带去。 白日市集喧扰,郡中心区完全不见刚刚经历水灾的样子。 陆玉来之前查过舆图,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在零陵边界处靠襄水的区域,襄水属黄河分支,河床高,泥沙易积,上游处下大暴雨,襄水河道窄不能及时排出,激涌上岸,造成水灾。 逛了片刻,冷绾收了一小包袱的东西,陆玉道,“绾儿,随我去郊外水区看看。” 冷绾点头跟上,两人转身欲离开,背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喧闹斗殴声。 有人喊,“流民又来了!快跑啊!”摆摊的纷纷迅速收摊,远离是非。那边流民已开始抢东西,“好多吃的……都是零陵人,咱快饿死了,被当成狗一样驱逐,这些人安稳度日凭什么!” “大家快抢啊……” 一时间长街乱起来。 很快,巡查禁卫骑马而来,长鞭扬甩,胡乱无序的鞭打在衣不蔽体的灾民身上,“都滚回去,离开这里!” “你们又是什么东西!给我们吃的!”灾民亦是不服,疯狂如兽一般将骑马的士兵拽下马来,几波人混战。 能打的都加入了,不敢打的都进自己商铺里严密关上门,胆大点的打开窗户探头看热闹。 陆玉紧紧拧着眉。 这就是赵县尉安置流民的手段。只要灾民没有出现在郡中心,那便是祥和。 陆玉见旁边一家饵饼铺老板在窗边探头探脑看热闹,屋内蒸笼还冒着热气,给了几钱,“来两个饵饼。”她顺势问道,“老板,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吗?” 店老板讲刚出笼的饵饼用荷叶包好,“您收好。” “这啊,以前不这样,您是外地的吧。水灾后就这样了,这几个月好几次了,看惯了就不怕了。不过听说这群人吃了县令,”老板面带恐惧,压低了声音,“怪吓人的,贵人,您可小心些。” 同时零陵郡百姓,一部分遭难落魄便不是人了,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 很快,手持武器的官兵一波波涌来,将带头喊得最响的饥民捅杀,手无寸铁的民众敌不过金刃,被驱赶着离开长街,个别的跑的快,流窜不见。 粗糙的青砖石躺着血,尘土将艳血吸干,在地面上留下不褪的红。 诡异的安静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百姓商贩们又陆陆续续地出来,将摊子支好,再一轮叫卖。 陆玉目睹了一切。 回到驿馆后,陆玉放下东西便去了官署,要见赵招,伺候的下属说,县尉又病倒了,这会大夫正在卧房看诊。 赵招有装病前科,陆玉不耐,立即让下人通报她现在就要去看望县尉。 一进卧房,室内浓重药味扑鼻而来,熏得陆玉想打喷嚏。 帷纱后,赵招紧紧闭目,唇无血色,脸色苍白。大夫和赵招夫人交代医嘱,下人拿了药方匆匆出门抓药去了。 陆玉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也登时消下去了。 赵夫人给赵招净面后,从帷纱后出来,“见过郡王殿下。” “赵县尉如何了?” “谢殿下关心,老毛病了,一操劳便高热乏力,吃些药多休息休息便好了。” 陆玉听着这话是在说她。 确实是她拉着县尉彻夜不休干了一晚上的活。 气氛一时尴尬,陆玉道,“我下午便要回返长安了,县尉若醒来,帮我告知一声。让他好好休息吧。” 截杀起 从官署出来,陆玉虽算不得碰一鼻子灰,但也是有劲没处使。 零陵县尉尸位素餐,和太守监守自盗,讨好势力商户。水灾的爆发只是暴露出了一面,灾民问题再不及时疏解解决,长此以往只会朝廷公信力造成严重伤害。天灾并不会发生在一处,久聚成山,若是如前朝一般逆反成反军,又是一个麻烦。 前朝皇帝暴虐,引得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民众一心,成立反军推翻旧朝。先祖也是那时起势发家,建立大魏。如今虽算不得新朝,也在跌宕中走过了叁朝。 陆玉回到驿馆,和冷绾用过午膳后,不再耽误,顶着烈烈日光,骑马出了城。 估摸路程,出了零陵后大概天黑前可以到驿站休整。陆玉身负伤,担心自己半路赶马受不住,让冷绾放信回家中,叁日后快到长安时出城驾马车接应。 南下任务完成,陆玉心中绷紧的弦松落,赶马两个时辰,倦意上头,腹上伤口也微微发胀,不知是不是赶路途中颠簸再次裂开。 催促冷绾加紧赶路,两人加快步伐,两人提前到达驿站。 进了驿站房间,陆玉终于撑不住,卧倒床上,冷绾出城时带了伤药,借了驿站厨房给陆玉煎药。陆玉迷迷糊糊被冷绾叫醒喝药,腹上钝钝痛楚,头晕目眩。 冷绾见陆玉神智不甚清醒,轻声呼唤,“家主?家主……” 她脸色烫红,一摸额头这才知,陆玉高热了。 出城时虽带了金疮药,但仅治伤而已。冷绾安顿好陆玉,盖好被子,找驿站老板想办法。 好在驿站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年年客来客往间,什么情况都见过,店中也备了些基础伤病药,冷绾付了药钱,亲眼看着堂倌煎药,端来给陆玉灌下。 陆玉连喝两次药,经不住折腾,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下午。 原定一早就上路,现在因身体不适,又耽误了些时间。 好在高热已褪去,只是身上乏力些,多休一晚,待明日恢复精神,再行上路。 晚上,冷绾将晚膳送入,陆玉没什么胃口,但也尽力吃下些以保证体力。 深夜,陆玉让冷绾不必伺候,回房休息。半夜起身如厕时,听见楼下有敲门声,想来是半夜入住的客人。 从茅厕出来上楼,陆玉隐约听到熟悉声音,不甚真切。 “……还有几间房……” “……将马喂好……” 陆玉躲在楼道阴影处往楼下看。 来的一行人身披黑披风,为首者修长手指拨弄下巴系带,摘下兜帽,露出脸来。 长眉星目,一双桃花无情眼,尽是疏傲。 陆玉将身影避了避。 竟是江展。 江展星夜出城,是为作甚? 淮安往长安的官道,此驿站是必经之路。难道江展要进长安? 可女帝有诏,江展无诏不得进长安。 他想做什么? 陆玉心揪起来。 江展日夜奔程,刚刚到落脚点。跟随他的随侍护卫没有立刻进客房,大家围坐在桌前,点了几道菜。 上酒的档口,江展叫住驿站常驻侍从,“你们这里最近有一男一女经过吗?” 侍从道,“贵人说笑了,来往驿站的男女可太多了,你得说一下什么特征,小人才能帮您想不是。” 江展想了想。陆玉身姿如青竹霜雪,静若风中雪刃,不笑时一双眸子无悲无喜,但就是平白让人觉得面善。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她笑。 他正想着怎么描述,回过神一想,又觉不妥。这岂非是在夸他?他也配。 江展摆了摆手,“没什么,下去吧。” 他这次出淮安就是来截击陆玉的。 等会吃完晚膳,直接找老板查客房入住册便好。 楼上听墙角的陆玉心头一紧。 一男一女的描述虽宽泛,但她和冷绾便是符合这描述的。 陆玉心中莫名预感江展是要找她。 那晚他刺了一刀后,话仍在耳边回荡。 这人出招没有章法,事情没彻底落地前,最好尽快赶回长安,以免夜长梦多。 小心回了卧房,陆玉叫醒冷绾。 “绾儿……” “谁——”冷绾惊起,下意识摸向枕下短剑。 “嘘——” 见是陆玉,冷绾放下兵刃,“家主,怎么了?” “快走。” 两人星夜打马离开。 一路疾奔。 月消星稀,玄天渐明。 刚刚泛白的天在奔驰中稍许刺冷,陆玉不顾脸上刮过的疾风,心中越发不安,低眸赶路间看了一眼挎在马背一侧的节杖。 “绾儿,快!” 陆玉夹紧马背,展开路观图。官道平坦有休息点,可歇马补干粮,这也是常规第一选择的路线。除却这条路线,还有条小道,但这条路并未有官府修葺过,且加长了脚程。 经过岔口,陆玉勒马头转方向,“绾儿,走这边。” 她要绕路,避开江展。哪怕是绕远路。 事与愿违。行进一个时辰后,前方因地震撕裂出大坑,坑底是常年积攒的烂叶污水。坑的宽度马无论如何无法跨越。 陆玉咬牙,再次掉头回官道。 路观图上并未注明此处状况,小道并不在路观图细致描绘的范围内,更新不及时。陆玉扼腕,徒叹又耽误了时间。 终于转回官道,日已出。 明亮日光烈烈,今日又将是燥热晴天。 马蹄踏踏。 却不是陆玉二人的马,马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江展望见陆玉的背影。 她手握缰绳,稳稳跨在马上,袍袖在疾风下飒飒而展。 江展笑了。 昨夜在入住册上看到他的名字,一搜房间,人竟然已经跑了。好敏锐的洞察力。再次见到他,江展心中有隐隐难言的兴奋。 他破风而喊,声振群山,“陆郡王,留步!” 他低声吩咐身边人,“追上他。” 陆玉充耳未闻。 冷绾和陆玉并驾齐驱,“家主,那个安王追上来了。” “不必理会,尽量甩开他。”两人奋马疾奔。 “陆时明,别跑了……” “你跑不掉的…………” 恶鬼低语,纠缠如鬼魅。 护卫们率先超马,将陆玉和冷绾包围起来。 马儿打了个响鼻,蹄铁嘚嘚踏着地面纷纷停下来。 江展不紧不慢驱马上前,围着陆玉转了一圈。 “郡王,好久不见。” 陆玉不应。 “怎么刚才叫你,你不应呢?莫不是,心虚了?” 陆玉冷目,“殿下有什么事吗?” 江展开怀的笑,笑如春风。 “听闻郡王以天子节杖震慑,雷霆之势,不到叁日便将零陵水患一事查清,当真是精明能干,好手段。” “殿下过誉。” “哈哈……你还真以为我夸你?陆时明,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副笑脸怒转恶容,“陛下登基以来,本王从未听说过陛下新赐节杖。仅仅是查这样一个小案子,如何需动用天子节杖?”他一字一句沉声,步步相逼。 大魏开国以来,天子节杖只有在出使外交或者涉及动摇国本的重大案件时才会颁发,见杖如见天子。天子亲临,群臣跪拜。 陆玉沉着眉,神色深静。 “安王的意思是,我假造了节杖?” “哈。陆时明,我给你个机会。交出赝品,你自断一臂,跟我回淮安。我上书陛下,待殿下应允后,本王亲自押你进长安。” 陆玉手抚上马背侧包裹着黑布的节杖,她单手举起节杖,示于众人,“江展,你污蔑节杖为假,蔑视天子,该当何罪!” 围住陆玉的护卫皆后退了一步。 江展眼色凌厉,“若为真,不若露出真面目,在众人面前以辨真假。” 周围人屏住呼吸,真相只在这一刻。 忽然,陆玉胯下马长长“吁”一声,引得周围的马动乱,陆玉冷绾乱甩马鞭,趁乱杀出,甩下江展的队伍。江展迅速调整好,紧随其上。 “陆玉,你敢耍我!” 两人终究抵不过江展几人包抄,行进树林夹道,又一次被追上。 林中无人,静寂下,风中狂啸着杀意。 四处荒岭无人,截杀了陆玉,借言他被盗贼所杀又有谁知是否真相?死无对证。 江展一念间,拔刀暴起。 “杀了他们!” 一时间,兵刃骤接,不再掩饰的杀意将风浸出血腥味。江展对陆玉,其他的人围攻冷绾。 他出刀快而沉,每一刀都欲将陆玉置于死地。 “陆时明,你今日便是这荒地冤魂。” “黄土埋骨,是你最好的归宿。” 陆玉长剑铮然出鞘,灵活抵挡,剑下铿然,不落下风。 他招招往命处去,陆玉渐感力不从心。江展冷讥,“快不行了吧?那晚我捅你那一刀手下留情了,今天我要捅烂你。” 陆玉后背汗湿衣襟,唇色泛了白,眼色仍如寒刃一般。 “别逞强了,你今日必死无疑。”江展志在必得,感受到陆玉力不如初始,渐渐放缓出招力量,颇有些玩弄的意思。 他刀刃几次险险擦过陆玉脖颈,但及时收力,就是为了看她惊惧紧绷面色,击溃她心防。 陆玉渐渐没了章法,瞥到跌落马背的节杖,忽然矮了身子去捞,将后背露出,江展见势上刀,陆玉回身用铜杖挡下,利刃削铁如泥,铜也不例外,顷刻间,铜杖断成两节,散落于地。 江展未曾在意。最后一刀,力如千钧,将陆玉手中长剑挑落,将她逼至树背,退无可退。 “你想我在哪里下刀呢?” “这里,还是这里?”他比划着刀刃,从腰腹到胸口,又将目光缓缓移至她雪白纤细脖颈。 “不如,我砍下你的头,用你的头骨盛酒喝怎么样?” “将你的头骨酒杯日日祭在我爹坟前,我爹也一定很喜欢。” 陆玉头昏脑涨,方才一通干戈,腹上伤口崩裂,此刻已经浸透衣衫。风中荡着血腥气。她捂着伤口,身体微微颤抖。 “可以。在我死之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江展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大发慈悲,“说吧。本王尽量满足你。” 他动动嘴唇,江展完全没听清他说什么。 “你说什么?大声些。” 陆玉蠕动下嘴唇。 江展凑近她的唇,“你说什……” 陆玉霍然而起,手掌打在他持刀手臂关节处,江展猝不及防吃痛,手中刀落,陆玉自腰间拔出软剑,横劈而来,江展迅速滚身,拾起长刀挡住一剑,唳声刺耳。 陆玉不给江展起身机会,纠缠于上,侧眸卖了个破绽给江展,江展寻住机会,直刺进陆玉右肩,冰刃入骨,陆玉不退反进,趁江展惊异迟疑的一丝瞬息,狠狠将剑捅进江展腹中—— 她松落手中软剑,从靴间摸出短匕,再刺—— 两人握紧刺入对方身体的兵刃,四目相接,僵持着身体,谁也不敢再动。 血哗啦啦流了一地。 江展低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插在身上的两把刃,歪头一笑,“你可真是……” 瞳孔涣散,两人不约而同失了力。双双倒在树边杂乱草丛里,没了意识。 陆氏家 陆玉在昏沉中感受到自己好似在颠簸,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 晕眩间,再次昏迷。 再次睁眼时,周围景象入目一瞬,头脑仍迟缓,眨了下眼才意识到已经仰在自家榻上。 不知何时回的陆王府。 陆玉只觉口干舌燥,扶着衾面起身,帷帐摇曳间,一孩童疾奔而来,扑到床上,稚嫩童声带着惊喜,“叁叔,你活了。” 陆玉抚上善舟的脑袋,“我死了,下地府前想喝杯水……” 女童颠颠倒茶,将茶奉上。 “先别去地府行不行,先带我出去玩你再去行吗?” 陆玉饮干茶杯,摇摇头,“不行,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善舟疑惑,“赶不上不是更好吗,赶不上了就不用死了呀。” “哼,你倒是懂。”陆玉把茶杯递给善舟,善舟认真问,“那你死了郡王能让我当吗?” 陆玉捏住她小小鼻尖,“你就想要这个,我的死活不用管?嗯?” 善舟爬上床,短短手臂搂住陆玉的腰撒娇,“怎么会呢,我可想你了……” “我也想你呢……”叔侄情深,陆玉搂住她香香软软小身体,揪一揪她脑袋上的小揪揪,“给你带回来的吃的你看到了,有问你绾姐姐要吗?” “嗯,她给我了。我吃了,一般。”她评价,养尊处优的小女公子甚是嘴刁。 冷绾开门而入,“家主,该换药了。” 陆玉点头,冷绾端着药盘准备换药。陆玉支开善舟,“善舟,叁叔要换药了,你出去玩会,等会我起床收拾收拾,今晚就能陪你一起吃完饭了。” 善舟跳下床,“好,我去告诉母亲和二叔他们,你醒了。” 待善舟离开,冷绾解开陆玉腹上绷带,伤口回来后处理得当,加上陆玉这几日一直沉眠终于能安稳养伤,伤痕有愈合迹象,不再渗血。 冷绾一边给陆玉上药,一边说明那日的情况。 “那日我在林中树木边找到你,只带了你回长安。” “大夫人带了马车在半途接到我们,顺利回府。” “安王手下的护卫我全都砍了。他们会报复吗?” 陆玉微微抬起手臂,让绷带绕过,“不怕,砍就砍了吧。” “安王我没有管,不知死活。” 至于安王死活,择日再议。 两人在官道搏杀,好在没人见到。若是江展真的死在路上,陆玉打算撇清关系做壁上观。自己回长安负伤这事恐怕压不住。直接对外宣称从零陵离开后与女官在官道遇到了劫匪打杀,两人拼杀而出。 至于江展,出了淮安后就说再没见过便是。 他如何出现在去往长安的官道上,只要问起,陆玉一概称不知。死无对证。 若是江展没死,算他命大。那日陆玉也杀红了眼,神智不清醒,不知道自己下手轻重。 两人这次捅了个平手,江展若是还活着,料他也不会蠢到指证是陆玉伤的他。他无证据,且他也在她身上留了罪证,抖出这件事两人都不讨好。 “零陵整理的文案材料已经放在书房,陛下前几日也差人来问候过,我借词说你我在官道遇到匪贼,陛下送了些上好的伤药人参,让你静养,待好些了上报也不迟。” 陆玉点点头。本来冷绾不这么说,她也会这么说。 按理说从零陵回来陆玉应立即呈报女帝水灾详细状况,她负伤昏厥,已经拖了几日奏疏。 陆玉整理衣冠,嘱咐冷绾休息几日,自己去了书房。 端坐于书案前,陆玉将册本材料整合,打开空白奏本专心书写。门敲叁声,陆玉从奏本中抬起头,“进。” 陆启滑着轮车而入。 陆王府没有门槛。所有房门下门槛不设,均是斜坡或者平地,便是为了方便陆启进出。 陆玉抬头见是二哥,放下笔,上前帮他推车,陆启摆摆手,“不用。”他转两下身侧车轮,正好对着书案。 陆启双腿残疾。但非是先天之疾。 “二哥。” “善舟说你醒了,我去你房里看你,正碰上冷绾,她说你在书房。” “我没事了。”陆玉浅浅笑笑,“让二哥担心了。”犹豫片刻,陆玉道,“善舟说你腿疾又犯了,有找大夫来看吗?” 陆启凉凉一笑,“治来治去还是老样子。” 陆玉悲从中来,也隐晦压下自己的双目神色。 “你怎会伤得这么重?长嫂把你带回来时,脸白的没有血色。” “回来路上遇了盗贼,技不如人,落了伤。” 陆启淡淡看着陆玉,“也罢,你不说我也不多问。” 在二哥面前,陆玉很少能自如的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更多时,是以一种愧疚者的身份。担忧自己会不会说了哪句话让二哥伤心,担忧自己会不会说了哪句话让二哥生气。 因为造成陆启毕生需在轮车上度过的人,正是陆玉。 年少时,陆启带领陆玉去往春朝市祭,为祭祀而搭建的高梁花楼意外走水,厚重沉木在烈火中倒塌,陆启为救陆玉,将弟弟推开,自己却被斜塌下来的火木砸中,毁了双腿。 这是陆玉一生之憾。 尽管不是陆玉直接造成,但陆玉难以将自己与这件事剥离开。如果不是救自己,二哥也不会终身残疾。 陆启原本在陆家叁个孩子中最为聪颖灵敏,在双腿残疾后性情大变,易燥易怒。且也因为双腿的原因,不能在朝中获任正式官职,因着陆老郡王助先祖有功,先女帝封了陆启一个太常丞之职,掌管宗庙礼仪,但寻常祭祀等事宜并不需陆启亲自出马布置,太常丞有衔无职权,虚职而已。 那时陆启刚刚残疾不久,心中也有怨,将怒火都发泄在陆玉身上。陆玉不敢和二哥在一个桌上吃饭,在院中碰到二哥绕着走,不敢出现在他眼前,府中上下也不敢提陆启腿相关的任何事宜。 后来一年年过去,陆启也知自己痊愈无望,不再无辜迁怒陆玉,人更消瘦也更平静了,视陆玉做陌生人。有一回陆启驱车离家出走,全家人大惊失色,怎么也没找到陆启,全城搜捕寻找也无果。 全家人绝望之际,湿淋淋昏迷过去的陆启被一个女子送回来,那位女子便是陆玉如今的二嫂。 陆老郡王去世那年,陆启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看了一夜的月亮。 一夜后,陆启上书朝廷,以身怀残躯为由难以承任先父爵位,恳请朝廷将郡王爵位授封自己亲弟。 大哥陆萧常年镇守边关,郡王一位需留长安侍奉帝王左右,按长幼顺接,应是陆启接位。陆启知自己若是承位,于陆王府来说不是最佳选择。 朝中暗流涌动,若不步步为营小心周旋,高门贵族也可在一夕之间翻覆。这并非没有先例。 先女帝执政后期,疑心大起,清理反贼,诛灭疑犯叁族,彼时朝中人人自危。 而自己残败之身将处处受限,其弟陆玉最为合适。 “这次去零陵还顺利吗,还以为你会再晚些回来。”陆启问。 “还好,用了点手段,让他们都交代了,比预想的要快一些。” 陆启沉默片刻,“万事小心。” “二哥放心。” 陆启手抚上车轮,准备离开,陆玉上前还是想帮帮他,陆启道,“不用,飞烟帮我改造了轮车,如今用起来很是顺手,也不必多劳烦人。”飞烟便是陆玉二嫂。 他做了下示范,车轮后倒几步,车头灵活调向门处,“你先忙吧,陛下那边尽快报上去。” “我明白。” ———— 淮安,安王府。 江展阴沉着脸,大夫将他腹上绷带拆下换新,不敢大出气。 这次截杀陆玉未成反被伤,江展心中不窝火还是假的。 他还是小看陆玉了。 果然,能在皇帝面前长袖善舞的人有几分本领。可惜,这种投机之人他毕生也瞧不上。 换好伤药,江展上衣也未穿,叫来随侍,“给长安那边递信,第二封奏疏可以呈上了。” “喏。” “要做什么?” 声起人未现,江展一听外头人是祖母,连忙起身往门外相迎。 祖母扣了那个随侍,问他,“站住。伯舒让你做什么去?” 随侍左右为难,低了头不敢说话。 江展近前来,“祖母安好。” “寻常办事而已,”他给随侍递眼色,随侍慢慢退下,“祖母怎会来此?”他道,“仲昀在学宫如何,已是许久未归。”仲昀是江展一母而出的亲弟江永,尚未及加冠年岁,正是读书的年纪。 史夫人虽古稀,华发满头,但仍精神矍铄,目色清亮。 “仲昀好好的,你惦记什么?我倒是闻我孙儿险些死于官道,便紧着赶来见最后一面。” 她上下打量江展,“我看你倒是有精神的很。” “祖母说笑了。让祖母担心了。” “我问你,你好端端的,怎会出现在去往长安的官道?忘记陛下的诏令了吗?”史夫人言辞间有厉色,江展不敢怠慢,又不能说实话,“散心。” “散心?”史夫人声音高了一度,扶杖在地面点了两下,甚是恼怒,“你当我老糊涂了?” 她知江展满口胡话,却也并不打算追问真实缘由,踱进堂厅内,江展小步跟着入内。 下人散去,史夫人满面怒容,“我不管你散心还是散步,你无故在官道被打杀,陛下一定会追问,她若是信,此事可揭过。她若是不信,小事成大事,扣你个违反圣命的罪名,你又当如何?” 江展冷笑,“还能如何?受死便是,她杀我爹时说杀就杀,何况我呢?” “说的什么浑话!” 史夫人气极,执杖在江展肩膀上猛敲两下,“这话出了这屋里便不能说与任何人听,记住了吗?” 江展不躲不闪,挨下祖母杖打,“没人看到我受伤。” 他乖乖斟茶,奉于史夫人,“祖母莫要生气,打累了喝些茶歇一歇吧。” 史夫人被扶着上座,她接过茶盏饮下,压下心中余火。 “你爹出了那样的事,你更应该谨言慎行。陛下没有动淮安府上下,已是天恩。” “我告诉你,你爹的事不要再提。” “天子就是天子。你心中不服还是怒恨,都要给我烂在心里。” 贪墨结 陆玉醒来后第二日便重整袍冠,准时朝参。 结束后,女帝留陆玉于建章宫,单独汇报零陵贪墨事宜。 陆玉携奏本与证据材料呈上。女帝于堂上看完后将奏本一众搁置一旁,过目后女帝并未说什么。只是道,“淮安王近日给朕上了两本奏疏。” “第一本,他告发淮安零陵县尉与河内太守联合贪污,也调查出了背后是苏氏商户吞了大头。材料很详尽,和你的无甚差别。他请罪,此事发生在他封地内,他也有个治下不严的责任。你说,我办不办他?” 陆玉袖手敛目,“一切由陛下圣断。” 女帝笑笑,“他这是明哲保身呢,怕我继续牵连他,自己先把自己抖落出去。若是他有牵扯,我也可小惩,但观你所查,他也确未参与。” 江展本就是王侯,封地上自有官员各行其职管理地方封地,王侯收税,坐拥万顷良田,黄金千万,自是瞧不上这一点点灾银。没必要。 陆玉想,所以那晚夜宴江展布局只是为了咬她而已,不是为了掩盖什么,县尉也只是顺势而上调换了账本。 对王侯而言,只要不造反,一生荣华加身。 “第二本,他告发郡王陆玉假造天子节杖,恃势凌人,滥用私权,请求严查。” “时明,当真有此事?” 陆玉进宫之前就有准备,闻言后,跪拜于堂下,低首从袖中拿出另一本奏疏呈上。 “臣有罪。” “还请陛下容臣辩言。” 女帝让身边中常侍女官接过她手中奏本,置于案上。 “你说。” “臣南下前,有料到案件推进不会轻而易举,便秘密携先祖赐予家父的节杖前行,绝非伪造。臣出示节杖时并未说是陛下赐予,也掩住节杖未示于人前。零陵县尉有所误会,天威之下全盘托出在臣意料之内,臣也确实承了先祖赐物的福才得以查清案件真相。至于恃势凌人滥用私权,还请陛下明察。” 先祖赐予的天子节杖只在当朝有效。杖头龙额正中刻着的是先祖副印,所以陆玉一直包裹龙头。 没人敢轻易冒犯天子,无端要求面见龙颜。 她坦然承认自己的小心思,神色恭谨严肃。 女帝哼一声,语带笑意,并无追究之意。她下巴一抬,指陆玉刚呈上的奏本,“这又是什么?” “臣要告发淮安王江展蔑视天威,不尊天子威仪,毁坏节杖之过。”她让宫外侍从呈上断成两节的节杖。 女帝看一眼后摆摆手,侍从端着漆盘退下。 “行了,我知道了。” “你不曾将节杖示人,他怀疑假杖也情有可原。你未如他所说造假,此罪名不成立。” “谢陛下圣恩。” 陆玉缓了缓,小心道,“苏氏仅为商户便能让太守畏惧行贿,可见背后必有人相撑。官惧商户,此前所未见。” 女帝不言。 陆玉心头沉了沉,“陛下是否要彻查苏氏商户?”说是商户,实为豪强,豪强当道下,官员也需忍让叁分。 女帝盯着案几上的奏本,眸色隐在眼睫之下,静若铜像。 建章宫内久久无言,众人皆不敢出声。 而后,女帝起身,冕服垂落,冕冠之下的垂旒珠玉随动作发出细碎轻响,“随我去流鲤园转转吧。”她步入后室,女官跟随,为女帝更衣。 流鲤园是皇家园林之一。东临上林苑。上林苑自先祖后期扩建,东至苍梧,西临西极,丹水自南横荡而过,紫渊于北贯穿整个林苑。 女帝着一身轻袍深衣,长裾宽袖,锦纹金绣缀于上。 “之前太傅提的让豪强移民御边,已经让下面去实行了,无朝廷根基的强行挪移,但还有一部分雷打不动,官员牵扯,拔除不得。”太傅名为仲子尧,女帝还为公主时就跟在女帝身边教习。 陆玉心中清楚这部分雷打不动的豪强指谁。 陆玉跟在女帝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女帝回身,“你们不必跟的太紧,我和陆郡王单独说说话。”侍从们原地而立,待到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上,女帝挥了挥手,示意陆玉和她靠得近些。 “你的伤如何了?” “劳殿下挂心,已好许多。” “出宫后再带些药膳回去吧,这一趟你辛苦了。” “谢殿下。” 这会无旁人,陆玉终于道出心声,“陛下当真要放过苏氏吗?” 朝堂宫中,君君臣臣。 不在其上,得片刻喘息,君臣二人亦可互诉心声。 女帝呼出一口气,“还不是时候。” 苏家现以苏云淮为首,苏云淮祖父跟随先祖打天下,是大魏初期战将功臣,先祖未称帝时,为结政治联盟,娶了苏云淮姑姑为妾,不过苏氏命薄,未留下子女便病逝。 到本朝,苏家势力未减,反而更加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先女帝极信任苏云淮叔父苏鹤安,苏鹤安身体不佳,在朝任职期间推荐了自己的侄子苏云淮在朝中为官。苏云淮也不负所望,深得先女帝信任和赞赏。 先女帝宴驾,苏云淮被委以重任辅佐女帝,同时他在宫中宫外发展自家势力,安排苏家人任大小官职,已经属不小的外戚势力。 女帝望向远处。 丹河汤汤水茫茫,穿流鲤园而过。平沙上雁,旋即惊散。 暝鸦凌乱,长安的夏即将进入尾声,林中翠叶有将落趋像,莫名几分萧索意。 陆玉始终稍稍落后于女帝的步伐。她望着这个年岁比她小的陛下,单薄的肩背在夏风中坚韧而瘦小。 女帝继续往前走,“时明,院中生出杂草影响其他花草生长,你会怎么做。” 陆玉答,“自然是连根拔起。” “若是拔不动呢?” “以锄铲之。” 女帝再问,“土非石,终究是软物,抵不过锄,便可翻起内壤。若是以锄击石,恐难以一瞬灭除。” “相父自协政以来,恪尽职守,忧国奉公。便是朝堂之上,百官亦臣服。小过可容,大过难寻啊。” 陆玉若有所思。 女帝握住陆玉的手,“时明,我与你一同。你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好的剑。” “臣为陛下,万死不辞。” 女帝笑笑,握了握她微凉的手。 黄门侍郎来报,“陛下,苏相求见。” 女帝淡淡道,“让相父先回吧,我和时明还有许多话要说。” “喏。” 不多时,小黄门又来报,低着头,“陛下,苏相说,等多久他都等得。想与陛下见一面。” 女帝微惑,“相父有什么要事吗?” “这,苏相未提及。” 女帝拂袖,“他愿意等,那便等着吧。” 君臣二人继续在流鲤园散步观光,两人倚着栏杆,女帝手心一把细碎焦黄鱼食,拈起些许往池中锦鲤堆中撒去,池中灿金肥鲤争相抢食。摆尾而来,摆尾而散。 “瞧,刚提他呢,这便来了。” 陆玉捧着鱼食盒,“陛下不若先去见苏相,苏相立于风中,怕是……” 尾音未落,苏云淮于不远处的桃花树下行来。 民间对于苏云淮有“俊相”的雅称。 苏相身高八尺,面如冠玉,气宇轩昂,他今日墨青玉佩悬于腰一侧,与汉白玉禁步相称,珠玉琳琅,行走间脆响冽冽。 他近于女帝身前,躬身作揖,“陛下。” 女帝眼睫未抬,“相父不是要等朕吗,怎的入园来了。” 她将手心中所有鱼食一把撒下,指腹擦了擦手心。 苏云淮上前一步,从怀中拿出贴身手巾。方正绸,寒梅绣,轻拭女帝掌心。 “为臣者一时不见陛下,心中恐慌。” 陆玉捧着鱼食盒,微侧了身,别开眼去。 苏云淮转身,明明和陆玉之间有些距离,不知故意还是身形高大的缘由,肩膀轻微撞了陆玉一下,陆玉没留神,小小后退一步。 苏云淮向陆玉点头示意,“原是陆郡王也在。” 陆玉心中腹诽,装什么没看见。她回礼,“苏相。” “听闻郡王南下,回程被匪贼所伤。身体可还好些?若尚在服药,还是安心待在府里养伤的好。否则过了病气给陛下,如何是好?” 陆玉知他没安好心,前半句以为他好心慰问,没想到是在质问。 陆玉只听好听的,“多谢苏相关心,如今已大好,还是托陛下的福,送来许多药补。” 苏云淮眼眸微沉,随即不着痕迹染上笑意。 “那便好。陆郡王身手一向了得,这次却被盗贼伏击。想来民间亦有能人,可与郡王一较高下。若是能收归朝廷驱使,也是为朝出力,不费其才。” 陆玉静静听着,心含怒气。 “匪贼伤我臣卿,按律例自是该当以死罪处理。何论录用在朝?相父,失言了。” 女帝出言驳斥,苏云淮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动,低下头颅,“是臣失言,陛下恕罪。” 本是与陆玉散心,苏云淮横插而入,女帝没了轻快心思,遣陆玉先行离开,“时明,你先回吧。” 陆玉拱手躬身,慢慢退下,将鱼食盒讲给随侍,离开流鲤园。 待陆玉走后,园中只剩苏云淮和女帝。 苏云淮身边人将披风呈上,他抖开披风,披于女帝肩上,“日暮风大,陛下不该来此。” “若是想散心,臣亦可陪殿下。” 他身形实在高大,站在女帝身前,几乎将女帝整个人遮住。 女帝充耳未闻,离开锦鲤池,一路沉默。 “陛下近日待我甚是冷淡,不知苏某做错了什么。” 女帝淡言,“相父多虑了,朕忙于朝政,自是没有足够时间诏相父前来。” 苏云淮含笑,眸底却是深厚的凉意,“想来陆郡王年轻有为,才貌双全,陛下乐见。不比苏某年岁高,容貌摧。” 说是年岁高,苏云淮虽已过而立之年,但也绝未近不惑。 女帝停下脚步,“相父这是怎的了,怎么如此哀怨?” 跟在身后的侍从们渐渐退去。 苏云淮自女帝宽大袖袍下握住她冰凉的手,“苏某只愿能时时刻刻见到陛下。” 女帝十二岁登基,上位七年,自去年年满十八才正式手握权柄。但所谓还政于帝并非这样简单。这些年来,朝中围绕苏云淮的势力已经树大根深,即便明面上女帝成年,苏相还政,实则朝野中心还是在苏云淮身上。 常规来说帝上位便可寻妃擢王夫,但女帝登位以来,苏云淮把控朝政,对于王夫一事闭口不谈,朝中上下提议一两次后见苏相不表态,也默契的不再提。 说起来女帝对于苏云淮是有依赖的。 “相父”并非先女帝托孤苏云淮让女帝所认,而是女帝自发相认。 帝相心 苏云淮已过而立之年仍未娶妻生子。民间盛赞其大仁大义,为国为民,牺牲己私。 而他走到今天这步绝非徒有虚名。苏云淮在先女帝时期便显现出极强的政治能力政治敏感度,那时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少年人,这个年纪能有不凡的卓见谈吐,先女帝很是赏识,一路将其高升。 女帝如今稳坐高位,其中苏云淮也有不小功劳。 故而女帝登基初期,很是信任苏云淮。 那时她还是少女,一切政事不通,眼观鼻鼻观心,敏锐观察苏云淮如何处理朝中国事。苏云淮亦是不吝赐教。 君少我老,君老我消。 苏云淮有时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少女会恍惚。君臣距离何其遥远,但又因着君臣的原因他才得以见证陪伴眼前人。 江瑾,字麟儿,是女帝的名讳。 麟儿。女帝年少时,二人单独相处,苏云淮会这样唤她。而少女一天天长大,已有君的模样,从前不忌避的亲密在一日日中荡然无存。 …… 流鲤园起了风,青叶婆娑作响。 女帝冰凉的手被苏云淮宽厚手心握热。她反握住苏云淮的手,慢慢靠近他的胸膛,凑近他耳边。 “相父想见我,那便看个够吧。”她仰起脸,澄澈眼眸盯住苏云淮。 苏云淮低头敛目,“是臣僭越了。” 女帝轻笑,如池波涟漪,依稀可见当年少女模样的娇憨。 “相父是自己人。”她指腹摩挲苏云淮手背,“相父,我累了。” “你做我的乘辇如何?”她手臂攀上苏云淮宽阔肩背,“我想回未央宫了。” 苏云淮横抱起女帝。 “陛下喜欢,苏某做阶上青石,火中飞蛾,万般赴汤蹈火,心愿无悔。” ———— 陆玉自朝参回来,心中放下大石。 现在只待女帝如何处理。 自己也可安心养一阵子的伤。 出了宫,陆玉回到府中时,正是晚膳时间。 “回来了,正巧,饭还没吃上呢。快坐下吧。”陆启还在案前进食,善舟不好好吃饭,吃一口饭进进出出的坐不住。 “二哥。”陆玉在门外抖落一身风尘,围案坐下,持箸夹菜,“咦,大嫂二嫂呢?” “她俩吃完饭就去夜市闲逛了。善舟,过来坐下,好好吃饭。” “哦,知道了。”善舟在院子里应一声,蹦蹦跳跳进来,“叁叔,你回来啦。” 陆启道,“明日学宫行束脩之礼,善舟才告诉我。刚才饭桌上大嫂在,她不敢吱声,想让我或者飞烟带她去。” 束脩之礼按理说入学前就该对师者奉赠礼物相敬,只是善舟入学时年纪太小,又是少见的女儿家,学宫的一帮儒者认为不合礼数,所以未曾接受礼物,但也没有拒绝善舟入学。 明日是新一批子弟入学,如今善舟年岁已合适,该行的礼数还是要周全。 陆玉眼睛落在善舟身上,“你又做什么坏事了?不敢让你母亲知道,怕师傅告状?” “没有,只是睡觉而已。师傅不让睡。不要母亲知道,不然又要掐我耳朵了。” “二叔叁叔,你们帮帮我吧。”善舟跳进陆玉怀里,“叁叔,你带我去吧,明天你有什么事吗?” 陆玉思索片刻,“嗯……倒是没有。” 陆启道,“你带她去吧,礼物我让府里人准备好了,明日早学你带她同去。” “行。”陆玉把善舟薅下来,让她乖乖坐好,“好好吃饭。明天不许睡懒觉。” 鸡鸣破晓。 大清早,陆玉把熟睡的善舟从床上扒拉起来,小孩子总是睡不醒,闭着眼哼哼唧唧被人摆弄着穿上衣服。 陆玉给善舟扎好小揪揪,捏捏她的脸颊,“快睁睁眼,还吃不吃早膳了。” 善舟还是不清醒。 “大嫂,你来了……” 善舟猛地睁眼坐直身体。 陆玉笑,“再不清醒让你妈来管你。” 善舟知被耍,抱头大叫,“啊……” 两人忙忙活活上了马车,一路顺利到达学宫。 学宫前,入学的子弟们个个锦衣华服,皆是出身世家。身世不凡。 陆玉报上名号,学宫的师傅出来迎接。善舟乖乖叫人,将礼品赠与师者,“师长好。叁叔,这是我师长刘博士。” “刘博士,久仰。善舟承您照拂。”刘博士是学宫中的讲师,教授学术,颇有威望。 “师长之责,郡王过誉。” “善舟这孩子聪颖天姿,一点就透。只是……”刘博士顿了顿,“太过活泼……” “不瞒您说,学宫中有几个孩子有受善舟欺负……” 陆玉低眼,警告地看一眼善舟。这叫没做坏事?善舟清澈眼眸眨几下,望向远处,她晃晃脑袋,得知这老头今天告状告定了,不在意道,“师长,叁叔,那我先进去啦。” 刘博士点头,“先去吧,等会授课了。” 陆玉尴尬地站着,听着老师者对善舟的控诉。 正专心听着,陆玉背后突地被人一撞,歪了下身体。 陆玉回头,就听见刘博士的低声呵斥,“仲昀,不可无礼。” 江永对刘博士拜了拜,昂首自陆玉面前走过入学堂,未有半分歉意。 “仲昀……”刘博士有些着急,急察陆玉脸色。 原来是江展亲弟。 江展不得进长安,但他亲弟仍在长安授学。江永初入学时,江景尚在。江景出事后,女帝没有驱逐江永出长安,也有些扣下做人质警告江展的意思。 他加冠之年能否返回封地和亲兄相聚,还未可知。 “无妨。”陆玉摆摆手。 …… 几天后,零陵水灾贪墨案,女帝下达御令。 河内太守零陵县尉斩首弃市,还赃于国库。淮安县尉自首及时,贪污赃款数目较小,且已交赃,卸去县尉官职,贬为庶民,罚城旦之刑叁月。零陵苏氏商户贩售劣品罚巨款,补充国库,予以警告。 陆玉获知后,倒是在意料之内。 苏氏暂且不动,倒是一个敲打的好时机。以太守县尉下场为警告,短期内苏氏不敢招摇。所罚款项数目不菲,却是让苏氏狠狠出了血。听说零陵那边的苏氏与当地库房银钱已不够,调了其他地域的苏氏商户库银。 贪墨案落地后,相关地区的太守县尉之职空缺,女帝询百官意见,何人可胜任。一部分朝臣推荐的松散,人才并不集中。另一部分人则是旁敲侧击的推荐苏家相关人员。女帝一概不理。 陆玉亦上书,推荐了甘食其为淮安县尉。 不久后,远在淮安的甘食其收到上任通知。 女帝又提拔几个在朝中不起眼的心腹,一点点安插自己信任的人。嘱其南下,彻底解决流民问题。 ———— 淮安,安王府。 “殿下,陛下御令到。”侍卫将手写帛书呈上。天子对地方上的处理,封地王侯也需知晓。 江展慢慢悠悠将身上吸透药膏的绷带拆下。腹上伤已完全愈合。 只是陆玉捅的深,斑驳疤痕在他腹上仍清晰,不知能否恢复如初。 他赤着上身接过帛书仔细阅读。对于官员的处理在他意料之内,只是弹劾陆玉的第二本被驳回了。 没想到节杖是真的。 但某种意义上也是假的。 江展将帛书随手一扔,侍卫小心翼翼接住,让府上文官谨慎收好。 江展愈想愈愤怒。所有人被陆玉耍的团团转。 他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身在淮安,他什么也做不了。祖母也敲打了他,亲弟犹在长安。 江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被困的只是一个身份而已。 次日,淮安王骑马巡视淮安,携护卫体民察情。王府开仓施粥,以示皇恩。 王府门前民众摩肩擦踵,皆为排队取粮。 自先祖起,便留下先例。大魏初建,百废待兴,朝廷所下的政策都在摸索前进,若是遇上天灾实难抗衡。 封地王侯拥财金千万,非一人独享。民者,众也。无民,则无王。需每年寻合适时机慰民,与民同在,赏民天恩。 江展选择这个时机刚刚好,零陵也属他封地之下,贪墨案结,此时慰民恰如其分。 他跨上骏马,自淮安城头巡视,营造亲民形象。 平心而论,淮安王一脉坐镇淮安,其下封地百姓对于自家殿下还是颇为满意的。江景在时便作了许多利民之事,江展回来后也延续了先父遗志。 百姓们闻安王出驾,纷纷出来观看。 “娘,这是谁,好高大俊俏。”幼童不识,在母亲怀中发问,年轻母亲回道,“是我们淮安王殿下呀。” “殿下……”小童尚不知身份距离,扬嗓呼喊,“殿下……” 江展回头,报之一笑,冲小童挥挥手。人群微微惊呼。 路边玉兰枝绵延,掉落许多粉白花苞,蜂蝶婉转,携取花蕊蜜汁。 难以否认,江展一身好皮囊。没和他接触过,谁会料想到他会有疯狂狠绝的一面。 百姓们见自家殿下风流绰约,临风玉朗,不少人摘了自家花朵投在江展身上。 还有投食江展饵饼水果之类的,险险砸在江展脑袋上。 “乡亲们,不必投食于我,吃食获之不易,还是留于家中吧。”他收好身上马背上的东西,交于手下,手下人一一分回给百姓。 “花我就收下了,多谢各位。”江展向百姓作揖。 泱泱人群皆笑笑,目送江展身影渐渐远去长街。 从城头缓缓驾马到城尾,人群已散去不少。戏演的差不多了,江展平稳行进,胯下马忽然甩头嘶鸣,扬着马蹄奔到城外。 诸民见之大惊。“殿下被马拐跑了!” 随行护卫皆未骑马,急匆匆跟上前去。 谁知骏马似有个性,狂乱间忽然回头呲牙,一口叼住江展握缰的手。 江展猝不及防,惊叫一声,猛击马头,赤马松口,江展慌乱间落下马背,在城尾河边滚落几圈,扑通掉进河里。 纠杀夜 江展湿淋淋自水中爬起,呛了好几口水,拾起马鞭猛抽马背,破口大骂,“你个畜生,说好了装疯演一演便好,谁让你咬我的?谁让你咬我的!” 连抽几下,江展被咬的手,登时肿红起来。 红马皮厚身壮,抽了几下鼻子,原地站着,几下鞭子仿若蚊蝇绕身,顺长马尾摆几下,低头寻河边鲜草食之。 随行护卫追上来,“殿下……殿下!” 江展扶着手臂痛嘶,靠坐在树边,脸色黑如炭。 “刚才我被马甩奔,百姓可看见了?” 护卫犹豫,“应是都看见了……” “殿下若觉得难为情,我等寻回那些民众,告知大家不要说出去,以防有损殿下脸面。” 江展瞪他一眼,“你倒是瞎聪明。谁说我难为情了。” 护卫摸摸鼻子。 “扶我起来。找个大夫去府上给我看伤。” “喏。” 江展目的就是为了让民众看见,做他的见证人。 因为接下来几天,淮安王都会在府中养伤,不曾外出。 ———— 陆玉近几日忙于燕礼的筹备。 燕礼是为明君臣之义,一年一度君与臣举行的宴饮,以宴赐臣为国所做贡献。 常规来说礼宴筹办有太常侍一力包揽,但今年是女帝渐步掌权第一年,女帝要陆玉亲自掌手,与太常那边联合安排。 是以陆玉这两天常进宫和女帝商量席宴布置,为方便陆玉日后进出宫,女帝还给陆玉安排了个给事中的衔称,方便她随时出入宫廷。 陆玉日暮自宫中而出,回到府上时,善舟已歇下,府内上下安静不少。陆玉进了书房,拿着一迭礼单,冷绾退下,去厨房给陆玉烧水。 礼单杂乱,陆玉初次管这种事,免不了头脑混乱,一点点扒拉礼单,捋清流程。 灯花爆裂,噼啪作响。 室内光线暗了暗,陆玉取下灯罩剪烛芯,灯火复亮。 书房不期然响起敲门声。 “进。” 车轮滚在地上发出微小声响。 “二哥。” 陆启进门来,将厚厚一卷竹简放在陆玉书案上,“这是既往燕礼记录的公牍,你可做参考。” 陆玉展简,眼色倏地明亮。 竹简虽陈旧,但记录详实清晰,很是有价值。 “我自授太常丞一职,便有意学习收集礼仪祭祀相关,想着日后好助太常卿。但陛下并没打算真的让我去做,我也算落个清闲。” 陆玉握了握手中竹简,难掩神色低落。 陆启不以为然,“你不必难过。我并不追逐官职权力。于我而言,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我已看开这些,你也不必替我淤积在心里。” 陆玉点点头,烛火微晃,映照她疲惫眼眸。 陆启叹气,“最累的还是你。多注意身体吧,眼窝都凹下去了。” “有吗?”陆玉疑惑,拉出叁寸书架旁挂着的宝剑,以锋面照之,看不出什么。 陆启笑,“也就是你,宝剑还能有这般用处。” “对了,还没问你,束脩礼上师者有说什么吗。善舟放课回来很是紧张的样子,问我你在不在府,我道你入宫去,她才松口气。” 陆玉放下竹简,“她这是怕我告状呢。” 她一五一十将刘博士那日所说尽数告知陆启。 陆启闻言并不意外,“善舟别看人小嘴蜜,但行事颇为大胆,改日敲打敲打她,让她收敛些,别闹出大事。大嫂不怎么管她,飞烟也总是惯她,私下里不知道给善舟压下多少事瞒着大嫂。” 可见,育儿自古以来皆是难题。 他滚着车轮后退几步,“罢了,我也乏了,你也早些休歇。” 陆启走后,陆玉寻了几卷空白竹简整理礼单,结束后放下笔,打了个哈欠。 更漏声残。 也不知现在几更了。 冷绾来敲门,“家主,水烧好了,要洗吗,我去准备浴桶。” “好,弄完你就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 回房陆玉解下衣衫头冠,直奔屏风后浴桶。 热水蒸腾,暖意袭身,总算驱散大半疲倦。 头靠着浴桶壁,陆玉险些睡着。鼻尖上水珠滴落到唇角,陆玉方才清醒。披了薄衫出水,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脚印。 夜里风起。敲打绮窗纱幌。 陆玉扶住窗棂准备关窗,忽感窗外院中梨花树头似有耸动飒飒。 她微探了身子仰头去看,梨枝微微抖动,无甚怪异。 叁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弦月光辉,朦朦如霜。 若不是自己太疲惫又有公事在身的话,今夜这样好的月色,她大概会在院中饮酒赏月。 陆玉呼出一口气,关闭轩榥。 身上残水擦干,陆玉在屏风后换上平日休寝的睡袍,刚一出来,卧房灯灭。 半卷明,半卷暗。 陆玉心中奇怪,明明刚关了窗户,无风怎会灯灭? 心中无端怪异,警觉心起。 陆玉没有立时去点灯,后退几步,手握上角落里兰锜上的长剑。 半明半暗中,有人轻笑。 “呵……好生谨慎。” 陆玉紧声,“谁!”悄然将自己衣衫扎紧。 他只出了一声,陆玉心头混乱一时辩不出是谁的声音,只觉莫名熟悉。 灯烛残烟在夜中缥缈,无形杀意流窜。 陆玉绷紧了身体。 敌在明,她在暗,瞬息之间爆发—— “当啷……”她拔剑,却因剑长不能在狭室舒展,被对方搏得先机,打落寒锋,陆玉低身滚落地面,于案几下摸出短匕,来人当头剑劈,陆玉灵活用匕首格挡,翻身,拉开距离。 她突然意识到,“你是江展?” 对她有泼天恨意的,有且只有江展。 江展抚着剑锋笑意盈盈,“好久不见。” “嗤——”火石点燃的声音,江展点了一盏灯,昏暗卧房终于有了微光。 他身着窄袖夜行衣,一身轻装。 陆玉握紧了匕首,“你要杀我?” 江展一双笑眼下无尽凉意,“嘘,小声些。” “我会让你走得痛快。” 他挟千钧之势而来,只求速战速决,常年行军打仗的人力量浑厚。陆玉薄衫下是赤裸躯体,不敢大开大合,处处受制,不占优势。她张口欲呼,江展已掐住她喉咙,闪到她身后,反制住她的臂膀和颈项。 寒刃横于喉,残光下,烁光凛凛。 “陆玉,你有什么遗言就下去说吧。这次我不想听了。”他横刃欲割断她的喉咙—— “且慢!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爹被谁害了!” 喉珠被狠狠掐住,陆玉竭力发出几个音节,喉如灼烧一般疼痛。 江展微停,目色狠戾,“还能是谁,诬陷我爹告发我爹的不正是你?” 陆玉感受到他掐住她喉的手略松了松。 陆玉急速起伏着胸膛,“你爹若是清白又怎会被查出证据?” 江展手又愈发紧了紧,“你在挑衅我?你想说我爹是自作自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害人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 “我不过是替女帝行事罢了。淮安王这些年收了不少贿赂还私自卖官,不信你可以去查府上的账目流水。皆是铁证。若是这些便罢,这种事不止你爹一人。不触及根本,睁一只眼闭一只便可。” “可他受人蛊惑囤积兵甲。什么性质你心里清楚。女帝本想敲打淮安王,让他抖出背后之人。” 她顿了顿,“你爹自裁,在我们意料之外。” 当时江展得知江景造反的第一反应是污蔑。 知父莫若子。江景是没有理由造反的。那时江展只以为是女帝陆玉等人胡乱安了罪名迫使江景伏诛,逼死了父亲。 江展眯了眯眼。 深夜朦胧的火光中,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陆玉一时难料江展心中所想。他呼吸平稳,杀意似乎逐渐褪去。 幽香弥漫,鼻尖窜涌着沐浴后的淡香。 江展凑近陆玉脖颈间轻嗅,有些愣愣道,“好香。” 身前身躯软而薄湿,江展一手捏了捏陆玉臂膀,陆玉头皮一麻,绷紧身体。 江展冷哼,“到底是身娇肉贵之人,身子这样软薄。”他心头怪异直觉缠绕,但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不过……”他猛然拉紧陆玉双臂,让其更加贴近他的胸口,“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你如何证明你所说是真的?” “你今日杀了我也无用,真正幕后之人反而乐得逍遥。况且你就算杀了我,也不能全身而退。我死,陆王府会不计一切代价追杀你。你并非一无所有之人。一无所有才是真正的一往无惧。” 她道,“前几日我在学宫见到了令弟,他很是热情,与我打招呼。” 江展手掌握住陆玉脖颈,缓缓摩挲,感受她脖颈上凸起的细小筋脉和血管,“你在威胁我?” 陆玉不再言语。是非利弊上,江展不是糊涂人,他很清楚。多言无意义。 江展在犹豫。 囤积兵甲一事却有怪异。到底是谁蛊惑了父亲? 他保持着在她身后挟制的动作。室内寂静,落针可闻。 陆玉鼻息间淡淡嗅到清药的味道。在她鼻下,很近的位置。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趁江展松神的功夫,猛击他掐住她脖子的手,江展果然闷哼一声,松了劲道,陆玉看准时机反制,闪电般捞起地上的匕首,挟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将江展死死压在矮几上。整个人几乎骑在江展背上。 矮几在地面滑动摩擦,弄出好大声响,陆玉脚踩住江展一只手臂,掰住他另一只手臂钳在他后背上,匕首尖端抵在江展手腕上,直接毫不留情扎入,“嗤——”血肉淹没尖首,捅透腕身,几乎触及他的背。 “再动?再动就卸你一只手。”她避开要害,江展手臂不能动,否则利刃割及经脉血管,这只手便废了。 江展脸贴在案几面上,定定笑了。 手腕上鲜血流出,顺着腕围浸染他后背衣衫布料,温热黏腻。 痛楚浑不在意,也没有被反制后的怒气,反而是杀意被燃烧后的灼灼兴奋。“你要砍我?好啊。” 他低低笑着,笑得让人惊心。半是疯癫,半是喜悦。即便是疯子,在劣势局面在面对死亡杀戮时也应有惧意。他完全不怕。 陆玉脚下踩紧他的手臂,“你来杀我,连谋划都懒得谋划。该说你是蠢,还是太过狂妄?” 江展只是笑,笑声透过胸腔沉沉震动。陆玉骑在他背上,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震动。 方才一番震荡,引得府内起夜服侍的家仆注意。 有家仆提灯前来敲门,“家主,发生什么事了吗?” 室内微光摇曳,室外看不清内里人影。 陆玉低眸,轻声道,“江展,你说,我要让他进来吗?” “让所有人都知道,淮安王悖令入长安,半夜行刺朝廷命官。” 燕礼归 江展身体不做反抗,淡然道,“不若你放我一马,我今夜也放了你。” “于我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便是,我今夜不杀你了呀。”他声调温柔,方才的狂意狠戾全然不见。 “家主?”门外家仆们迟迟未闻陆玉出声。 “怎么回事?要不要闯进去看看。”家仆们低声,却又因着礼节身份,不敢冒然擅自闯入。 “再叫一声看看?别出了事。”家仆再次敲门,“家主?你在里面吗?” 陆玉终于出声,“没事,一只野狗闯进来弄翻了桌几。我已经将其驱走了。你们去歇着吧。” 家仆听到陆玉声音,终于放下心来。 “是,家主。” 门外脚步声远去。 “呵……野狗,”江展坦然认下这个称呼,“我确是野狗,野狗有什么不好,想吃便吃,想咬便咬,朝生暮死,何其快活。” 陆玉松开对江展的压制,“那你不适合做王侯。辞官赋田吧。”她扯一角浴巾,擦拭匕首上的残血。 江展起身,舒展臂膀,“凭什么不合适?高位有势的野狗有什么不行?”随手拿过屏风上搭着的擦手短巾,缠紧在手腕上。 陆玉懒得和这人多言。 “你快走吧,我要歇了。” 江展恶狠狠瞪她一眼,“用不着你像赶狗一样赶我。”他拾起剑锋,闪身到窗户边,回首。 暗夜里,他目光炯然如食肉恶犬。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陆时明,我会咬你咬到死。” 世子府。 江永自学宫回来草草用过饭,简单温习后便歇下。夜半起夜,揉着朦胧眼坐起身,茫茫然看见榻边坐着的人。 “长兄?” 江展拍拍他的头,“嘘,小声些,被祖母听到,得打死我。” 江永很是高兴,压低声音,“长兄,你怎会在此,不是……不是不让你来长安吗?” “来办些事,顺便来看看你。” 他手腕上月白短巾和玄色夜行服极为不协调,夜色中勉强看出上面沾了血渍。 “长兄,你受伤了。”江永担忧,“上次祖母说你在官道受伤,怎么会这样呢,好胆大的贼人,可有抓获。” 江展安抚弟弟,“抓了,已经杀了。” “那便好。长兄,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淮安?” 江展道,“至少要等你读完书。” 江永虽年纪小,家中又经历风波,敏感度不弱。“我真的能回淮安吗?” 江展默了默,“总会有机会的。” “等。” 他拍拍江永的肩膀,“我看看,是长大些了。壮了不少。仲昀,我不能在此久留。淮安那边我需尽快赶回。” 他嘱咐弟弟,“不用担心任何事,好好上学,好好吃饭。帮我孝顺祖母。” 江永认真点点头。 夜色仍昏朦,月已稀。 江展骑骏马踩着欲曙的夜,快马星夜奔回。 凉风拂面,手腕上终于隐痛起来。 今夜获知意外信息,江展此刻反而清醒起来。 陆玉应该没有骗他。 造反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族诛罪名,女帝雷声大雨点小,竟然没有动到淮安一脉的封地,仅仅因为江景的自杀就短暂落幕了这次突然的所谓造反事件。 江展心有预感,这件事情没有结束。 一路打马疾驰,回到王府时已是深夜。他出发前安排的替身此刻正在床上安寝。 江展点燃灯盏,将被子掀开,“醒醒,帮我包扎下伤口。” 江展安排的替身是与他身形相当,跟随他多年的贴身侍卫周苍。 “谁——”周苍还未清醒,下意识自榻上一跃而起,一看熟悉背影,跳下榻来,“殿下,您回来了……您怎么受伤了……”他拿来药箱。 “我不在的这几日,有没有人来找我?” “没有,我们一早就往外放出消息,殿下惊马需好生休养。这几日我也在房中不曾出门,吃食让他们送进来,我躲在罗帐里,没人来看是不是真殿下。” “嗯。” 江展解下巾子,手腕上一个血洞,血肉模糊,周苍帮其清理创口,撒上伤药,小心包裹纱布。空余间,周苍抬眸,小心翼翼道,“殿下,您怎么还高兴上了?有什么好事吗?” 他见江展浑然不觉疼痛,静思放空,隐有笑意。 包扎完好,江展抬起手腕瞧了瞧,“有吗?” “您好像乐受这一刀。” 江展怔了怔,“有吗?” 周苍不敢多言,低头收拾药箱,擦掉案上血迹,将染血方巾也收起来准备扔掉。江展拦住他,“这个别扔。” 他拿过展开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纹样的方巾,打量了下,问周苍,“你说,这个像不像女子用的巾帕?” 周苍挪过灯烛仔仔细细的看,“嗯……像,又不像。” 江展瞪他一眼。 周苍道,“没什么特殊绣纹,颜色也很常见,应该并不局限于女子使用。” 江展回忆,“那要是有香气呢?” “那更是常见了,您的衣服每日还有家仆洁净熏香呢。” 江展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悻悻然。他摆摆手,“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 “喏,那我就先回去了。” ———— 燕礼需提前半月发出请帖,以便封地王侯出发入长安。太常卿列出的名单向下发布,底下人写请帖发简,快马加鞭送出。女帝也会列一份名单交于太常卿。陆玉和太常卿共事,分批下发名单列帖,却意外发现,女帝送来的名帖中,有江展的名字。 陆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确实没有看错。 淮安王江展。 半年前女帝因江景之事波及江展,令其禁入长安。如今燕礼大宴却邀请了江展。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释放的信号。 之前,两人龃龉,但一个在淮安,一个在长安,鞭长莫及,他想做什么也需隐在暗处小心周全。如今锁笼已开,陆玉要和他正式在朝堂面对面了。 霜风渐至,冷烟笼林,丹水东去,飞入秋冥。 蝉声已退,北方的夏结束,一场薄雨收去暑气,秋将至。 长安的城门尉最近很是忙碌,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查放各地入长安的诸侯。 江展接到请帖时,并没有多意外。先是写了一封家书跟祖母报平安报喜,随即让随侍准备好行装启程。 说起来,他对长安并没有多少深刻感情,只是家人在此。 马车不紧不慢行进,江展在车中小憩。 车厢晃了一晃,停下,他睁眼,外头有声音拦下,“劳驾,若是赴燕礼,请出示请帖符传。” 原来已经到了长安了。 江展出车,站在车架上遥望城头。 一场秋雨一场梦。 上次来长安与现在相隔并不久远,只是那时如做贼。现在是光明正大的站在长安城脚下。 “安王殿下,请。” “有劳了。” 城门尉放行,入城后,往世子府方向驶去。 江展端坐在车中,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 那日从陆玉房中顺来的短巾。 巾帕上已经没有原先的味道。 真是天意。 又要见到陆玉了。 世子府前,史夫人和江永已经早早在门前等候。 江展下车,伏身跪拜史夫人。“祖母。” 史夫人扶起江展,欣慰不已。 “好,回来好,快进来吧。门外不宜说话。” 史夫人先是打发江永备下菜肴,拉着江展进了内堂。 “陛下什么意思,我想你应该也明白。赴宴当天你切记谨言慎行。如今你爹已不在,你的一言一行就代表全府上下。陛下虽然允许你进出长安,但小心驶得万年船。礼宴结束后,你不可长久逗留长安,尽快回到封地。” 史夫人抒一口气,“仲昀现在还小,你这里是松了口。仲昀将来能否安全回到封地,还需看你。” 江展敛眉,“我明白。” 史夫人又拉着江展说了许多话,江展认真听着,终究还是没把江景的事告诉她。史夫人年岁已高,儿子的事她无甚可怨,只求保住当下,知足常乐。江展不忍再将朝堂的事烦扰于她。 临近燕礼,长安中心的达官显贵和各地入长安的王侯免不了互相拜谒,联络感情。江展因着刚刚被允入长安,不宜招摇大肆拜访各处,免得落一个心急拉拢的罪名。不过也因为他现在处境还是比较敏感,来拜访的人也不多,挂了个拜访史夫人的名头,和江展短暂问候,走个过场。 学宫近日也不授课,江永闲在家,兄弟二人上街闲逛。江永一边带兄长逛市,一边低声跟兄长讲这半年来长安的官来官往。 江展留心听着,一路坦步,远远的便望见前方府邸前门庭若市,华盖云集。 此次筹备燕礼没有按常规仅交于太常院,可见女帝对陆玉的看重。四方达官前来拜谒再正常不过。 江永拉下脸,“前面是陆王府。我们不过去了吧。” 江展拍拍江永的头,“君子神色不显于形。” 他负着手,继续往前走去,江永不情不愿跟着。 陆王府前,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很多人江展认不出是谁任什么职,他自边境回来一直待在淮安,长安权力中心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过。 “长兄,我们站在这里干什么,要进去吗?我不想进去。” 江展眯眼瞧屋檐的那块金泥刻文牌匾。 “不进去。”揽了江永的肩膀,两人离开陆王府门前。 宾宴会 燕礼之日至。 常庆宫灯火琳琅。 天子居于主位,身后巨型鎏金连枝灯分隔左右,袅袅青烟浮上,灯烛罩琉璃盏,灼亮如明珠。 陆玉,苏云淮各自居于天子左右两侧,以右为尊,右执膳爵,左执散爵。 钟磬朗朗,堂上弹瑟而歌,堂下笙乐交替。浅香曼袖,轻歌舒舞。 各方诸侯卿大夫到场,高官云集,座如繁锦。 关雎葛覃合奏,尾音落,该是一献之礼。 女帝身边媵侍洗爵,斟满酒,将鎏金酒爵呈于女帝。 女帝举杯,“薄酒赐,诸君兴。无不醉,方休矣!” 堂下臣子们起身,“受君厚赐,拜谢君赐命!” 一众紫绶朱绂,将相王侯饮尽杯中酒,大家趺坐,尽饮尽食。 谒者随于苏云淮身后,“苏相执膳爵,进酬君。” 苏云淮酌酒作揖敬献女帝,“陛下。” 女帝点头,饮下杯中酒。 谒者来到陆玉身后,“陆郡王执散爵,进受酬者。” 受酬者便是女帝列出的名帖人员。 陆玉起身,协斟酒媵侍下堂,敬于王侯们。 陆玉敬酒便是代女帝行酒的意思,堂下受酬者无不恭谨。陆玉一个个敬酒过去,每过一个人就要喝一杯。为免酒醉失态,斟酒媵侍早有应付经验,下堂斟给执散爵者的酒并非浓酒,进献一人填充酒爵的酒量也控制的刚刚合宜。 桂阳王江衡是女帝同辈,同父异母长兄。 当年先女帝夺位,诛杀江衡生父,才顺利登基。江衡生父江意是先祖未建朝前,民间发妻所生。发妻福薄,进宫两年后病逝。从位分看,是无可撼动的嫡长子。 当时大魏礼制不完全,先祖取前朝经验,遵周礼,欲立江意为储君,引发多方角逐争权。江意子女大都湮灭于权力争斗,只余江衡一人。这段宫廷争位以先女帝胜利落幕。 当时先女帝欲诛杀江意全族,以除后患,太后杨氏力保,坚决未允。先女帝无奈之下只得遵从。而那之后桂阳王江衡也安分守己,轻易不进长安,固守自家封地,仁厚待民,在自己封地下也颇得民心。先女帝在世时他一直如履如临,小心保身。 陆玉听说过这么一件事。先女帝在世时,某次江衡协妻许氏入朝觐见,结束后,先女帝留了许氏谈心闲聊。 许氏那时身怀六甲,先女帝当时也诞下几位皇子皇女。 那时江衡只以为是姑侄媳间闲叙,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晚许氏回到长安的府上便小产。 回到桂阳后,许氏不出两年也因哀伤过度离世。 这件事非常微妙,许氏为何会小产成迷。但人人都知道的是,是见过了当时的陛下后才小产。 人人都在猜测,但人人又不敢说出口。 伉俪情深。许氏离世后,江衡没有再立正妻。后来几次觐见,先女帝慰问江衡,江衡也愈发恭谨少言,每次觐见完也绝不多逗留一日,迅速回程。 眼前的桂阳王比起年轻时苍老了。虽与女帝是同辈,但他出生早,年纪甚至比苏相还大上两岁。 陆玉执爵敬酒,“阳王殿下,请。” 桂阳王起身执杯,“请。” 陆玉饮尽,余光间却瞥到桂阳王铜盘中的折俎未配银箸。她当下便想让媵侍为桂阳王配箸,但一念之间,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媵侍分列在诸侯身后,怎么可能连筷子都没有分配到位呢?桂阳王身边的诸臣都有,唯独桂阳王没有。 她低首斟酒,望向主位的女帝。 女帝安如泰山,眼眸静深如水。苏云淮时不时和女帝说两句话,女帝听着,有时应两句。 下一位是永昌王江文,这位是女帝伯父,先女帝同胞亲兄。先女帝夺位时,永昌王是当首拥立之功。在位时,永昌王南伐北战,为先女帝初期皇权稳固立了不少功劳。 永昌王已过六旬,早年为先女帝征战一身伤,这些年一直低调,不甚参与朝事。 “昌王殿下,请。” 江文互礼,“请。” “陛下让臣向您问好。” 永昌王笑笑,“承蒙陛下关怀,老臣一切安好。郡王年轻有为,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这杯敬郡王。” 陆玉言笑晏晏,就听得一声“嘁”,江桓不情不愿站起来,陆玉行至江桓面前,“胶西王殿下。” 江桓执酒,未等陆玉说完话便一口喝完,不欲与她多言语。 陆玉淡笑,“胶西王长高了许多。酒量也见长了。” “你……”江桓不忿,前面的王侯这人还客客气气虚与委蛇,到他这就拿他当孩子看。 他昂首,“陆郡王僭越了,本王长没长高与你何干。” 身边一众人细声低笑。 江桓气到脸红,气哄哄趺坐下。 江展久久坐于金丝垫上,直到陆玉在他身前站定,才慢慢起身。 “安王殿下,请。” “且慢。”堂上舞乐扰扰,诸臣王侯间互叙,没人看到江展握住了陆玉的手。 陆玉执着酒杯,仍维持着体面。 “安王有何事?” “那日放我走,有想过今日你我在朝堂相见吗?”他说出这话时,颇有几分得意炫耀的样子。 陆玉道,“殿下说笑了,在下不解殿下其意。” 她装傻,江展意料之中。缓缓收回手,举起酒爵,眼中含笑,谦谨应承,“请。” 两人对饮。 堂上一个个江姓亲王敬过酒去,陆玉回到座位,媵侍奉上来酽茶。饶是一杯杯喝过去的酒量再少,积少成多,也将满满一尊清酒全部饮干。这会说不头晕脑胀是假的,喝了几口酽茶提神,腹中发胀,陆玉欲更衣,短暂离开礼席。 如完厕出来,秋风拂面,散去些许酒意,神智终于清亮些。 常庆宫对面是太液池,夏末未凋的芰荷仍立于池中,半枯半绿。断叶于水面漂浮,盘旋。 一时半会还不想回到宴上,陆玉坐在青石阶上醒酒。 酒烧的腹中难受,方才喝之前吃几口垫垫就好了。二哥之前还和她说过,她一忙起来又给忘了。 阶上杏树枝头杏花繁盛,夜风一吹,落花满肩。 于繁扰取片刻安宁。 “郡王好兴致,不回席在此闲坐。” 陆玉扶着石栏柱头,缓缓站起来。 “安王殿下有何贵干?” 他应是也饮了不少酒,眼尾微红,酒气晕染眼眸。 江展灿然一笑,“方才如厕时,我听到隔壁水声如万壑飞流,还以为是什么人,原来是郡王。” 陆玉扶着柱头的手陡然抓紧。 这个人真是! 她神色冷下来,“怎么,又想来杀我?” 江展眼瞳暗暗,微低了头拂开垂落在脸边的饰带。 “郡王说笑了,在下不解殿下其意。” 他上前几步,迈上石阶,低一级恰好与她平视。 “郡王这般容貌风姿,不知是否有婚配?” 他问得突兀而奇怪。 “谢安王关怀,但这与安王无关吧。” 江展盯着她的眼睛,“若是未婚配,我可送郡王几位美男力士,相伴于侧。” 陆玉瞳孔一缩。 他这是什么意思?她以男子身份行走,即便是献美人,也应该是美女,偏他强调美男。隐秘的试探让陆玉谨慎起来。 她后退一步,站的更高些,“安王醉了。谨言。本王没有那方面的爱好。心领了。” 四下无人。唯有夜风刮过耳边。 陆玉担心江展又忽然做出什么难缠事,“安王在此醒酒吧,在下先回了。” 她越过江展下阶准备离开,却不想江展一把捞过她的腰身,紧紧箍住,手掌抚上她的腹,“怎么这就走了?要不要再如厕一回?” 恶言羞辱,陆玉大怒,挣扎踢腿,江展恍似不觉疼痛,仍紧紧束缚住她,“上次我捅你的两刀好全了吗,要不要我再捅你几刀?” 他大掌在她腹上抚几下,手指勾住她的玉带。 他确实喝醉了,力气大的惊人。陆玉抬腿猛击他下盘,终于撕出一丝缺口,一拳打在他下巴上。 “唔……” 陆玉趁机挣开他满是酒气熏香混杂的怀抱。江展追上来,不依不饶,拖住她的腰,恶狠狠道,“陆时明,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伤我。嗯?” 他掀开袖口,露出还未好透的手腕,“上回敢这么扎我的人,我已经扒了他的皮晾在了树上。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之前与胡奴交手,蛮夷不讲信誉仁义,几次谈判好屡次再犯,江展忍无可忍,将进犯的首领乱刀砍死,赤裸尸身剥皮,悬挂于高树上,警示来犯的人。 月隐星稀。 暗淡夜色下,他眼仁漆黑如墨,锐利阴狠,几乎要将人吞没。 陆玉冷静下来,“你想怎么样。” 江展笑得快意,“你辞官做我的家奴,每日剥光了任我羞辱打骂,待我出够了气,自会放你一条生路。” 陆玉不挣扎了。身躯被江展囚禁在怀里。 她静静道,“你想死吗?” 江展没听清,俯下身,“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死吗?” 扑通—— 太液池顷刻间翻起激涌浪花,陆玉挣不开干脆抱着他一起倒入池中,两人纷纷落水。 池水不深,陆玉先冒出头来,江展后冒出头,一见到陆玉他急游过来如饿狗捉肉,欲擒陆玉。陆玉手隐在水下,待他靠近,扬手将在池底摸到的石头砸在他脑袋上,江展不防,被砸了个头晕目眩,沉下池,呛了好几口水。 陆玉连砸几下,将他从水里提拎起来,江展又痛又懵,“你敢砸我……唔……咕噜噜……” 陆玉将他按下水,怒骂:“你以为你是谁?”掐着他的后领拎起来。 “你找死……唔……咕噜噜……” 他胡乱挥舞手臂要反击,陆玉连击他腹,江展剧烈咳嗽,又被按下水去。 这次浸水的时间有些长,江展被提拎出水时已经不出声了。 陆玉有些心慌,拍着他的脸唤他,“江展?江展?” 射争魁 他睫毛上不断滴落水珠,猛然睁开眼,陆玉反应极快,猛击他腹,再次将他按进水里。这次他挣扎的很厉害,手脚并用,但似乎神智不清醒了,只是本能自救,想要挣脱出水中,被陆玉压住手臂死死按住。 不多时,陆玉见好就收,抬起他的脸,这次他眼睫紧闭怎么叫都不出声了。 陆玉这下真的慌了。 “江展?江展!” 急拖着他从水里爬上来,陆玉急探他鼻息。还好,还有气。陆玉幼时跟师傅学过一些急救医术,学着那时的法子,放平他身体,使力按压江展的胸口。 他吐出一些水,仍然紧闭双眼。 陆玉深吸一口气,掰开他的嘴,吹下去—— “前方何人?”巡视的侍从官途径此处,见池边有人影发问。近了些,提灯一照,竟是陆郡王和淮安王。 侍从官不懂医,看不懂两口相接的意思,哆嗦着声音,“殿下……殿下这是在?” 陆玉松开嘴,“快去找太医令!淮安王落水了!”又将嘴唇附上去吹气,吹几下,按压下他的腹。 很快,江展落水昏迷不醒的消息不胫而走,陆玉周围围了一圈人,惊恐地看陆玉救人。 陆玉此时骑虎难下,头皮发麻。 若是她还没吹气前就来人,这事就能让别人做,现在情状已是如此,只能她硬着头皮继续救人。 陆玉忽感唇舌被衔住,紧接着痛感袭来,她还伏着身体,保持着给江展吹气的动作。 江展睁眼便咬住了陆玉的口舌。舌尖胡乱搅刺她的嘴,搅缠她的舌。清酒有薄荷叶的清凉感,从她口中传递到他口中。 大庭广众,两人在众人面前体面的撕咬。 口腔中蔓延出血的味道,不知是谁的血。 太医令赶来,女帝也来了。 “这是在干什么?”女帝微震。 江展松了口,微微睁了眼,剧烈咳嗽起来。太医令上前抚江展的背,把脉。 陆玉得以解脱,将唇上血渍吸干,恢复正常面色。 “臣方才更衣时听到池中有人呼救,没想到是淮安王落水。臣幼时学过些许岐黄之道,想来安王殿下现在醒来应该是没事了。” 太医令把脉后观江展神色,“回陛下,郡王殿下处理的很及时。安王殿下脉象呼吸平稳,开些安神的方子即可。” 女帝点头,“淮安王怎会落水?” 江展被身旁人扶起身,“方才更衣出来,月色太暗,下阶时没注意,踩空落水了。” 女帝见他额头有肿伤,“你的头怎么了?” 江展幽幽斜睨陆玉一眼。 “不熟悉池中深浅,爬上岸时滑倒,磕在石壁上又栽下去了。” “那你唇上的血迹是?”女帝又问。 江展吸一口气,“呼救时过于慌张,咬到嘴唇了。” 陆玉:“……” …… 礼席渐至尾声。 陔夏乐声起,堂上堂下琴瑟而和。 诸臣叁叁两两拜别,从常庆宫通往宫门的道路,点满灯盏和火把。 司宫执火炬于西阶,甸人执火炬于庭中,阍人执火炬于门外,相送宾客。 酒醉者可取席宴南处取干脯带走,再下堂去。宫门停满诸侯王臣的马车,悬车铜铃碎响。 江展一通折腾,媵侍寻来一身干衣给他换上,回到席上后也未再饮酒,看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拜别。 刚下阶,女帝身边的谒者仆射近上前来作揖,“安王殿下。” 江展站定。 “这是陛下赐殿下的酒肉,陛下念殿下落水受惊,让太医令配了几副药膳,皆在此。” 江展拜谢,“多谢陛下。” 出了宫门,江展上了马车,把赐物递给周苍,周苍接过,驱使车夫赶车,往世子府方向去。 周苍将赐物放在车内小榻上,进了车,江展放松下来,靠在凭肘上按着眉心,目光落在那铜盘上。 “殿下,陛下赏赐是好事,怎么您愁眉不展的。” 江展闭了闭眼,“我那是困了。” “哦……”周苍忽然发现什么,惊异道,“殿下,您脑袋肿起来了……您的嘴怎么也……” 江展懒懒抬眼,“你才看见。” “灯太暗了……”周苍讪讪解释,他撩开车帘,“走快些,到府请个大夫过来。” “不用了,”江展摆摆手,“太晚了,我要歇了。” 他淡淡看着盘中的赏赐物。 陆王府。 陆玉披星戴月回到府中,一身疲惫。 她也换了干衣,原先的一身衣服被带了回来。进到房里,屏风后内室热气氤氲,应该是二哥他们嘱咐的提前给她烧了热水。 泡过澡出来,陆玉简单穿戴好,去了书房。 燕礼席宴叁日之后,便是宾射。 宾射也属于燕礼的一部分,是一项重大活动,前朝用射礼检验诸侯是否合格,选拔人才。前朝礼乐等级严明时,更有甚者以射艺成绩增加封地。本朝建立后,先祖良臣改进礼制,射礼成为祭祀或朝见天子的一项重要礼仪。 陆玉摊开宾射当日流程单,熟悉流程和分布。 日光破晓。 光尘通明,透过窗幌,照亮陆玉趴在案上的脸。 “唔……” 光线刺目,陆玉抬手遮挡,忽感身体疲乏至极,动了动身体,终于清醒过来。 昨晚竟然趴在书房桌案上睡着了。 腰酸背痛。 陆玉舒展了下身体,起身,出书房洗漱。 刚一打开书房的门,陆启正滑着轮椅往厅堂去,见到陆玉一愣,“你昨晚睡书房里了?” 陆玉整理身前衣衫的褶皱,“嗯,不知道怎么睡过去了。”她打了个哈欠,牵扯到唇上的细小伤口,轻嘶一声。 “你嘴怎么了?” 陆玉支支吾吾,“被狗咬了。” “什么狗这般高,能咬你嘴上?” “狗,站起来咬嘛。” 陆启淡淡困惑,未再追问,滚着轮椅远去,“赶紧来吃饭。” “哦,洗漱完就去。” ———— 宾射安排在上林苑旁的两个园林中,西侧挨着学宫。 二园分别为松涛苑和避泉苑。丹水横穿而过,将叁个园林连接,叁面临水,便于渔猎,学宫教授射艺,也会在二苑中带领学子逐奔拉弓。 大帐建在园林正中央空地上,四周悬挂乐器,笙磬朝西而悬,笙钟朝南而悬。南宫巡卫和北宫巡卫不间断巡视,保障宾射过程安全。 正午至,天子升堂就席,谒者引导诸臣进入宫园,骑马分列两边。 磬声起,悠扬叁声。天子出帐。 丹水分支出一条水泽,名为朱碧泽。女帝乘于舟上,由谒者引导,黄头郎撑竹桨往湖中心划去。 陆玉今日着一身轻便劲服,头发高高盘起,玉簪朱缨,缁麻衣下素裳裹身,皂领袖,玄金靴。利落飒飒,俊逸无双。 她和苏云淮骑马行于两列百官之首。 鸟雀穿鸣,泽中青鱼浅泳。众人屏息等待鸿雁。 林中已经安排好一切,若是没有野生大雁飞往湖泽,则将笼中抓来的大雁驱往湖水中心。 一刻钟后,谒者打开鸟笼,将大雁抛向湖上空。 啾啾鸟鸣盘旋于空。 女帝身后小臣用丝巾兜住箭矢,谒者奉弓于女帝,女帝持弓搭箭—— “咻——” 一矢穿两雁。 谒者呼喊,“陛下英武,鸿雁双得,天下安平!” 乐堂中远远传来狸首乐拍,诸侯可入林。 阵营分为四组,分别上阵,王侯先行入林,每人的箭矢标记不同,寻找木靶,中途不可停马,谁射中的靶心多,谁便赢下这一局。 陆玉虽非江姓王侯,但也是一郡之主,自然和江展分到了一组。 马蹄争相入林,撼天动地,鸟惊兽动,林风猎猎。 入林后大家各自散去,谁也不愿被抢先找到更多的木靶。 陆玉背着箭囊,往深林处疾奔,身后马蹄踏踏,又是那讨人厌的人声。 “时明,去哪?” 他叫的亲切,故作轻快,陆玉心中恶寒。 “别不理我嘛,明明是你对我做了坏事,怎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砸我没砸爽吗?” 他渐渐驱马跟上来,和陆玉并驾齐驱。 “哎,陆时明,看到我头上的疤了吗,是你打的。”他大声呼喊,声音荡入林中。 陆玉狠狠瞪他一眼。不肯多说一句话,这人简直精神有异。鞭打马臀,奔逸绝尘,甩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没看他还好,方才瞪他那一眼她才注意到,他今日的劲装打扮从头到脚,和她一模一样。 宾射穿的衣服形制由太常院分发,按每人职级等级不同,会有些许区别,陆玉这身就符合身份,江展刻意和她穿一样的服衫,反而是没有严格按照礼制穿着。不过本朝并不像周朝那般过分强调礼,无伤大雅的细节不会追究。 眼前事物匆匆而过,陆玉瞄准前方出现的第一个木靶,赤鳞弓搭箭,上弦,射—— 箭矢穿风,发出咻鸣。靶心窄小,只够一支箭簇射穿。 陆玉的箭被逼到靶心旁。 江展收弓,“承让了。” 偏这一路江展死死跟住不放,阴魂不散一般,两人抢靶心,你来我往。陆玉甩不掉,干脆任由他跟着,和她抢靶心,那就凭本事。 一路疾奔,陆玉遥遥望见就要到避泉苑的边界了,离边界再近些,就不会立靶了。 陆玉心急。这会该射的靶子基本都射尽了,想再夺一靶不易。 林风呼啸,身边半天没有再听到江展动静。 好机会。前方终于出现新靶。 陆玉气沉凝神,再射一箭,身后疾风携重箭袭来,速度比她的慢,陆玉箭矢速度有利,眼看着就要占领靶心。 中—— 江展的重箭随后其上,将陆玉箭矢自箭翎处劈开,顶掉深入木靶的箭簇,取而代之。 此靶,江展得之。 江展放下大角弓,挑衅地望着陆玉。 脱虎口 又失一靶,说不失落是假的。 江展胜在弓箭上,她的赤鳞弓轻便有力,克者便是江展用的大角弓。 陆玉淡淡看了他一眼,勒着马头转头。 江展跟上来,“哟,怎么拉着个脸,生气了?” “你上次抢我的虎皮,我抢你的不是应该的吗,你什么都欠我。” “滚。” 江展大笑。“哈哈哈,怎么不装了,陆郡王?” 四下无其他人,陆玉轻掀眼皮,“别像条烂狗一样跟着我。” “呵呵呵……”她口出恶言,他丝毫不介意,笑得快意无穷。 “哎呀,人哪,都是披着人皮的牲口罢了。我是,你也是。为吃为喝,为权为钱,本质都是强者为王,欺弱凌下。什么礼不礼文不文的,都是骗傻子的。” “你受食朝禄,敢放狂言。” 江展笑意惺忪,“这不就只说给你听吗,嘘,别告诉别人。” 陆玉难以理解。江展的所作所为所思根本不像一个自小锦衣玉食,接受良好儒法教育的世子。当真是天生恶种。 马轻踏草地,江展跟在陆玉身后几步,眼睛盯着她的后背,“有时候我真想扒光了你,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总觉得陆玉蒙着重重面纱,千丈尘梦后拨云见雾,似乎才能触及人的本身。 陆玉警告他,“慎言。” 林中风寂。 突如其来的安静,四周一时诡异静默。 马躁动起来,打着响鼻鸣叫,扬蹄尖鸣,脚步杂乱无章。陆玉持紧马缰,险些被掀翻下去。打马欲离开此处,马已经不听使唤。 “怎么回事?” 江展沉沉道,“可能有猛兽出没。” 猛兽出没在园林不稀奇,本身狩猎狩到越难征服的野兽,奖赏名誉越高。 但在先女帝时有一年宾射,出了一件事,使得之后的射礼巡卫会提前清场,将虎狮之类的兽王驱赶,以防不测。 江展道,“稳住马,往人多的地方去。” 陆玉竭力驯马,马奔走几步便挣扎,长长虎啸掠过风,震荡树冠,落下青叶。 “嗷——” 深林中两只斑纹利爪巨虎一跃而来,吼声如雷,挡住两人去路。 这次的虎不比上次在登光山的。这次的虎更为凶猛高大。登光山时,江展协众且武器充足,虎落单,打一只虎作猎物不在话下。而这次他与陆玉手上皆无趁手兵器,只他二人,恐为猛虎猎物。 胯下二马惊鸣起来,江展甩鞭,“尽快离开此地,往人多的地方去!” “驾!” 马见百兽之王已失理智,没跑多远,打着转原地转圈。猛虎紧随其上,率先撕咬江展的马匹,江展自马上滚落,陆玉打马伸手,“上来!” 江展跨马而上,坐在陆玉身后,“现在马不听使唤,趁现在它们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能跑多远跑多远。” “你以为我不想?”陆玉竭力驯马,可马儿似乎因为背上增加重量更加惶恐,狂甩马身,两人齐齐被甩下马,滚落草地。 陆玉的马惊叫着跑远。 江展大骂,“这畜生自己倒是撒开腿跑了。” 两只猛虎并没有扑上去争食被咬死的马,啃咬几番嗅了嗅,便将目光移到江展陆玉二人。 两人缓缓后退,屏息静气。此时就算跑也跑不过这两只猛兽。陆玉背上箭囊只剩两支箭,江展只剩一支。 两虎两人在沉默中博弈,几步后退,几步逼近。 猛虎率先发难,目标明晰地朝着陆玉扑过来,陆玉眼瞳凝的极尖,握紧箭身,直捣扑面而来的虎眼。 “嗷——”其中一虎被扎中一只眼睛,咆哮着滚动,撞在树上,引得树叶簌簌而落。 另一只猛虎丝毫不落后,以虎爪猛扑,将陆玉掀倒在地。锯牙利爪,陆玉登时肩膀被抓出鲜红伤口。来不及拔另一只箭,她扼住虎颈,阻止它咬下。 一只虎在狂奔狂跳,捂脸咆哮,另一只虎张开巨口,涎液下滴,与陆玉僵持。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待力尽她必入虎口,另一只虎也是隐患,说不定便扑上来。 陆玉嘶呼,“江展,救我!” 虎似乎只冲陆玉而来,在咬死江展的马后只是全程在攻击陆玉。江展握紧手中大箭,脸色轻松,“我凭什么救你?有好处吗?” 陆玉几乎要支撑不住,“我刚才不也救过你!”刚才他的马被虎扑倒,要不是她拉一把,他一条腿也得喂老虎。 宾射出现大臣死亡是禁忌也是不祥之兆。且陆玉如果死于虎口,江展恐不能全身而退。他的马亦死于虎口,无法作为不在场之人。哪怕他与陆玉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可女帝对他的松动刚刚开了个头。若是她看中的陆郡王和他一起被虎袭,死的只有陆玉,以女帝的细密心思,恐怕会对他再生芥蒂,对他的局面只会更为不利。 江展一跃而起,跳到虎身上,执箭对着虎颈猛扎下去。 “嗷——” 又是一阵狂啸,震荡远处树林中的鸟雀。 陆玉两处肩膀被利爪所伤,伤痕可见血肉。 江展方才刺下的那一箭并没有让猛虎致命,猛虎认得出伤自己的人,猛跳两下,转而撕咬江展。 江展灵活走势,避免自己被扑倒陷入被动,连刺几下。虎身血色斑驳,仍力量不减,怒意冲天。 两人对峙,猛虎疾冲,江展闪身,虎撞到坚实树干上,一时没爬起来。 江展见二虎有乏力,呼喊陆玉,“走!” 一转身,哪还有陆玉的影子? 江展目眦欲裂,“陆时明,你个畜生!” “骂什么……”虚弱声音自树上传来,不知她何时爬上的树,“你若是能走,去叫援兵来。它们不会爬树。” 另一只眼睛里插着箭的虎围着陆玉所在的树咆哮着,跳着,始终碰不到高高树冠中的陆玉。陆玉忍着肩膀剧痛,将最后一支箭搭弓上弦瞄准。 “嗤……”箭穿血肉破骨,盲眼虎脑袋被箭矢射穿,不动了。 江展定定心神,“那我先去。” 说话间,撞晕的猛虎醒了,它喉间低吼,怒冲过来欲扑江展,江展以箭挡之,却不想猛虎力气这般大,竟然折断粗箭,江展被甩出去,猛虎怒扑,以利爪将江展擒住了。 江展陷入和陆玉一样的境地。 手中的断箭也被甩了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 虎牙利齿近在眼前,血盆大口畸张,要一口吞下他的脑袋,江展徒手掐着猛虎的颈子做最后的挣扎。 忽而猛虎距离江展再近一寸,利刃划开血肉,溅了江展一脸的血。 “嗷——” 陆玉骑在虎背上,扯紧老虎的耳朵,不断用手中匕首刺捅老虎的颈和头,血花生艳,虎再威猛也咬不到自己的背,一下一下的较量中,虎脑不成人形,沉重虎身倒于浓浆红血之中,与尘土共染。 陆玉被甩下虎身,一时动弹不得,两人齐齐倒在草地上。 江展呼着粗气,“你有匕首,不早拿出来……” “太紧张了,忘了,刚想起来。” 江展:“……”他忽然问,“原本的话,不会是用来捅我的吧?” 陆玉老实承认,“嗯,防你的。” “呵……” 老实说,他其实本来想过在树林里乱箭射死陆玉。但不是很现实。来日方长,总有很多办法。 陆玉缓缓支起身,靠在树背上,撕下袍的布条缠在手臂上止血。“这虎是你放的吗。” “你觉得呢,我这么傻把自己也搭进去?”他扶着地面,慢慢支起身,“陆玉,你在朝中树敌却不自知,是很危险的。” 陆玉凝眉。 江展没有动自己身上的伤口,拖着身体,靠在另外一棵树上,他掏出巾子擦自己身上的血。 陆玉瞥一眼,竟是那晚从她那里带走的巾帕。 “你救了我,你完了。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脸上的血已经凝固,他擦了几下便将巾子收起来。他抬眸看向她,瞳仁漆黑。 陆玉心中暗骂真是一条贱狗烂狗,闭了眼靠在树上休歇。 “你在骂我对吧?骂我为什么不说出来?”江展捞了身边的小石子,一颗颗打在陆玉身上。 陆玉啧一声,瞪他一眼。 “老实点。” 此刻精神松弛下来,两人不约而同疲倦无力,不远处,有马蹄声。陆玉睁眼,是自己方才逃走的那匹马。马身后跟着一众护卫。 “这死马还算识时务。”江展痛骂。 马奔腾过来,低首拱陆玉的手心,侧倒身子让陆玉骑上来。 陆玉拉住缰绳,“安王殿下,上来吗?” 江展淡淡看她一眼,没应。 护卫驱马跟上来,和陆玉了解情况,分出一匹马给江展,一部分人收虎尸,一部分人协同陆玉江展回到天子帐前。 天子帷帐内。 “园中怎会有虎?”女帝质问,负责射礼前清理园林的卫尉低首敛眉,“回陛下,宾射前确已将园中圈出区域危兽驱走。只是,松涛苑和避泉苑接东山深林,野兽不断……”他犹豫下,“臣下日夜巡视,也难保深林多路,有异兽混入苑中。” 这真的不能怪巡卫,松涛苑和避泉苑非人工建成园林,只是从广阔深林中划分出来用作皇家所需。深林野兽根本捕杀不尽,密林深阔,总有疏漏之时。 女帝沉眉,面带怒色,“若非安王郡王力搏不怠,朕今日岂不是平白失了两位臣子?” 众臣低眉敛目,不敢出声。 陆玉是局中人,到底是全须全尾没遭神什么大伤。她刚想出声求情,便见苏云淮上前一步。 “陛下息怒。安王殿下和陆郡王终究是未遭性命之忧,卫尉有疏漏,其责不可推卸。只是宾射亦有召祈国家祥平之意,若是见血,恐怕不妥。” “昔年陛下尚年幼也遇此境,勇武英姿亦打动上天,当年五谷丰收天灾未犯。今时,以臣子之遇再现当日情景,也是一种天人呼应。” 辅射议 mitaoge8.com 先女帝那一年的宾射,时值女帝江瑾七岁。那时江瑾还只是公主,封号玉杭。那年宾射,先女帝协六位子女来松涛避泉行宾射。 皇子皇女自小开始由太傅教授习艺,射艺也不在话下,故而皇子女们会由太傅带领,不入深林,骑小马驹在安全空地上比赛射靶。 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三皇女玉杭公主不见了。 众人一时惊慌不已。 召集人马速往深林寻找。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心急如焚的时候,江阴侯姜宣带着玉杭公主回来了。 玉杭公主口鼻皆是血还有动物的残毛,神色镇定,被江阴侯抱下马。一同被带下马的还有一只死去的幼虎,面目模糊。 先女帝大惊,忙问玉杭公主怎么回事,怎会误入深林。 玉杭公主虽然看起来冷静,但到底年纪小,迟迟不能回神。 姜宣上报自己寻到公主的过程。“臣在林中看到公主与幼虎搏斗,临危不惧不落下风,臣助公主一臂之力射死幼虎。临走时,公主要求将虎尸作为她的战利品带走。” “臣询问公主是否有受伤,公主不言,想来受了惊吓,让太医令尽快医治观察最为妥当。” 一番检查下来,公主身上并无致命伤口,只些许擦伤抓伤,口中的血是幼虎的血,一人一虎在争斗中,公主也做兽般露出齿与兽撕咬。 玉杭公主安全而归,忧虑之余先女帝很是高兴。玉杭不足一旬便有勇武之姿,实是让先女帝刮目。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江瑾被先女帝看在眼中,成为王位有力的竞争者。 苏云淮几句话,陆玉江展莫名成了打虎的祥瑞。 女帝闻言深思,“相父所言有理。” “卫尉下受二十杖,领罚去吧。”二十杖已属极轻的惩罚,若是按寻常处理,卫尉需下牢,届时受到的不止是二十杖。 苏云淮再进言,“依臣看,不若免去卫尉皮肉之苦,罚俸半年。彰显陛下仁德。” 帐中臣子也依次进言起来。 “陛下,苏相所言极是,湖泽之大,难捕全鱼。深林之阔,困囿天地。虎袭非卫尉所愿。小惩大诫足矣。” “陛下……” 女帝高居堂上,片刻后,道,“按相父说的来吧。” “陛下仁德——”堂下皆拜。 陆玉心中冷笑。苏云淮倒是会做好人。仁德之名怕是落在了他身上。看更多好书就到:huola wu.c om 射礼活动不能中断,卫尉加派人手,紧紧巡视射靶区域,防止再次出现意外。 待其他三组比完,需留出统计时间,选出每组的前三甲赏赐。其实虽说选前三甲,第二名第三名绝比不上第一名光彩照人。越是拔得头筹,越才会被皇帝注意到。 统计靶心数量期间,众人不必聚宴,在各自帐中简单吃过后,由侍从官通知出帐,公布名次。 钟鼓三声,百官出。 众人出帐听侯名次的发布。 “首组前三甲分别为淮安王江展,郡王陆玉,永昌王江文……” “第二组前三甲分别为……” 陆玉淡淡听着,虽然有想过拿不到第一,但真的没有得第一陆玉心里还是有些龃龉。名次公布完毕,接下来是天子毕射。 毕射代表这一天的宾射结束。由天子立与战车之上,在古乐驺虞结束前,射中空中任意一只掠过日的鸟,右丞相辅射,随意射中地面即可。 女帝登上战车,苏云淮紧随其上,陆玉一众在朝中比较举足轻重的大臣也跟随,站在天子丞相之后。 宾射战车高大如山峦,近如楼船,是先祖征战时留下的老物件,如今朝中军队战车皆已改良过,宾射用的这台修补完好后不再上战场。 登高望远。 青林无际,薄雾微拢。仲碧泽西边可以看到长安内房屋错落有致。能靠近仲碧泽建户的基本都是高官贵户,故而大多飞檐斗拱,华丽庄严。 只有一处已破败不堪。这样遥遥望着,几乎还是可以望见府中的杂乱萧索。 江阴侯府。 陆玉出神地望着,直到被女帝唤回神思。 “时明,这次没能夺得鳌头啊。” 陆玉敛容,“是臣无能。” 女帝指向林中忽闪而过的麇鹿,“看到那头鹿了吗?能射中否?”谒者给陆玉奉上弓箭。 苏云淮眼色如墨。 “陛下,陛下未出弓之前,臣子出弓不妥。” 战车缓慢行进,疾风掠过耳边,女帝似乎没听见苏云淮所言,“时明,射下那头鹿,朕饶你无能之罪。” 陆玉当即提箭上弓,顷刻间,麇鹿尖鸣着栽倒下没了声息。 女帝拍手称快,“好。” 时辰到,驺虞扬扬轻乐,女帝持弓,顺利射下一只鸟雀。 该是苏云淮辅射了。 谒者在一旁将弓箭奉上,苏云淮迟迟未动。 “陛下可否将手中弓箭赐予臣下?” 此言一出,身后诸臣皆是一震。 天子之物岂敢索取? 天子与臣下等级分明,臣不可用君之物,自古以来便是严明之制,不可逾越。 除非,有谋反之心。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苏云淮堂堂提出这个要求。 “苏云淮,你放肆!”永昌王江文看不下去,出言斥责。也只有他敢这样做,他一地王侯,又少参与朝政,不与朝臣有利益牵扯,且立有军功,单凭威望,不必苏云淮差。 “苏相,君君臣臣,君为天子臣为下,岂可乱序。”出声者为内史仲子尧,女帝未登基前的太傅,为人刚直,敢于直言,已是年迈,六旬有余。 苏云淮面上柔和,只静静看着女帝。 陆玉心头怒意横生。 她心里清楚,苏云淮这是恨女帝方才让她射鹿。射地之礼本应由丞相去做,所谓丞相辅射并不绝对,历代也有让心腹大臣辅射的。女帝方才这么做,等于在这件事上架空苏云淮。看起来是一项礼仪流程,其实也是在告诉百官,皇帝心向谁。 陆玉握紧手中弓,伸臂,“此弓亦是陛下赐予,苏相可用这张弓。” 疾风肃然。只偶有鸟鸣,将人群寂静短暂惊散。 苏云淮仍只是看着女帝,静若无澜清潭。 “一张弓而已。相父想要,朕便赐你。”明明只是与苏云淮不过一臂距离,女帝将弓递于身边谒者。谒者双手呈弓,“苏相接弓。” 苏云淮眼中含笑,笑意散在风中。 “臣苏云淮谢陛下赐弓。” …… 宾射结束后,陆玉回府路上坐了马车,一身酸痛,趴在马车里的凭肘上打着瞌睡。马车晃晃悠悠从北门而出,车铃忽停,车也跟着停了。 陆玉身见给事中衔职,多次出入宫廷,按理说宫门尉早就认识她,怎么突然拦下马车? 她掀开车帘,“怎么停下了?” 一掀帘,对面却是江展。 “陆郡王。”他也乘坐马车,在对面马车上掀了帘子,朝陆玉抛过来一个东西。陆玉接住仔细一看,青瓷瓶身光亮,是瓶伤药。 江展道,“好好养伤,你的命,我要。” 陆玉凉凉瞟他一眼,撂下帘子,“快走。”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 宾射结束后,女帝封诏于江展。 谒者持诏书到世子府时,江展正要送江永去学宫。 谒者作揖,“安王殿下,请接陛下诏书。” 家仆唤来史夫人,祖孙三口接诏。江展心中打鼓,不知女帝何意。 “淮安王江展宾射竞艺夺得鳌首,打虎有功。恢复其车骑将军一职。” 史夫人欣慰舒气,“谢陛下。” 江永接过诏书。 果然那日燕礼结束后赐酒肉药膳不是女帝一时兴起。这是准备重新起用他的意思。 这实在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喜事。 史夫人宽心道,“总算有一件好事了。” 江永开心道,“长兄,那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可以随时回长安了。” 江展点点头。 虽然将军一职还未即刻赐下金印紫绶,不能有真正兵权,但占得这个名头,再掌权已是时间问题,就看天子何时需要了。 史夫人反复叮嘱江展切不可得意忘形,起落只在陛下一念之间。江展点头保证自己会小心,让祖母放心。在长安短暂停留后,江展不久便返回了淮安。 ———— 未央宫。 苏云淮又一次深夜求见女帝,得到的答复仍是圣上已歇,或者圣上忙于公务,一概不见。 自那日宾射后,苏云淮就没有见过女帝。 今夜求见再次无果后,苏云淮执意不肯走,“我在未央宫外等候,直到殿下肯见我为止。” 苏云淮掀袍欲跪,被女帝贴身侍从官架住,“苏相何必呢,女帝当真不在里头。您在这跪到天明,陛下也看不到您的一番赤诚之心啊。” 未央宫里出来几位宫娥从门前离开,捧着罗衫往温泉池方向去。 侍从官给苏相使了个眼色,“您看到了吧?” “多谢使君。” 西宫温泉池接了丹水的深泉挖水道引到了宫里,故而秋冬时节时时可以使用到温泉洗浴。 苏云淮渐入,无人阻拦。 玉甃暖兮温泉溢。水汽氤氲,描绘山峦青石的轻纱屏风隔开池与岸,轻透纱后,依稀可见池中人影。 宫娥将罗衫放在池岸边后缓缓退下。 四边岸上金盘中皆放着镶琉璃铜壶,一盏酒杯,半溢着清透酒液,在华光下泛着晶莹光辉。 女帝恍若没听见身后声音。半个身体浸在水中,水波泛起阵阵荡漾。她在水中挪动,渐渐行至浅水处去捞金盘中的酒杯,露出光洁凝脂般的后背。 苏云淮呼吸轻缓,“陛下,泉中饮酒会醉的很快的。” 极轻的“铛”一声,空酒杯放置于金盘上。 “壶中还有酒,相父同饮吗?” “臣不敢。” “用我的酒杯。”她道。 女帝仍背对着苏云淮,这会大概是累了,侧着身体趴在了池边。温水一波波轻荡冲刷她的身体,隔着屏风,依稀可见泉水亲吻的半边乳缘。 苏云淮袖手敛目,“臣不敢。” 他低下眉目,不敢多看。 片刻后,听见波水荡漾的声音。 她朝屏风这边过来了。 私心隐 女帝在池中隔着屏风望向苏云淮。 “过来。” “不敢过来的话,那你就出去吧。” 苏云淮低首,从屏风后绕前,在雾蒙蒙水汽中清晰俊美朗目。 “跪下。”苏云淮依言照做。 女帝忽而远去,在暖水中跋涉,踩上浅水中的玉石板台阶上岸来。苏云淮头低得更低。 她捞起罗衫罩在身上,踩着湿漉漉脚印到苏云淮眼前。 “相父怎么不敢看我?” 屏风后有一块暖石,匠人将其打造成可倚坐的形状,女帝懒懒靠在上面,用脚尖抬起苏云淮的下巴。 “相父要和我一起洗吗?” 苏云淮小心托住女帝的脚,不着痕迹地用脸微微蹭了一下,似是眷恋。 “臣愿服侍在陛下身边。” 女帝笑了,她把脚从苏云淮手中抽出,踩到他膝盖上,借力扯了一下。苏云淮跪着的姿势腿分得更开。 女帝踩上去。 他一身严实宫衣,躯体已是火热,脚心甫一踩上去,便感受到他胯间肿胀坚硬。 “呃……” 苏云淮皱眉。似是隐忍克制,又是趋于本能的放纵。 “相父,喝酒吧。”她唇脂沾红酒杯一侧,将剩下的酒浇在苏云淮头上。 苏云淮闭眼,任由清亮酒液打湿面庞。 “麟儿……” 女帝笑,“相父,我们再玩以前的游戏吧……” 她摸摸他的脸,指尖沾满他脸上残余酒液,拇指拂过他的唇,被他轻巧含住。 通往泉池的帷纱层层垂了下来,柔软绵密,将暖水池的水汽温度隔绝。 苏云淮在温泉池跪了一晚上。 浓雾在日出时渐淡消散。 窗外日光透于水中,虚幻光影潺潺。 苏云淮望着水面,只是轻轻道,“麟儿……” ———— 最近内史仲子尧频繁面见女帝,引得苏云淮暗中注意。身边人报,女帝命仲子尧推举贤良有才之士,以待提拔。 又是寻常的五日一朝。 早朝后,女帝单留了仲子尧和陆玉在宣室商议事宜。 “近日收到奏疏,广汉地区豪强全部迁移完成,甚好。多亏太傅奖罚并制。” 仲子尧垂首拜谢,“陛下过赞。虽是如此,但豪强犹如民之钝钉,越晚越难拔除。依老臣看,不若以雷霆之势扫平。广汉甚至不是苏氏的常驻地,其商贸迅速发展,必有地区官员扶植。虽说扶植并不是坏事,有利民成分在,但巨利仍在商户苏氏手中。” “这次迁移,苏氏为免迁移,竟然可舍弃所有财产,放弃广汉地区,可见这部分牟利在整个苏氏家族并不算什么。” “长安街头已经有歌谣,两步一小苏,十步一大苏。苏氏商贸已然占领长安市场,挤压普通商户生存余地。” “陛下,苏云淮印累绶若,其家族光是在朝中任职的已有几十人。臣听闻苏氏家奴横行于街,小一点的官员都要为其让路。” “养虎为患啊,陛下。” 仲子尧忧心忡忡。 女帝何尝不知道。 见女帝不言语,仲子尧叹气,又从袖中递出一份奏疏,侍从官接过,呈于女帝公案上。 “承蒙陛下厚爱,只是犬子无功,不应平白得擢升。请陛下收回成命。”其子仲厚前年举孝廉,被举后担任郎官。边角小官而已。女帝有意提拔仲子尧亲属在朝中为官。仲子尧儒者出身,后儒法并修,女帝登基后优化修改一部分法令,就是仲子尧负责的。 仲子尧严于律己,自己就是从小官做起,做到今天的位置。对于子女们也绝不会让他们因为自己的原因随意授受官职。按仲子尧在朝中的地位,仲厚是可以省去许多麻烦,直接领职上任的,但仲子尧坚持儿子和普通人走举孝廉,获得一官半职,以为朝廷效力。 女帝一番好意,仲子尧委婉拒绝。 只是仲子尧这么做虽然令人钦佩,但对于女帝来说在朝中组建自己可信任的实力必不可少。 陆玉出声,“仲内史过谦了,令郎我有幸见过一面,为人端直谦和。陛下提拔亦是一次证明的机会。前朝也有过天子慧眼识珠,提拔普通人为官的先例,内史不必妄自菲薄,不若让令郎试一试,仲内史也做监督,若是德行不配位陛下不满意,自是会有相应处理。” 女帝点点头。 仲子尧躬身作揖,面色肃然,“不妥,无功不受禄。请陛下收回成命。” 仲子尧虽说儒法双修,但到底是儒者出身,有时过于古板,不懂得变通。便是直白告诉他女帝要培养自己实力,需要你儿子充场子他也不明白,只会说什么天下臣皆为臣。 陆玉心中叹气。 女帝将他奏疏压下,“即如此,暂且压下吧,日后再议。” “谢陛下。” 两人拜于女帝,退出宣室。 出门后陆玉便看到苏云淮立于宣室屋檐下,似是等了许久。 几个人互礼,简单打过招呼后,仲子尧先走,陆玉下龙纹侧青石阶时,苏云淮叫住陆玉。 “陆郡王留步。” 陆玉驻步。 隔着不远的距离,苏云淮负手上前几步,“陆郡王颇得陛下欢心,想来离高升之日已是不远。” 陆玉微微困惑,“苏相何意?” 秋风起,吹乱苏云淮鬓边两缕须发,“我会向陛下进言,封郡王为左丞相的。” 他笑得和善,笑意融在疏冷的风中。 陆玉道,“苏相说笑了。在其位谋其职,陆某不才,只想好好为陛下做事。苏相自己的话,也应是这样想的吧?” “自然。” “如此,我先行一步了,请。” “请。” 出了内宫门,冷绾已在马车上等候陆玉。 “家主,这里。” 陆玉上马车,车铃随车轮行进轻响。 苏云淮今日言语奇怪。他为何平白要推举自己?没道理。 陆玉左思右想,似乎明白些什么。 苏云淮或许是想拉拢自己。 权臣权力过大,是和皇权有冲突的。女帝正式掌权后,苏云淮说是放权,实则朝廷中大半是他的人。女帝要越过苏云淮办事很难。 故而女帝暗中培养自己的实力,就是为了要和苏云淮分庭抗礼。苏云淮现如今抛出橄榄枝,不是什么好事,很大可能是分化她和女帝。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天下终究是江家的天下,陆玉忠心于女帝,必不可能反水为苏云淮做爪牙。 出宫门后,在车中隐约可听见长安街头喧扰声,集肆琳琅。 忽而马车停顿一下,陆玉闭目在马车中小歇,身子也跟着车前倾歪了下。 “发生何事?” “街上有百姓斗殴死人了,有人在管。马车停在了中央,过不去。” 陆玉掀开车帘。入目是一台旧马车,看得出用了很长时间,车壁木轮皆有修补的痕迹。 陆玉下车,前方苦主哭闹,依稀听到老者的声音在说什么。 拨开人群,陆玉便见到仲子尧横眉竖目,白胡子都要竖起来,气的脸色通红。 “你当街杀人,还敢如此狂妄,杀死苦主还殴打苦主家属,眼中岂有王法?” 那流氓毫无歉意,斜斜倚在别人摊子支架上,手中刀还在滴血,“死老头子,不管你的事,滚。” 陆玉给冷绾使了个眼色。 “简直不像话!人之所生,受于父母,你杀他父母亲子,他的妻子儿子痛失家中顶梁柱,等于杀害他一家!”仲子尧抓住流氓胳膊,“你今日走不了,走!跟我去见官!” 流氓啐了一口,“死老头,给你脸了是不是……”他一甩胳膊,仲子尧上了年纪哪受得了这一甩,当即歪了身体要摔倒地面上,陆玉忙挺身扶住仲子尧。 “仲内史。” 那流氓用了劲似乎抻到了仲子尧胳膊,仲子尧痛呼一声,右臂一时不敢舒展。 “郡王殿下……” “嘿,你又是谁,倒是平头正脸的,小白脸。” “放肆。”陆玉身边侍从出言相斥。 那流氓毫无所谓,斜了一眼陆玉,拨开人群,“都滚,看什么看……” 苦主妻子哭着扑上前抓住流氓的衣角,“你不准走!你杀了我丈夫!你要偿命……” 流氓歪嘴笑,“行啊,我看你长得也不错,回去跟我睡一觉,我心情好说不定命就给你了……”他淫笑起来,下一刻,捂嘴痛呼,“唔……” 陆玉扬臂给了他一巴掌,把流氓身子扇得歪出去一步,口中生腥。 “妈的,你他妈找死!”流氓恼羞成怒,持刀向陆玉砍来。 “都别动,京兆尹拿人!” 身后马蹄疾奔而来,惊散人群。冷绾回来站到陆玉身边,京兆尹下马,向陆玉仲子尧行礼后,扬手,“拿下凶犯!” 流氓一见局面不对,赔笑着,“官爷官爷,我错了,你别动干戈,我伏罪便是……”他说着上前装作伏法的样子,突然猛地一推人群撒腿就跑。 “好狡猾的贼人,给我追!”京兆尹带人追捕。很快长安令也赶到了这里。 “陆郡王,仲内史,受惊了。” 陆玉点头,“辛苦了。” “将尸体带回官署,苦主也一起带走。” 陆玉扶着仲子尧站到一边,一番收拾后,长安令回转官署,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仲子尧向陆玉道谢,“方才情状太乱,老身还未向郡王道谢。” 他抬胳膊想要作揖,被陆玉拦住,“内史不必了,回府找个大夫看一下吧。” 人群散去,仲子尧才看到自己马车挡住了陆玉马车的去路,忙催车夫,“快把马车移开。” 车夫爬上车头驾马,哗啦一声,一侧车轮断了轴。 马车不能行路,只能先挪到一旁。 陆玉邀请仲子尧上马车,她送他回去。仲子尧连连拒绝,“不可不可,多谢郡王好意。” 陆玉知道这老儒倔强,便道,“仲内史不会骑马吧,你手臂似有骨折迹象,若是不及时处理,因为你自己的原因将来手臂不能用了,家里人必然担心。” 回程路上,马车平稳行驶在道上。 冷绾用绷带给仲子尧吊住手臂,陆玉道,“内史今日根本不必出面训凶犯。百姓斗殴死人,自有长安令、京兆尹来管,你一介老者,若是那凶犯暴起杀人,你如何全身而退?” 仲子尧不认同,敛容正色。 “郡王此言差矣。我在朝中为官,食朝廷俸禄,自是该为百姓着想,为百姓不平。民生多艰,我岂能视而不见?当街杀人,何等恶劣。今日我不出,你不出,贼人凶悍,难保不会有更多人卷于他刀刃之下。” 他说的没有问题。 只是太过理想。 陆玉自认,自己不如眼前老者一腔热血,奉公为民。 她是自私的,有私心的,不纯粹的。 谥号承 仲府近在眼前。仲子尧再向陆玉道谢。 “郡王,多谢了。”陆玉点头致意。 车夫扶着仲子尧下车,陆玉掀帘瞄了一眼仲府。比较小的院落,门虽然漆过,看起来也用了很长年岁了。门前一对小石狮子,体型不大,看起来不像狮子,有点像传闻中的獬豸,但雕刻不精细,有点两不像。 很是古朴无奇,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 陆玉轻轻叹气,放下车帘,“回吧。” ———— 淮安王府。 “以上,是最近查到的消息。”周苍禀报完,将整理的情报竹简交给江展。 江展没有再展开竹简,方才周苍已经说的很完全。 之前陆玉说江景被人蛊惑囤积兵甲,被平白抓了个造反之名。江展这次回淮安派周苍隐秘查探半年前和父亲来往过密之人。 没有查到那人的姓名,倒是意外查到,这个神秘人不仅仅只联合了父亲,淮安王之外,还联合了其他江姓的几个藩王。 江展这次回来也查了府中账簿流水,江景贪财卖官确实没冤枉他。只是这种事绝不止他一个人做,终究是做事不干净被抓住了尾巴。 这个神秘人到底是谁?父亲为什么宁死也要保住他? 能联合藩王的必定也是藩王。造反这种事情讲究师出有名,且带头人要有正当血统才可一呼百应有说服力。 论血统的话每一个江姓的人都有可能。只看谁的野心大。 先女帝当年夺位结了不少血债,她自己的帝位就不是先祖正当出诏拿到的,所以只要有能力,任何先祖所出直属下江姓的人都可以效仿。 只是太多了。 据说先祖子女五六十个,在政治斗争下死去的就有二叁十个,死掉大半。除去死掉的,也剩叁十多个。 江展只能排除掉神秘人联合的几位藩王。但人心隐在皮囊下,江展也说不准,此人会不会将自己也混在联合人其中,混淆视线。 只能说这番预谋太缜密了。 女帝也只是因为江景的错处抓到不对,引起警惕,线头还未理出,线索就断了。 江景死后,所谓联合就静止了下来。至少现任淮安王江展这里,再没收到过神秘人的消息。 暗夜静谧,秋蝉鸣尽最后一丝声息。 室内烛火摇曳。江展面目在光影中明灭,模糊。 周苍见江展迟迟不说话,“殿下,还要继续查吗?” 江展如果继续深查,免不了要蹚这趟浑水,届时他将骑虎难下。他在查,神秘人那一方如此谨慎,说不定也会留意有没有注意到他。神秘人不会让他全身而退,若是将他拉进局里。到底是帮神秘人,还是忠于女帝,必然要做一个选择。 如今秘密行动不露头,装作不知道是最安全的。 江展静静道,“再等等。” 谋逆不是小事,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是可以随时叫停的地步了。 等待时机成熟,那人必定会再次露出尾巴。 所谓时机成熟,就是一个字,等。 他在等。江展也在等。 ———— 近来仲子尧风评不太好。 陆玉听说,仲子尧怒斥上门结交的群臣,斥这些人趋炎附势,轰走了许多前来结好的大臣。 仲子尧很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来找他,只是因为女帝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看重而已。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红人,也不屑于和这些人同流。 但其实,朝堂上诸臣间交好,为自己日后若是出事多条门路是很正常的事。也并不是主动来结交的人必是趋炎附势之人。各人在官场上有各人生存的智慧。 也有和仲子尧一向交好的求仲子尧办事,被仲子尧果断拒绝,坚决不肯行方便。 仲子尧过于板直不近人情,引来许多人的不满。 有人在朝堂上弹劾仲子尧,罗列罪状,女帝一开始按下,后来不少人持续弹劾,女帝无奈,只得下令调查,但调查结果出来,所谓罪状并不成立。女帝警告了乱扣罪名的人,朝堂上对仲子尧的不满声暂时平息。但免不了私下说女帝任人唯亲。毕竟是女帝自小的太傅。 流鲤园。 亭榭裹秋霜,青石板间的青草褪去浓绿,愈发消色。 “秋收后,各地纷纷上报喜讯,今年五谷丰收,总算是有了些好消息。”女帝坐青石凳上,捧薄瓷茶盏,和陆玉闲聊。 陆玉将一盏更热的茶盏递于女帝,女帝接过,陆玉道,“鱼都今年收成也不错,听县令说,今年小麦比去年丰收了两倍多。” 鱼都就是陆玉的封郡。她便是鱼都郡的一郡之王。 因为常年陪伴帝王身侧,所以陆玉极少回鱼都,鱼都的状况都有当地县令给陆玉汇报。 鱼都郡隶属中央,从面积上看属于小郡。陆玉所谓的郡王比之拥千户的王侯,不论是名号权力还是封地,不及其十分之一。 女帝饮一口茶,叹气,“之前让太傅交我人才名单,太傅说还没完成,说什么选拔人才要慎之又慎,还需多加考核。” “朕想用人,身边又没人。” 女帝本意是想让仲子尧尽快把名单交上来,本身仲子尧在朝中有颇多争议,只怕拖着拖着这事不了了之了。 陆玉安抚女帝,“仲内史办事谨慎,陛下再稍加等候,想来仲内史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朕打算等太傅的人才名单都落实的差不多了,就让太傅返乡养老。” 陆玉点头,“这样对内史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仲子尧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已经不适合风云变幻的朝堂,早些退隐对他也是一种保护。 女帝起身,放下茶盏,“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陆玉起身跟上。 金桂海棠,万花如绣。 秋雨浸透树头花苞,浓艳开绽。桂香花香在凉意四起的秋日里格外清冽。 女帝手拂过一枝桂花,随意聊着,“我让少府制了桂花香露,等会出宫时你带上几瓶吧。” “谢陛下。” “你长兄家中有个女儿是吗?” “是,名睿,字善舟。” “多大了,读书了吗?” “今年十岁,已经读了两年了。” 女帝惊讶,“这么早便读书?” 陆玉无奈笑,“善舟太过顽皮,长兄常年不在家,长嫂也不怎么管她,只好将她送进学宫,还能消停些。” 女帝淡淡笑,“顽皮也没什么不好,得空送进宫来我见见她。” “喏。” 又闲聊了几句,起风了,侍从上前来给女帝披上披风,给陆玉也准备了一身,两人裹着薄披风继续游园。 “这几日朝中暂时还没有人提。南边的几个王纷纷给朕上书,说母后雄才大略仁厚利贤,要在他们的诸侯国内设宗庙祭拜。” 女帝望望无云透白的天,“母上走了也有七年了……” “陛下节哀。”陆玉垂首。 女帝笑笑拍拍她的手。“没事。” “如今长安尚未有母后的宗庙。母后去世到现在,连庙号都不曾定下。” “设宗庙祭拜是大事,涉及孝道,朕若同意,便需得拨巨款向诸侯国,如今国内四下还不够安平,零陵水灾贪墨案过去还没多久,又下巨款,只怕力有不逮。” 陆玉思索,“如今正值先女帝晏驾七周年,诸侯间尽忠孝也属正常,只是索要财款……臣认为,不妥。” 女帝笑了,“说说怎么不妥。” “建宗庙,需两大外部条件,一为钱,二为人,以钱召人,钱款不是小数目,人也不是小数目。” “若是动了歪心思……” 还是那个不能提的词。 造反。 招兵需要钱。建宗庙的财款可不低。 女帝轻笑,笑不达眼底,沉静如水。 陆玉进言,“陛下不若找个理由拒了他们。” 日暮落,阴云渐拢,似是要下雨的征兆。泥土味和花香掺杂着拢在花林中。 “我正有此意,但不是现在。” 女帝没有立时回应诸侯的要求,不多久,诸侯再次上奏,朝中大臣也渐知此事,纷纷劝女帝支持宗庙的建立。 只有仲子尧陆玉和几位官职小一些的官员反对,但被大部分支持的声音淹没。 女帝静观,没有直接回应大臣们的诉求,反而提出另一件事,给先女帝设庙号。有庙号再有宗庙才更合理。 但此言一出,朝中建宗庙的声音倒是小了下去。 先女帝江黎的帝位来的并不顺理成章,是屠杀当时朝堂上下均臣服的嫡长子江意所得。江黎的母亲姓顾,宫女出身,身份卑微。 和先祖一夜也是阴差阳错,先祖喝醉了误把顾氏当做宫里的美人宠幸了一晚,谁知一晚便有了江黎江文。也算是母凭子女贵,先祖知道顾氏有孕后,封了顾氏做了个在后宫中排不上号的良人。 江黎皇位来的不正,但胜者为王,没人敢再说什么。而她在位时虽有一定贡献,但杀伐决断穷兵黩武,好征伐,属实也引起过民间不满,百姓依然在温饱线上挣扎,环境抗压能力差,曾经发生过一次大规模天灾,人吃人现象令人惊心。 所以先女帝江黎一定意义上是不被认可的。 不是所有的君王都配享有庙号,只有被人信服的君王才可以拥有。而庙号恰恰是一个君王是否正统的证明。 江黎没有庙号,故而从她手中接过江山的江瑾在“正统”上是存有争议的。 江瑾把这个问题抛回了朝堂上。 要建宗庙就要给先女帝定庙号,承认先女帝的地位,更是承认她的地位。 离长安 散朝后,女帝称病半月未开朝,就是把问题抛给了群臣,让他们决断。 若是同意,女帝乐见,若是不同意,女帝不必出钱。 但在女帝角度上,从长远看,她更倾向于给母亲设庙号,自己的正统被承认了,帝位才坐的安稳。 对于建宗庙这件事,苏云淮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当女帝把庙号的事情提出时,苏云淮犹豫了。 还是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先女帝在当时并不能称之为贤明之帝,冒然给先女帝设庙号,挨骂的是朝中他们这些通过的大臣,朝中人也好民间也好,舆论压人。 但是他们也并不能断然拒绝反对,拒掉给先女帝设庙号也等于把建宗庙这件事给否了。女帝现在不出面,这件事决策权基本落在苏云淮手里,苏云淮若是坚持不上庙号,反落个贼臣不忠之名,换言之,女帝奉孝于先女帝,当属孝义之人,丞相否决,便是不允女帝尽孝,不免天下共责之。 苏云淮几次想要求见女帝,都无疾而终。 苏云淮拉着几个大臣左右商量了几回,终于定下来。 上先女帝襄平帝谥号。 谥号和庙号虽不同,但谥号同样也是承认正统的证明。这样一来,避开了有争议的庙号,上了合适的谥号,意思也是一样的,承认了先女帝的功绩和地位。 封先女帝谥号诏书颁布后,几个王侯的奏疏又雪花般飞来。 这次该女帝下决断了。 不久后,朝堂上,中常侍宣读女帝诏书。 各王侯孝心有嘉,令朕感动,先女帝九泉之下亦得欣慰,只是如今国内天灾人祸不平,各设宗庙实在劳民伤财,先女帝若是知晓亦不会安稳。念各王侯孝悌忠信,各赐叁千万五铢钱,增加封邑五十户。朕感怀先帝,将在先帝母家鱼都设宗庙以怀。 陆玉在堂下听着,几乎要拍手称快了。 女帝这一套连招下来,借由王侯建宗庙将自己地位正统化,又怀柔拒绝大动国库的建设,给一些不痛不痒的封赏,也算是让两方都下了台。 诏书令读完,堂下大臣们一时无言。 “陛下圣明。”仲子尧手持笏板,出列一步。 他将奏疏捧于手上,中常侍下堂取过竹书,呈于女帝案上。 “臣请求,消减藩王封地,收回郡城,归属中央。” 此言一出,诸臣皆震。 陆玉在一旁亦是一瞬惊愕,心里狠狠一沉。 “臣听闻汝阳王、羊疴王、桂阳王所辖地区富庶,早在几年前就免除了百姓的农业税赋,煮盐炼铁,开铜铸钱,叁王中心郡之间通商,其下百姓乐居。这几年也收留了不少附近历灾的百姓。财力人力俱全的情况下还要求朝廷拨款建庙,可见心之贪婪。若真有贤心,可上书报备建庙,何须伸手问朝廷要款项?臣以为,今之一众索要财款王侯心怀不轨,若是联合壮大,恐不利于长安。” “不若消减封地,分散势力,由朝中把控,更为妥当。” 诸臣垂首,开始窃窃私语。 这步子迈的实在是太大。一众臣下无人发言。 苏云淮道,“内史是否思之过虑了?” 仲子尧不认可,“杜渐防萌,慎之于始。今索千金,明索万金,以孝道之名拢财,不可不惕。” 朝中大臣并非全部出自长安,也有很多从地方上招来入朝致仕,未入长安前当地王侯对其有提拔之恩,也有守旧派。 有臣言,“陛下,依臣看不可。先祖自建朝便封下的诸侯们世袭,如今平白消减封地,怕是会引起众怒。” “是啊陛下,如今各国间平稳,若是这样做,等于颠覆旧制……” 诸臣间众说纷纭。 女帝高坐堂上,摆手,“行了。” 大家静下来。“依朕看,内史所言甚是。消减的诏令,朕这两天会即刻发布。” 大臣们更为震惊。 女帝不仅同意了,还马上就要实施。一时间进言者纷多,朝堂上发言的人话迭话,说不清楚。 “不必多言,朕意已决。下朝吧。” 回府路上,女帝贴身侍从官叫住陆玉。 “陆郡王,且留步。” 陆玉转身,“使君。” 侍从官将女帝遣陆玉回鱼都的诏书呈上。 “陛下决定将先帝宗庙建于鱼都,可见对郡王信任。” “使君过誉了。” 侍从官躬身,“建庙银会先行于鱼都,到时需郡王提前和鱼都县令打好招呼。银款不可出问题,劳郡王多加督行。” 陆玉郑重点头,“一定。” 朝会后,女帝直接封了大臣们进言的口,但挡不住一车一车的奏疏竹简运入建章宫,都是劝女帝叁思的。女帝撂在一旁,一封未看。 叁日后,女帝诏令下达,削去汝阳王的浏坎郡、羊疴王的巴杭郡、桂阳王的吴郡和九章郡。力度不大,但消减一事将持续发散至各个王侯间,只是时间问题。 临陆玉启程回鱼都还有叁天,临行前,陆玉带着善舟进了宫。 善舟虽然淘气,但出门前陆玉再叁强调天子面前要谨言慎行,这会乖的不行,老老实实给女帝磕头,“见过陛下。” 女帝初见善舟,甚是喜爱,“过来。”善舟走过去被女帝抱在身前,“陛下身上好香。” 女帝笑,“是香露的味道,你喜欢,让少府送到你府上。” “陛下不可。”陆玉心中还是谨慎多些,生怕幼童无知,说出什么让天子不悦的话来。 “小玩意罢了,孩子喜欢。不必这么谨慎。” 善舟给女帝磕头,“谢陛下。” 这几日天气尚好,女帝叫来车舆,六马金根车出动,拉着叁个人在宫中游景。善舟没进过宫,扒着车窗看风景。 “陛下,要是乘车舆走遍宫里的话大概需要多久?” “朕没有试过。” “皇宫好大,好像永远走不完,走不到头。” 女帝拍拍她的脑袋,“朕封你为奉车都尉如何?以后你可以乘车走遍宫里所有地方。” “陛下不可……” 女帝拦住陆玉话头,“只是个名头而已。” 善舟看看陆玉眼色,陆玉点点头,善舟道谢,“谢陛下。” “陛下,我的官比我叁叔大吗?” 女帝大笑,“那倒没有,不过等你长大了,比你叁叔有本事,当然可以做比他更大的官。” 奉车都尉掌管皇帝车舆,善舟还小,有这么个名头也只是方便她在宫中乘车,并不真正操心皇帝出行。陆玉也就由她去。 暮鼓声远。 叁个人在宫中游玩一天,女帝又带着善舟吃了许多宫廷小吃,善舟吃累了,趴在食案上睡着,被陆玉抱起来。女帝行几步送陆玉出宫门。 “时明,此次回鱼都监管宗庙,我只放心你。” “陛下放心,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女帝拍拍善舟的背,孩子睡得熟,没睁眼。 “削藩一事你怎么看?” “陛下所想便是臣之所想,陛下需要臣做什么,臣便去做。” 削藩一事虽然那日在朝堂上出乎陆玉的意料,但是观陛下态度是坚决的。 其实这事如果是陆玉来提的话,她会私下里和女帝提,而不是在朝堂上。朝廷中耳目繁多,今日说出的话明日就能传到天下人耳中,更别说不利于诸侯的事。诸侯王们虽居于封地,但在长安仍有结交在朝堂明里暗里传递消息。 仲子尧以正面对抗庞大的封王势力,恐也是早就看出陛下的心思,只不过太直,手段太硬。如今令已出,诸侯王必定心有不服。只看能否执行下去了。 ———— 陆玉此次回鱼都,长嫂二哥二嫂善舟都留在长安不动。虽是在自己封地上,但也不能久待,宗庙建成她就得回转长安,也不打算拖家带口了。 善舟得了奉车都尉的职很是得意,在学宫里呼风唤雨,被陆玉警告后老老实实不敢逞威风。 陆玉今日用过早膳便要启程。善舟跑来跑去不好好吃饭,被陆启责骂,善舟不服,“我是奉车都尉,你是什么人,敢教训我?” “我是太常丞,教训你一个区区拉车的,绰绰有余。过来坐下好好吃饭,不要进进出出的。” 善舟问陆玉,“太常丞比奉车都尉官大吗?” “当然。” 善舟拧着眉毛进食,颇是不忿。 陆玉叮嘱陆启,“我不在的时间,陛下可能会召善舟进宫。进宫前一定要好好教导善舟不要说坏话做坏事。” “你放心。” 到了启程时间,冷绾叫来马车,陆玉上马车,一家子人在陆府门口送陆玉。 陆玉掀开车帘,“都回去吧。” “叁叔,你要早点回来。”善舟挥手和陆玉告别,将一只小包袱交给陆玉。 陆玉打开一看,是一只小肉鸽,眼睛也没睁开,灰扑扑的,还没发育完全,毛一块一块的。 陆玉把肉鸽还给善舟,“鱼都那里会有肉类食材,吃食不会缺我的。这个小鸽子路上估计活不成,臭了没法吃。你拿回去养着吧。” 善舟拍她的手,“谁让你吃了,这是传信的鸽子,它很聪明的,会很快长大。你想我了就给我传信,它会记得回家的路的。” “哦,好。” 陆启叮嘱陆玉,“路上注意安全,这次去时间会长,不比南下。记得写信报平安。” “二哥放心。” 车夫挥动马鞭,马车缓缓行驶,陆玉挥手和家人告别,“都回去吧。” “叁叔,早点回来——” 郡民欢 回鱼都一路顺遂,路上还收到了郦其商的来信。 郦其商是鱼都梁阳的县令,这次宗庙银就是由他负责接应。此番来信就是报平安,银款全数收到,民工也在招募中,只待陆玉归郡。 郦其商办事陆玉放心。这些年陆玉一直久居长安,郦其商是老郡王临行前提拔的人才,陆玉袭爵后也观察过郦齐商,为人忠厚但不乏聪明,寒门出身,也分外亲民。 陆玉和冷绾不紧不慢赶路,在天黑前到达驿站,休车整息。 一行人进入驿站放好行李,下楼吃饭。陆玉坐定,让冷绾把车夫和两个侍卫也叫过来一起吃。 菜肴上来,车夫老刘抱怨,“殿下,赶了一天的路了,能喝两口酒吗?” 老刘是陆府的老车夫了,从老郡王服侍到陆玉,陆府老人了,平时工作送善舟上学,没事时候也爱两口,不耽误事就行。 陆玉夹菜,瞄他一眼,“喝酒误事,到了鱼都再说。” 俩侍卫也在旁边帮腔,“殿下,就两口,没事的,咱又不着急赶路,一晚上撒个尿也没了。早上起来不是美美的。” “我美美给你两脚行不行。” 侍卫们摸摸鼻子,不吱声了。 陆玉叹气,“罢了。绾儿,数着点,说两口就两口。” “嘿嘿殿下真好。” 冷绾铁面无私,严格计数入口的酒量,一个人两口,结束后酒坛还剩一大坛。 陆玉给自己和冷绾满上。 “嘿,殿下,这不公平,怎么我们就喝两口,你们喝这么多。” 陆玉为燕礼早就锻炼出酒量,这点又算什么。“花钱买的扔了不是可惜。再说不是你们说要两口的吗。” 侍卫们捂额痛苦闭眼,有口难言。 众人吃着饭,四周桌子上也坐了南来北往的人。 “哎,听说了吗,陛下最近行削藩令,把南边几个大王的郡给割了。” 陆玉放缓了吃饭速度,侧耳倾听。 “肯定啊,我邻居的哥在王府当差,诏令一下,那个王大动肝火,府里上下没人敢说话。” “唉,这事闹得,放谁身上都不痛快。不过跟咱也没关系,咱就一穷人,操心这些王侯将相也是看个乐子。” “哎哎,小点声。” 两人压低了声音,继续窸窸窣窣,陆玉听不清了。 角落有一桌人看起来不像是平民,谈吐得体,应是来往的官。 “陛下削郡还是太着急了,诏令出了已经有几天了,听说没人执行。” 陆玉垂下眼睫。 “听说那几个被削的王集体没交封地,接了诏书装死,也不说呈交封地权,也不说不交。” “这就难弄了,要是一个人没交,可以按罪论处,要是一群人没交,怕是法不责众啊。” “这下天子也架起来了。无人执令,天子失威。若是集体法办,恐怕……” 那人没再说下去了。 其实那人说得对,陛下有些着急了。 此举一出,不仅仅制裁的是削减封地的亲王,暂且相安无事的亲王也知道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刀砍下来。若是周全些,陛下完全可以罗列罪名作为惩罚收回支郡,只是话难收回了。 如今陛下刚刚因宗庙之由赏了各王皮毛,没能达成他们之愿或许心中已有怨怼,后又以削藩之名割及亲王痛处,只怕群王蜂起,斥天子不义。 外头风声萧索,隐有霹雳电光闪过。 要下雨了。 一夜急风快雨。 陆玉没怎么睡着。担心明日若是持续大雨,怕是赶不了路。又反复想着今晚周围人说的话,心中莫名不踏实。到了后半夜,实在熬不住,终于在噪雨声中睡去。 好在第二日早晨风朗气清,未能耽误赶路进程。 陆玉提前一日赶到鱼都的中心县梁阳。 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梁阳城门。 已是下午,天微微下起薄雨。 湿雨雀飞,车轮滚过泥地青苔杂草,留下一长串车辙湿印。 老刘戴着蓑衣斗笠,在车前头喊,“殿下,马上就要进城了,咱到了。” 陆玉在车内拢着被子,昏昏沉沉差点睡着。闻言睁开眼,探出头来,凉风一吹,总算清醒了。 薄雾细雨,疏烟淡日下,已可望见高耸的城门。 车舆渐至,云散雾开。 雨停歇,霞日出。一路奔驰,终所抵达。 陆玉出马车,和老刘并行坐在车前架上,掀开车帘,唤醒熟睡的冷绾,“绾儿,要进城了。” 冷绾揉揉眼睛起身,整理马车里的行囊。 行至城门下,守城人执戟有序,城门尉索要符碟,陆玉一一出示后放行。 进了城,城内比陆玉想象的热闹,比长安市集烟火气更足。 陆玉很少回梁阳,梁阳百姓虽然知道自家有位郡王,但基本都没见过。一路驾马车穿行长街,无人认出陆玉。 忽而有守街巡卫经过,拦下陆玉马车。 “贵人请留步。” 老刘勒马。 “闹市内不可喧马而行,请贵人下马转道。” 身边的侍卫们看向陆玉。 陆玉对自己封地一众律令不甚熟悉,想来是郦齐商规范秩序定下的。既到了自己家,也要遵守规矩。 “多谢贵人配合。” 陆玉点头,问道,“你们县令呢?” 提及县令,闹市边上摆摊的百姓们皆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这位贵人。 守街巡卫似乎意识到什么,“敢问贵人名号?” 陆玉笑笑,“在下陆玉,陆时明。” 巡卫确认,“难道您是我们这的陆郡王?” 陆玉点头,“正是。” 言毕,守卫喊起来,“乡亲们,我们郡王回来了!这是我们郡王!” “啊……郡王回来了……” “快去通知郦县令!” “来来来乡亲们,快来迎接我们陆郡王!” 一大波人哗啦围上来,不断往陆玉马车上丢吃的,陆玉惊异于大家伙的热情,摆手婉拒,“不用了,大家,大家自己留着吃吧……” 冷绾用马车里的布垫兜住民众投来的东西。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不知何时锣鼓有节奏地响起来,震耳欲聋,陆玉说话的声音都被盖过。 “殿下上马。”巡卫把自己的马让出来,“让梁阳的百姓好好看看你,大家都可盼着你呢。” 巡卫在前头牵着马,陆玉尴尬地笑,仿佛游街示众,挥手和百姓打招呼。 远远地,有喧扰声往这里来。 陆玉挺了挺身往前看。 一群人拥着一个人泱泱而来。民众中间,那人眉目秀丽文雅,一身读书气,但是并不瘦弱,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郦县令,您不是说郡王明日才到吗,咱们准备了这么多节目全来不及上了,这事就是您的责任……” 郦齐商竖起手,“行了行了都是我的错,你赶紧把你的那些东西都带走,收拾殿下还有他随侍的房间……准备晚膳,今晚和百姓同乐……” 陆玉见到熟悉面孔,扬手和郦其商打招呼,“孟怀……” 郦其商听闻有人叫他的字,在泱泱人群中一眼看到骑马的陆玉,“殿下……”他小跑至马前,牵过马绳为陆玉牵马,陆玉下马,两人并行。 郦其商向百姓们介绍,“乡亲们,这就咱陆玉陆郡王!” “好……”人群爆发激烈的鼓掌声。 陆玉维持脸上体面笑意,“不用鼓掌,不用鼓掌……” “哎呀,殿下真俊呐……”年轻女子向陆玉抛花,“俺也觉得殿下俊……”年轻男子也向陆玉抛花。 “殿下,俺给你准备了节目,您快看……”力壮男子就地躺下,将石板横于胸口,招呼同伴,“来!” “别别别,这太危险了,不必如此……”陆玉赶忙去拉男子,被身边百姓拦下,“哎呀殿下您就瞧好吧……” “当……”石板应声碎裂,力壮男子扬开身上的灰,骄傲问道,“殿下,怎么样,还不错吧?” “厉害厉害。”陆玉竖起大拇指。 “殿下殿下,我也有绝活……” 陆玉留心听,“嗯嗯你有什么绝活?” “您数叁个数,我叁个数以内吞下叁个煮鸡蛋。” 陆玉:“……”她委婉阻止,“还是不要了,这个真的会噎到喘不过来气的……” “您放心吧,来,您数数,我准备好了。” 陆玉无奈望一眼郦其商,郦其商点点头,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那我数了,但是千万别勉强……” “放心放心。” “一。” 剥了壳的鸡蛋被塞进口腔。 “二。” “叁。” 那人胸口一挺,叁个鸡蛋咕噜噜咽下去,可清晰看到鸡蛋在喉咙的轨迹。 他咽完,张着嘴,一时没动。 陆玉惊慌,上前顺他的胸口,“快去找医师……” 人群中爆发出笑声,那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殿下你也太好骗了……” “殿下殿下,您看我的,我的绝活……”年轻女子从人群里挤过来。 陆玉已经开始紧张了,又是什么奇怪的节目。 她背着竹筒,将手中画笔投进竹筒里,展开手中的画纸。 画纸上,百姓们在画纸上将陆玉围在中间,郦其商在侧,冷绾老刘还有她带来的侍卫也在她身边,大家脸上洋溢着开怀笑容,其乐融融。 只是这么一会的功夫,就能画出这般精细的作画,实在难得。 “这是你刚刚画的?简直妙手丹青。” 年轻女孩子笑,“我特意买的画纸,这副画送给殿下。” “多谢,多谢。” 百姓们热情不减,一个个发言要继续表演,郦其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各位乡亲,殿下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到了家总得休息休息是不是?咱晚上再来,晚上大家在王府门口,设流水宴,大家一起吃,一起给殿下接风洗尘。” “好……” 人群渐渐散去,各忙各的,陆玉耳朵还嗡嗡的。 没想到她不在的日子,郦其商能把梁阳治理的这般淳朴乐道,虽吵闹了些,也实在是幸事。 郦其商带着陆玉到王府,梁阳的王府虽不及长安的阔大,但看起来整洁干净,想是郦其商派人经常打扫。 “殿下,我去差人准备今晚席宴,晚些来过来。” 陆玉点头,叮嘱,“行,不必太铺张,你去吧。” 沿着青石板往后舍走,陆玉吩咐车夫侍卫放车喂马,收拾自己的房间。冷绾拿着行李跟在陆玉身边。忽而有奇怪味道从后院传来。愈近,味道愈大。 冷绾驻步,“家主,味道不对。” 这种味道,和尸臭很像。 筑庙宗 bls hub en.co m “你也闻到了?”陆玉一路走过来也有所感,愈往后院的方向,味道愈浓。 很难闻的味道,像是发酵了沤了很久的味道。 陆玉谨慎起来。 这种味道虽说和尸臭很像。但又有一点点不同,陆玉说不上来。 郦其商办事一向很令人放心。后院如果埋尸,他遣人来收拾庭院的时候会察觉不到吗。 冷绾握紧腰侧的剑,“家主,我先去后院查探下。” 陆玉凝眉,“我和你一起。” 去往后院隔一个月洞门,越是走近,隐隐听见里头有奇怪声音,像是喉咙里发出的难以辨明何意的吼叫。 陆玉冷绾渐渐靠近。 猝不及防,月洞门倏然窜出一个黑影,冷绾挡在陆玉身前,“家主小心,有刺客!” 那刺客细看是个花色小影,“咯咯”叫着,红冠昂扬,尖嘴锐利,跋扈而嚣张。 “咯咯……”那大公鸡很是凶残,窜出来找准了人便跳起来啄上去,只冲陆玉。 陆玉吓了一大跳,慌乱躲避公鸡的攻击,花公鸡不依不饶追着陆玉,冷绾拔剑欲斩,“好凶的花公鸡!” “不可。”陆玉一边躲一边拦下,“搞不好是谁家鸡跑这里来了,是民众财产,不可擅自毁坏。” 她看准公鸡跳起的瞬间,一脚将公鸡踹回了后院。 两人追过去一看。 后院简直是牲养场。 有猪栏,篱笆,围笼,都是圈养牲口的。粪便堆在一起,其上绕着小虫苍蝇。除了牲口的痕迹,还有一大片菜园子,郁郁葱葱的搭着架子结了果。 原来那怪异味道是动物粪便。 陆玉屏了屏气,这里头的牲口看起来都转移走了,这大公鸡是漏网之鸡,遗漏在这里。 后院小门吱了一声,人头探进来,骂骂咧咧的抱起公鸡,“你这老东西跑哪去了……”看更多好书就到:p obook 8.co m “呃,殿,殿下……” “殿下,您别生气,我马上把鸡带走,这里也给您打扫干净……”那青年有些慌乱无措,走也不是,解释也不是。 “没事。”陆玉问,“你们平时都在这里养鸡养鸭吗。” 青年不好意思,“嗯,县令说,王府空着也是空着,后院敞亮,可以种些菜什么的,后来大家把鸡鸭也赶过来养了,渐渐的就……” 陆玉呼出一口气,“行我知道了。” 青年忙着解释,“殿下,您别怪县令,县令是好人……” 陆玉摆摆手,“没事,我明白。晚上记得来吃饭。” 没多会,陆玉和冷绾正在收拾房间放东西,郦其商带着人拿着铲子过来了。 “殿下,抱歉殿下,后院我这就打扫干净。” “好,辛苦各位了。” 郦其商也拿着铲子往后院走,陆玉叫住他,“孟怀,你先别忙活了,跟我来一下。” 两人去谒舍,郦其商汇报民工招募情况、宗庙选址、铸铜像立香火等诸事。 一切有序。 陆玉听完后,将竹册收起来。 郦其商道,“殿下看起来有心事。” 暮色四合,溶溶月明。庭院中已经有人点上灯。 “我猜,殿下是忧于陛下削藩之事。” 陆玉眨动眼睫,轻笑。 “你也知晓此事了。” 郦其商点点头。 “你怎么看呢。” “是未来的一种必然。但在眼下,操之过急。”郦其商道,“在下亦听闻令不出长安,诸王并未如诏交付,若是这次不配合,将来要收权,难度只会更大。” “削藩令颁布还未有半月,朝中无声才是问题。”陆玉盯着幽微的烛火深思。 “殿下当下任务是督建宗庙,多思亦是无益。”他宽慰陆玉。 郦其商拨了拨烛心,微光通明。 “殿下,不忧远虑。” 陆玉呼出一口气,收回心神。“说说宗庙的事吧。” 郦其商展开竹卷,“民工还在招募中,已经招到的明日就可以上工,城南有一处空地,请了人来堪舆看风水,最后定了城南的空地。” “水泥木材已经到了一部分,后续还会持续运输过来,我打算边用边买,保持开支在正常用度里,免浪费。” “铸铜已经在进行中,昨日去看了下,铜像还在打磨中,这个不会太耽误时间,只要庙宇搭起来,铜像就可以入庙。” 郦其商一边说一边对应账本和册目,陆玉看得认真,不时问一些小问题,郦其商一一解答。 有幽幽饭菜香飘入谒舍。 “好香啊,庖厨那边陈叔他们想来已经开始上席了。殿下,有什么事先吃完饭再说吧。” 府内庭院灯火通明。 流水席从王府内摆到王府外的一条街上。民众们进进出出,帮着端菜拿酒。 这场简宴陆玉特地叮嘱郦其商用她的俸禄支出采买,冷绾白日里用布垫兜住的食材也一并下锅,散于乡邻品尝。众人其乐融融,相谈甚欢,直到暮鼓钟声响,大家才吃饱喝足纷纷散去。 陆玉泡了个热水澡,卸去一身疲惫,昏昏睡去。 晨钟幽鸣,东方既白。 一大早郦其商就在谒舍等候,陆玉洗漱穿着完毕,跟着郦其商前往选址处监工。 ———— 淮安郡,淮安王府。 周苍急匆匆迈入书房,江展正捧着一卷书随意阅读。 “殿下,有密报。”周苍呈上细竹简,江展拆开。 看到竹简上的内容,江展瞳孔微微收缩。 汝阳王,羊疴王,桂阳王,叁王府中近几日骤增武器兵甲,府兵数量也激增,各自封地所在军队似有异动。 这对长安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利的征兆。 江展沉声问,“谁为首?” 周苍摇头。 江景所遭遇还历历在目,那时那个神秘人仍在背后,以江景的性命暂时按下了野心。 如今四周似是要兵起,坑害江景的人或许很快就会现出真面目。 只是,江展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宁愿自杀也不愿意供出这个神秘人。 周苍犹豫,“殿下,要上报长安吗?” “你有证据吗。” 周苍一滞。 密报终究是密报,探子只是将眼见之实记录呈报,作为情报递出。并非治罪予证,皆需进一步辨别取证。冒然上奏天子,漏了风声不仅对自己不利,对方若是做好查证的准备,反咬一个诬告罪名,届时将两难自处。即便天子相信,应对造反朝廷也需出动大量人力物力,若是对方又像上回一样按下,自己就是那跳梁小丑,反落个戏耍朝堂欺君罔上的罪名。 如今天子对他虽有宽恕松动,这样冒险的事,江展没把握。 周苍继续汇报,“之前亲王们要求在自己封地建宗庙的事陛下那边没有允准,但是并没有否决建庙一事,最终定了在鱼都郡梁阳县为先帝建灵。” 江展抬眉,“鱼都,那不是陆时明的封地吗?” “是。” “呵,这好事倒是便宜了他。”建宗庙一事所出款银不菲,天子光明正大的偏心陆玉。可见对其信任。 江展起身净手,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巾擦手,周苍见还是当初那条包裹手掌伤口的巾子,心道这巾帕有甚特别,殿下几乎贴身带着。 窗外,风雨欲来,黑云压顶。 又是一个阴湿天气。 ———— 南方雨不断,北方雨也连续缠绵。 梁阳陆王府。 回到梁阳陆玉便开始着手宗庙的事情,进程还算是顺利。这几日梁阳也在下小雨,放缓了漆建速度。 已至下午,斜风细雨遮晴日。 绵绵雨丝溅落庭院青石板,将夹缝中的青苔浸的翠绿。 书房里,墙面正中挂着一副画轴,是那日入梁阳,年轻姑娘送她的那副欢迎郡王图。 陆玉翻着名册,上面登记了参与建庙的一众民工的信息。 “孟怀,梁阳这两年有很多外来人口落户吗?”她翻了几卷竹简,发现很多人老家初始地并不在梁阳,四面八方,各地都有来的。 郦其商点头,“对,有逃难来的,也有家里人都不在了漂泊来的,都不容易。” “愿意在这里定居下,说明梁阳治理有佳。这些年辛苦你了。” 郦其商笑笑,“哪里。都是应该的。” 陆玉不在梁阳的时间,梁阳所有事务全权放手交给郦其商,郦其商在梁阳多年,在民众中间颇有威望。 “前几日去官署,我见门前墙上挂着个能投进竹片的竹筒,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缿筒。”郦其商道,“接受民众举报恶霸豪强的器具。只能进不能出。” “我初来梁阳时,梁阳地虽小,但仍有恶霸欺凌普通民众,我出面惩治这些人,但民众摄于其淫威,不敢指证,我无法定罪。一来二去,恶霸横行之事仍持续存在,无法解决。后来我想,若是不必百姓当面,以不公开姓名方式指证,或许会有人愿意悄悄作证。果然,大家积极投简,我收集证据,才将那群人打掉。” 陆玉很是欣赏,“这方法倒是新奇,等回了长安,可向女帝进言推广。” 郦其商笑,“但是这缿筒不可天天悬挂。后来毒瘤根除,竹筒中投进的事便变的鸡毛蒜皮,所以我定时放出缿筒,让大家心中对事情的大小有个轻重缓急,有的放矢,缿筒才能发挥积极作用。” 陆玉恍然,“怪不得这几日门前的竹筒不见了。” “孟怀,我推你入长安如何?”以郦其商的才华,只困在梁阳一处,颇有些可惜。 “殿下觉得我待在梁阳委屈了吗?”他笑笑,给陆玉续上一盏热茶,“我曾祖父曾做过太守,后来官场复杂,曾祖父被牵连贬职,后来郁郁而终。” “父亲虽希望我能出人头地,但每每想到曾祖父,心中总有不忍。便由我去了,务农也好,做官也好,都是我的选择。” “我承老郡王青睐,能在梁阳做县令已经足够,蒙殿下庇护,孟怀已别无所求。” “若殿下真心想要爱护我,不若趁着在梁阳的这些日子,留我多蹭几顿饭。孟怀心满意足。” “这是自然。我来梁阳前,陛下担心我吃不惯长安以外的饭食,让少府送了我几本食谱小吃,我给了庖厨让他仿制,今晚留下尝尝。” “既如此,那多谢殿下了。” 金戈乱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冷绾打着伞在庭院的陶缸前喂鱼。雨滴溅落伞面,泛着光亮。 她似有所感,望了望庖厨那边,庖厨师傅打开门朝冷绾比了个手势,冷绾会意,朝书房喊,“家主,饭好了,要吃吗?” 陆玉应声打开窗,“好,再准备双筷子,孟怀也留下一起吃饭。” “好。”冷绾打着伞往庖厨方走向去。 “冷女官和其他随侍看起来并不相同。” 郦其商眉眼轻低,声音很轻,“殿下对冷女官似乎不太一样。” 陆玉望望庭院,冷绾已经不在陶缸边了。她道,“她是家人。” 郦其商笑意轻微,光华隐在眼底。 她收拾案上竹简,走到门前,木门旁只立着一把描花油纸伞。陆玉撑开伞,伸出门外,示意他和她撑一把伞,“走吧,孟怀。” 叁人同案共食,陆玉给郦其商介绍,哪些是宫中常吃的,哪些是她爱吃的,让郦其商随意些,就当是在家中饮食。若是有什么格外喜欢的,可以带回家去,食谱也抄写他一份。 郦其商感激谢过。 外头小雨哒哒有声。 食案前陆玉郦其商二人不多讲食不言礼节,边吃边聊监工的事。 冷绾在一边埋头吃饭,吃的似乎差不多了,但迟迟没有放下碗筷。她盯着自己吃空了的小碗,那里头的桂花米糕已被她吃光了。 郦其商将自己还未动的桂花米糕推过去,“冷女官爱吃这个吗,我这份没有动,不弃的话可以吃这份。” 冷绾看陆玉一眼,陆玉含笑点头,冷绾端过瓷碗,“多谢。” 郦其商道,“和冷女官也见过很多次了,一直没有问候过,冷女官是哪里人?” 冷绾嘴中含着桂花糕思考,“嗯……师傅没有说。我是山里的。” 郦其商问,“冷女官是自小便跟在殿下身边吗?” “嗯,保护她。” 她吃完擦擦嘴,利落起身,“家主,我吃好了。” 陆玉点点头,“好,你下去吧。” 冷绾和郦齐商点头示意,离开食案边。 “怎么突然问起绾儿的来处?” 郦其商摇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自小的情谊确实难得。” “放心吧,绾儿是自己人。”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目色愕然,“难不成,你喜欢绾儿?” “不不不……”郦其商失笑,笑意下似有落寞。 “孟怀有心事?”陆玉察觉到他细微情绪,放下碗筷。 郦其商缓缓道,“不算什么心事,只是在想,若是我与殿下有自小的情谊便好了。” 陆玉笑笑,“自小的情谊固然难得,但成人后披假面,筑心防,仍能观得真心以心相交更为珍贵。君子之交,不尚虚华。我与孟怀不正是这样吗?” 郦其商笑得释然,几分碎光在眼中浮动消散,“是我多想了。” ———— 雨后初霁。 持续几日的阴天终于放了晴。 泥地微湿,地上搭起的架台高耸有序,已将宗庙雏形构建。 民工各司其职,搅泥搬木,很是忙碌。虽已入秋,但大部分人因工作量大赤着臂膀。 陆玉跟着郦其商来到建处巡视了会,到一旁临时建起的屋棚休坐。 晌午日升,工头击鼓示意可以领午饭了。大家排队打粥菜,郦其商也跟去庖厨领饭食,顺带帮陆玉也戴上。 临时屋棚视野广阔,可遮风避雨,也能将外头建设进度一目了然。这个点虽是午膳时间,但仍有还在做工的民工。 陆玉闲坐等郦其商回来,目光没什么焦点的看向外面,忽而眼色一凛,猛然冲出去。 “呃……” 青年瘫坐在地上,身前是为他挡住危险的陆玉。 凌空塌下的一节断木倏而落下,幸而陆玉眼尖看到,否则瘦弱青年此刻是否清醒还未知。 陆玉扬臂将断木扔到一边,朝青年伸手,“没受伤吧?” 青年坐在地上,低着头,动作很迟缓,陆玉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迟迟没有伸手回应陆玉,陆玉道,“中午放饭了,先去吃饭吧。” 郦其商也端着饭食回来,陆玉回到屋棚,留青年在原地。 虽至中午,但陆玉这会没什么胃口,将饭盘放在了一边。郦其商先食,和陆玉聊施工进程。 陆玉谈话间,瞥到门外有一个衣衫单薄的青年不时望向屋内。 是她方才救过的那个青年。 这会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看起来年岁不大,眼睛黑漆漆的,脸颊瘦削,身上尘泥俱沾,气质沉静。 不知他是找陆玉还是郦其商,只是望一眼屋内,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出声。 陆玉冲他摆摆手,“过来。” 青年眨一下眼,走进来。 陆玉道,“你找我,还是找郦县令?” 郦其商抬头,“你是哪家的?找我吗?” 青年不理郦其商,只是问陆玉,“你是陆郡王陆玉吗?” “是我。” 青年眼睫闪了一下,瞥到案上陆玉未动的饭菜。 “你不吃吗?” “可以给我吃吗?” 陆玉问,“外头人没给你饭吃吗?”民工伙食必不能缺,陆玉要求官署必须给每个人都分上饭菜,确保民工建设的效率。 “给了,吃不饱。” 陆玉把漆盘端给他,“以后如果吃不饱,可以去庖厨再要一份。” 青年接过饭盘,语调没有起伏,“可以跟我出来下吗?” 陆玉不知青年要干什么,但还是点点头,跟他出去。 宗庙空地旁有一处石壁,青年带着陆玉过来,自己蹲在石头上进食。他吃的很快,不多时便将饭盘中的东西吃光。 “你带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吃饭。” 青年擦擦嘴,“不是。” 他面色沉静,带着幽微的死寂。 “是为了吃饱后杀你——” 下一秒,青年暴起,手中尖石直冲陆玉眼睛。托江展几次叁番偷袭的福,陆玉反应极快,尖石险险擦过眼睫,及时格挡,但尖石散落碎屑眯住眼睛。 青年找准时机铆足了劲,莽撞一冲,将陆玉推撞到石壁上,准备抓起她的头往石头上撞。陆玉弯身躲过,挟制住青年胳膊一拧,按住他的头狠狠往石壁上嗑,霎时血花稀碎溅于青灰石壁上。 青年体弱,无论从体型还是身手都不像专业刺客,陆玉见他受制后不再反抗,没有再痛下杀手,将青年按倒在地。 “你毫无身手,就敢刺杀本王。” 血滴在地面上,被泥土迅速吸收。 青年眼前蒙着红雾,额头上的血擦进眼睛里。 郦其商那边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赶过来。 “殿下!”郦其商慌乱检查陆玉有没有受伤,其他人七手八脚将青年制住。 “请医师过来。”陆玉冷静道。 郦其商心有余悸,陆玉递了个眼神示意自己无事。问郦其商接了手帕,擦了擦青年头上的血,问那青年,“你叫什么。” 青年眼仁黑寂,没什么情绪。 “审衡。” “缘何杀本王。” 审衡眼仁沉黑,毫无生机,一派死气,“你爹杀我全家,夺了我家财产,我被充入奴籍,家人也没了。” 审氏在陆老郡王管理梁阳时属新晋豪强,后来审氏骄横,鱼肉乡民,陆老郡王几番与其交手,将审氏查办,家产充公,有案底的处斩,无案底的列入奴籍。 “你想杀我便杀我吧,总之我也算报仇了。” “本王还没死便算是报仇吗?” 审衡脸被按在在地面上,闭上眼,不再说话。 这次建庙的民工中除了自发报名参与的,还有一部分奴隶籍人口,这部分人是领不到酬薪的,属于免费劳力。审衡也在其列中。 陆玉用湿巾擦拭手上的血,摆摆手,“放了他吧。” 审衡睁开眼。 民众不答应,“殿下,他刚才可是差点杀了您。” “放了他。” 审衡身上压力骤轻,缓缓起身,一身狼狈。 “你放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他们都是傻子,心疼当权者。我不傻。我是便宜的畜生,你是贵的畜生。” 群众群情激奋,“这小子不识好歹,不如拉回去打一顿就老实了。” 陆玉只是平静道,“等你有本事了,再来杀我。” 审衡眼色掩于睫羽之下,众人让开一条道路。 他走了几步,要离开。忽而转身扑向陆玉,抓紧陆玉的手臂,审衡低首,隔着袍袖狠狠咬下去。 “呃……”陆玉吃痛不已。 众人慌乱上前掰开审衡,边打边踹,总算是拉开他。 静如死水的青年眼中终于怒意杀意翻涌,愤怒的瞬间有了活人气息。 “你装什么好人。” 陆玉捂着手臂紧紧皱着眉,看着审衡被众人带下去。 …… 这件事虽说是所谓刺杀,但到底没翻出什么风浪。陆玉安抚众人,早早回了王府。 月至中天。 热水烧好,陆玉解开衣带迈进浴桶,瞥到手臂上的红色牙印。 咬的挺深的,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水汽蒸腾,陆玉靠在桶壁上眯神,忽而听到有窸窣声响。 陆玉只当是冷绾就进来添热水。 “绾儿,把热水放在外头就好。” 无人应声。陆玉心下奇怪,身上泡的也差不多,起身穿衣,系上衣带后转身,看见那张微震的脸。 “你……是女人……” 审衡的脸有松动,不似白天那般苍白无生气,但还是淡淡的。 陆玉心头一沉。 外头夜风起,落叶交错着残花擦过屋檐。 “你今天走不出去了。”她一边朝着审衡走过去,一边拔出挂在墙壁上的长剑。剑光自剑鞘缓缓而出,在烛火下雪亮如银,冷芒刺眼。 审衡后退几步,“你要杀我。” “你不该来这里。否则还能活。” “你白日的仁慈都是演给愚民看的。” “不算是演的。你那时确实没什么威胁。”她轻快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指审衡胸口,“现在有了。” 她观审衡眉眼,“你不怕吗?” 审衡看着她的眼睛,她眉睫湿润,但是冷寒如冰。 “我年幼时,看到过家里人被杀。” “有枭首的,有腰斩的,有吊死的。” “枭首的还好,头掉下来了,就没气了。不像蛇,断了头还能挣扎,还能张着嘴去撕咬。腰斩看起来要痛苦些,人断成两截了,上半身还能爬,拖着长长的血迹望天,直到血流干。吊死的那些人,我没看到过他们死去的过程,蒙着头,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女人们哭得震天响,阿娘告诉我,我们做错了。” “我那时很小,不明白我做错什么了。” “小时候的玉食锦衣钟鼓馔玉,对我来说好像一场虚无的梦。等我真正意识到身在人间时,什么都没有了,好似一具空壳。” 审衡慢慢握住冰寒的剑刃,眼神落在陆玉薄衫下露出的手臂,湿漉白润,上头有他的牙印。 “从前我觉得是生是死没什么不同。但是好像……”审衡眼中有了淡淡困惑,目光如风中落叶,打着转却迟迟挣扎着没有落地。 他说不上来,看向陆玉。 陆玉也不能解答,只是平静道,“抱歉。” 冰刃入体,穿过左胸。寒光自后背透出。 审衡缓缓倒下,眼瞳散了。 陆玉拔出剑,蹲下身,阖上他的双眼。 冷绾提着桶敲门而入,看到眼前一幕。 “家主,要处理掉他吗。” “找一副薄棺,好好安葬吧。” 人如风烛,轻如流萤,一夕生,一夕灭…… 梁阳陆王府的小插曲,就这样无声无息揭过。 而在南边往日荒凉无人的平道上,渐渐拉开一条长龙。 旌旗林立,浩浩荡荡的大军气势雄浑,一边攻城掠镇,一边收编军队,剑指长安来—— 牺忠良 帝宫,宣室。 苏云淮得令后匆匆进宫。 侧厅炉上煮着青梅酒,淡淡清香。她一贯如此,吃不下饭的时候,爱吃一些饮一些甜的东西。 几日间,她又消瘦了。 “第一战已败。很快,战败的消息就会传遍朝野。”女帝闭了闭眼。 苏云淮面色沉重。 她呼出一口气,凝神道,“胶西王年纪尚轻,刚继任就遭遇战火,败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他还不能被打倒。” “苏相,朕需要你。” “你前往武陵支援胶西王,镇守住荥阳,切不可让荥阳沦陷,叁日内启程。” 苏云淮接诏,肃容下拜,“臣必不辱陛下使命。” 接过诏书后,苏云淮抬眸,“其实今天陛下不唤微臣的话,臣也会来相见陛下。” “臣这几日一直在思虑,如何在战与不战之间取平衡。” “自古谋逆,皆需师出有名。叛军打出的旗号是‘诛仲尧,清君侧’,言下之意便是诛杀仲子尧,清理陛下身侧的佞臣。至少在天下人看来是这样。” “朝中人皆心知桂阳王狼子野心,但天下人不知。” “若是按他所言,由天子亲诛仲子尧,那桂阳王还有何名头起战呢?” 女帝握住竹简的手松了松。她道,“虽是如此,箭在弦上,干戈已无法避免,江衡如何肯轻易退兵?” 第一剑已经刺下,无论对谁而言,都没有回头路了。 苏云淮道,“或可一试。一线希望也不可放弃。” “再者,打天下守天下,最重要的便是人心。人心所向之下,并非无有过绝处逢生的例子。即便桂阳王不肯退兵,但至少天下人认清了桂阳王的谋逆之心。百姓是不愿再次见到战火的,谁能给他们好生活便认谁为天子。如今好端端的,桂阳王平白起战,表面上为君好利百姓,实则为己之私。” “剥开桂阳王虚伪表皮,陛下便可赢得人心,这样,君民同心,不论如何,总是得道者多助。” 青梅酒在器具中烧出轻响,咕噜噜沸出酒香,带着些酸涩微苦的气味。 女帝沉默地思考着,眸光挣扎,在渐息的平静中沉水,逝于微澜。 良久,她冷静道,“以苏相所见,该以什么名义诛杀太傅呢?” 终究是多年恩师比不过天下与皇位。 愧怍之下,更是理平战争保全江山的急切。 “不必找什么名头了。” 女帝与苏云淮俱是一惊。 宣室门外,仲子尧推门而入,持笏板端正下拜。 他面色哀戚,但又是决绝的坚定。 “老臣愿赴死,以止戈。” 他身后是一台小板车,放着成堆的竹简。 仲子尧叩首,再起身时,绝望泪光于眸,惨然而悲切。 “这是陛下让臣荐选的才人,每人的经历,评价,才能臣都细细列于书简上,陛下可斟酌挑选。” “臣甘愿赴死,只求陛下撤去家中族人所有职务,贬为庶人,永不录用,此生不再踏进长安。” 他再拜,哀求着沉下了双肩。 …… 行刑那日,百姓皆以为是仲子尧所故引起战争,纷纷扔烂菜鸡蛋唾弃仲子尧。 内史仲子尧斩首于东市。 仲府封府,财产抄没充于国库,一切在朝中任职的仲家人皆领了二十鞭刑,贬为庶人,驱逐出长安。 清理统计仲府查抄的财产,也寥寥不过五十万钱,为官数十年,还不及一个太守的十年俸禄。 女帝获知后,沉默了许久。 ———— 苏云淮出军前往胶西武陵。 女帝派谒者仆射杜明前往前线,和桂阳王江衡相谈。 距离鱼都郡不足八十公里的营帐内,江衡接见了杜明。 两人一见面,自是先讲一番场面话,而后杜明道出来意。 “桂阳王殿下,在下此番前来,想来殿下心中也有所知。佞臣仲子尧已经伏诛,殿下与诸王对仲子尧的不满与怒火陛下也已抚平。” “这次陛下差我前来,也是安抚殿下,若殿下退兵,陛下可既往不咎,连同其他八王,也是同样。除此之外,陛下念桂阳王识奸臣有功,再赏叁郡五十八城,黄金千斤。陛下只愿诸王和谐相处,忠于大魏,再创盛世。” 杜明双手奉举诏令,“殿下,请接诏吧。” 自杜明进入营帐后,见江衡的第一面,就明显感觉到眼前的桂阳王和既往宫中所见的桂阳王迥然不同。 宫中的桂阳王柔善而懦,此刻眼前披轻甲的江衡锐不可当,眼眸利如隼冷如冰。 江衡坐在案前,听完杜明一番话后,无波无澜。只是抚着案上的一旧张古琴,手指抚在弦上,像是抚摸爱人的柔软的发丝。 杜明站着,明明是他视野更高些,偏偏江衡仿似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一般。 杜明有些不确定,将诏书往前递了递,“殿下?” 江衡低头斟酒,道,“杜使君,若是有人杀了你的妻子儿女父母,你该当如何?” 这问题并非突如其来。先帝斩杀江衡生父江意夺位,又在江衡夫妇入宫时害死了江衡身怀六甲的妻子。前者没甚疑问,后者也只是传闻,杜明作为局外人,不能做定论。 杜明深知此行的重要性,没有正面回答江衡的问题,只是谨言道,“殿下,在下此番来行的任务便是传达陛下的旨意。殿下可接诏退兵后,在下愿以美酒佳肴相属,陪同殿下彻夜饮酒相谈。” 江衡笑了。帐外疏风起,掀起一角,残光映在他半边脸上。 他拨一下琴弦,意外的,古琴无声。 “杜使君见过无声的琴吗?” 杜明微惑,不语。 江衡目色哀伤而苍远,“死去的琴,是不会再发出琴音的。” “江瑾能将我妻子复活吗,江黎能将我父亲复活吗?” 他不再避忌,直呼先帝和女帝的名讳,多年积压的痛和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她们母女多行不义。自古杀人偿命,母债女还。回去告诉江瑾,奉上她的人头,抑或是面缚舆榇,我便考虑退兵。否则,我与她,不死不休!” 他一把拔出剑来,斜劈杜明手中帛书,丝布应声而裂,落于尘土,诏上红色玺印皱乱着一分为二。 杜明听得心惊胆战。不说奉上女帝人头,便是面缚舆榇,即自缚双手,把棺材装到车上,这根本是国主战败投降所为。不论江衡说的哪一个要求,都是要将开战之路进行到底。如他所言,不死不休。 江衡收剑,营帐外进来两个兵卫,将杜明拿下。 杜明慌乱起来,“桂阳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不能这样!” “让和你一同来的手下去回信吧。你,我还留着有用。我现在不斩你,待我攻下梁阳打到长安门前,杀你助阵。” 地理位置上,鱼都梁阳之后,便是长安。 若是击破梁阳,长安最后一道门户大开,届时长安便任由江衡予取予求。 江衡挥挥手,兵卫将愤怒的杜明押了下去。 已到这个地步,女帝所谓的劝降没有任何意义,也难以动摇江衡。江衡也不相信她真心劝降。局势下,势必要分出高低。 江衡坐在案前,看着那张旧琴,喃喃道,“阿颖,皇帝怕了……”他笑起来,笑意苦涩,“待我杀进长安,用皇帝人头祭奠你与孩儿的亡魂……” 营帐内,侧边立着一展虎皮屏风,屏风后,有一女声道,“现在笑,为时尚早。” “我让你派出的刺客去了吗?” 江衡消散笑意,又是那副冷面,“已经在路上了。”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吧?” 江衡冷然道,“我若是不肯,坚持杀了江展,你待如何?” 女人轻轻笑了,“我能游说八王随你起兵助你起势,也能让你一夕翻覆。” “你以为你很重要?没有你,我也一样能让他们站到我这边来。天下攘攘,不过一个利字。” 女人从屏风后走出,露出脸来,四五十岁的模样,气质文雅,眼神亮如夜色中的雪光。 她挎着素纹锦织包袱,执一把油纸伞。 “没有我,等你成事,还需二十年。” 江衡轻嗤一声,“江展若是能为我所用,自然是好的。不过我告诉你,他若是来到我这里不能为我所用的话,我会杀了他。” 江衡手持细布擦拭古琴,忽而嘲道,“江景这个废物还能生出江展这条疯狗,真是让人意外。你说,他是江景亲儿子吗?”他有些挑衅的看向女人。 女人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她提醒,“他是你叔父。” “叔父又如何?要论辈分,江瑾还是我堂妹,妹妹爱杀哥哥,江黎教的多好。” 江景被捕后,江衡第一时间收拢所有对外联结事宜,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出乎江衡意料的是,江景竟然一个字没有吐露,在牢狱自尽了。 江衡不明白,“你说,江景为什么自尽?” 女人没有出声。 江衡拨着无声的琴弦,抬首终于注意到女人的着装,“你要走?” 女人掀开帐帘。冷风渗入,凉丝丝。她打开伞,描金墨纹绽于伞面,遮在头顶。 “嗯。” “该帮的我都帮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希望下次见到你时,看到的不是你的坟墓。” ———— 杜明手下连滚带爬地被轰出军营,消息传到御前,女帝大怒,拍案而起。 虽是并没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杀仲子尧上,但是江衡狂言与挑衅之举着实惹怒女帝,还扣押了她的使节。 而盛怒之后,是难掩的巨大失落与愧疚。女帝痛失的不仅仅是照看她长大的太傅,更是朝中她的心腹肱股之臣。削藩令本就是女帝早有心思,仲子尧心思细腻体察女帝所思,女帝也不过是借仲子尧之口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仲子尧当日呈给她的一车荐才竹简还静静地放在宣室。仲子尧死后,女帝还没有翻过。 事情到这个地步,早就没有回还的余地。 从开始江黎杀兄开始,叛乱这件事就暗中埋好爆发的种子。 因果循环,果在多年后报在了江瑾身上。 首战败 渑池官道。 来自淮安的一行人轻装蒙面,打马小跑于官道上。 官道一路顺畅,进入山谷后,一切静了下来。 “殿下,要歇会吗?” 山谷路不平,骏马速度不及平坦大道,赶了一天的路,马呼气粗重,明显也有些累了。 领头人下马,招呼护卫们暂行歇息。 大家摘下蒙面饮水进食,唯有玄衣领头人抱剑不动,靠在树干上闭眼稍休。 随行护卫拿了干粮上前,“殿下,吃一些吗?” 那人摇摇头。 护卫坐到他身边,“殿下,不用绷得这么紧,这一路还是挺顺利的。该吃的时候还是得吃,不然赶路哪有劲。” 江展睁开眼,蒙面下只露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引路,他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 护卫继续道,“殿下,算时间的话,大概两日内,咱就能进洛阳了。” 江展点点头。原定路程已过半,还算风平浪静。他伸手向旁边的护卫,护卫笑着把干粮掰了一般给他,水袋也拿过去。 江展没有摘面罩,在面罩下进食饮水。 干枯细叶簌簌下落,锋利叶缘擦过空气中的光尘。 林中兽鸣停了。 众人进食的动作一滞。 细密杀意无声逼近,寒鸦惊叫,骤然掠木,一瞬间,冷刃爆发—— 水中,树上,草丛中隐藏的刺客蜂拥而至,“杀——” 江展一众人拔剑血拼。 黑衣刺客明显冲目标而来,所有人的目标就是蒙面的江展,护卫们护住江展奋力搏杀。一时刀光剑影,缭乱深林。 刺客数量多于江展带来的人数,而这群人下手有留情,并不打算赶尽杀绝。 为首的刺客道,“我们来此只为请安王殿下来我主人府上做客,安王殿下若是肯同我们离开的话,你的手下人还可留下性命。” 江展眼睛动了动。 “你家主人是谁?” 刺客笑了,“自然是桂阳王殿下。” “桂阳王,他拉拢我做什么?”既不下杀手,留江展的命,那必是有所求有所笼络。 “这个,就需要我主人和您亲自面谈了。” “安王殿下,要同我们一起走吗?” 江展眼中含笑,“恐怕不行。” 刺客眼色凛冽,“桂阳王殿下也说过,若是安王殿下誓死不从,那便将他杀个干干净净,免除祸患。” 江展沉眸,冲开身边的护卫时说了句什么,他径直杀向为首刺客。瞬息间,江展手下护卫纷纷跳河,刺客们一刹茫茫然,为首者抬刀抵住江展攻势。“安王殿下,你的手下都弃你而去了,你一个人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江展大笑,翻身提剑猛刺,逼退刺客半个身位,蒙面的黑布在翻身间落下,露出他真面。 “哈哈,好好看看你爷爷是谁!” 刺客大惊,眼前人根本不是江展! 周苍身形一扭,凌空翻身上树,而后挥剑斩落枝叶挡住刺客追踪去路,飞身跳入澎湃的河流中。 刺客们惊怒,“老大,要追吗?” 河流淹没人形,顷刻间,哪还有人影。 为首者恨恨咬牙收刀,“不必了,抓紧回报殿下,安王狡猾,以替身扰乱视线,下落不明。” ———— 长安,建章宫。 斥候的报书一封封雪花般飞入建章宫中。 最新报,淮安王江展并未按照既定路线行进洛阳,目前下落不明。桂阳王刺杀淮安王未遂,不日将进军鱼都梁阳。 女帝扶着案,深吸一口气。 “去查,江展现在在哪里,去查。” “喏。”传令长官继续报,“永昌王迎战羊疴王,败,永昌王连失两县,身负重伤……” 额头青筋突突,女帝耐心几将消耗殆尽,“皇舅为我朝宿将,曾经征战天下,为何只是一个羊疴王便被打退了?”这话颇有埋怨的意思,虽说出了口,但女帝也深知永昌王年岁已高,如何能强求他年轻时那般?何况永昌王为击敌军又负伤,哪能真正苛责于他。如今永昌那边她已派不出多余兵力可支援。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等永昌那边撑不住了求救再说吧。 传令长官头不敢抬,“苏相已抵达武陵和胶西王汇合,目前汝阳王还未发动攻势,苏相请示陛下,必要时是否可以主动出击。” 苏云淮临走前和女帝商量的结果还是能免战尽量免战,战必有伤亡,这是两人都不愿见到的。如今仲子尧已然牺牲,绝路已至。大战已无可避免。 女帝当即写下函书,该战当战,不必犹疑。 济北和山东暂无急报,只是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女帝揉揉眉心,强支撑起身体,低头继续处理案上公务。 宫门外,雷声隆隆,倏忽片刻,骤雨急至,淋漓敲打在帝宫瓦片飞檐之上。 下雨了。 ———— 就在女帝获知最新情报的当天。 桂阳王带领军队向鱼都梁阳发动了第一轮攻势。 高阳烈,朔风狂。 双方持军于梁阳二十公里处。 大战,一触即发。 江衡轻甲铁衣,身后背着丝布裹起来的古琴,骑于高头大马之上,昂扬宏宇。 “陆时明,我二十万大军,你抵挡不住,不若放下武器投降,我可保你不死。” 陆玉身披赤甲玄衣,手持银枪,“桂阳王,你谋逆篡夺,是为大魏反臣,有何面目劝降别人?” “篡夺?本王问你,江黎之位是怎么来的?本王再问你,你忠心的当朝女帝江瑾之位又是怎么来的?” 烈日刺眼,陆玉皱目握紧了手中银枪。 “谁为正统?”江衡怒喝,“江黎母女弑兄夺位觊觎天下,害我妻,收我地,一味排挤于我。男子汉大丈夫,我生于天地间,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大魏对不起百姓的事,江黎江瑾凭什么一味残害于我!” “只因我威胁到了她,威胁到她们的皇位。从来没有什么是应该得到的,想要什么就去争,争到了便理所当然是自己的,这是她们教我的。” “不争,便是死。” 烈烈狂风下,铁腥衣甲的味道刺鼻。盛怒之后,他变得冷静,举起手中赤金长戟,直指陆玉。 “你挡了我的路,也得死。” 擂鼓阵阵,响彻空旷天地。 “杀——” 桂阳王轻捷迅猛,带领军队发起第一波冲锋。 战火起,金铁铿锵,杀声震天动地。 江衡首当其冲冲陆玉而来,双方于马上交战一个回合,杀了个平手,勒马回身,再战。 “铛——” 金器交击碰撞,厮杀出刺目火花。 江衡压紧了手中长戟,陆玉竭力抵挡。 “陆时明,你没打过仗,你胜不过我。”他挑衅,陆玉旋手格开他的逼压,“你想动乱我心,还差得远。” 江衡游刃有余地笑,“你兵力不及我,计谋不及我,我何必费心动乱你心?” 又是一个回合,陆玉不与他多做纠缠,扬枪挥开江衡,勒马冲入自己军中。 江衡没没有追上来,两军搏杀之际,陆玉已犹感乏力。不管是装备还是作战力,桂阳王的军队明显优于梁阳军队。 “边打边后撤,不要冒然突进!”她指挥军队。 斥候踉跄着来报,“殿下,城前五公里处有敌方军队!携战马云梯欲攻城!” 陆玉一惊,旋即大喊,“有奇兵突袭,众人与我回撤城中!” “殿下不可,若是此时回返,城前军队调头和大军队汇合,我们就被包了!” 陆玉打马继续往梁阳城门方向奔驰,“弓箭手掩护!众人随我回转!” 万箭齐发如星矢流影。 陆玉带领军队后撤城门方向,果然,那支突袭军已搭起云梯,意欲攻城。 城上的人在郦其商的指挥下投石,放火箭,浇桐油点火阻击。 但云梯上的人有铁盾抵挡,且攻城经验丰富,一番阻滞下仍有序进击,造成的伤亡有限。 陆玉夺过一把弓,射落将要爬上城墙的一个士兵,死兵掉落,打散攀爬的队形。 回头看,江衡已带着人马疾奔着扬起黄尘,将要追上来。 城门外陆玉的军队和江衡的突袭兵搅在一起,一时不能开城门,但情势不妙,再拖下去等江衡的大部队到达,陆玉一行人会被包死。 陆玉高喊,“孟怀何在!” 郦其商一脸黑灰从城楼上探头,笨拙地用刀乱戳捣下去一个要爬上来的兵士,“去,去……嗯?谁在喊我?”他往城楼下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认出陆玉,“殿下!” “开城门!” “喏!” “不可!”有人拦住郦其商,“现在开城门等于放虎入城,叛军打进来我们该怎么办!” 郦其商拂开反对的人,“难道要看着殿下死在城外吗!” 梁阳城中本就无多少兵力,当下在守城的有一半是普通百姓。 普通人守城也是为了自己安全,这个时候哪管的上别人。 “你开城门就是害死我们!”城上为阻敌人群本就混乱,这会人心不齐,吵嚷起来,大家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殿下不能这么自私,害了我们!” “郦县令,我们相信你,但是这个档口大家都害怕啊,凭什么拿我们的命垫他的命啊……” 反对者高声呼喊,“你们以为殿下死了你们就安全了吗,一个无主之城又能撑到几时?” “朝廷会管我们的,难道朝廷会不管我们吗?” “等朝廷来救,梁阳这座城还是不是活城还未可知!” 眼看着越发混乱,敌人还在攻城,这个时候不是起乱子的时候。郦其商阻止大家说下去,郑重道,“诸位,大家相信我,我必会对诸位负责,殿下不会害大家,我以我性命做担保,开城门!” 而在城下,江衡大部队逼近,擂鼓声越发震耳。 冷绾捅穿一个近身的兵卒,护在陆玉身前,“家主,还没有开门,怎么办?” 快小半柱香过去,城门纹丝未动,陆玉在喊杀声中,也隐隐听到百姓的怨言。 她交代冷绾,“你去开。” “喏。家主小心。”冷绾轻盈纵马,起身杀倒云梯上的敌兵,迅捷而灵敏,如一只飞燕,无声消失在城墙之后。 这么拖着不是办法。陆玉攀上一台起火被丢弃的云梯,火光通天,滚烫而浓烈。战场嘈杂,火烧断木头的声音吱嘎作响。 陆玉被火熏的说不出话,她遥遥挥手,砍断一支木杆,城楼上的郦其商注意到云梯上的陆玉,陆玉一边咳嗽一边做出手势。 她左手中指食指摆动向前,右手张开包住。 郦其商会其意,“诸位,殿下开城门是为了绞杀城前攻城的叛军,将他们放进来,关上城门,让他们有进无出!” 被安抚的群众终于放下一点点心,骚乱渐息,分散开找武器准备迎敌。 云梯烧的滚烫,几欲断裂,已经呈现出歪倒的趋势,陆玉以披风蒙面,吸入过多尘灰,行动开始迟缓。 “咯吱……”细小轻响,是木梯要倾倒的预兆。 陆玉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几乎是身处火海,胡乱摸着出口,不知从何处下。对面郦其商惊呼,“殿下,快离开,要倒了……” “咻呜……”口哨利响,马蹄踏踏,陆玉将将要摔落高梯之前,被呼唤而来的战马接住,落于马背。 郦其商松了一口气。 而在城门后,冷绾拨开守城门的人,准备开城门,遭到了阻拦。 “不准开城门,你是内鬼?竟敢开城门!” 冷绾脸色冰冷,几下将人打到一边,几个守门人怒了,持刀欲斩冷绾。 “住手……”从城楼上下来的人气喘吁吁赶到城门后,止住这场无谓争斗,“别打……县令说开城门,殿下要来个瓮中捉鳖,快,开城门……” 陆玉落在马上,迅速调整好状态,身后,下放铁链声隆隆,城门缓缓打开,陆玉提气指挥众人,“进城,不必管他们!” 一时间,自家军队的人纷纷往城中去,叛军见城门打开,整合队伍狂奔而进。而陆玉身后,江衡军队近在眼前。 城楼上架起弓弩手,包裹着火球的箭矢射出,一瞬点燃城外围沟堑的杂木,大火成一线,将叛军大部队拦截在护城河外。 城门缓缓关闭,而进城的叛军在意识到不对时,悔时晚矣,大部队没有跟上来,他们被城中人前后包饺子,绞杀在城楼甬道里。 尘烟残熄,烬灰沉散。死伤者蔽地,血流盈堑。 第一战,落幕于天边日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