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3n1小说网 > > 燃骨 > 第146章
    于是,他少有地说出了堪称恶毒的话。

    年轻的帝王语气尖刻:“定军侯大人如今也不过一介以色侍君的臣子,还要犯上管朕,不觉得僭越吗?”

    以色侍君。

    和赵浔不同,谢燃出身名门,从小受的教养便是气节重于性命,此话落下,谢燃的睫毛轻轻地动了动,下意识地攥紧了拳,青色的筋脉从已经很瘦的手背上浮了出来。

    这些都是不易察觉的细节,但赵浔注意到了。他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条件反射地想要道歉。但刚才的怒火又席卷着一种恶意卷土重来。

    他忽然非常想看谢燃发怒。

    哪怕冷若冰霜地斥责他,也比现在这幅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连自己身子都毫不在意的样子好。

    之后的很久很久,赵浔都会反复梦到这些片段。他会在梦里一次次后悔当时一念之差没有出口的道歉,又清清楚楚地知道真正的现实。

    现实里,赵浔没有道歉,没有收回那句“以色侍君”的折辱。

    静了一会,谢燃忽然道:“陛下,近来笑疫传播又多了起来,西南那带似乎还生了洪涝和瘟疫,是么?”

    其实谢燃这话十分得没头没脑。赵浔虽然在床帏上折辱他,但这都是关了寝殿门的事。出于某种奇异的原因,赵浔没有褫夺谢燃的半点实权,连虎符都还好好躺在定军侯府中,谢大人的权位比庆利帝时代只高不低,这些大事都是他在亲自处理,没必要找赵浔明知故问。

    赵浔忽然心生不详:“提这个做什么?”

    谢燃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陛下,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笑疫的诅咒是针对赵氏皇族的。赵氏血流不干,笑疫不止。现在,我还活着。”

    “那又怎么样?”赵浔蓦然提高了声音:“但这两年也没有如何蔓延,不是吗?我说了我有办法,谢燃,你忽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后来回想起来,赵浔意识到,自己那段时间对谢燃的态度总是冷漠而恶劣,他当时以为是因为他既恨谢燃与他娘的死脱不开关系,又恨谢燃的冷漠无情。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当时并不只是在愤怒,而是在害怕。

    怕留不住一个人。

    当时,谢燃只是安静地承受他的怒火睫毛颤抖……由赵浔握住自己的肩,强势地征伐。

    下半夜,谢燃很听话,没再提后宫选秀的事,也没再提笑疫,仿佛先前真的只是思维发散的随口闲言。

    赵浔曾在后来无数个夜晚自虐式地吸食安魂香,重温这个片段,隐约觉得谢燃那天似乎还说过一句话。

    谢燃的声音很低,藏在情热的颤抖中。

    他说:“到元宵时,你若是想得起来,把我埋在院中的酒取出来喝了吧……便当是我还在。”

    ……便当是,我还在。

    后来,赵浔哪怕用安魂香到双目赤红,呕血不止,也不确定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史书记载,嘉元三年,帝师薨。

    回想起来,谢燃死后那天清晨,其实阳光不错,原本可以踏青饮酒,哪怕和往日那样针锋相对,拔刀相向……或许,本也会是尚算不错的一天。

    那天早朝的时候,还似乎一切如常。

    日复一日中毒剂量的安息香,能让赵浔甚至能回忆出阳光转给瓦片的角度,看过奏疏上淡淡的墨渍。

    早朝。

    宫殿的琉璃瓦上泛着微红的光辉。殿内香烟袅袅,金银丝线的挂帷随风摇曳,玉栏琼阶,满目瑰丽。

    殿内群臣肃立,向最高处的帝座遥遥拜倒。

    礼毕,大臣们便开始陈述今日早朝的议题,无非是持续数月的北部大旱、南方大水,还有蠢蠢欲动的外族遗民。

    谢燃说的没错。这两年来,异像频出,举国灾害不断,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赵浔下朝后,没有立刻回寝宫或者御书房,而是在一处偏殿,磨石头。

    是的,磨石头。

    石头其实是块晶莹剔透的璞玉。帝王用磨刀细致地雕刻表面的瑕疵,细密的玉石粉末在阳光下飞舞。

    他用手指细细地感知每一寸玉石的细微变化,调整着磨具的位置。

    殿中只有赵浔一人。他穿着简单便服,宽大的袍袖绑起,露出骨节嶙峋的手腕,专心致志地磨着那玉石。

    阳光下,他的侧脸年轻得让人惊讶。竟一点也不像朝堂上那喜怒莫测的帝王了。

    他的手边放着两个棋奁,分黑白二色,赫然是围棋棋子。

    原来,他在这里做一副棋。

    其实,原本不用那么麻烦。围棋锻造有专门的熔炉,滴液成模即可。却偏偏有人疯得很,还喜欢笨办法,安安静静的、日复一日地在这里手工用玉石磨制一副棋。

    围棋共361子。登基后时间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每日只有早朝后和深夜方有闲,赵浔便做了两年,今天正好磨至最后一颗。

    这是一件礼物。

    后日便是元宵,他想把这幅悄悄磨了两年的棋,送给谢燃。

    他先前从未和谢燃提过,便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喜欢,又不知以他们如今的关系,谢燃还会不会收。

    赵浔抚摸着棋子,忽然有些后悔,昨晚说错了那句话。

    他终于磨完了最后一颗子。

    其实当时已是冬日,那天的太阳却分外好。透过偏殿的窗棂,将玉石棋子都照的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