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忍不住想笑,后世那些吃播里都说这种吃法是草原人惯常的吃法,可实际上大多数草原人在漫长的草原生活中都没这样吃过。
就像《女驸马》曲目不是古代传下来的,它在59年才出现。21世纪才有烤冷面和麻辣烫,新疆大盘鸡也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才有,许多大家觉得好早好早就有的东西,其实是很晚才出现。
乌力吉拉马去饮水,发现它的马鬃被编上了无数小辫子。转头去看妻子阿如的马也是如此,再去看塔米尔等几人的马竟都是一个发型。
回忆到林雪君帮忙喂马时,总是会一下下爱抚马匹,与它们聊天,给它们梳马鬃,想来这些小辫子都是出自林雪君之手了。
念头转间,又想到明天林雪君就要离开春牧场了,拍拍马头,拍出一声叹息。
松了马绳,让它自由溜达吃草,乌力吉回到火堆边,一抬头发现自家小儿子脑袋上原本乱蓬蓬的头毛,也被编上了十几根小细辫。
这次来春牧场的每个人都抱过他三岁的小儿子托雷了,每次大家一起干活时,托雷都在边上看热闹。
扯牛犊子的时候,托雷也学会了帮忙铺干草、拎水壶。
他还跟着林雪君学会了用俄语、汉语和英语说‘你好’,开始在看见林雪君的时候跟在她屁股后面跑。
眨眼间又是一春,临近6月了,林雪君同志护好了这一春的犊子,要走了。
太阳落山,月亮高悬,四野漆黑漆黑的,只毡包前的篝火烧得亮堂堂。
林雪君兴高采烈地开铁锅盖子,乐玛阿妈则掀开水煮大锅的盖子,同样的鲜香,同样的诱人。
像盆一样的大碗盛上满满当当的肉,一碗一盘的食物被端上桌。
林雪君的石头烤肉中土豆完全烧面了,沙沙的冒着油光。
乐玛阿妈的河鱼炖羊肉更诱人,汤都炖白了,鱼肉烂在汤里,喝一口汤,能把人香迷糊。
大家劳作间累得淌汗,吃起肉来同样要淌汗。
林雪君这次学会了,没有一碗汤就把自己撑饱,还留了肚子吃烤肉里的土豆,吃胡其图阿爸递过来的烤羊腿,吃乐玛阿妈煮的盐血肠……
青春期的年轻人胃口好像格外好,林雪君、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三个大丫头小伙子吃得比其他所有人吃的还多。尽管林雪君一直甩锅说都是塔米尔吃的,但拍拍自己鼓溜溜的肚子,也实在抵赖不得。
大家吃得很热烈,但这种热烈气氛里却始终弥漫着种离愁。
饭后一群人围着篝火喝奶茶时,乐玛阿妈念念叨叨说:
“回去吧,回去有热炕睡。”
她说时明明还笑着,感慨大队驻地比这里舒服。
但话题转到其他人那里时,乐玛阿妈低头还是悄悄抹了眼泪。
塔米尔笑着安慰额吉,抱住乐玛阿妈宽厚的身体,爽朗道:“有什么好难过的,回头林同志还要过来给牛犊打疫苗的,到时候她也来看望你。而且入冬后我们也会回冬牧场,只分别很短时间的。”
他嘴上这样讲,第二天却早早出现在了林雪君毡包外。
说好了她和阿木古楞从乌力吉大哥这边出发,直接回驻地,就不再往胡其图阿爸家折返告别了。
塔米尔昨天晚上也跟林雪君反复道了别,一路走着送出1公里地,摆着手大声喊“再见!”“再见!”“再见啊!”
今天居然又挂着两抹黑眼圈出现,站在还没来得及梳头的林雪君面前,揣着手不好意思地干笑:
“阿妈让我来送你。”
是阿妈让的哦,才不是他非要来。
于是,他看着林雪君梳头,帮着林雪君将东西放上她的小驴车,陪着她吃早饭,又骑上马一路送一路跟,一直跑过连绵的坡地,又绕过冬天积雪融化形成的水泡子。
林雪君回头说:“回去吧,送太远了,马要瘦的。”
“没事,它吃得多,够肥。”塔米尔笑笑,只是这一程送别路走下来,他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不像笑容了。
可他也没有哭泣,不像乐玛阿妈和阿如嫂子那样情绪外露,他忍不住要来送,却忍住了胸腔里的翻腾。
渐渐他的速度越来越慢,看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并骑走远,看着林雪君回头朝他摆臂,叮嘱:“留给你的俄语词句本要一直背啊,那些语法知识也要常常复习,下次见面,我要考你的。”
塔米尔点头,不知怎么,又忽然夹腿,马儿于是得得得又追上去。
再次与林雪君并行,在她沉默的注目下,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看远处阳坡上早开的马兰花,就是不敢看她。
又行了好长一段路,大家都沉默在离愁中。
忽然,塔米尔低喝一声“驾!”,手臂用力一扯缰绳,他骑下的马儿猛然调转马头,得得得踏尘疾驰向来路。
林雪君拉缰停步,跟在后面的小驴车也停下来。
小毛驴和她一起回头,目送着塔米尔纵马渐远的背影。
“走吧。”阿木古楞低声叹气。
远处阳坡马兰花中开起的一支杜鹃迎风摇摆。
娇艳的杜鹃总是成山成片的开,这一枝却独自混在马兰丛中,孤零零地高昂了摇曳生姿的朵朵花苞。
第59章 小野马
“巴虎被杀了,被偷马贼杀了!呜呜呜……”
春天的冰河开始融化, 碎冰渣被河水推着前行,水下冰层还冻着,被河水冲刮成条条河下冰沟。
大雁、天鹅、鸿雁等各种候鸟回到草原, 在河流和水泡子边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 泥地和湿地都长鸟了,吵闹的不得了。
河里的鱼、蛙也活跃了,与水鸟们斗智斗勇。
春天活了。
可这个季节的冰面又是最容易发生事故的。
许多动物跑去喝水,以为冰面像冬天一样结实,结果尖蹄子一踩, 冰就碎了。动物掉进仍然冰冷的河水中, 力气耗尽, 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从苏伦大妈几户人家养马的春牧场离开, 又绕路往奥都等几户人家养羊的春牧场赶。
要在草原上把游牧的牲畜看个遍, 她才能放心回驻地。
本来以为春天会暖,哪知道风还是带着刀子。
林雪君觉得自己在马上挂铃铛就像个游医了, 流浪在草原上,寻找需要救治的病畜。
她牵着傲娇的大黑马苏木,每每看到有灰紫色大朵大朵的耗子花, 都会采下来丢进背后的箩筐。
耗子花学名叫兴安白头翁, 消炎、驱虫不在话下,是可以治百病的好中药, 采回去给牲畜吃,各种小病都能预防住。
背篓逐渐沉甸甸,成就感满满。
“去那边尿尿,跑远点!”看见被放在地上的小狼沃勒要蹲下嘘嘘, 林雪君立即大叫着驱赶。
可别把草药花给尿了。
沃勒一条前腿仍然被绑着板儿, 听到林雪君的话, 一直不让摸、爱呲牙的小沃勒还是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那灰扑扑的团子背影一扭一扭的,莫名还有点委屈似的,令林雪君忍俊不禁。
苏木看见沃勒走远,假装过去溜达,抬后腿就要踢。它像是骨血里记得狼吃马的仇恨,总是暗搓搓想给沃勒一脚。
林雪君瞧见它的架势,忙拽马缰把苏木拉回来。
苏木不满意地刨了刨地面,转脸盯一眼沃勒,便愤愤然地转头往另一边去了——又不让欺负狼,那只好眼不见为净。啃两朵耗子花泄愤,嚼嚼。
一直情绪很稳定的沃勒忽然抬头抽了抽鼻子,随即仰头朝一个方向嚎叫两声,颠着三条腿很兴奋地奔跑起来。
林雪君以为到手的狼要跑了,忙背着背篓去追,一边喊沃勒的名字。
阿木古楞正在不远处采耗子花,忽见林雪君追着小狼跑向他视线范围外的草坪后面,脑内瞬间浮现一个狼群在那里伏击林雪君的画面,吓得箩筐都丢了,一边蒙汉双拼地喊林雪君,一边拔腿追过去。
草坡后,沃勒三条腿没跑明白,几个翻滚便像灰球一样掉到凹地底。
林雪君听到阿木古楞的声音,停在坡顶向下看,随即转头大喊道:
“阿木古楞!这里有匹小野马,还活着!”
小狼沃勒已翻身站起来,明明牙都没长齐,却还是凶巴巴地扑到小野马跟前,呜呜嗷嗷地咬住小野马后腿,用力撕扯。
林雪君朝着追过来的阿木古楞一摆手,便跑下坡地。
阿木古楞跟过来,探头一望,便瞧见小小的枣红色野马,如跌落的红宝石般镶嵌在刚反青的湿地草场。
它竭力想要站起身一直未能成功,只能绝望而虚弱地嘶鸣。
即便这会儿它因为病痛折磨而满身泥泞、无心清理,但通身无一根杂色的枣红毛发仍迷得阿木古楞眼睛发亮。
他连跑带跳赶到近前,往小野马跟前一蹲,伸手摸了两把,转脸睁圆了一双异瞳眼睛,殷切地问林雪君:
“能救吗?”
它一定是因为生病站不起来,才被马群遗弃了。
“我看看。”
林雪君蹲身从马的外观开始检查,小马眼眶下陷,鼻子干燥,捏起小马的皮后回弹速度很慢,显然已经出现了脱水症状。
身上许多处摩擦伤,显然是在打滚时造成的。加上它即便倒在地上,仍不时虚弱地踢蹬四蹄,隔一会儿便想抬头往肚腹屁股方向看看,都是腹痛难忍的表现。
阿木古楞跑回去找到林雪君的小毛驴,从驴车上拎了药箱便拉着小毛驴一起往草坡另一边的凹地赶。
阿木古楞折返时,林雪君已经根据小马驹翻滚造成的伤情判断出许多信息了:
“它这样疼了不短时间了,不知道在这里痛得打了多少个滚,很可能已经因此造成肠套叠了。”
“很严重吗?”阿木古楞看着林雪君按住小马驹后将体温计插入其直肠,关切地问。
“首先要看看到底是痉挛疝、寄生虫、风气疝、腹膜炎等哪种疾病引发的肠套叠……唉,都要开腹手术的,咱们现在哪有这个环境啊,什么药都没有,各种器具也缺失,而且还在路上,术后维护怎么做呢?手术风险太大了。”林雪君抽出体温计,皱眉道:“发烧呢。”
又拿起听诊器从前往后地听起小马驹的胃肠声音,许久后,她面色凝重地摇头道:
“是最糟糕的病症了……”
是马致死率最高的病症。
阿木古楞皱紧眉,伸手摸了摸倒在地上翻腾挣扎的小马驹,它布满大小擦伤的四条腿很长很直,肌肉和关节都长得很好,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啊。
“救救它吧,我好久没见过这样的马了,姐姐,救救它吧。”
……
小驴车载着生病的小马驹,林雪君和阿木古楞骑马赶往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牧民奥都的羊群牧场。
春牧场上隔几公里就有一个毡包一户人家,两个年轻人俩一路走到这里总能遇到牧民招待,认识的很少,大多数都不认识。他们当了一路的客人,有奶茶喝,有最好的食物,简直一直在享受贵客待遇。
林雪君也更切实地体会了一把蒙古族人的热情好客和慷慨。